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假張祿延辱魏使:欲求事魏王,因家貧,不能自通1。乃先投於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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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假張祿延辱魏使

東周列國志

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假張祿延辱魏使

話說大梁人范睢字叔,有談天說地之能,安邦定國之志。

欲求事魏王,因家貧,不能自通1。

乃先投於中大夫須賈門下,用為舍人。

當初,齊湣王無道,樂毅糾合四國,一同伐齊,魏亦遣兵助燕。

及田單破燕復齊,齊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恐其報復,同相國魏齊計議,使須賈至齊修好。

賈使范睢從行。

齊襄王問於須賈曰:「昔我先王,與魏同兵伐宋,聲氣相投。

及燕人殘滅齊國,魏實與焉。

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齒腐心!今又以虛言來誘寡人,魏反覆無常,使寡人何以為信?」

須賈不能對。

范睢從旁代答曰:「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從於伐宋,以奉命也。

本約三分宋國,上國背約,盡收其地,反加侵虐。

是齊之失信於敝邑也!諸侯畏齊之驕暴無厭,於是暱就燕人。

濟西之戰,五國同仇,豈獨敝邑?然敝邑不為已甚,不敢從燕於臨淄,是敝邑之有禮於齊也。

今大王英武蓋世,報仇雪恥,光啟2前人之緒。

寡君以為桓、威之烈,必當再振,可以上蓋湣王之愆,垂休無窮,故遣下臣賈來修舊好。

大王但知責人,不知自反,恐湣王之覆轍,又見於今矣。」

齊襄王愕然起曰:「是寡人之過也!」即問須賈:「此位何人?」

須賈曰:「臣之捨太范睢也。」

齊王顧盼良久,乃送須賈於公館,厚共廩餼。

使人陰說范睢曰:「寡君慕先生人才,欲留先生於齊,當以客卿相處,萬望勿棄!」范睢辭曰:「臣與使者同出,而不與同人,不信無義,何以為人?」

齊王益一愛一重之,復使人賜范睢黃金十斤及牛酒。

睢碧辭不受。

使者再四致齊王之命,堅不肯去。

睢不得已,乃受牛酒而還其金。

使者歎息而去。

早有人報知須賈,須賈召范睢問曰:「齊使者為何而來?」

范睢曰:「齊王以黃金十斤及牛酒賜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強,臣止留其牛酒。」

須賈曰:「所以賜子者何故?」

范睢曰:「臣不知。

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

須賈曰:「賜不及使者而獨及子,必子與齊有私也。」

范睢曰:「齊王先曾遣使,欲留臣為客卿,臣峻拒之。

臣以信義自矢,豈敢有私哉?」

須賈疑心益甚。

使事既畢,須賈同范睢還魏,賈遂言於魏齊曰:「齊王欲留舍人范睢為客卿,又賜以黃金牛酒,疑以國中陰事告齊,故有此賜也。」

魏齊大怒,乃會賓客,使人擒范睢,即席訊之。

睢至,伏於階下。

魏齊厲聲問曰:「汝以陰事告齊乎?」

范睢曰:「怎敢?」

魏齊曰:「汝若無私於齊,齊王安用留汝?」

睢曰:「留果有之,睢不從也。」

魏齊曰:「然則黃金牛酒之賜,子何受之?」

睢曰:「使者十分相強,睢恐拂齊王之意,勉受牛酒。

其黃金十斤,實不曾收。」

魏齊咆哮大喝曰:「賣國賊!還要多言!即牛酒之賜,亦豈無因?」

呼獄卒縛之,決脊一百,使招承通齊之語。

范睢曰:「臣實無私,有何可招?」

魏齊益怒曰:「為我笞殺此奴,勿留禍種!」獄卒鞭笞亂下,將牙齒打折。

睢血流被面,痛極難忍,號呼稱冤。

賓客見相國盛怒之下,莫敢勸止。

魏齊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獄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睢遍體皆傷,血肉委地,咶喇一響,脅骨亦斷,睢大叫失聲,悶絕而死。

可憐信義忠良士,翻作溝渠枉死人!

傳語上官須仔細,莫將屈棒打平民。

潛淵居士又有詩云:

張儀何曾盜楚璧?范叔何曾賣齊國?

疑心盛氣總難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報曰:「范睢氣絕矣。」

魏齊親自下視,見范睢斷脅折齒,身無完膚,直一挺一挺在血泊中不動。

齊指罵曰:「賣國賊死得好!好教後人看樣!」命獄卒以葦薄卷其一屍一,置之坑廁間,使賓客便溺其上,勿容他為乾淨之鬼。

看看天晚,范睢命不該絕,死而復甦,從葦薄中張目偷看,只有一卒在旁看守。

范睢微歎一聲。

守卒聞之,慌忙來看。

范睢謂曰:「吾傷重至此,雖暫醒,決無生理。

汝能使我死於家中,以便殯殮,家人黃金數兩,盡以相謝。」

守卒貪其利,謂曰:「汝乃作死狀,吾當入稟。」

時魏齊與賓客皆大醉,守卒稟曰:「廁間死人腥臭甚,合當發出。」

賓客皆曰:「范睢雖然有罪,相國處之亦已足矣。」

魏齊曰:「可出之於郊外,使野鳶飽其餘肉也。」

言罷,賓客皆散,魏齊亦回內宅。

守卒捱至黃昏人靜,乃私負范睢至其家。

睢妻小相見,痛苦自不必說。

范睢命取黃金相謝,又御下葦薄,付與守卒,使棄野外,以掩人之目。

守卒去後,妻小將血肉收拾乾淨,縛裹傷處,以酒食進之。

范睢徐謂其妻曰:「魏齊恨我甚,雖知吾死,尚有疑心。

我之出廁,乘其醉耳。

明日復求吾一屍一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

吾有八拜兄弟鄭安平,在西門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洩漏。

俟月餘,吾創愈當逃命於四方也。

我去後,家中可發哀,如吾死一般,以絕其疑。」

其妻依言,使僕人先往報知鄭安平。

鄭安平即時至睢家看視,與其家人同攜負以去。

次日,魏齊果然疑心范睢,恐其復甦,使人視其一屍一所在。

守卒回報:「棄野外無人之處,今惟葦薄在,想為犬豕銜去矣。」

魏齊復使人瞷1其家,舉哀帶孝,方始坦然。

再說范睢在鄭安平家,敷藥將息,漸漸平復。

安平乃與睢輩匿於具茨山。

范睢包姓名曰張祿,山中人無知其為范睢者。

過半歲,秦謁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國,居於公館。

鄭安平詐為驛卒,伏侍王稽,應對敏捷,王稽一愛一之。

因私問曰:「汝知國有賢人,未出仕者乎?」

安平曰:「賢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睢者,其人智謀之士,相國錘之至死。

……」言未畢,王稽歎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國,不得展其大才!」安平曰:「今臣裡中有張祿先生,其才智不亞於范睢,君欲見其人否?」

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請來相會?」

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國中,不敢晝行。

若無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

王稽曰:「夜至不妨,吾當候之。」

鄭安平乃使張祿亦扮做驛卒模樣,以深夜至公館來謁。

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勢。

范睢指陳了了,如在目前。

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與我西遊於秦否?」

范睢曰:「臣祿有仇於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實乃至願。」

王稽屈指曰:「度吾使事畢,更須五日。

先生至期,可待我於三亭岡無人之處,當相載也。」

過五日,王稽辭別魏王,群臣俱餞送於郊外,事畢俱別,王稽驅車至三亭岡上,忽見林中二人趨出,乃張祿、鄭安平也。

王稽大喜,如獲奇珍,與張祿同車共載。

一路飲食安息,必與相共,談論投機,甚相親一愛一。

不一日,已入秦界。

至湖關,望見對面塵頭起處,一群車騎自西而來。

范睢問曰:「來者誰人?」

王稽認得前驅,曰:「此丞相穰侯,東行郡邑耳。」

原來穰侯名魏冉,乃是宣太后之弟。

宣太后羋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

昭襄王即位時,年幼未冠,宣太后臨朝決政,用其弟魏冉為丞相,封穰侯。

次弟羋戎,亦封華陽君,並專國用事。

後昭襄王年長,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為涇陽君,公子市為高陵君,欲以分羋氏之權。

國中謂之「四貴」,然總不及丞相之尊也。

丞相每歲時,代其王周行郡國,巡察官吏,省視城池,較閱車馬,撫循百姓,此是舊規。

今日穰侯東巡,前導威儀,王稽如何不認得。

范睢曰:「吾聞穰侯專秦權,妒賢嫉能,惡納諸侯賓客。

恐其見辱,我且匿車箱中以避之。」

須臾,穰侯至,王稽下車迎謁。

穰侯亦下車相見,勞之曰:「謁君國事勞苦!」遂共立於車前,各敘寒溫。

穰侯曰:「關東近有何事?」

王稽鞠躬對曰:「無有。」

穰侯目視車中曰:「謁君得天與諸侯賓客俱來乎?此輩仗口舌遊說人國,取盎貴,全無實用!」王稽又對曰:「不敢。」

穰侯既別去,范睢從車箱中出,便欲下車趨走。

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載矣。」

范睢曰:「臣潛窺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視邪,其人一性一疑而見事遲。

向者目視車中,固已疑之。

一時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復來,不若避之為安耳。」

遂呼鄭安平同走。

王稽車仗在後,約行十里之程,背後馬鈴聲響,果有二十騎從東如飛而來,趕著王稽車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帶有遊客,故遣復行查看,大夫勿怪。」

因遍索車中,並無外國之人,方才轉身。

王稽歎曰:「張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乃命催車前進,再行五六里,遇著了張祿、鄭安平二人,邀使登車,一同竟入咸陽。

髯翁有詩詠范睢去魏之事云: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時智術少儔倫1。

信陵空養三千客,卻放高賢遁入秦!

王稽朝見秦昭襄,王覆命已畢,因進曰:「魏有張祿先生,智謀出眾,天下奇才也。

與臣言秦國之勢,危於累一卵一,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對不可。

臣故載與俱來。」

秦王曰:「諸侯客好為大言,往往如此。

姑使就客舍。」

乃館於下捨,以需召問。

逾年不召,忽一日,范睢出行市上,見穰侯方徵兵出征,范睢私問曰:「丞相徵兵出征,將伐何國?」

有一老者對曰:「欲伐齊綱壽也。」

范睢曰:「齊兵曾犯境乎?」

老者曰:「未曾。」

范睢曰:「秦與齊東西懸絕,中間隔有韓、魏;且齊不犯秦,秦奈何涉遠而伐之?」

老者引范睢至僻處,言曰:「伐齊非秦王之意。

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綱壽近於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為將,伐而取之,以自廣其封耳。」

范睢回捨,遂上書於秦王。

略曰:

羈旅臣張祿,死罪,死罪!奏聞秦王殿下:臣聞「明主立政,有功者賞,有能者官,勞大者祿厚,才高者爵尊。」

故無能者不敢濫職,而有能者亦不得遺棄。

今臣待命於下捨,一年於茲矣。

如以臣為有用,願借寸陰之暇,悉臣之說。

如以臣為無用,留臣何為?夫言之在臣1,聽之在君;臣言而不當,請伏斧鑕之誅未晚。

毋以輕臣故,並輕舉臣之人也。

秦王已忘張祿,及見其書,即使人以傳車召至離宮相見。

秦王猶未至。

范睢先到,望見秦王車騎方來,佯為不知,故意趨入永巷。

宦者前行逐之,曰:「王來。」

范睢謬言曰:「秦獨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顧。

正爭嚷間,秦王隨後至,問宦者:「何為與客爭論?」

宦者述范睢之語。

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於內宮,待以上客之禮。

范睢遜讓。

秦王屏去左右,長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少頃,秦王又跪請如前。

范睢又曰:「唯唯。」

如此三次。

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豈以寡人為不足語耶?」

范睢對曰:「非敢然也。

昔者呂尚釣於渭濱,及遇文王,一言而拜為尚父,卒用其謀,滅商而有天下。

箕子、比干,身為貴戚,盡言極諫,商紂不聽,或奴或誅,商遂以亡。

此無他,信與不信之異也。

呂尚雖疏,而見信於文王,故王業歸於周,而尚亦享有侯封,傳之世世。

箕子、比干雖親,而不見信於紂,故身不免死辱,而無救於國。

今臣羈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興亡大計,或關係人骨肉之間。

不深言,則無救於秦;欲深言,則箕子、比干之禍隨於後,所以王三問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

秦王復跪請曰:「先生是何言也!毖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專意聽教。

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願先生盡言無隱。」

秦王這句話,因是進永巷時,聞宦者述范睢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聞有王」之語,心下疑惑,實落的要請教一番。

這邊范睢猶恐初見之時,萬一語不投機,便絕了後來進言之路,況且左右竊一聽者多,恐其傳說,禍且不測。

故且將外邊事情,略說一番,以為引火之煤。

乃對曰:「大王以盡言命臣,臣之願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

然後就坐開言曰:「秦地之險,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強,天下亦莫敵。

然兼併之謀不就,伯王之業不成,豈非秦之大臣,計有所失乎?」

秦王側席問曰:「請言失計何在?」

范睢曰:「臣聞穰侯將越韓、魏而攻齊,其計左矣。

齊去秦甚遠,有韓、魏以間之。

王少出師,則不足以害齊,若多出師,則先為秦害。

昔魏越趙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為趙有。

何者,以中山近趙而遠魏也。

今伐齊而不克,為秦大辱。

即伐齊而克,徒以資韓、魏,於秦何利焉?為大王計,莫比遠交而近攻。

遠交以離人之歡,近攻以廣我之地。

自近而遠,如蠶食葉,天下不難盡矣。」

秦王又曰:「遠交近攻之道何如?」

范睢曰:「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齊、楚能獨存乎?」

秦王鼓掌稱善,即拜范睢為客卿,號為張卿。

用其計東伐韓、魏,止白起伐齊之師不行。

魏冉與白起一相一將,用事日久,見張祿驟然得一寵一,俱有不悅之意。

惟秦王深信之,一寵一遇日隆,每每中夜獨召計事,天說不行。

范睢知秦王之心已固,請間,盡屏左右,進說曰:「臣蒙大王過聽,引與共事,臣雖粉骨碎身,無以為酬。

雖然,臣有安秦之計,尚未敢盡效於王也。」

秦王跪問曰:「寡人以國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計,不以此時辱教,尚何待乎?」

范睢曰:「臣前居山東時,聞齊但有孟嘗君,不聞有齊王,聞秦但有太后、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不聞有秦王。

夫制國之謂王,生殺予奪,他人不敢擅專。

今太后恃國母一之尊,擅行不顧者四十餘年。

穰侯獨相秦國,華陽輔之。

涇陽、高陵,各立門戶,生殺自一由。

私家之富,十倍於公。

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抒擅齊,卒弒莊公;李兌擅趙,終戕主父。

今穰侯內仗太后之勢,外竊大王之威,用兵則諸侯震恐,解甲則列國感恩;廣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見王之獨立於朝,非一日矣。

恐千秋萬歲而後,有秦國者,非王之子孫也!」

秦王聞之,不覺一毛一骨悚然,再拜謝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聞之不早。」

遂於次日,收穗侯、魏冉相印,使就國1。

穗侯取牛車於有司,徙其家財,千有餘乘,奇珍異寶,皆秦內庫所未有者。

明日,秦王復逐華陽、高陵、涇陽三君於關外,安置太后於深宮,不許與聞政事。

遂以范睢為丞相,封以應城,號為應侯。

秦人皆謂張祿為丞相,無人知為范睢。

惟鄭安平知之,睢戒以勿洩,安平亦不敢言。

時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時,魏昭王已薨,子安厘王即位,聞知秦王新用張祿丞相之謀,欲伐魏國,急集群臣計議。

信陵君無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數年矣。

今無故興師,明欺我不能相持也。

宜嚴兵固圉以待之。」

相國魏齊曰:「不然。

秦強魏弱,戰必無幸。

聞丞相張祿,乃魏人也,豈無香火之情1哉?倘遣使繼厚幣,先通張相,後謁秦王,許以納質講和,可保萬全。」

安厘王初即位,未經戰伐,乃用魏、齊之策,使中大夫須賈出使於秦。

須賈奉命,竟至咸陽,下於館驛。

范睢知之,喜曰:「須賈至此,乃吾報仇之日矣。」

遂換去鮮衣,妝作寒酸落魄之狀,潛出府門,來到館驛,徐步而入,謁見須賈。

須賈一見,大驚曰:「范叔固無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

范睢曰:「彼時將吾一屍一首擲於郊外,次早方蘇,適遇有賈客過此,聞呻一吟聲,憐而救之。

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間關來至秦國。

不期復見大夫之面於此。」

須賈曰:「范叔豈欲遊說於秦乎?」

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國,亡命來此,得生為幸,尚敢開口言事耶?」

須賈曰:「范叔在秦,何以為生?」

睢曰:「為傭餬口耳。」

須賈不覺動了哀憐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賜之。

時值冬天,范睢衣敝,有戰慄之狀。

須賈歎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綈袍與穿。

范睢曰:「大夫之衣,某何敢當?」

須賈曰:「故人何必過謙!」

范睢穿袍,再四稱謝。

因問:「大夫來此何事?」

須賈曰:「今秦相張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無其人。

孺子在秦久,豈有相識,能為我先容於張君者哉?」

范睢曰:「某之主人翁與丞相善,臣嘗隨主人翁至於相府。

丞相好談論,反覆之間,主人不給,某每助之一言。

丞相以某有口辯,時賜酒食,得親近。

君若欲謁張君,某當同往。」

須賈曰:「既如此,煩為訂期。」

范睢曰:「丞相事忙,今日適暇,何不即去?」

須賈曰:「吾乘大車駕駟馬而來,今馬損足,車軸折,未能即行。」

范睢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

范睢遍府,取大車駟馬至館驛前,報須賈曰:「車馬已備,某請為君御。」

須賈欣然登車,范睢執轡。

街市之人,望見丞相御車而來,鹹拱立兩旁,亦或走避。

須賈以為敬己,殊不知其為范睢也。

既至府前,范睢曰:「大夫少待於此,某當先入,為大夫通之。

若丞相見許,便可入謁。」

范睢徑進府門去了。

須賈下車,立於門外,候之良久,只聞府中鳴鼓之一聲,門上喧傳:「丞相升堂。」

屬吏舍人,奔走不絕,並不見范睢消息。

須賈因問守門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為我召之乎?」

守門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時進府?」

須賈曰:「適間為我御車者是也。」

門下人曰:「御車者乃丞相張君,彼私到驛中訪友,故微服而出。

何得言范叔乎?」

須賈聞言,如夢中忽聞霹靂,心坎中突突亂跳,曰:「吾為范睢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醜媳婦少不得見公婆。」

只得脫袍解一帶,免冠徒跣,跪於門外,托門下人入報,但言:「魏國罪人須賈在外領死!」良久,門內傳丞相召入。

須賈愈加惶悚,俯首膝行,從耳門而進,直至階前,連連叩首,口稱「死罪」。

范睢威風凜凜,坐於堂上,問曰:「汝知罪麼?」

須賈俯伏應曰:「知罪!」范睢曰:「汝罪有幾?」

須賈曰:「擢賈之發,以數賈之罪,尚猶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願仕齊,汝乃以吾有私於齊,妄言於魏齊之前,致觸其怒,汝罪一也;當魏齊發怒,加以答辱,至於折齒斷脅,汝略不諫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憒,已棄廁中,汝復率賓客而溺我。

昔仲尼不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

今日至此,本該斷頭瀝血,以酬前恨。

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

須賈叩頭稱謝不已。

范睢麾之使去,須賈匍匐而出。

於是秦人始知張祿丞相,乃魏人范睢,假托來秦。

次日,范睢入見秦王,言:「魏國恐懼,遣使乞和,不須用兵,此皆大王威德所致。」

秦王大喜。

范睢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憐恕,方才敢言。」

秦王曰:「卿有何欺?寡人不罪。」

范睢奏曰:「臣實非張祿,乃魏人范睢也。

自少孤貧,事魏中大夫須賈為舍人。

從賈使齊,齊王私饋臣金,臣堅卻不受,須賈謗於相國魏齊,將臣捶擊至死。

幸而復甦,改名張祿,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一位。

今須賈奉使而來,臣真姓名已露,便當仍舊,伏望吾王憐恕!」秦王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

今須賈既到,便可斬首,以快卿之憤。」

范睢奏曰:「須賈為公事而來,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況求和乎?臣豈敢以私怨而傷公義!且忍心殺臣者,魏齊;不全關須賈之事。」

秦王曰:「卿先公後私,可謂大忠矣。

魏齊之仇,寡人當為卿報之。

來使從卿發落。」

范睢謝恩而退。

秦王准了魏國之和。

須賈入辭范睢,睢曰:「故人至此,不可無一飯之敬。」

使舍人留須賈於門中,吩咐大排筵席。

須賈暗暗謝天道:「慚愧,慚愧!難得丞相寬洪大量,如此相待,忒過禮了!」范睢退堂。

須賈獨坐門房一中,有軍牢守著,不敢轉動,自辰至午,漸漸腹中空虛,須賈想道:「我前日在館驛中,見成飲食相待。

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過禮?」

少頃,堂上陳設已完。

只見府中發出一單,遍邀各國使臣,及本府有名賓容。

須賈心中想道:「此是請來陪我的了。

但不知何國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

須賈方在躊躇,只見各國使人及賓客紛紛而到,逕上堂階。

管席者傳板報道:「客齊!」范睢出堂相見,敘禮已畢,送盞定位;兩廡下鼓樂交作,竟不呼召須賈。

須賈那時又饑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惱,胸中煩懣,不可形容。

三杯之後,范睢開言:「還有一個故人在此,適才倒忘了。」

眾客齊起身道:「丞相既有貴相知,某等禮合伺候。」

范睢曰:「則雖故人,不敢與諸公同席。」

乃命設一小坐於堂下,喚魏客到,使兩黥徒夾之以坐。

席上不設酒食,但置炒熟料豆,兩黥徒1手捧而喂之,如餵馬一般。

眾客甚不過意,問曰:「丞相何恨之深也?」

范睢將舊事訴說一遍。

眾客曰:「如此亦難怪丞相發怒。」

須賈雖然受辱,不敢違抗,只得將料豆充飢,食畢,還要叩謝。

范睢嗔目數之曰:「秦王雖然許和,但魏齊之仇,不可不報。

留汝蟻命,歸告魏王,速斬魏齊頭送來,將我家眷,送入秦邦,兩國通好;不然,我親自引兵來屠大梁,那時悔之晚矣。」

唬得須賈魂不附體,喏喏連聲而出。

不知魏國可曾斬魏齊頭來獻,且看下回分解。

註解:

1通:門路。

2光啟:發揚光大。

緒:事業。

1瞷:窺視。

1儔倫:同一水平。

1言之在臣:我之言有道理。

1就國:離開朝廷去地方。

1香火之情:祖宗、故鄉之情。

1黥徒:臉上刺字的兵。

分類: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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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
第一回 周宣王聞謠輕殺杜大夫化厲鳴冤第二回 褒人贖罪獻美女幽王烽火戲諸侯第三回 犬戎主大鬧鎬京周平王東遷洛邑第四回 秦文公郊天應夢鄭莊公掘地見母第五回 寵虢公周鄭交質助衛逆魯宋興兵第六回 衛石碏大義滅親鄭莊公假命伐宋第七回 公孫閼爭車射考叔公子翬獻謅賊隱公第八回 立新君華督行賂敗戎兵鄭忽辭婚第九回 齊侯送文姜婚魯祝聃射周王中肩第十回 楚熊通僭號稱王鄭祭足被脅立庶第十一回 宋莊公貪賂搆兵鄭祭足殺婿逐主第十二回 衛宣公築台納媳高渠彌乘間易君第十三回 魯桓公夫婦如齊鄭子亹君臣為戮第十四回 衛侯朔抗王入國齊襄公出獵遇鬼第十五回 雍大夫計殺無知魯莊公乾時大戰第十六回 釋檻囚鮑叔薦仲戰長勺曹劌敗齊第十七回 宋國納賂誅長萬楚王杯酒虜息媯第十八回 曹沫手劍劫齊侯桓公舉火爵寧戚第十九回 擒傅瑕厲公復國殺子頹惠王反正第二十回 晉獻公違卜立驪姬楚成王平亂相子文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兒齊桓公兵定孤竹第二十二回 公子友兩定魯君齊皇子獨對委蛇第二十三回 衛懿公好鶴亡國齊桓公興兵伐楚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禮款楚大夫會葵邱義戴周天子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滅虢窮百里飼牛拜相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認妻獲陳寶穆公證夢第二十七回 驪姬巧計殺申生獻公臨終囑荀息第二十八回 裡克兩弒孤主穆公一平晉亂第二十九回 晉惠公大誅群臣管夷吾病榻論相第三十回 秦晉大戰龍門山穆姬登台要大赦第三十一回 晉惠公怒殺慶鄭介子推割股啖君第三十二回 晏蛾兒逾牆殉節群公子大鬧朝堂第三十三回 宋公伐齊納子昭楚人伏兵劫盟主第三十四回 宋襄公假仁失眾齊姜氏乘醉遣夫第三十五回 晉重耳周遊列國秦懷嬴重婚公子第三十六回 晉呂卻夜焚公宮秦穆公再平晉亂第三十七回 介子推守志焚綿上太叔帶怙寵入宮中第三十八回 周襄王避亂居鄭晉文公守信降原第三十九回 柳下惠授詞卻敵晉文公伐衛破曹第四十回 先軫詭謀激子玉晉楚城濮大交兵第四十一回 連谷城子玉自殺踐土壇晉侯主盟第四十二回 周襄王河陽受覲衛元咺公館對獄第四十三回 智寧俞假鴆復衛老燭武縋城說秦第四十四回 叔詹據鼎抗晉侯弦高假命犒秦軍第四十五回 晉襄公墨縗敗秦先元帥免胄殉翟第四十六回 楚商臣宮中弒父秦穆公殽谷封屍第四十七回 弄玉吹簫雙跨鳳趙盾背秦立靈公第四十八回 刺先克五將亂晉召士會壽余紿秦第四十九回 公子鮑厚施買國齊懿公竹池遇變第五十回 東門遂援立子倭趙宣子桃園強諫第五十一回 責趙盾董狐直筆誅斗椒絕纓大會第五十二回 公子宋嘗黿構逆陳靈公袒服戲朝第五十三回 楚莊王納諫復陳晉景公出師救鄭第五十四回 荀林父縱屬亡師孟侏儒托優悟主第五十五回 華元登床劫子反老人結草亢杜回第五十六回 蕭夫人登台笑客逢丑父易服免君第五十七回 娶夏姬巫臣逃晉圍下宮程嬰匿孤第五十八回 說秦伯魏相迎醫報魏錡養叔獻藝第五十九回 寵胥童晉國火亂誅岸賈趙氏復興第六十回 智武子分軍肆敵逼陽城三將鬥力第六十一回 晉悼公駕楚會蕭魚孫林父因歌逐獻公第六十二回 諸侯同心圍齊國晉臣合計逐欒盈第六十三回 老祁奚力救羊舌小范鞅智劫魏舒第六十四回 曲沃城欒盈滅族且於門杞梁死戰第六十五回 弒齊光崔慶專權納衛衎寧喜擅政第六十六回 殺寧喜子鱄出奔戮崔杼慶封獨相第六十七回 盧蒲癸計逐慶封楚靈王大合諸侯第六十八回 賀虒祁師曠辨新聲散家財陳氏買齊國第六十九回 楚靈王挾詐滅陳蔡晏平仲巧辯服荊蠻第七十回 殺三兄楚平王即位劫齊魯晉昭公尋盟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楚平王娶媳逐世子第七十二回 棠公尚捐軀奔父難伍子胥微服過昭關第七十三回 伍員吹簫乞吳市專諸進炙刺王僚第七十四回 囊瓦懼謗誅無極要離貪名刺慶忌第七十五回 孫武子演陣斬美姬蔡昭侯納質乞吳師第七十六回 楚昭王棄郢西奔伍子胥掘墓鞭屍第七十七回 泣秦庭申包胥借兵退吳師楚昭王返國第七十八回 會夾谷孔子卻齊墮三都聞人伏法第八十回 夫差違諫釋越勾踐竭力事吳第八十一回 美人計吳宮寵西施言語科子貢說列國第八十二回 殺子胥夫差爭歃納蒯瞶子路結纓第八十三回 誅羋勝葉公定楚滅夫差越王稱霸第八十四回 智伯決水灌晉陽豫讓擊衣報襄子第八十五回 樂羊子怒餟中山羹西門豹喬送河伯婦第八十六回 吳起殺妻求將騶忌鼓琴取相第八十七回 說秦君衛鞅變法辭鬼谷孫臏下山第八十八回 孫臏佯狂脫禍龐涓兵敗桂陵第八十九回 馬陵道萬弩射龐涓咸陽市五牛分商鞅第九十回 蘇秦合從相六國張儀被激往秦邦第九十一回 學讓國燕噲召兵偽獻地張儀欺楚第九十二回 賽舉鼎秦武王絕蒍莽赴會楚懷王陷秦第九十三回 趙主父餓死沙邱宮孟嘗君偷過函谷關第九十四回 馮諼彈鋏客孟嘗齊王糾兵伐桀宋第九十五回 說四國樂毅滅齊驅火牛田單破燕第九十六回 藺相如兩屈秦王馬服君單解韓國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假張祿延辱魏使第九十八回 質平原秦王索魏齊敗長平白起坑趙卒第九十九回 武安君含冤死杜郵呂不韋巧計歸異人第一百回 魯仲連不肯帝秦信陵君竊符救趙第一百一回 秦王滅周遷九鼎廉頗敗燕殺二將第一百二回 華陰道信陵敗蒙驁胡盧河龐煖斬劇辛第一百三回 李國舅爭權除黃歇樊於期傳檄討秦王第一百四回 甘羅童年取高位嫪毐偽腐亂秦宮第一百五回 茅焦解衣諫秦王李牧堅壁卻桓齮第一百六回 王敖反間殺李牧田光刎頸薦荊軻第一百七回 獻地圖荊軻鬧秦庭論兵法王翦代李信第一百八回 兼六國混一輿圖號始皇建立郡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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