唐史演義
第087回 復河隴邊民入覲 立鄆夔內豎爭權
卻說太皇太后郭氏,入居興慶宮,頤養多年,歷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四朝,俱得嗣君敬禮,侍奉不衰。
獨宣宗即位,與太皇太后,乃是母子稱呼,本應格外親近,偏宣宗不甚孝敬,禮意浸薄,推究原因,卻由生母鄭氏而起。
鄭氏為李錡妾,前回已曾道及,當鄭氏及笄,相士謂鄭氏當生天子,因此錡納為侍人,後來沒入宮掖,適為太皇太后的侍兒。
太皇太后尚為貴妃,憲宗出入往來,見鄭氏秀色可餐,遂召入別室,演了一出龍鳳配。
婦人家容易懷妒,況鄭氏是個犯婦,驟得一寵一幸,哪得不令旁觀氣憤?惟憲宗前不便詆斥,一腔鬱悶,不能不從鄭氏身上發洩。
鄭氏受罵熬打,料非一次,此番鄭氏得為太后,母以子貴,當然欲報復宿嫌。
統是一片小肚腸。
宣宗也思為母吐氣,所以對著這位太皇太后,未免失禮。
鄭氏又說憲宗暴崩,太皇太后亦曾預謀,惹得宣宗越加悲恨,幾視太皇太后,如仇人一般。
婦女含血噴人,尚是慣技,宣宗信為真事,也太糊塗。
太皇太后年力已衰,忽遭此變,怎能禁受得起?悲感交集,鬱鬱無聊。
一日,登勤政樓,眺望一回,幾欲效墜樓的綠珠,跳出窗外,還虧身後有個侍兒,將她抱住,才免隕命。
宣宗聞到此事,很是不悅,免不得背後譏彈。
不料到了夜間,太皇太后竟爾暴崩,宮中謠諑紛紜,多說是服毒自盡。
宣宗餘怒未息,反不欲她袝葬憲宗,有司請葬景陵外園。
景陵即憲宗陵,見七十七回。
太常官王皞,且奏乞合葬袝廟,宣宗大怒,令宰相白敏中,責問王皞。
皞抗聲道:「太皇太后系汾一陽一王孫女,憲宗在東宮時的元妃,事憲宗為婦,身歷五朝,母儀天下,怎得以曖一昧情事,遽廢正嫡大禮呢?」
理直氣壯。
敏中聞言,怒形於色,皞辭氣益厲,斥責敏中逢君為惡。
敏中正要入奏,可巧走過一位新任宰相,舉手加額道:「主聖臣直,古有是言,今幸得見直臣了。」
看官道此人為誰?乃是姓周名墀,曾為兵部侍郎,此時因盧商罷相,與刑部侍郎馬植,併入拜同平章事。
墀頗忠讜,乃有是言。
敏中聞墀譽王皞,也不免顧忌三分,復奏時較為和平。
但宣宗意終未愜,竟貶皞為句容令。
至懿宗鹹通年間,皞復入為禮官,再伸前議,乃始以郭氏配饗憲宗,這且慢表。
惟宣宗既貶去王皞,遂也不悅周墀,會值河湟議起,墀諫阻開邊,愈拂上意,遂罷為東川節度使。
這規復河湟的計策,在武宗時早有此議,小子於前兩回中,亦曾略敘,因看官尚未明白,不得不再行聲明。
河湟陷沒吐蕃,唐廷無暇規復,一則由國家多故,二則由吐蕃尚強,到了武宗時候,正值吐蕃內亂,若要規復河湟,卻也是個絕大的機會。
原來吐蕃自尚結贊後,君相多半庸弱,贊普乞立贊死,傳子足之煎,足之煎再傳之可黎可足,久病不能視事,委任臣下,紀綱日紊。
至弟達磨贊普嗣位,一婬一虐益甚,國人不附,災異相繼。
勉強拖延了三四載,到了武宗會昌二年,達磨死去,無子承襲,有妃綝氏,素為達磨所一寵一,至是與一佞相連絡,立兄尚延力子乞離胡為贊普,年僅三歲,妃與佞相共執國政。
首相結都那不肯入拜,憤然道:「先贊普宗族尚多,奈何立綝氏子為嗣?老夫無權無勇,不能撥亂反正,報先贊普大德,計惟一死自明便了。」
遂拔刀剺面,慟哭而出。
忠有餘而智不足。
佞相嗾動一黨一羽,追殺結都那,且把他家族盡加屠戮。
番俗雖然野蠻,也有一派公論,你怨我謗,交相訾議。
洛門川討擊使論恐熱,悍狡多謀,乃號召徒眾道:「賊捨國族,擅立綝氏,屠害忠良,又未受大唐冊命,怎得稱為贊普?我當與汝等共舉義旗,入誅妖妃及賊臣。
天道助順,功無不成。」
也想出些風頭。
遂與青海節度使同盟起兵,自稱國相,進兵渭州,連破防兵。
轉戰至松州,所過殘滅,伏一屍一枕藉。
鄯州節度使尚婢婢,本姓沒盧,名叫贊心,表字號為婢婢,寬厚沈勇,頗有謀略。
論恐熱假名仗義,實圖篡國,恐婢婢襲他後路,因移兵往擊。
婢婢佯與結歡,遣使犒師,既瘰重幣,又餌甘言。
恐熱以為懦怯,即退營大夏川,哪知婢婢用埋伏計,來誘恐熱,恐熱追陷伏眾,被他殺得七零八落,大敗而逃。
嗣又連戰數次,盡為婢婢所敗。
婢婢因傳檄河湟,歷數恐熱罪狀,且語道:「汝等本是唐一人,吐蕃無主,寧可歸唐,休被恐熱獵取,自同狐鼠呢。」
時唐朝巡邊使劉濛,得知此事,立即遣使報聞,且乘機收復河湟。
且因回鶻烏介可汗,為盧龍節度使張仲武,及黠戛斯阿熱,兩路夾攻,已是親離眾散,不堪衰敝。
武宗末年,詔遣陝虢觀察使李拭,出使黠戛斯,冊阿熱為宗英雄武誠明可汗。
拭尚未行,武宗已崩,乃暫將此事擱起。
宣宗即位,國是粗安,可巧回鶻烏介可汗,為下所殺,另立弟遏捻為可汗,遏捻兵食兩窮,仰給奚部。
張仲武出破奚人,遏捻立足不住,轉投室韋。
唐廷改派鴻盧卿李業,充黠戛斯冊封使,令他剿除遏捻。
黠戛斯可汗,遂遣相臣阿播,率諸番兵往破室韋,悉收回鶻餘眾。
遏捻率妻子等九騎遁去,後來不知下落,大約是竄死窮荒了。
惟回鶻別部尨勒,尚居甘州總磧西諸城,自稱可汗,保存一線,後文再行表見。
補應八十回余文。
宣宗因回鶻已平,改圖吐蕃,適吐蕃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來降,詔令太僕卿陸耽為宣諭使,再遣涇原節度使康季樂,收取原州及石門驛藏石峽木峽六盤制勝六關,靈武節度使朱叔明,收取安樂州,邠寧節度使張君緒,收取蕭關,鳳翔節度使李玭,收取秦州。
各州收復後,獨改安樂州為威州,且令送河隴老幼千餘人,詣闕朝天。
宣宗親御延熹門樓,俯受朝謁,河隴諸民,歡呼舞躍,解胡服,著冠帶,伏呼萬歲。
詔許給資遣還,令墾闢三州七關土田,五年不收租稅,就是土著人民,未曾入朝,亦准援例墾荒,將吏若能營田,令給耕牛及種糧,戍卒倍給衣食,三年一代。
此外尚未收復諸州縣,命各道量力規復。
西川節度使杜悰,取得維州,亦即報聞。
宰相白敏中等,因克復河湟,盛頌宣宗功德,請上尊號。
宣宗道:「憲宗嘗志復河湟,未遂即崩,今幸得成先志,應議加順憲二廟尊號,藉昭先烈,朕卻未敢當此。」
歸功先人,算是孝思。
乃加謚順宗為至德弘道大聖大安孝皇帝,憲宗為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
越年四月,因同平章事馬植,與中尉馬元贄交通,坐貶常州刺史,另任御史大夫崔鉉,及戶部侍郎魏扶,同平章事。
魏扶受職即歿,又令戶部尚書崔龜從,及兵部侍郎令狐綯入相,出白敏中充招討一黨一項都統制置使。
一黨一項屢為邊患,宣宗頗不願用兵,崔鉉謂應遣大臣鎮撫,乃令敏中出任制置。
敏中使邊將史元,破一黨一項九千餘帳,一黨一項大恐,情願修和,不敢再犯。
敏中上表奏聞,宣宗允一黨一項歸順,命敏中與他定約,辦理告竣,移充兗邠寧節度使,不必返朝。
惟吐蕃論恐熱與婢婢交哄,婢婢雖然得勝,食盡引還,恐熱大掠河西諸州,所過捕戮,待下殘暴,部眾競起怨言。
恐熱乃揚言道:「我今入朝唐室,當借唐兵五十萬,平定婢婢。」
於是入唐都求見宣宗。
宣宗遣左丞李景讓延入賓館,且問所欲。
恐熱詞色驕倨,求為河渭節度使,景讓復白宣宗,宣宗不許,召對三殿,亦大略問答數語,沒甚慰撫。
恐熱告辭,但照尋常胡客例遣歸。
恐熱還居落門川,招集舊眾,欲為邊患,會天雨乏食,部眾散去,才有三百餘人,奔往廓州。
沙州首領張義潮,奉瓜伊西甘肅蘭鄯河岷廓十州地圖,獻入唐廷。
自是河湟盡行歸唐,詔任義潮為沙州防禦使。
嗣就沙州置歸義州,即命義潮鎮守,拜為節度。
宣宗既盡按河湟,一意休息,唐室好幾年無事,內只宰相換易數人。
崔龜從罷職,改任戶部侍郎魏謨,及禮部尚書裴休,既而崔鉉出調外任,裴休依次去職,復另任工部尚書鄭朗,戶部侍郎崔慎由,同平章事。
未幾,魏謨鄭朗崔慎由,又陸續罷去。
兵部侍郎蕭鄴,戶部侍郎劉瑑,諸道鹽鐵轉運使夏侯孜,相繼入相。
劉瑑病逝,繼任為兵部侍郎蔣伸。
一班相臣,更番進退,幸值國家粗安,大家旅進旅退,倒也無優劣可言。
實是一班庸碌徒,不過福命較優。
外如盧龍節度使張仲武卒,子直方為留後,直方荒一婬一暴虐,為軍士所逐,別推牙將周琳為留後。
越年琳死,軍人復立張允伸為留後,宣宗未嘗過問,聽他自亂自止。
就是成德節度使王元逵逝世,軍中立元逵子紹鼎為留後。
紹鼎嗣立二年,亦即病終,弟紹懿代立,均得受唐廷封爵,惟武寧軍亂了二次,先逐節度使李廓,由盧弘止往代,後逐節度使康季榮,由田牟往代,這是由朝廷特任,不歸軍人擁立。
嶺南都將王令寰作亂,囚節度使楊發,為後任節度使李承勳討平,湖南都將石載順,逐觀察使韓琮,為山南東道節度使徐商討平。
江西都將一毛一鶴,逐觀察使鄭憲,為觀察使韋宙討平。
宣州都將康全泰,逐觀察使鄭薰,為淮南節度使崔鉉討平。
以上數種亂事,統是倏起倏滅,無甚可述。
宣宗得享太平歲月,垂裳坐治,就中有幾種可稱的美政。
宣宗事太后鄭氏,頗為孝敬,孝生母而一逼一死嫡母,難免缺憾。
鄭太后弟光,出鎮河中,入朝奏對,語多鄙淺,宣宗留為右羽林統軍,不再令他治民。
太后屢言光貧,亦不過厚賜金帛,始終不給好官。
還有宣宗長女萬壽公主,下嫁起居郎鄭顥,向例用銀飾車,宣宗命易銀為銅,以儉約示天下,且嘗詔公主謹守婦道,毋得輕夫族,預時事。
顥弟顗偶得危疾,宣宗遣中使探視,還詢公主何在?中使答言在慈恩寺觀戲,宣宗怒道:「我每怪士大夫家,不欲與我家為婚,至今才得情由了。」
乃亟召公主面責道:「小郎有病,怎得自去觀戲,不往省視哩?」
公主謝罪而出。
從此貴戚皆謹守禮法,不敢驕肆。
次女永福公主,本擬下嫁於琮,公主與宣宗同食,稍不適意,即把匕箸折斷,宣宗艴然道:「這般一性一情,尚可為士大夫妻麼?」
乃改命四女廣德公主,嫁為琮妻,且下詔謂:「國家教化,原始夫婦,凡公主縣主有子,已寡不得復嫁。」
這數種政教,恰是有關道德,可謂一朝模範,史官稱他明察沈斷,用法無私,從諫如流,重惜官賞,恭謹節儉,惠一愛一民物,大中政治,媲美貞觀,所以號為小太宗。
看官試閱上文編敘各節,究竟宣宗得媲美太宗呢,還是未及太宗呢?小子不暇評議,想看官自應理會,閒文少表。
不斷之斷,尤妙於斷。
且說宣宗在位十三年,壽數已滿五十,因為年力漸衰,不得不借需藥物。
偏又誤信術士李元伯,用了許多金石燥烈等藥,供奉宣宗,初服時有效驗,到了大中十三年秋季,藥一性一猝發,背上生疽,好幾日不見大臣。
又蹈覆轍。
宣宗有十一子,長子名溫,曾封鄆王,但未得宣宗歡心。
宣宗獨一愛一第三子夔王滋,擬立為嗣,因恐亂次建儲,必至臣下諫駁,所以逐年延宕。
從前裴休入相時,曾請早建太子,宣宗變色道:「朕尚未老,若亟建太子,是置朕為閒人了。」
休乃不敢復言。
至宣宗不豫,密囑樞密使王歸長等三人,擬立夔王滋為太子,惟右軍中尉王宗實,素不同心,為王歸長等所忌,歸長等恐他作梗,先調他為淮南監軍,擅頒詔敕。
宗實受敕將出,左軍副使元實,語宗實道:「聖上不豫,已經逾月,今出公往淮南,是假是真,尚不可辨,中尉何不一見聖上,然後就道呢?」
宗實頓時大悟,便入寢殿謁見宣宗。
哪知寢門裡面,正起哭聲,宣宗已經歸天,正位東首。
王歸長及馬公儒王居方,三人姓名,一併點明。
方在寢殿中安排後事,將擁立夔王滋即位。
宗實叱道:「御駕已崩,奈何不先告中外?乃一般鬼祟,背地設謀,意欲何為?」
說至此,即從袖中取出敕旨,擲示歸長等三人道:「皇上大漸,如何尚有此敕?顯見是汝等搗鬼。
汝等自思,假傳聖詔,敢當何罪?」
歸長等只有內一柄一,並無外權,忽見宗實進來,已有三分懼怕,況又被他三言兩語,抉透隱情,益覺情虛畏罪,嚇得面如土色,當下接連跪地,捧足乞命。
實是沒用。
宗實道:「立嫡以長,古今同然,汝等既已知罪,速即起來,往迎鄆王,還可稍圖自贖呢。」
二人忙扒將起來,去迎鄆王溫,不到一時,鄆王已到,至御榻前痛哭一場。
宗實亦召進元實,即刻草詔,立鄆王溫為皇太子,改名為漼。
次日宣宗大殮,停柩殿中。
太子漼即位柩前,召見百官,晉封令狐綯為司空。
待百官退班,即傳出一道詔旨,拿下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說他矯詔不法,當日處斬。
全是宣宗害他。
尊皇太后鄭氏為太皇太后,追尊母鼌氏為皇太后。
鼌氏為宣宗侍兒,宣宗即位,封為美人,越數年病逝,晉贈昭容。
至是加謚元昭,袝主宣宗廟。
越年,葬宣宗於貞陵,稱鼌氏墓為慶陵。
總計宣宗在位十三年,壽五十歲。
太子漼即位後,史號懿宗,罷同平章事蕭鄴,及首相令狐綯,復召荊南節度使白敏中入相,兼官司徒,再授兵部侍郎杜審權,同平章事。
會敕使自南詔還都,報稱:「南詔酋長豐祐,適經去世,嗣子酋龍,禮遇甚薄」云云。
原來宣宗崩逝,唐廷仍照舊例,訃告外夷。
南詔自韋皋撫服後,朝貢惟謹,貢使利得厚賜,傔從甚多。
及杜悰為西川節度使,奏請節減傔從數目,南詔乃有怨言。
酋長豐祐,已生變志,酋龍襲位,接得唐使喪訃,不覺動怒道:「我國亦有大喪,不聞唐廷遣吊,且詔書系賜故王,與我無涉,何必禮待來使呢?」
遂居使外館,不願接見。
唐使等候數日,怒別而歸,因將情狀奏聞。
朝議以酋龍名字,與玄宗名諱相近,隆龍兩字,音近字異,若以此為嫌,何不讀韓退之諱辯文。
且未曾遣使報告嗣位,顯系有意抗命,遂不行冊禮,擱過一邊。
偏酋龍自稱皇帝,國號大禮,竟發兵寇陷播州。
懿宗方預備改元,行慶賀禮,一時無從過問。
次年元旦,改元鹹通,行賞施赦,做過了一套舊文章,正思剿撫南詔,忽由浙東觀察使鄭祗德,飛表告急,系是土賊裘甫造反,連敗官軍數次,攻陷象山,並破郯縣,亟請朝廷派將南征。
正是:
蠻服叛王方僭號,潢池小丑又跳梁。
欲知裘甫作亂情形,容至下回表明。
觀宣宗之復河隴,未始非一時機會,遣將四出,不血刃而得地千里,天子御延喜樓,親受河隴人民朝謁,反夷為夏,易左衽而為冠裳,豈不足雪累朝之恥,副萬民之望?時人號為小太宗,良有以也。
然版籍徒隸強藩,田稅未歸司計,有克復之名,無克復之實,終非盡善盡美之舉。
即如大中政治,亦不過粉飾承平,瑜不掩瑕,功難補過,甚至以立儲之大經,不先決定,及駕崩以後,竟為宦豎握權,視神器為壟斷之物,英明者果若是乎?夫懿宗本為塚嗣,大中已乏權Yan,乃無端委任中官,再令其傭立嗣君,無惑乎唐室之天下,與Yan人共為存亡也。
世有賈生,豈徒痛哭流涕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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