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第七十回 殺三兄楚平王即位劫齊魯晉昭公尋盟
話說周景王十二年,楚靈王既滅陳、蔡,又遷許、胡、沈、道、房、申六小一柄一於荊山之地,百姓流離,道路嗟怨。
靈王自謂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於章華之台,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為楚國之鎮1。
右尹鄭丹曰:「今齊、晉尚強,吳、越未服,周雖畏楚,恐諸侯有後言也。」
靈王憤然曰:「寡人幾忘之。
前會申之時,赦徐子之罪,同於伐吳,徐旋附吳,不為盡力。
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吳,自江以東,皆為楚屬,則天下已定其半矣。」
乃使蒍罷同蔡洧奉世子祿居守,大閱車馬,東行狩於州來,次於穎水之尾。
使司馬督率車三百乘伐徐,圍其城。
靈王大軍屯於乾溪,以為聲援。
時周景王之十五年,楚靈王之十一年也。
冬月,值大雪,積深三尺有餘。
怎見得?有詩為證:
彤雲蔽天風怒號,飛來雪片如鵝一毛一。
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閒平地生銀濤。
千樹寒巢僵鳥雀,紅爐不暖重裘薄。
比際從軍更可憐,鐵衣冰凝愁難著1。
靈王問左右:「向有秦國所獻『復陶裘』,『翠羽被』,可取來服之。」
左右將裘、被呈上。
靈王服裘加被,頭帶皮冠,足穿豹舄2。
執紫絲鞭,出帳前看雪。
有右尹鄭丹來見,靈王去冠、被,捨鞭,與之立而語。
靈王曰:「寒甚!」鄭丹對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帳,猶且苦寒,況軍士單褐露踝,頂兜穿甲,執兵於風雪之中,其苦何如?王何不返駕國都,召回伐徐之師;俟來春天氣和暖,再圖征進,豈不兩便?」
靈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來,所向必克,司馬旦晚必有捷音矣。」
鄭丹對曰:「徐與陳、蔡不同。
陳、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東北三千餘里,又附吳為重。
王貪伐徐之功,使三軍久頓3於外,受勞凍之苦,萬一國有內變,軍士離心,竊為王危之。」
靈王笑曰:「穿封戍在陳,棄疾在蔡,伍舉與太子居守,是三楚也。
寡人又何慮哉?」
言未畢,左史倚相趨過王前,靈王指謂鄭丹曰:「此博物之士也。
凡《三玟》、《五典》、《八索》、《九邱》,無不通曉,子革其善視之。」
鄭丹對曰:「王之言過矣。
昔周穆王乘八駿之馬,周行天下,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諫止王心,穆王聞諫返國,得免於禍。
臣曾以此詩問倚相,相不知也。
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遠乎?」
靈王曰:「《祈招》之詩如何?能為寡人誦之否?」
鄭丹對曰:「臣能誦之。
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
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
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
靈王曰:「此詩何解?」
鄭丹對曰:「愔愔者,安和之貌。
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於玉之堅,金之重。
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適可而止,去其醉飽過盈之心故也。」
靈王知其諷己,默然無言。
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
是夜,靈王意欲班師。
忽諜報:「司馬督屢敗徐師,遂圍徐。」
靈王曰:「徐可滅也。」
遂留乾溪。
自冬逾春,日逐射獵為樂,方役1百姓築台建宮,不思返國。
時蔡大夫歸生之子朝吳,臣事蔡公棄疾,日夜謀復蔡國,與其宰觀從商議。
觀從曰:「楚王黷兵遠出,久而不返,內虛外怨,此天亡之日也。
失此機會,蔡不可復封矣。」
朝吳曰:「欲復蔡,計將安出?」
觀從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獨力不及耳。
誠假以蔡公子之命,召子干、子晰,如此恁般,……楚可得也。
得楚,則逆虔之巢一穴一已毀,不死何為?及嗣王之世,蔡必復矣。」
朝吳從其謀,使觀從假傳蔡公之命,召子干於晉,召子晰於鄭,言:「蔡公願以陳、蔡之師,納二公子於楚,以拒逆虔。」
子干、子晰大喜,齊至蔡郊,來會棄疾。
觀從先歸報朝吳。
朝吳出郊謂二公子曰:「蔡公實未有命,然可劫而取也。」
子干、子晰有懼色。
朝吳曰:「王佚游不返,國虛無備,而蔡洧念殺父之仇,以有事為幸。
鬥成然為郊尹,與蔡公相善,蔡公舉事,必為內應。
穿封戍雖封於陳,其意不親附王,若蔡公召之,必來。
以陳、蔡之眾,襲空虛之楚,如探囊取物,公子勿慮不成也。」
這幾句話,說透利害,子干、子晰方才放心,曰:「願終聽教。」
朝吳請盟,乃刑牲歃血,誓為先君郟敖報仇。
口中說誓,雖則如此,誓書上卻把蔡公裝首,言欲與子干、子晰共襲逆虔。
掘地為坎,用牲加書於上而埋之。
事畢,遂以家眾導子干、子晰襲入蔡城。
蔡公方朝餐,猝見二公子到,出自意外,大驚,欲起避。
朝吳隨至,直前執蔡公之袂曰:「事已至此,公將何往?」
子干、子晰抱蔡公大哭,言:「逆虔無道,弒兄殺侄,又放逐我等,我二人此來,欲借汝兵力,報兄之仇,事成,當以王位屬子。」
棄疾倉皇無計,答曰:「且請從容商議。」
朝吳曰:「二公子餒矣,有餐且共食。」
子干、子晰食訖,朝吳使速行。
遂宣言於眾曰:「蔡公實召二公子,同舉大事,已盟於郊,遣二公子先行入楚矣。」
棄疾止之曰:「勿誣我!」朝吳曰:「效外坎牲載書,豈無有見之者?公勿諱,但速速成事,共取盎貴,乃為上策。」
朝吳乃復號於市曰:「楚王無道,滅我蔡國,今蔡公許復封我,汝等皆蔡百姓,豈忍宗祀淪亡?可共隨蔡公趕上二公子,一同入楚。」
蔡人聞呼,一時俱集,各執器械,集於蔡公之門。
朝吳曰:「人心已齊,公宜急撫而用之,不然有變!」棄疾曰:「汝迫我上虎背耶?計將安出?」
朝吳曰:「二公子尚在郊,宜急與之合,悉起蔡眾。
吾往說陳公,帥師從公。」
棄疾從之。
子干、子晰率其眾與蔡公合。
朝吳使觀從星夜至陳,欲見陳公。
路中遇陳人夏嚙,乃夏征舒之玄孫,與觀從平素相識,告以復蔡之意。
夏嚙曰:「吾在陳公門下用事,亦思為復陳之計,今陳公病已不起,子不必往見。
子先歸蔡,吾當率陳人為一隊。」
觀從回報蔡公。
朝吳又作書密緻蔡洧,使為內應。
蔡公以家臣須務牟為先鋒,史猈副之,使觀從為嚮導,率一精一甲先行。
恰好陳夏嚙亦起陳眾來到。
夏嚙曰:「穿封戍已死,吾以大義曉喻陳人,特來助義。」
蔡公大喜,使朝吳率蔡人為右軍,夏嚙率陳人為左軍,曰:「掩襲之事,不可遲也!」乃星夜望郢都進發。
蔡洧聞蔡公兵到,先遣心腹出城送款1鬥成然迎蔡公於郊外。
令尹蒍罷方欲斂兵設守。
蔡洧開門以納蔡師,須務牟先入,呼曰:「蔡公攻殺楚王於乾溪,大軍已臨城矣!」國人惡靈王無道,皆願蔡公為王,無肯拒敵者。
蒍罷欲奉世子祿出奔,須務牟兵已圍王宮,蒍罷不能入。
回家自刎而死。
哀哉!胡曾先生有詩云:
漫誇私一黨一能扶主,誰料強都已釀一奸一。
若遇郟敖泉壤下,一般惡死有何顏?
蔡公大兵隨後俱到,攻入王宮,遇世子祿及公子罷敵,皆殺之。
蔡公掃除王宮,欲奉子干為王;子干辭。
蔡公曰:「長幼不可廢也。」
子干乃即位,以子晰為令尹,蔡公為司馬。
朝吳私謂蔡公曰:「公首倡義舉,奈何以王位讓人耶?」
蔡公曰:「靈王猶在乾溪,國未定也,且越二兄而自立,人將議我。」
朝吳已會其意,乃獻謀曰:「王卒暴露已久,必然思歸,若遣人以利害招之,必然奔潰。
大軍繼之,王可擒也。」
蔡公以為然。
乃使觀從往乾溪,告其眾曰:「蔡公已入楚,殺王二子,奉子干為王矣。
今新王有令:『先歸者復其田里,後歸者劓2之。
有相從者,罪及三族,或以飲食饋獻,罪亦如之。
』」軍士聞之,一時散其大半。
靈王尚醉臥於乾溪之台,鄭丹慌忙入報。
靈王聞二子被殺,自一床一上投身於地,放聲大哭。
鄭丹曰:「軍心已離,王宜速返!」靈王拭淚言曰:「人之一愛一其子,亦如寡人否?」
鄭丹曰:「鳥獸猶知一愛一子,何況人也?」
靈王歎曰:「寡人殺人子多矣!人殺吾子,何足怪!」少頃,哨馬報:「新王遣蔡公為大將,同鬥成然率陳、蔡二國之兵,殺奔乾溪來了。」
靈王大怒曰:「寡人待成然不薄,安敢叛吾?寧一戰而死,不可束手就縛!」遂拔寨都起,自夏口從漢水而上,至於襄州,欲以襲郢。
士卒一路奔逃,靈王自拔劍殺數人,猶不能止,比到訾梁,從者才百人耳。
靈王曰:「事不濟矣!」乃解其冠服,懸於岸柳之上。
鄭丹曰:「王且至近郊,以察國人之向背何如?」
靈王曰:「國人皆叛,何待察乎?」
鄭丹曰:「若不然,出奔他國,乞師以自救亦可。」
靈王曰:「諸侯誰一愛一我者?吾聞大福不再,徒自取辱。」
鄭丹見不從其計,恐自已獲罪,即與倚相私奔歸楚。
靈王不見了鄭丹,手足無措,徘徊於厘澤之間,從人盡散,只剩單身。
腹中饑餒,欲往鄉村覓食,又不識路徑。
村人也有曉得是楚王的,因聞逃散的軍士傳說,新王法令甚嚴,那個不怕,各遠遠閃開。
靈王一連三日,沒有飲食下嚥,餓倒在地,不能行動。
單單只有兩目睜開,看著路傍,專望一識面之人,經過此地,便是救星。
忽遇一人前來,認得是舊時守門之吏,比時喚作涓人,名疇。
靈王叫道:「疇,可救我!」涓人疇見是靈王呼喚,只得上前叩頭。
靈王曰:「寡人餓三日矣!汝為寡人覓一盂飯,尚延寡人呼吸之命。」
疇曰:「百姓皆懼新王之令,臣何從得食?」
靈王歎氣一口,命疇近身而坐,以頭枕其股,且安息片時。
疇候靈王睡去,取土塊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訖。
靈王醒來,喚疇不應,摸所枕,乃土塊也。
不覺呼天痛哭,有聲無氣。
須臾,又有一人乘小車而至,認得靈王聲音,下車視之。
果是靈王。
乃拜倒在地,問曰:「大王為何到此地位」靈王流淚滿面,問曰「卿何人也」其人奏曰:「臣姓申名亥,乃芋尹申無宇之子也。
臣父兩次得罪於吾王,王赦不誅。
臣父往歲臨終囑臣曰:『吾受王兩次不殺之恩,他日王若有難,汝必捨命相從!』臣牢記在心,不敢有忘。
近傳聞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溪,不見吾王,一路追尋到此,不期天遣相逢。
今遍地皆蔡公之一黨一,王不可他適。
臣家在棘村,離此不遠,王可暫至臣家,再作商議。」
乃以乾跪進,靈王勉強下嚥,稍能起立。
申亥扶之上車,至於棘村。
靈王平昔住的是章華之台,崇宮邃室,今日觀看申亥農莊之家,篳門1蓬戶,低頭而入,好生淒涼,淚流不止。
申亥跪曰:「吾王請寬心。
此處幽僻,無行人來往,暫住數日,打聽國中事情,再作進退。」
靈王悲不能語。
申亥又跪進飲食,靈王只是啼哭,全不沾唇。
亥乃使其親生二女侍寢,以悅靈王之意,王衣不解一帶,一一夜悲歎,至五更時分,不聞悲聲。
二女啟門報其父曰:「王已自縊於寢所矣。」
胡曾先生詠史詩曰:
茫茫衰草沒章華,因笑靈王昔好奢。
台土未乾簫管絕,可憐身死野人家。
申亥聞靈王之死,不勝悲慟,乃親自殯殮,殺其二女以殉葬焉。
後人論申亥感靈王之恩,葬之是矣,以二女殉,不亦過乎?有詩歎曰:
章華霸業已沉一淪,二女何辜伴穸窀1。
堪恨暴君身死後,餘殃猶自及閨人。
時蔡公引著鬥成然、朝吳、夏嚙眾將,追靈王於乾溪。
半路遇著鄭丹、倚相二人,述楚王如此恁般……「今侍衛俱散,獨身求死,某不忍見,是以去之。」
蔡公曰:「汝今何往?」
二人曰:「欲還國中耳。」
蔡公曰:「公等且住我軍中,同訪楚王下落,然後同歸可也。」
蔡公引大軍尋訪,及於訾梁,並無蹤跡。
有村人知是蔡公,以楚王冠服來獻,言:「三日前,於岸柳上得之。」
蔡公問曰:「汝知王生死否?」
村人曰:「不知。」
蔡公收其冠服,重賞之而去。
蔡公更欲追尋,朝吳進曰:「楚王去其衣冠,勢窮力敝,多分死於溝渠,不足再究。
但子干在位,若發號施令,收拾民心,不可圖矣。」
蔡公曰:「然則若何?」
朝吳曰:「楚王在外,國人未知下落,乘此人心未定之時,使數十小卒,假稱敗兵,繞城相呼,言:『楚王大兵將到!』再令鬥成然歸報子干,如此如此。
子干、子晰,皆懦弱無謀之輩,一聞此信,必驚惶自盡。
明公徐徐整旅而歸,穩坐寶位,高枕無憂,豈不美哉?」
蔡公然之。
乃遣觀從引小卒百餘人,詐作敗兵,奔回郢都,繞城而走,呼曰:「蔡公兵敗被殺,楚王大兵,隨後便至!」國人信以為實,莫不驚駭。
須臾,鬥成然至,所言相同。
國人益信,皆上城瞭望。
成然奔告子干,言:「楚王甚怒,來討君擅立之罪,欲如蔡般、齊慶封故事。
君須早自為計,免致受辱,臣亦逃命去矣。」
言訖,奔狂而出。
子干乃召子晰言之,子晰曰:「此朝吳誤我也。」
兄弟相抱而哭。
宮外又傳:「楚王兵已入城!」子晰先拔佩劍,刎其喉而死。
子干慌迫,亦取劍自剄。
宮中大亂,宦官宮女,相驚自一殺者,橫於宮掖,號哭之一聲不絕。
鬥成然引眾復入。
掃除一屍一首,率百官迎接蔡公。
國人不知,尚疑來者是靈王;及入城,乃蔡公也,方悟前後報信,皆出蔡公之計。
蔡公既入城,即位,改名熊居,是為平王。
昔年共王曾禱於神,當璧而拜者為君,至是果驗矣。
國人尚未知靈王已死,人情洶洶,嘗中夜訛傳王到,男一女皆驚起,開門外探。
平王患之,乃密與觀從謀,使於漢水之傍,取死一屍一加以靈王冠服,從上流放至下流,詐雲已得楚王一屍一首,殯於訾梁,歸報平王。
平王使鬥成然往營葬事,謚曰靈王。
然後出榜安慰國人,人心始定。
後三年,平王復訪求靈王之一屍一,申亥以葬處告,乃遷葬焉。
此是後話。
卻說司馬督等圍徐,久而無功,懼為靈王所誅,不敢歸,陰與徐通,列營相守。
聞靈王兵潰被殺,乃解圍班師。
行至豫章,吳公子光:率師要1擊,敗之,司馬督與三百乘悉為吳所獲。
光乘勝取楚州來之邑。
此皆靈王無道之所致也。
再說楚平王安集楚眾,以公子之禮,葬子干、子晰。
錄功用賢,以鬥成然為令尹,陽丐子字子瑕,為左尹。
念蒍掩、伯州犁之冤死,乃以犁子郤宛為右尹,掩弟蒍射、蒍越俱為大夫。
朝吳、夏嚙、蔡洧俱拜下大夫之職。
以公子魴敢戰,使為司馬。
時伍舉已卒,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諫之美,封其子伍奢於連,號曰連公。
奢子尚亦封於棠,為棠宰,號曰棠君。
其他蒍啟疆、鄭丹等一班舊臣,官職如故。
欲官觀從,從言其先人開卜:「願為卜尹。」
平王從之。
群臣謝恩,朝吳與蔡洧獨不謝,欲辭官而去。
平王問之,二人奏曰:「本輔吾王興師襲楚,欲復蔡國,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於王之朝乎?昔靈王以貪功兼併,致失人心,王反其所為,方能令人心悅服。
欲反其所為,莫如復陳、蔡之祀。」
平王曰:「善。」
乃使人訪求陳、蔡之後,得陳世子偃師之子名吳,蔡世子有之子名廬。
乃命太史擇吉,封吳為陳侯,是為陳惠公;廬為蔡侯,是為蔡平公,歸國奉宗祀。
朝吳、蔡洧隨蔡平公歸蔡,夏嚙隨陳惠公歸陳。
所率陳、蔡之眾,各從其主,厚加犒勞。
前番靈王擄掠二國重器貨寶,藏於楚庫者,悉給還之。
其所遷荊山六小一柄一,悉令還歸故土,秋毫無犯。
各國君臣上下,歡聲若雷,如枯木之再榮,朽骨之復一活。
此周景王十六年事也。
髯翁有詩云: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將後主作人情。
早知故物仍還主,何苦當時受惡名。
平王長子名建,字子木,乃蔡國鄖陽封人之女所生,時年已長,乃立為世子,使連尹伍奢為太師。
有楚人費無極,素事平王,善於貢諛,平王一寵一之,任為大夫。
無極請事世子,乃以為少師。
以奮揚為東宮司馬。
平王既即位,四境安謐,頗事聲色之樂,吳取州來,王不能報。
無極雖為世子少師,日在平王左右,從於一婬一樂。
世子建惡其諂佞,頗疏遠之。
令尹鬥成然恃功專恣,無極譖而殺之,以陽丐為令尹。
世子建每言成然之冤,無極心懷畏懼,由是陰與世子建有隙。
無極又薦鄢將師於平王,使為右領,亦有一寵一。
這段情節,且暫擱起。
話分兩頭。
再說晉自築虒祈宮之後,諸侯窺其志在苟安,皆有貳心。
昭公新立,欲修復先人之業,聞齊侯遣晏嬰如楚修聘,亦使人征朝於齊。
齊景公見晉、楚多事,亦有意乘間圖伯,欲觀晉昭公之為人,乃裝束如晉,以勇士古冶子從行。
方渡黃河,其左驂之馬,乃景公所最一愛一者,即令圉人於從舟取至,系干船頭,親督圉人飼料。
忽大雨驟至,波濤洶湧,舟船將覆。
有大黿舒頭於水面,張開巨口,搶向船頭,銜左驂之馬,入於深淵。
景公大驚。
古冶子在側,言曰:「君勿懼也,臣請為君索之。」
乃解一衣一裸一體,拔劍躍於水中,凌波踢一浪一而去。
載沉載浮,順流九里,望之無跡。
景公歎曰:「冶子死矣!」少頃,風一浪一頓息,但見水面流紅。
古冶子左手挽驂馬之尾,右手提血瀝瀝一顆黿頭,浴波而出。
景公大駭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設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
遂厚賞之。
既至絳州,見了晉昭公,昭公設宴享之。
晉國是荀吳相禮,齊國是晏嬰相禮1。
酒酣,晉侯曰:「筵中無以為樂,請為君侯投壺賭酒。」
景公曰:「善。」
左右設壺進矢,齊侯拱手讓晉侯先投。
晉侯舉矢在手,荀吳進辭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2。
寡君中此,為諸侯師。」
晉侯投矢,果中中壺,將余矢棄擲於地。
晉臣皆伏地稱「千歲。」
齊侯意殊不懌,舉矢亦效其語曰:「有酒如澠3,有肉如陵。
寡人中此,與君代興。」
撲的投去,恰在中壺,與晉矢相並,齊侯大笑,亦棄余矢。
晏嬰亦伏地呼「千歲!」晉侯勃然變色。
荀吳謂齊景公曰:「君失言矣!今日辱貺敝邑,正以寡君世主夏盟之故。
君曰『代興』,是何言也!」晏嬰代答曰:「盟無常主,惟有德者居焉。
昔齊失霸業,晉方代之。
若晉有德,誰敢不服?如其無德,吳、楚亦將迭進,豈惟敝邑!」羊舌肸曰:「晉已師諸侯矣,安用壺矢?此乃荀伯之失言也!」荀吳自知其誤,嘿然不語。
齊臣古治子立於階下,厲聲曰:「日昃1君勞,可辭席矣!」齊侯即遜謝而出,次日遂行。
羊舌肸曰:「諸侯將有離心,不以威脅之,必失霸業。」
晉侯以為然。
乃大閱甲兵之數,總計有四千乘,甲士三十萬人。
羊舌肸曰:「德雖不足,而眾可用也。」
於是先遣使如周,請王臣降臨為重,因遍請諸侯,約以秋七月俱集平邱相會。
諸侯聞有王臣在會,無敢不赴者。
至期,晉昭公留韓起守國,率荀吳、魏舒、羊舌肸、羊舌鮒、籍談、梁丙、張骼、智躒等,盡起四千乘之眾,望濮陽城進發。
連絡三十餘營,遍衛地皆晉兵。
周卿士劉獻公摯先到。
齊、宋、魯、衛、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諸侯畢集,見晉師眾盛,人人皆有懼色。
既會,羊舌肸捧盤盂進曰:「先臣趙武,誤從弭兵之約,與楚通好。
楚虔無信,自取隕滅。
今寡君欲效踐土故事,徼惠於天子,以鎮撫諸夏,請諸君同歃為信!」諸侯皆俯首曰:「敢不聽命!」惟齊景公不應。
羊舌肸曰:「齊侯豈不願盟耶?」
景公曰:「諸侯不服,是以尋盟;若皆用命,何以盟為?」
羊舌肸曰:「踐土之盟,不服者何國?君若不從,寡君惟是甲車四千乘,願請罪於城下。」
說猶未畢,壇上鳴鼓,各營俱建起大旆。
景公慮其見襲,乃改辭謝曰:「大國既以盟不可廢,寡人敢自外耶?」
於是晉侯先歃,齊、宋以下相繼。
劉摯王臣,不使與盟,但監臨其事而已。
邾、莒以魯國屢屢侵伐,訴於晉侯。
晉侯辭魯昭公於會,執1其上卿季孫意如,閉之幕中。
子服惠伯私謂荀吳曰:「魯地十倍邾、莒,晉若棄之,將改事齊、楚,於晉何益?且楚滅陳、蔡不救,而復棄兄弟之國乎?」
荀吳然其言,以告韓起。
起言於晉侯,乃縱意如奔歸。
自是諸侯益不直2晉,晉不復能主盟矣。
史臣有詩歎云:
侈心效楚築虒祁,列國離心復示威。
壺矢有靈侯統散,山河如故事全非!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註解:
1鎮:鎮物。
此為使別國能臣服之物即九鼎。
1著:穿。
2舄:鞋。
3頓:屯。
1役:徵用。
1送款:款,款曲,情況。
2劓:割鼻。
1篳門:竹子編成的門。
蓬戶:草屋。
1穸窀:墓一穴一。
1要:中途攬截。
1相禮:陪客接待。
2淮:水名。
坻:山坡。
3澠:水名。
陵:丘陵。
1日昃:日西斜。
1執:軟禁。
2直:去。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