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第八十三回 誅羋勝葉公定楚滅夫差越王稱霸
話說衛莊公蒯瞶因府藏寶貨,俱被出公輒取去,謀於渾良夫。
良夫曰:「太了疾與亡君,皆君之子,君何不以擇嗣召之?亡君若歸,器可得也。」
有小豎聞其語,私告於太子疾。
疾使壯士數人,載豭從己,乘間劫莊公,使歃血立誓,勿召亡君,且必殺渾良夫。
莊公曰:「勿召輒易耳。
業與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奈何?」
太子疾曰:「請俟四罪,然後殺之。」
莊公許諾。
未幾,莊公新造虎幕,召諸大夫落成。
渾良夫紫衣狐裘而至,袒裘,不釋劍而食。
太子疾使力士牽良夫以退。
良夫曰:「臣何罪?」
太子疾數之曰:「臣見君有常服,侍食必釋劍。
爾紫衣,一罪也;狐裘,二罪也;不釋劍,三罪也。」
良夫呼曰:「有盟免三死!」疾曰:「亡君以子拒父,大逆不孝,汝欲召之,非四罪乎?」
良夫不能答,俯首受刑。
他日,莊公夢厲鬼被發北面而譟曰:「余為渾良夫,叫天無辜!」莊公覺,使卜大夫胥彌赦佔之,曰:「不害也。」
既辭出,謂人曰:「冤鬼為厲,身死國危,兆已見矣。」
遂逃奔宋。
蒯瞶立二年,晉怒其不朝,上卿趙鞅帥師伐衛。
衛人逐莊公,莊公奔戎國,戎人殺之,並殺太子疾。
國人立公子般師。
齊陳恆帥師救衛,執般師立公子起。
衛大夫石圃逐起,復迎出公輒為君。
輒既復國,逐石圃。
諸大夫不睦於輒,逐輒奔越。
國人立公子默,是為悼公。
自是衛臣服於晉,國益微弱,依趙氏。
此段話擱過不提。
再說白公勝自歸楚國,每念鄭人殺父之仇,思以報之。
只為伍子胥是白公勝的恩人,子胥前已赦鄭,況鄭服事昭王,不敢失禮,故勝含忍不言。
及昭王已薨,令尹子西,司馬一子期,奉越女之子章即位,是為惠王,白公勝自以故太子之後,冀子西召己,同秉楚政。
子西竟不召,又不加祿,心懷怏怏。
及聞子胥已死,曰:「報鄭此其時矣!」使人請於子西曰:「鄭人肆毒於先太子,令尹所知也。
父仇不報,無以為人。
令尹倘哀先太子之無辜,發一旅以聲鄭罪,勝願為前驅,死無所恨!」子西辭曰:「新王方立,楚國未定,子姑待我。」
白公勝乃託言備吳,使心腹家臣石乞,築城練兵,盛為戰具。
復請於子西,願以私卒為先鋒,伐鄭。
子西許之。
尚未出師,晉趙鞅以兵伐鄭,鄭請救於楚。
子西帥師救鄭,晉兵乃退,子西與鄭定盟班師。
白公怒曰:「不伐鄭而救鄭,令尹欺我甚矣!當先殺令尹,然後伐鄭。」
召其宗人白善於澧陽。
善曰:「從子而亂其國,則不忠於君;背子而發其私,則不仁於族。」
遂棄祿,築圃灌園終其身。
楚人因名其圃曰:「白善將軍藥圃。」
白公聞白善不來,怒曰:「我無白善,遂不能殺令尹耶?」
即召石乞議曰:「令尹與司馬各用五百人,足以當之否?」
石乞曰:「未足也。
市南有勇熊宜僚者,若得此人,可當五百人之用。」
白公乃同石乞造於市南,見熊宜僚。
宜僚大驚曰:「王孫貴人,奈何屈身至此」白公曰:「某有事,欲與子謀之。」
遂告以殺子西之事。
宜僚搖首曰:「令尹有功於國,而無仇於僚,僚不敢奉命。」
白公怒,拔劍指其喉曰:「不從,先殺汝!」宜僚面不改色,從容對曰:「殺一宜僚,如去螻蟻,何以怒為?」
白公乃投劍於地,歎曰:「子真勇士,吾聊試子耳!」即以車載回,禮為上賓,飲食必共,出入必俱。
宜僚感其恩,遂以身許白公。
及吳王夫差會黃池時,楚國畏吳之強,戒飭邊人,使修儆備。
白公勝託言吳兵將謀襲楚,乃反以兵襲吳邊境,頗有所掠。
遂張大其功,只說:「大敗吳師,得其鎧仗兵器若干,欲親至楚庭獻捷,以張國威。」
子西不知其計,許之。
白公悉出自己甲兵,裝作鹵獲百餘乘,親率壯士千人,押解入朝獻功。
惠王登殿受捷,子西、子期侍立於旁。
白公勝參見已畢,惠王見階下立著兩籌好漢,全身披掛,問:「是何人?」
勝答曰:「此乃臣部下將士石乞、熊宜僚,伐吳有功者。」
遂以手招二人。
二人舉步,方欲升階,子期喝曰:「吾王御殿,邊臣只許在下叩頭,不得升附!」石乞、熊宜僚那肯聽從,大踏步登階。
子期使侍衛阻之。
熊宜僚用手一拉,侍衛東倒西歪,二人徑入殿中。
石乞拔劍來砍子西,熊宜僚拔劍來砍子期。
白公大喝:「眾人何不齊上!」壯士千人,齊執兵器,蜂擁而登。
白公綁住惠王,不許轉動。
石乞生縛子西,百官皆驚散。
子期素有勇力,遂拔殿戟,與宜僚交戰。
宜僚棄劍,前奪子期之戟。
子期拾劍,以劈宜僚,中其左肩。
宜僚亦刺中子期之腹。
二人兀自相持不捨,攪做一一團一,死於殿庭。
子西謂勝曰:「汝餬口吳邦,我念骨肉之親,召汝還國,封為公爵,何負於汝而反耶?」
勝曰:「鄭殺吾父,汝與鄭講和,汝即鄭也。
吾為父報仇,豈顧私恩哉?」
子西歎曰:「悔不聽沈諸梁之言也!」白公勝手劍斬子西之頭,陳其一屍一於朝。
石乞曰:「不弒王,事終不濟。」
勝曰:「孺子者何罪?廢之可也。」
乃拘惠王於高府,欲立王子啟為王。
啟固辭,遂殺之。
石乞又勸勝自立。
勝曰:「縣公尚眾,當悉召之。」
乃屯兵於太廟。
大夫管修率家甲往攻白公,戰三日,修眾敗被殺。
圉公陽乘間使人掘高府之牆為小一穴一,夜潛入,負惠王以出,匿於昭夫人之宮。
葉公沈諸梁聞變,悉起葉眾,星夜至楚。
及郊,百姓遮道迎之。
見葉公未曾甲胃,訝曰:「公胡1不胄?國人望公之來,如赤子望父母,萬一盜賊之矢,傷害於公,民何望焉?」
葉公乃披掛戴骨而進。
將近都城,又遇一群百姓,前來迎接,見葉公戴胄,又訝曰:「公胡胄?國人望公之來,如凶年之望谷米,若得見公之面,猶死而得生也。
雖老稚,誰不為公致死力者!奈何掩蔽其面,使人懷疑,無所用力乎?」
葉公乃解胄而進。
葉公知民心附己,乃建大旆於車。
箴尹固因白公之召,欲率私屬入城,既見大旗上「葉」字,遂從葉公守城。
兵民望見葉公來到,大開城門,以納其眾。
葉公率國人攻白公勝於太廟。
石乞兵敗,扶勝登車,逃往龍山。
欲適他國,未定。
葉公引兵追至,勝自縊而死,石乞埋一屍一於山後。
葉公兵至,生擒石乞,問:「白公何在?」
對曰:「已自盡矣!」又問:「一屍一在何處?」
石乞堅不肯言。
葉公命取鼎鑊,揚火沸湯,置於乞前,謂曰:「再不言,當烹汝!」石乞自解其衣,笑曰:「事成貴為上卿,事不成則就烹,此乃理之當然也。
吾豈肯賣死骨以自免乎?」
遂跳入鑊中,須臾糜爛。
勝一屍一竟不知所在。
石乞雖所從不正,亦好漢也!葉公迎惠王復位。
時陳國乘楚亂,以兵侵楚。
葉公請於惠王,帥師伐陳,滅之。
以子西子寧嗣為令尹,子期之子寬嗣為司馬,自己告老歸葉。
自此楚國危而復安。
此周敬王四十二年事也。
是年,越王勾踐探聽得吳王自越兵退後,荒於酒色,不理朝政。
況連歲凶荒,民心愁怨,乃復悉起境內士卒,大舉伐吳。
方出郊,於路上見一大蛙,目睜腹漲,似有怒氣。
勾踐肅然,憑軾而起。
左右問曰:「君何敬?」
勾踐曰:「吾見怒蛙如欲斗之士,是以敬之。」
軍中皆曰:「吾王敬及怒蛙,吾等受數年教訓,豈反不如蛙乎?」
於是變相勸勉,以必死為志。
國人各送其子弟於郊境之上,皆泣涕訣別,相語曰:「此行不滅吳,不復相見!」勾踐復詔於軍曰:「父子俱在軍中者,父歸;兄弟俱在軍中者,兄歸;有父母無昆弟者,歸養;有疾病不能勝兵者,以告1,給醫藥糜粥。」
軍中感越王一愛一才之德,歡聲如雷,行及江口,斬有罪者,以申軍法,軍心肅然。
吳王夫差聞越兵再至,亦悉起士卒,迫敵於江上。
越兵屯於江南,吳兵屯於江北。
越王將大軍分為左右二陣,范蠡率右軍,文種率左軍,君子之卒六千人,從越王為中陣,明日,將戰於江中。
乃於黃昏左側2,令左軍銜枚,溯江而上五里,以待吳兵,戒以夜半鳴鼓而進,復令右軍銜枚,逾江十里,只等左軍接戰,右軍上前夾攻。
各用大鼓,務使鼓聲震聞遠近。
吳兵至夜半,忽聞鼓聲震天,知是越軍來襲,倉皇舉火,尚未看得明白,遠遠的鼓聲又起,兩軍相應,合圍攏來。
夫差大驚,急傳令分軍迎戰。
不期越王潛引私卒六千,金鼓不鳴,於黑暗中,逕沖吳中軍,此時天色尚未明,但覺前後左右中央,儘是越軍,吳兵不能抵擋,大敗而走。
勾踐率三軍緊緊追之,及於笠澤。
復戰,吳師又敗。
一連三戰三北,名將王子姑曹、胥門巢等俱死。
夫差連夜遁回,閉門自守。
勾踐從橫山進兵,即今越來溪是也。
築一城於胥門之外,謂之越城,欲以困吳。
越王圍吳多時,吳人一大困。
伯嚭托疾不出。
夫差乃使王孫駱肉袒膝行而前,請成於越王,曰:「孤臣夫差,異日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結成以歸。
今君王舉兵而誅孤臣,孤臣意者,亦望君王如會稽之赦罪!」勾踐不忍其言,意欲許之。
范蠡曰:「君王早朝晏罷,謀之二十年,奈何垂成而棄之?」
遂不准其行成。
吳使往返七次,種蠡堅執不肯。
遂鳴鼓攻城,吳人不能復戰。
種蠡商議欲毀胥門而入。
其夜望見吳南城上有伍子胥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鬚髮四張,光射十里。
越將士無不畏懼,暫且屯兵。
至夜半,暴風從南門而起,疾雨如注,雷轟電掣,飛石揚沙,疾於弓一弩一。
越兵遭者,不死即傷,船索俱解,不能連屬。
范蠡、文種情急,乃肉袒冒雨,遙望南門,稽顙謝罪。
良久,風息雨止,種蠡坐而假寐,以待天明。
夢見子胥乘白馬素車而至,衣冠甚偉,儼如生時。
開言曰:「吾前知越兵必至,故求置吾頭於東門,以觀汝之入吳。
吳王置吾頭於南門,吾忠心未絕,不忍汝從吾頭下而入,故為風雨,以退汝軍,然越之有吳,此乃天定,吾安能止哉?汝如欲入,更從東門,我當為汝開道,貫城以通汝路。」
二人所夢皆同,乃告於越王,使士卒開渠,自南而東。
將及蛇、匠二門之間,忽然太湖水發,自胥門洶湧而來,波濤衝擊,竟將羅城盪開一大一穴一,有鱄鰒無數,隨濤而入。
范蠡曰:「此子胥為我開道也!」遂驅兵入城,其後因一穴一為門,名曰鱄鰒門,因水一多葑草,又名葑門。
其水名葑溪。
此乃子胥顯靈古跡也。
夫差聞越兵入城,伯嚭已降,遂同王孫駱及其三子,奔於陽山。
晝馳夜走,腹餒口饑,目視昏眩,左右挪得生稻,剝之以進。
吳王嚼之,伏地掬飲溝中之水,問左右曰:「所食者,何物也?」
左右對曰:「生稻。」
夫差曰:「此公孫聖所言,『不得火食走章皇』也。」
王孫駱曰:「飽食而去!前有深谷,可以暫避。」
夫差曰:「妖夢已准,死在旦夕,暫避何為?」
乃止於陽山,謂王孫駱曰:「吾前戮公孫聖,投於此山之巔,不知尚有靈響否?」
駱曰:「王試呼之。」
夫差乃大呼曰:「公孫聖!」山中亦應曰:「公孫聖。」
三呼而三應。
夫差心中恐懼,乃遷於干隧。
勾踐率千人追至,圍之數重。
夫差作書,繫於矢上,射入越軍。
軍人拾取呈上,種、蠡二人同啟,視其詞曰:「吾聞『狡兔死而良犬烹。
』敵國如滅,謀臣必亡,大夫何不存吳一線,以自為餘地?」
文種亦作書系矢而答之曰:「吳有大過者六:戮忠臣伍子胥,大過一也;以直言殺公孫聖,大過二也;太宰讒佞,而聽用之,大過三也;齊、晉無罪,數伐其國,大過四也;吳、越同壤而侵伐,大過五也;越親戕吳之前王,不知報仇,而縱敵貽患,大過六也。
有此六大過;欲免於亡,得乎?昔天以越賜吳,吳不肯受。
今天以吳瑒越,越其敢違天之命!」夫差得書,讀至第六款大過,垂淚曰:「寡人不誅勾踐,忘先王之仇,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棄吳也!」王孫駱曰:「臣請再見越王而哀懇之。」
夫差曰:「寡人不願復國,若許為附庸,世世事越,固所願矣。」
駱至越軍,種蠡拒之不得入。
勾踐望見吳使者泣涕而去,意頗憐之,使人謂吳王曰:「寡人念君昔日之情,請置君於甬東,給夫婦五百家,以終王之世。」
夫差含淚而對曰:「君王幸赦吳,吳亦君之外府也。
若覆社稷,廢宗廟,而以五百家為?臣,孤老矣,不能從編氓之列,孤有死耳!」越使者去,夫差猶未肯自裁。
勾踐謂種蠡曰:「二子何不執而誅之?」
種蠡對曰:「人臣不敢加誅於君,願主公自命之!天誅當行,不可久稽。」
勾踐乃仗「步光」之劍,立於軍前,使人告吳王曰:「世無萬歲之君,總之一死,何必使吾師加刃於王耶?」
夫差乃太息1數聲,四顧而望,泣曰:「吾殺忠臣子胥、公孫聖,今自一殺晚矣!」謂左右曰:「使死者有知,無面目見子胥、公孫聖於地下,必重羅2三幅,以掩吾面!」言罷,拔佩劍自刎。
王孫駱解一衣以覆吳王之一屍一,即以組帶自縊於傍。
勾踐命以侯禮葬於陽山,使軍士每人負土一蔂,須臾,遂成大塚。
流其三子於龍尾山,後人名其裡為吳山裡。
詩人張羽有詩歎曰:
荒台獨上故城西,輦路淒諒草木悲。
廢墓已無金虎臥,壞牆時有夜烏啼。
采香徑斷來麋鹿,響屜3廊空變黍離。
欲吊伍員何處所?淡煙斜月不堪題!
楊誠齋《蘇台弔古》詩云:
插天四塔雲中出,隔水諸峰雪後新。
道是遠瞻三百里,如何不見六千人?
胡曾先生泳史詩云:
吳王恃霸逞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醅1。
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來。
元人薩都刺詩云:
閶門揚柳自春風,水殿幽花泣露紅。
飛絮年年滿城郭,行人不見館娃宮。
唐一人陸龜蒙詠西施云:
半夜娃宮作戰場,血腥猶雜宴時香。
西施不及燒殘蠟,猶為君王泣數行。
再說越王入姑蘇城,據吳王之宮,百官稱賀。
伯嚭亦在其列,恃其舊日周旋之恩,面有德色。
勾踐謂曰:「子,吳太宰也,寡人敢相屈乎?汝君在陽山,何不從之?」
伯嚭慚而退。
勾踐使力士執而殺之,滅其家,曰:「吾以報子胥之忠也!」勾踐撫定吳民,乃以兵北渡江淮,與齊、晉、宋、魯諸侯,會於舒州,使人致貢於周。
時周敬王已崩,太子名仁嗣位,是為元王。
元王使人賜勾踐袞冕、圭璧、彤弓、弧矢,命為東方之伯。
勾踐受命,諸侯悉遣人致賀。
其時楚滅陳國,懼越兵威,亦遣使修聘。
勾踐割淮上之地以與楚;割泗水之東,地方百里以與魯;以吳所侵宋地歸宋,諸侯悅服,尊越為霸。
越王還吳國,遣人築賀台於會稽,以蓋昔日被棲之恥。
置酒吳宮文台之上,與群臣為樂,命樂工作《伐吳》之曲,樂師引琴而鼓之。
其詞曰:
吾王神武蓄兵威,欲誅無道當何時?大夫種、蠡前致詞:吳殺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吳又何須?良臣集謀迎天禧,一戰開疆千里余。
恢恢功業勒常彝1,賞無所吝罰不違。
君臣同樂酒盈卮。
台上群臣大悅而笑,惟勾踐面無喜色。
范蠡私歎曰:「越王不欲功歸臣下,疑忌之端已見矣!」次日,入辭越王曰:「臣聞『主辱臣死。
』向者,大王辱於會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隱忍成越之功也。
今吳已滅矣,大王倘免臣會稽之誅,願乞骸鼻,老於江湖。」
越王惻然,泣下沾衣,言曰:「寡人賴子之力,以有今日,方思圖報,奈何棄寡人而去乎?留則與子共國,去則妻子為戮!」蠡曰:「臣則宜死,妻子何罪?死生惟王,臣不顧矣。」
是夜,乘扁舟出齊女門,涉三江,入五湖。
至今齊門外有地名蠡口,即范蠡涉三江之道也。
次日,越王使人召范蠡,蠡已行矣,越王愀然變色,謂文種曰:「蠡可追乎?」
文種曰:「蠡有鬼神不測之機,不可追也。」
種既出,有人持書一封投之。
種啟視,乃范蠡親筆。
其書曰:
子不記吳王之言乎?「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
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忍辱妒功;可與共患能,不可與共安樂。
子今不去,禍必不免!
文種看罷,欲召送書之人,已不知何往矣。
種怏怏不樂,然猶未深信其言,歎曰:「少伯何慮之過手?」
過數日,勾踐班師回越,攜西施以歸。
越夫人潛使人引出,負以大石,沉於江中,曰:「此亡國之物,留之何為?」
後人不知其事,訛傳范蠡載入五湖,遂有「載去西施豈無意?恐留傾國誤君王」之句。
按范蠡扁舟獨往,妻子且棄之,況吳宮一寵一妃,何敢私載乎?又有言范蠡恐越王復迷其色,乃以計沉之於江,此辦謬也。
羅隱有詩辯西施之冤云:
家國興亡自有時,時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再說越王念范蠡之功,收其妻子,封以百里之地,復使良工鑄金,像范蠡之形,置之座側,如蠡之生也。
卻說范蠡自五湖入海,忽一日,使人取妻子去,遂入齊。
改名曰鴟夷子皮,仕齊為上卿。
未幾,棄官隱於陶山,畜五一牝一1。
生息2,獲利千金,自號曰陶朱公。
後人所傳《致富奇書》,雲是陶朱公之遺術也。
其後吳人祀范蠡於吳江,與晉張翰,唐陸龜蒙為「三高祠。」
宋人劉寅有詩云:
人謂吳癡信不虛,建崇越相果保如?
千年亡國無窮恨,只合江邊祀子胥。
勾踐不行滅吳之賞,無尺土寸地分授,與舊臣疏遠,相見益稀。
計倪佯狂辭職,曳庸等亦多告老,文種心念范蠡之言,稱疾不朝。
越王左右有不悅文種者,譖於王曰:「種自以功大賞薄,心懷怨望,故不朝耳。」
越王素知文種之才能,以為滅吳之後,無所用之。
恐其一旦為亂,無人可制。
欲除之,又無其名。
其時魯哀公與季、孟、仲三家有隙,欲借越兵伐魯,以除去三家,乃借朝越為名,來至越國。
勾踐心虞文種,故不為發兵,哀公遂死於越。
再說越王忽一日往視文種之疾,種為病狀,強迎王入。
王乃解劍而坐,謂曰:「寡人聞之:『志士不憂其身之死,而憂其道之不行。
』子有七術,寡人行其三,而吳已破滅,尚有四術,安所用之?」
種對曰:「臣不知所用也。」
越王曰:「願以四術,為我謀吳之前人於地下可乎?」
言畢,即升輿而去。
遺下佩劍於座。
種取視之,劍匣有「屬鏤」二字,即夫差賜子胥自剄之劍也。
種仰天歎曰:「古人云『大德不報。
』吾不聽范少伯之言,乃為越王所戮,豈非愚哉!」復自笑曰:「百世而下,論者必以吾配子胥,亦復何恨!」遂伏劍而死。
越王知種死,乃大喜,葬種於臥龍山,後人因名其山曰種山。
葬一年,海水大發,穿山脅1,塚忽崩裂,有人見子胥同文種前後逐一浪一而去。
今錢塘江上,海潮重疊,前為子胥,後乃文種也。
碉髯翁有《文種贊》曰:
忠哉文種,治國之傑!三術亡吳,一身殉越。
不共蠡行,寧同胥滅,千載生氣,海潮疊疊。
勾踐在位二十七年而薨,周元王之七年也。
其後子孫,世稱為霸。
話分兩頭。
卻說晉國六卿,自范、中行二氏滅後,止存智、趙、魏、韓四卿。
智氏、荀氏因與范氏同出於荀,欲別其族,乃循智罌之舊,改稱智氏,時智瑤為政,號為智伯。
四家聞田氏弒君專國,諸侯莫討,於是私自立議,各擇便據地,以為封邑。
晉出公之邑,反少於四卿,無可奈何。
就中單表趙簡子名鞅,有子數人,長子名伯魯,其最幼者,名無恤,乃賤婢所生。
有善相人者,姓姑布,名子卿,至於晉,鞅召諸子使相之。
子卿曰:「無為將軍者。」
鞅歎曰:「趙氏其滅矣!」子卿曰:「吾來時遇一少年在途,相從者皆君府中人,此得非君之子耶?」
鞅曰:「此吾幼子無恤,所出甚賤,豈足道哉?」
子卿曰:「天之所廢,雖貴必賤;天之所興,雖賤必貴。
此子骨相,似異諸公子,吾未得詳視也。
君可召之。」
鞅使人召無恤至。
子卿望見,遽起拱立曰:「此真將軍矣!」鞅笑而不答。
他日悉召諸子,叩其學問,無恤有問必答,條理分明,鞅始知其賢。
乃廢伯魯而立無恤為適子。
一日,智伯怒鄭之不朝,欲同趙鞅伐鄭。
鞅偶患疾,使無恤代將以往。
智伯以酒灌無恤,無恤不能飲。
智伯醉而怒,以酒斝投無恤之面,面傷出一血。
趙氏將士俱怒,欲攻智伯。
無恤曰:「此小恥,吾姑忍之。」
智伯班師回晉,反言無恤之過,欲鞅廢之。
鞅不從。
無恤自此與智伯有隙。
趙鞅病篤,謂無恤曰:「異日晉國有難,惟晉陽可恃,汝可識之。」
言畢遂卒。
無恤代立,是為趙襄子。
此乃周貞定王十一年之事。
時晉出公憤四卿之專,密使人乞兵於齊、魯,請伐四卿。
齊田氏,魯三家,反以其謀告於智伯。
智伯大怒,同韓康子虎、魏桓子駒、趙襄子無恤,合四家之眾,反伐出眾。
出人出奔於齊。
智伯立昭公之曾孫驕為晉君,是為哀公。
自此晉之大權,盡遍於智伯瑤。
瑤遂有代晉之志,召集家臣商議。
畢竟智伯成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註解:
1胡:何。
1告:休假。
2側:埋伏。
1太息:歎息。
2羅:絲織物。
3屜:鞋。
1醅:酒。
1彝:青銅器。
1一牝一:鳥獸,雌一性一。
2生息:繁殖。
1山脅:山腰。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