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禮款楚大夫會葵邱義戴周天子
話說屈完再至齊軍,請面見齊侯言事。
管仲曰:「楚使復來,請盟必矣。
君其禮之。」
屈完見齊桓公再拜,桓公答禮,問其來意。
屈完曰:「寡君以不貢之故,致干君討,寡君已知罪矣。
君若肯退師一捨1,寡君敢不惟命是聽!」桓公曰:「大夫能輔爾君以修舊職,俾寡人有辭於天子,又何求焉?」
屈完稱謝而去。
歸報楚王,言:「齊侯已許臣退師矣,臣亦許以人貢,君不可失信也。」
少頃,諜報:「八路軍馬,拔寨俱起。」
成王再使探實,回言:「退三十里,在召陵駐紮。」
楚王曰:「齊師之退,必畏我也。」
欲悔入貢之事。
子文曰:「彼八國之君,尚不失信於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於國君乎?」
楚王嘿然。
乃命屈完繼金帛八車,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師,復備菁茅2一車,在齊軍前呈樣過了,然後具表,如周進貢。
卻說許穆公喪至本國,世子業嗣位,主喪,是為僖公。
感桓公之德,遣大夫百佗,率師會於召陵。
桓公聞屈完再到,吩咐諸侯:「將各國車徒,分為七隊,分列七方。
齊國之兵,屯於南方,以當楚沖。
俟齊軍中鼓起,七路一齊鳴鼓,器械盔甲,務要十分整齊,以強中國之威勢。」
屈完既入,見齊侯陳上犒軍之物。
桓公命分派八軍。
其菁茅驗過,仍令屈完收管,自行進貢。
桓公曰:「大夫亦曾觀我中國之兵乎?」
屈完曰:「完僻居南服,未及睹中國之盛,願借一觀。」
桓公與屈完同登戎輅,望見各國之兵,各佔一方,聯絡數十里不絕。
齊軍中一聲鼓起,七路鼓聲相應,正如雷霆震擊,駭地驚天。
桓公喜形於色,謂屈完曰:「寡人有此兵眾,以戰,何患不勝?以攻,何患不克?」
屈完對曰:「君所以主盟中夏者,為天子宣佈德意,撫恤黎元1也。
君若以德綏2諸侯,誰敢不服?若恃眾逞力,楚國雖褊小,有方城為城,漢水為池,池深城峻,雖有百萬之眾,正未知所用耳!」桓公面有慚色,謂屈完曰:「大夫誠楚之良也!毖人願與汝國修先君之好如何?」
屈完對曰:「君惠徼3福於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於同盟,寡君其敢自外?請與君定盟可乎?」
桓公曰:「可。」
是晚留屈完宿於營中,設宴款待。
次日,立壇於召陵,桓公執牛耳為主盟,管仲為司盟,屈完稱楚君之命,同立載書:「自今以後,世通盟好。」
恆公先歃,七國與屈完以次受歃。
禮畢,屈完再拜致謝。
管仲私與屈完言,請放聃伯還鄭。
屈完亦代蔡侯謝罪。
兩下各許諾。
管仲下令班師。
途中鮑叔牙問於管仲曰:「楚之罪。
僭號為大。
吾子以包茅為辭,吾所未解。」
管仲對曰:「楚僭號已三世矣,我是以擯1之,同於蠻夷。
倘責其革號2,楚肯俛首而聽我乎?若其不聽,勢必交兵,兵端一開,彼此報復,其禍非數年不解,南北從此騷然矣。
吾以包茅為辭,使彼易於共命。
苟有服罪之名,亦足以誇耀諸侯,還報天子,不愈於兵連禍結,無已時乎?」
鮑叔牙嗟歎不已。
胡曾先生有詩曰:
楚王南海目無周,仲父當年善運籌。
不用寸兵成款約,千秋伯業誦齊侯。
又髯翁有詩譏桓仲苟且結局,無害於楚。
所以齊兵退後,楚兵犯侵中原如故,桓仲不能再興伐楚之師矣。
詩雲。
南望躊躇數十年,遠交近合各紛然。
大聲罪狀謀方壯,直革一婬一名局始全。
昭廟孤魂終負痛,江黃義舉但貽愆3
不知一歃成何事,依舊中原戰血鮮!
陳大夫轅濤塗聞班師之令,與鄭大夫申侯商議曰:「師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所費不貲,國必甚病。
不若東循海道而歸,使徐、莒承供給之勞,吾二國可以少安。」
申侯曰:「善,子試言之。」
濤塗言於醒公曰:「君北伐戎,南伐楚。
若以諸侯之眾,觀兵於東夷,東方諸侯,畏君之威,敢不奉朝請乎?」
桓公曰:「大夫之言是也。」
少頃,申侯請見,桓公召入。
申侯進曰:「臣聞『師不逾時』,懼勞民也。
今自春徂4夏,霜露風雨,師力疲疾。
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取之猶外府也。
若也於東方,倘東夷梗路,恐不堪戰,將若之何?濤塗自恤其國,非善計也。
君其察之!」桓公曰:「微大夫之言,幾誤吾事!」乃命執濤塗於軍,使鄭伯以虎牢之地,賞申侯之功。
因使申侯大其城邑,為南北藩蔽。
鄭伯雖然從命,自此心中有不樂之意。
陳侯遣使納賂,再三請罪,桓公乃赦濤塗。
諸侯各歸本國。
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奪大夫伯氏之駢邑三百戶,以益其封焉。
楚王見諸侯兵退,不欲貢茅。
屈完曰:「不可以失信於齊!且楚惟絕周,故使齊得私之以為重。
若假此以自通於周,則我與齊共之矣。」
楚王曰:「奈二王何:」屈完曰:「不序爵,但稱遠臣某可也。」
楚王從之。
即使屈完為使,繼菁茅十車,加以金帛,貢獻天子。
周惠王大喜曰:「楚不共職久矣。
今效順如此,殆先王之靈乎?」
乃告於文武之廟,因以胙賜楚。
謂屈完曰:「鎮爾南方,毋侵中國!」屈完再拜稽首而退。
屈完方去後,齊桓公遣隰朋隨至,以服楚告。
惠王待隰朋有加禮。
隰朋因請見世子,惠王便有不樂之色。
乃使次子帶與世子鄭,一同出見。
隰朋微窺惠王神色,似有倉皇天主之意。
隰朋自周歸,謂桓公曰:「周將亂矣!」桓公曰:「何故?」
隰朋曰:「周王長子名鄭,先皇后姜氏所生,已正位東宮矣。
姜後薨,次妃陳媯有一寵一,立為繼後,有子名帶。
帶善於趨奉,周王一愛一之,呼為太叔。
遂欲廢世子而立帶。
臣觀其神色倉皇,必然此事在心故也。
恐《小弁》之事,復見於今日!君為盟主,不可不圖。」
桓公乃召管仲謀之。
管仲對曰:「臣有一計,可以定周。」
桓公曰:「仲父計將安出?」
管仲對曰:「世子危疑,其一黨一孤也。
君今具表周王,言:『諸侯願見世子,請世子出會諸侯。
』世子一出,君臣之分已定,王雖欲廢立,亦難行矣。」
桓公曰:「善。」
乃傳檄諸侯,以明年夏月會於首止。
再遣隰朋如周,言:「諸侯願見世子,以申尊王之情。」
周惠王本不欲子鄭出會,因齊勢強大,且名正言順,難以辭之,只得許諾。
隰朋歸報。
至次年春,桓公遣陳敬仲先至首止,築官以待世子駕臨。
夏五月,齊、宋、魯、陳、衛、鄭、許、曹八國諸侯,並集首止。
世子鄭亦至,停駕於行宮。
桓公率諸侯起居,子鄭再三謙讓,欲以賓主之禮相見。
桓公曰:「小白等忝在藩室,見世子如見王也,敢不稽首!」子鄭謝曰:「諸君且休矣。」
是夜,子鄭使人邀桓公至於行宮,訴以太叔帶謀欲奪位之事。
桓公曰:「小白當與諸臣立盟,共戴世子,世子勿憂也!」子鄭感謝不已,遂留於行宮。
諸侯亦不敢歸國,各就館舍,輪番進獻酒食,及犒勞輿從之屬。
子鄭恐久勞諸國,便欲辭歸京師。
桓公曰:「所以願與世子留連者,欲使天王知吾等一愛一戴世子,不忍相捨之意,所以杜其邪謀也。
方今夏月大暑,稍俟秋涼,當送駕還朝耳。」
遂預擇盟期,用秋八月之吉。
卻說周惠王見世子鄭久不還轅,知是齊侯推戴,心中不悅。
更兼惠後與叔帶朝夕在傍,將言語浸一潤惠王。
太宰周公孔來見,謂之曰:「齊侯名雖伐楚,其實不能有加於楚。
今楚人貢獻效順,大非昔比,未見楚之不如齊也。
齊又率諸侯擁留世子,不知何意,將置朕於何地!朕欲煩太宰通一密信於鄭伯,使鄭伯棄齊從楚,因為孤致意楚君,努力事周,無負朕意!」宰孔奏曰:「楚之效順,亦齊力也。
王奈何棄久糴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蠻夷乎?」
惠王曰:「鄭伯不離,諸侯不散,能保齊之無異謀乎?朕志決矣,太宰無辭。」
宰孔不敢復言。
惠王乃為璽書一通,封函甚固,密授宰孔。
宰孔不知書中何語,只得使人星夜達於鄭伯。
鄭文公啟函讀之,言「子鄭違背父命,植一黨一樹私,不堪為嗣。
朕意在次子帶也。
叔父若能捨齊從楚,共輔少子,朕願委國以聽!」鄭伯喜曰:「吾先公武莊,世為王卿士,領袖諸侯,不意中絕,夷於小一柄一。
厲公又有納王之勞,未蒙召用。
今王命獨臨於我,政將及焉,諸大夫可以賀我矣。」
大夫孔叔諫曰:「齊以我故,勤兵於楚。
今乃反齊事楚,是悖德也。
況翼戴世子,天下大義,君不可以獨異。」
鄭伯曰:「從霸何如從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孤何一愛一焉!」孔叔曰:「周之主祀,惟嫡與長。
幽王之一愛一伯服,桓王之一愛一子克,莊王之一愛一子頹,皆君所知也。
人心不附,身死無成。
君不惟大義是從,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轍乎?後必悔之!」大夫申侯曰:「天子所命,誰敢違之?若從齊盟,是棄王命也。
我去,諸侯必疑,疑則必散,盟未必成。
且世子有外一黨一,太叔亦有內一黨一,二子成敗,事未可知。
不如且歸,以觀其變。」
鄭文公乃從申侯之言,託言國中有事,不辭而行。
齊桓公聞鄭伯逃去,大怒,便欲奉世子以討鄭。
管仲進曰:「鄭與周接壤,此必周有人誘之。
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計。
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後圖之。」
桓公曰:「善。」
於是即首止舊壇,歃血為盟。
齊、宋、魯、陳、衛、許、曹,共是七國諸侯。
世子鄭臨之,不與歃,示諸侯不敢與世子敵也。
盟詞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儲,匡靖王室。
有背盟者,神明殛1之!」事畢,世子鄭降階揖謝曰:「諸君以先王之靈,不忘周室,暱就寡人,自文武以下,鹹嘉賴之!況寡人其敢忘諸君之賜?」
諸侯皆降拜稽首。
次日,世子鄭欲歸,各國各具車徒護送。
齊桓公同衛侯親自送出衛境,世子鄭垂淚而別。
史官有詩贊云:
君王溺一愛一塚嗣危,鄭伯甘將大義違。
首止一盟儲位定,綱常賴此免凌夷。
鄭文公聞諸侯會盟,且將討鄭,遂不敢從楚。
卻說楚成王聞鄭不與首止之盟,喜曰:「吾得鄭矣!」遂遣使通於申侯,欲與鄭修好。
原來申侯先曾仕楚,有口才,貪而善媚,楚文王甚一寵一信之。
及文王臨終之時,恐後人不能容他,贈以白璧,使投奔他國避禍。
申侯奔鄭,事厲公於櫟,厲公復一寵一信如在楚時。
及厲公復國,遂為大夫。
楚臣俱與申侯有舊,所以今日打通這個關節,要申侯從中慫恿,背齊事楚。
申侯密言於鄭伯,言:「非楚不能敵齊,況王命乎?」
不然,齊、楚二國,皆將仇鄭,鄭不支矣。」
鄭文公惑其言,乃陰遣申侯輸款於楚。
周惠王二十六年,齊桓公率同盟諸侯伐鄭,圍新密。
時申侯尚在楚,言於楚成王曰:「鄭所以願歸宇下者,正謂惟楚足以抗齊也。
王不救鄭,臣無辭以覆命矣。」
楚王謀於群臣。
令尹子文進曰:「召陵之役,許穆公卒於軍中,齊所憐也。
許事齊最勤,王若加兵於許,諸侯必救,則鄭圍自解矣。」
楚王從之,乃親將伐許,亦圍許城。
諸侯聞許被圍,果去鄭而救許,楚師遂退。
申侯歸鄭,自以為有全鄭之功,揚揚得意,滿望加封。
鄭伯以虎牢之役,謂申侯已過分,不加爵賞。
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
明年春,齊桓公復率師伐鄭。
陳大夫轅濤塗,自伐楚歸時,與申侯有隙,乃為書致孔叔曰:
申侯前以國媚齊,獨擅虎牢之賞。
今又以國媚楚,使子之君,負德背義,自召干戈,禍及民社。
必殺申侯,齊兵可不戰而罷。
孔叔以書呈於鄭文公。
鄭伯為前日不聽孔叔之言,逃歸不盟,以致齊兵兩次至鄭,心懷愧悔,亦歸咎於申侯。
乃召申侯責之曰:「汝言惟楚能抗齊。
今齊兵屢至,楚救安在?」
申侯方欲措辯,鄭伯喝教武士推出斬之。
函其首,使孔叔獻於齊軍曰:「寡君昔者誤聽申侯之言,不終君好。
今謹行誅,使下臣請罪於幕下,惟君侯赦宥之!」齊侯素知孔叔之賢,乃許鄭平。
遂會諸侯於寧母。
鄭文公終以王命為疑,不敢公然赴會,使其世子華代行,至寧母聽命。
子華與弟子臧,皆嫡夫人所出。
夫人初有一寵一,故立華為世子。
後復立兩夫人,皆有子。
嫡夫人一寵一漸衰,未幾病死。
又有南燕姞氏之女,為媵於鄭宮,向未進御。
一夕,夢一偉丈夫,手持蘭草,謂女曰:「余為伯鰷,乃爾祖也。
今以國香贈爾為子,以昌爾國。」
遂以蘭授之。
及覺,滿室皆香,且言其夢。
同伴嘲之曰:「當生貴子。」
是日,鄭文公入宮,見此女而悅之。
左右皆相顧而笑。
文公問其故,乃以夢對。
文公曰:「此佳兆也,寡人為汝成之。」
遂命采蘭蕊佩之,曰,「以此為符。」
夜召幸之,有娠,生子名之曰蘭。
此女亦漸有一寵一,謂之燕姞。
世子華見其父多一寵一,恐他日有廢立之事。
乃私謀之於叔詹。
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
又謀之於孔叔,孔叔亦勸之以盡孝。
子華不悅而去。
子臧一性一好奇詭,聚鷸羽以為冠,師叔曰:「此非禮之服,願公子勿服。」
子臧惡其直言,訴於其兄。
故子華與叔詹、孔叔、師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1
至是,鄭伯使子華代行赴會,子華慮齊侯見怪,不願往。
叔詹促之使速行。
子華心中益恨,思為自全之術。
既見齊桓公,請屏去左右,然後言曰:「鄭國之政,皆聽於洩氏、孔氏、子人氏三族。
逃盟之役,三族者實生之。
若以君侯之靈,除此三臣,我願以鄭附齊,比於附庸。」
桓公曰:「諾。」
遂以子華之謀,告於管仲。
管仲連聲曰:「不可,不可!諸侯所以服齊者,禮與信也。
子一奸一父命,不可謂禮。
以好來而謀亂其國,不可謂信。
且臣聞此三族,皆賢大夫,鄭人稱為『三良』。
所貴盟主,順人心也。
違人自逞,災禍必及。
以臣觀之,子華且將不免,君其勿許。」
桓公乃謂子華曰:「世子所言,誠國家大事。
俟子之君至,當與計之。」
子華面一皮發赤,汗流浹背,遂辭歸鄭。
管仲惡子華之一奸一,故洩其語於鄭人。
先有人報知鄭伯。
比及子華覆命,詭言「齊侯深怪君不親行,不肯許成,不如從楚。」
鄭伯大喝曰:「逆子幾賣吾國,尚敢謬說耶?」
叱左右將子華囚禁於幽室之中。
子華一穴一牆謀遁,鄭伯殺之,果如管仲所料。
公子臧奔宋,鄭伯使人追殺之於途中。
鄭伯感齊不聽子華之德,再遣孔叔如齊致謝,並乞受盟。
胡曾先生詠史詩曰:
鄭用「三良」似屋楹,一朝楹撤屋難撐。
子華一奸一命思專國,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篤。
王世子鄭恐惠後有變,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難於齊。
未幾,惠王崩。
子鄭與周公孔召伯廖商議,且不發喪,星夜遣人密報於王子虎。
王子虎言於齊侯,乃大合諸侯於洮。
鄭文公亦親來受盟。
同歃者齊、宋、魯、衛、陳、鄭、曹、許,共八國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
那幾位大夫:齊大夫隰朋,宋大夫華秀老,魯大夫公孫敖,衛大夫寧速,陳大夫轅選,鄭大夫子人師,曹大夫公子戊,許大夫百佗。
八國大夫連轂而至,羽儀甚盛,假以問安為名,集於王城之外。
王子虎先驅報信,王世子鄭使召伯廖問勞,然後發喪。
諸大夫固請謁見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鄭主喪,諸大夫假便宜1,稱君命以吊。
遂公請王世子嗣位,百官朝賀,是為襄王。
惠後與叔帶暗暗叫苦,不敢復萌異志矣。
襄王乃以明年改元,傳諭各國。
襄王元年,春祭畢。
命宰周公孔賜胙於齊,以彰翼戴之功。
齊桓公先期聞信,復大合諸侯於葵邱。
時齊桓公在路上,偶與管仲論及周事。
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幾至禍亂。
今君儲位尚虛,亦宜早建,以杜後患。」
桓公曰:「寡人六子,皆庶出也,以長則無虧,以賢則昭。
長衛姬事寡人最久,寡人已許之立無虧矣。
易牙、豎貂二人,亦屢屢言之。
寡人一愛一昭之賢,意尚未決。
今決之於仲父。」
管仲知易牙、豎貂二人一奸一佞,且素得一寵一於長衛姬,恐無虧異日為君,內外合一黨一,必亂國政。
公子昭,鄭姬所出,鄭方受盟,假此又可結好。
乃對曰:「欲嗣伯業,非賢不可。
君既知昭之賢,立之可也。」
桓公曰:「恐無虧挾長來爭,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
今番會盟,君試擇諸侯中之最賢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
桓公點首。
比至葵邱,諸侯畢集。
宰周公孔亦到,各就館舍。
時宋桓公御說薨,世子茲父,讓國於公子目夷,目夷不受,茲父即位,是為襄公。
襄公遵盟主之命,雖在新喪,不敢不至,乃墨衰1赴會。
管仲謂桓公曰:「宋子有讓國之美,可謂賢矣!且墨衰赴會,其事齊甚恭。
儲貳2之事,可以托之。」
桓公從其言,即命管仲私詣宋襄公館舍,致齊侯之意。
襄公親自來見齊侯。
齊侯握其手,諄諄以公子昭囑之:「異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
襄公愧謝不敢當,然心感齊侯相托之意,已心許之矣。
至會日,衣冠濟濟,環珮鏘鏘。
諸侯先讓天使升壇,然後以次而升。
壇上設有天王虛位,諸侯北面拜稽,如朝覲之儀,然後各就位次。
宰周公孔捧胙東向而立,傳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於文武,使孔賜位舅胙。」
齊侯將下階拜受。
宰孔止之曰:「天子有後命:以伯舅耋老,加勞,賜一級,無下拜。
「桓公欲從之,管仲從旁進曰:「君雖謙,臣不可以不敬。」
桓公乃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敢貪王命,而廢臣職乎?」
疾趨下階,再拜稽首,然後登堂受胙。
諸侯皆服齊之有禮。
桓公因諸侯未散,復申盟好,頌周《五禁》曰:「毋壅1泉,毋遏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以婦人與國事。」
誓曰:「凡我同盟,言歸於好。」
但以載書,加於牲上,使人宣讀,不復殺牲歃血,諸侯無不信服。
髯翁有詩云:
紛紛疑叛說春秋,攘楚尊周握勝籌。
不是桓公功業盛,誰能不歃信諸侯?
盟事已畢,桓公忽謂宰孔曰:「寡人聞三代有封禪之事,其典何如?可得聞乎?」
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
封泰山者,築土為壇,金泥玉簡以祭天,報天之功。
天處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
禪梁父者,掃地而祭,以象地之卑。
以蒲為車,菹2秸為藉,祭而掩之,所以報地。
三代受命而興,獲佑於天地,故隆此美報也。」
桓公曰:「夏都於安邑,商都於毫,周都於豐鎬。
泰山梁父,去都城甚遠,猶且封之禪之。
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內,寡人欲徼一寵一天王,舉此曠典,諸君以為何如?」
宰孔視恆公足高氣揚,似有矜高之色,乃應曰:「君以為可,誰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與諸君議之。」
諸侯皆散。
宰孔私詣管仲曰:「夫封禪之事,非諸侯所宜言也。
仲父不能發一言諫止乎?」
管仲曰:「吾君好勝,可以隱奪,難以正格1也。
夷吾今且言之矣。」
乃夜造桓公之前,問曰:「君欲封禪,信乎?」
桓公曰:「何為不信?」
管仲曰:「古者封禪,自無懷氏至於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後得封。」
桓公怫然2曰:「寡人南伐楚,至於召陵;北伐山戎,刜3令支,斬孤竹;西涉流沙,至於太行;諸侯莫余違也。
寡人兵車之會三,衣裳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雖三代受命,何以過於此?封泰山,禪梁父,以示子孫,不亦可乎?」
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禎祥示征,然後備物而封,其典甚隆備也。
鄗上之嘉黍,北裡之嘉禾,所以為盛。
江淮之間,一茅三脊,謂之『靈茅』,王者受命則生焉,所以為藉。
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
以書史冊,為子孫榮。
今鳳凰、麒麟不來,而鴟鴞數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禪,恐列國有識者,必歸笑於君矣!」桓公嘿然。
明日,遂不言封禪之事。
桓公既歸,自謂功高無比,益治宮室,務為壯麗。
凡乘輿服御之制,比於王者。
國人頗議其僭4管仲乃於府中築台三層,號為「三歸之台」。
言民人歸,諸侯歸,四夷歸也。
又樹塞門,以蔽內外。
設反坫,以待列國之使臣。
鮑叔牙疑其事,問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毋乃不可乎?」
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勞,以成功業,亦圖一日之快意為樂耳。
若以禮繩1之,彼將苦而生怠。
吾之所以為此,亦聊為吾君分謗也。」
鮑叔口雖唯唯,心中不以為然。
話分兩頭。
卻說周太宰孔自葵邱辭歸,於中途遇見晉獻公亦來赴會。
宰孔曰:「會已撤矣。」
獻公頓足恨曰:「敝邑遼2遠,不及觀衣裳之盛,何無緣也?」
宰孔曰:「君不必恨。
今者齊侯自恃功高,有驕人之意。
夫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齊之虧且溢,可立而待,不會亦何傷乎?」
獻公乃回轅西向。
於路得疾,回至晉國而薨。
晉乃大亂。
欲知晉亂始未,且看下回分解。
註解:
1一捨:三十里;三捨,九十里。
2菁茅:酒類禮物。
1黎元:百姓。
2綏:安一撫。
3徼:求。
1擯:棄。
2革號:革除王號。
3貽愆:遺留失誤。
4徂:至。
1殛:殺。
1芥蒂:恕恨。
1便宜:方便。
1墨衰:黑色孝服。
2儲貳:立太子。
1雍:堵塞。
2菹:割。
1正格:公開糾正。
2佛然:忿怒。
3刜:砍、殺。
4僭:超越。
1繩:繩之以禮,繩之以法。
2遼:遙遠。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