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第五十回 東門遂援立子倭趙宣子桃園強諫
話說仲孫遂同叔孫得臣二人如齊拜賀新君,且謝會葬之情。
行禮已畢,齊惠公賜宴,因問及魯國新君:「何以名惡?世間嘉名頗多,何遍用此不美之字?」
仲遂對曰:「先寡君初生此子,使太史佔之,言:『當惡死,不得享國。
』故先寡君名之曰惡,欲以厭之。
然此子非先寡君所一愛一也。
所一愛一者長子名倭,為人賢孝,能敬禮大臣,國人皆思奉之為君,但壓於嫡1耳。」
惠公曰:「古來亦有『立子以長』之義,況所一愛一乎?」
叔孫得臣曰:「魯國故事,立子以嫡,無嫡方立長。
先寡君狃2於常禮,置倭而立惡,國人皆不順焉。
上國若有意為魯改立賢君,願結婚姻之好,專事上國,歲時朝聘,不敢有闕。」
惠公大悅曰:「大夫能主持於內,寡人惟命是從,豈敢有違?」
仲遂、叔孫得臣請歃血立誓,因設婚約。
惠公許之。
遂等既返,謂季孫行父曰:「方今晉業已替,齊將復強,彼欲以嫡女室公子倭,此厚援不可失也。」
行父曰:「嗣看,齊侯之甥也。
齊侯有女,何不室嗣君,而乃歸之公子乎?」
仲遂曰:「齊侯聞公子倭之賢,立心與倭交一歡,願為甥舅。
若夫人姜氏,乃昭公之女,桓公諸子,相攻如仇敵,故四世皆以弟代兄,彼不有其兄,何有於甥?」
行父嘿然,歸而歎曰:「東門氏將有他志矣!」——仲遂家住東門,故呼為東門氏。
行父密告於叔仲彭生。
彭生曰:「大位已定,誰敢貳心耶?」
殊不以為意。
仲遂與敬嬴私自定計,伏勇士於廄中,使圉人偽報:「馬生駒甚良!」敬嬴使公子倭同惡與視往廄看駒一毛一色。
勇士突起,以木棍擊惡殺之,並殺視。
仲遂曰:「太傅彭生尚在,此人不除,事猶未了。」
乃使內侍假傳嗣君有命,召叔仲彭生入宮。
彭生將行,其家臣公冉務人,素知仲遂結交宮禁之事,疑其有詐,止之曰:「太傅勿入,入必死。」
彭生曰:「有君命,雖死,其可逃乎?」
公冉務人曰:「果1君命,則太傅不死矣。
若非君命而死,死之何名?」
彭生不聽。
務人牽其袂而泣。
彭生絕袂登車,逕造宮中,問嗣君何在?內侍詭對曰:「內廄馬生駒,在彼閱之。」
即引彭生往廄所。
勇士復攢擊殺之,埋其一屍一於馬糞之中。
敬嬴使人告姜氏曰:「君與公子視,被劣馬騠嚙,俱死矣。」
姜氏大哭,往廄視之,則二一屍一俱已移出於宮門之外。
季孫行父聞惡、視之死,心知仲逐所為,不敢明言,私謂仲遂曰:「子作事太毒,吾不忍聞也。」
仲遂曰:「此嬴氏夫人所為,與某無與。」
行父曰:「晉若來討,何以待之?」
仲遂曰:「齊、宋往事,已可知矣。
彼弒其長君,尚不成討;今二孺子死,又何討焉?」
行父撫嗣君之一屍一,哭之不覺失聲。
仲遂曰:「大臣當議大事,乃效兒女子悲啼何益!」行父乃收淚。
叔孫得臣亦至,問其兄彭生何在?仲遂辭以不知。
得臣笑曰:「吾兄死為忠臣,是其志也,何必諱哉?」
仲遂乃私告以一屍一處,且曰:「今日之事,立君為急。
公子倭賢而且長,宜嗣大位。」
百官莫不唯唯。
乃奉公子倭為君,是為宣公。
百官朝賀。
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外權內一寵一私謀合,無罪嗣君一旦休。
可笑模稜1季文子,三思不復有良謀。
得臣掘馬糞,出彭生之一屍一而殯之。
不在話下。
再說嫡夫人姜氏,聞二子俱被殺,仲遂扶公子倭為君,捶胸大哭,絕而復甦者幾次。
仲遂又獻媚於宣公,引「母以子貴」之文,尊敬嬴為夫人,百官致賀。
姜夫人不安於宮,日夜啼哭,命左右收拾車仗,為歸齊之計。
仲遂偽使人留之曰:「新君雖非夫人所出,然夫人嫡母也,孝養自當不缺。
奈何向外家寄活乎?」
姜氏罵曰:「賊遂!我母子何負於汝,而行此慘毒之事?今乃以虛言留我!表神有知,決不汝宥也!」姜氏不與敬嬴相見,一逕出了宮門,登車而去。
經過大市通衢,放聲大哭,叫曰:「天乎,天乎!二孺子何罪?婢子又何罪?賊遂蔑理喪心,殺嫡立庶!婢子今與國人永辭,不復再至魯國矣!」路人聞者,莫不哀之,多有泣下者。
是日,魯國為之罷市。
因稱姜氏為哀姜,又以出歸於齊,謂之出姜。
出姜至齊,與昭公夫人母子相見,各訴其子之冤,抱頭而哭。
齊惠公惡聞哭聲,另築室以遷其母子。
出姜竟終於齊。
卻說魯宣公同母一之弟叔肸,為人忠直,見其兄藉仲遂之力,殺弟自立,意甚非之,不往朝賀。
宣公使人召之,欲加重用。
肸堅辭不往。
有友人問其故,肸曰:「吾非惡富貴,但見吾兄,即思吾弟,是以不忍耳!」友人曰:「子既不義其兄,盍適他國乎?」
肸曰:「兄未嘗絕我,我何敢於絕兄乎?」
適宣公使有司候問,且以粟帛贈之,肸對使者拜辭曰:「肸幸不至凍餓,不敢費公帑。」
使者再三致命,肸曰:「俟有缺乏,當來乞取,今決不敢受也。」
友人曰:「子不受爵祿,亦足以明志矣。
家無餘財,稍領饋遺,以給朝夕饔飧之資,未為傷廉。
並卻之,不已甚1乎?」
肸笑而不答。
友人歎息而去。
使者不敢留,回復宣公。
宣公曰:「吾弟素貧,不知何以為生?」
使人夜伺其所為,方挑燈織屨,俟明早賣之,以治朝餐。
宣公歎曰:「此子欲學伯夷、叔齊,采首陽之薇耶?吾當成其志可也。」
肸至宣公末年方卒。
終其身未嘗受其兄一寸之絲,一粒之粟,亦終其身未嘗言兄之過。
史臣有贊云:
賢者叔肸,感時泣血。
織屨自贍,於公不屑。
頑民恥周,采薇甘絕。
惟叔嗣音,入而不涅2。
一一乳一同枝,兄頑弟潔。
形彼東門,言之污舌!
魯人高3叔肸之義,稱頌不置。
成公初年,用其子公孫嬰齊為大夫。
於是叔孫氏之外,另有叔氏。
叔老、叔弓、叔輒、叔鞅、叔詣,皆其後也。
此是後話,擱過一邊。
再說周匡王五年,為宣公元年。
正旦1,朝賀方畢,仲遂啟奏:「君內主尚虛,臣前與齊侯,原有婚媾之約,事不容緩。」
宣公曰:「誰為寡人使齊者?」
仲遂對曰:「約出自臣,臣願獨往。」
乃使仲遂如齊,請婚納幣。
遂於正月至齊,二月迎夫人姜氏以歸。
因密奏宣公曰:「齊雖為甥舅,將來好惡,未可測也。
況國有大故者,必列會盟,方成諸侯。
臣曾與齊侯歃血為盟,約以歲時朝聘,不敢有闕。
蓋預以定位囑之。
君必無恤重賂,請齊為會。
若彼受賂而許會,因恭謹以事之,則兩國相親,有唇齒之固,君位安於泰山矣。」
宣公然其言,隨遣季孫行父往齊謝婚,致詞曰:
寡君賴君之靈一寵一,備守宗廟,恐恐焉懼不得列於諸侯,以為君羞。
君若惠顧寡君,賜以會好,所有不腆濟西之田,晉文公所以貺先君者,願效贄於上國,惟君辱收之!
齊惠公大悅,乃約魯君以夏五月,會於平州之地。
至期,魯宣公先往,齊侯繼至,先敘甥舅之情,再行兩君相見之禮。
仲遂捧濟西土田之籍以進,齊侯並不推辭。
事畢,宣公辭齊侯回魯。
仲遂曰:「吾今日始安枕而臥矣。」
自此,魯或朝或聘,君臣如齊,殆無虛日。
無令不從,無役不共。
至齊惠公晚年,感魯侯承順之意,仍以濟西田還之。
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
卻說楚莊王旅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事田獵。
及在宮中,惟日夜與婦人飲酒為樂。
懸令於朝門曰:「有敢諫者,死無赦!」大夫申無畏入謁。
莊王右抱鄭姬,左抱蔡女,踞坐於鐘鼓之間,問曰:「大夫之來,欲飲酒乎?聞樂乎?抑有所欲言也?」
申無畏曰:「臣非飲酒聽樂也。
適臣行於郊,有以隱語進臣者,臣不能解,願聞之於大王。」
莊王曰:「噫!是何隱語,而大夫不能解。
盍為寡為言之!」申無畏曰:「有大一鳥,身被五色,止於楚之高阜三年矣。
不見其飛,不聞其鳴,不知此何鳥也?」
莊王知其諷己,笑曰:「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鳥也。
三年不飛,飛必沖天。
三年不鳴,鳴必驚人。
子其俟之。」
申無再拜而通。
居數日,莊王一婬一樂如故。
大夫蘇從請間見莊王,至而大哭。
莊王曰:「蘇子何哀之甚也?」
蘇從對曰:「臣哭夫身死而楚國之將亡也!」莊王曰:「子何為而死?楚國又何為而亡乎?」
蘇從曰:「臣欲進諫於王,王不聽,必殺臣。
臣死而楚國更無諫者。
恣1王之意,以墮楚政,楚之亡可立而待矣。」
莊王勃然變色曰:「寡人有令:『敢諫者死。
』明知諫之必死,而又欲入犯寡人,不亦愚乎?」
蘇從曰:「臣之愚,不及王之愚之甚也!」莊王益怒曰:「寡人胡2以愚甚?」
蘇從曰:「大王居萬乘之尊,享千里之稅;士馬一精一強,諸侯畏服;四時貢獻,不絕於庭,此萬世之利也。
今荒於酒色,溺於音樂;不理朝政,不親賢才;大國攻於外,小一柄一叛於內。
樂在目前,患在日後。
夫以一時之樂,而棄萬世之利,非甚愚而何?臣之愚,不過殺身。
然大王殺臣,後世將呼臣為忠臣,與龍逢、比於並肩,臣不愚也。
君之愚,乃至求為匹夫而不可得。
臣言畢於此矣。
請借大王之佩劍,臣當刎頸王前,以信大王之令!」莊王幡然起立曰:「大夫休矣!大夫之言,忠言也,寡人聽子。」
乃絕鐘鼓之懸1,屏鄭姬,疏蔡女,立樊姬為夫人,使主宮政。
曰:「寡人好獵,樊姬諫我不從,遂不食鳥獸之肉,此吾賢內助也。」
任蔿賈、潘蔿、屈蕩,以分令尹斗越椒之權。
早朝宴罷,發號施令。
令鄭公子歸生伐宋,戰於大棘,獲宋右師華元。
命蔿賈救鄭,與晉師戰於北林,獲晉將解揚以歸,逾年放還。
自是楚勢日強,莊王遂侈2然有爭伯中原之志。
卻說晉上卿趙盾,因楚日強橫,欲結好於秦以拒楚。
趙穿獻謀曰:「秦有屬國曰崇,附秦最久。
誠得偏師以侵崇國,秦必來救,因與講和,如此,則我佔上風矣。」
趙盾從之。
乃言於靈公,出車三百乘,遣趙穿為將,侵崇。
趙朔曰:「秦、晉之仇深矣。
又侵其屬國,秦必益怒,焉肯與我議和?」
趙盾曰:「吾已許之矣。」
朔復言於韓厥。
厥微微冷笑,附朔耳言曰:「尊公此舉,欲樹穿以固趙宗,非為和秦也。」
趙朔嘿然而退。
秦聞晉侵崇,竟不來救,興兵伐晉,圍焦。
趙穿還兵救焦,秦師始退。
穿自此始與兵政。
臾駢病卒,穿遂代之。
是時晉靈公年長,荒一婬一暴虐,厚斂於民,廣興土木,好為遊戲,一寵一任一位大夫,名屠岸賈。
乃屠擊之子,屠岸夷之孫。
岸賈阿諛取一悅,言無不納。
命岸賈於絳州城內,起一座花園,遍求奇花異草,種植其中。
惟桃花最盛,春間開放,爛如錦繡,名曰桃園。
園中築起三層高台,中間建起一座絳霄樓。
畫棟雕樑,丹楹刻桷。
四圍朱欄曲檻,憑欄四望,市井俱在目前,靈公覽而樂之,不時登臨,或張弓彈鳥,與岸賈賭賽飲酒取樂。
一日,召優人呈百戲於台上,園外百姓聚觀。
靈公謂岸賈曰:「彈鳥何如彈人?寡人與卿試之。
中目者為勝;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1罰之。」
靈公彈右,岸賈彈左。
台上高叫一聲:「看彈!」弓如月滿,彈似流星,人叢中一人彈去了半隻耳朵,一個彈中了左胛。
嚇得眾百一性一每亂驚亂逃,亂嚷亂擠,齊叫道:「彈又來了!」靈公大怒,索一性一教左右會放彈的,一齊都放。
那彈如雨點一般飛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頭的,傷額的,彈出眼烏珠的,打落門牙的。
啼哭號呼之一聲,耳不忍聞。
又有喚爹的,叫一娘一的,抱頭鼠竄的,推擠跌倒的。
倉忙奔避之狀,目不忍見。
靈公在台望見,投弓於地,呵呵大笑,謂岸賈曰:「寡人登台,遊玩數遍,無如今日之樂也!」自此百姓每望見台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園前行走。
市中為之諺云:
莫看台,飛丸來。
出門笑且忻2,歸家哭且哀!
又有周人所進猛犬,名曰靈獒,身高三尺,色如紅炭,能解人意。
左右有過,靈公即呼獒使噬之。
獒起立嚙其顙,不死不已。
有一奴,專飼此犬,每日啖以羊肉數斤,犬亦聽其指使。
其人名獒奴,使食中大夫之俸。
靈公廢了外朝,命諸大夫皆朝於內寢。
每視朝或出遊,則獒奴以細鏈牽犬,侍於左右,見者無不悚然。
其時列國離心,萬民嗟怨,趙盾等屢屢進諫,勸靈公禮賢遠佞,勤政親民,靈公如瑱1充耳,全然不聽,反有疑忌之意。
忽一日,靈公朝罷,諸大夫皆散,惟趙盾與士會尚在寢門。
商議國家之事,互相怨歎。
只見有二內侍抬一竹籠,自閨而出。
趙盾曰:「宮中安有竹籠出外?此必有故。」
謠呼:「來,來!」內侍只低頭不應。
盾問曰:「竹籠中所置何物?」
內侍曰:「爾相國也,欲看時可自來看,我不敢言。」
盾心中愈疑,邀士會同往察之,但見人手一隻,微露籠外。
二位大夫拉住竹籠細看,乃支解過的一個死人。
趙盾大驚,問其來歷,內侍還不肯說。
盾曰:「汝再不言,吾先斬汝矣!」內侍方才告訴道:「此人乃宰夫也。
主公命煮熊蹯2,急欲下酒,催促數次,宰夫只得獻上。
主公嘗之,嫌其未熟,以銅斗擊殺之,又砍為數段,命我等棄於野外。
立限時刻回報,遲則獲罪矣。」
趙盾乃放內侍依舊扛抬而去。
盾謂士會曰:「主上無道,視人命如草菅3。
國家危亡,只在旦夕。
我與子同往苦諫一番,何如?」
士會曰:「我二人諫而不從,更無繼者。
會請先入諫,若不聽子,當繼之。」
時靈公尚在中堂,士會直入。
靈公望見,知其必有諫諍之言,乃迎而謂曰:「大夫勿言,寡人已知過矣,今當改之!」士會稽首對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社稷之福也!臣等不勝欣幸!」言畢而退,述於趙盾。
盾曰:「主公若果悔過,旦晚必有施行。」
至次日,靈公免朝,命駕車往桃園遊玩。
趙盾曰:「主公如此舉動,豈象改過之人?吾今日不得不言矣!乃先往桃園門外,候靈公至,上前參謁。
靈公訝曰:「寡人未嘗召卿,卿何以至此?」
趙盾稽首再拜,口稱:「死罪!微臣有言啟奏,望主公寬容採納!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人,天道之君,以樂樂身。
』夫宮室嬖倖,田獵遊樂,一身之樂止此矣,未有以殺人為樂者。
今主公縱犬噬人,放彈打人,又以小餅支解膳夫,此有道之君所不為也,而主公為之。
人命至重,濫殺如此。
百姓內叛,諸侯外離,桀、紂滅亡之禍,將及君身!臣今日不言,更無人言矣。
臣不忍坐視君國之危亡,故敢直言無隱。
乞主公回輦入朝,改革前非,毋荒游,毋嗜殺。
使晉國危而復安,臣雖死不恨!」靈公大慚,以袖掩面曰:「卿且退,容寡人只今日遊玩,下次當依卿言。」
趙盾身蔽園門,不放靈公進去。
屠岸賈在旁言曰:「相國進諫,雖是好意,然車駕既已至此,豈可空回,被人恥笑?相國暫請方便。
如有政事,俟主公明日早朝,於朝堂議之,何如?」
靈公接口曰:「明日早朝,當召卿也。」
趙盾不得已,將身閃開,放靈公進園,嗔目視岸賈曰:「亡國敗家,皆由此輩!」恨恨不已。
岸賈侍靈公遊戲。
正在歡笑之際,岸賈忽然歎曰:「此樂不可再矣!」靈公問曰:「大夫何發此歎?」
岸賈曰:「趙相國明早必然又來聒1絮,豈容主公復出耶?」
靈公忿然作色曰:「自古臣制於君,不聞君制於臣。
此老在,甚不便於寡人,何計可以除之?」
岸賈曰:「臣有客鉏麑者,家貧,臣常周給之,感臣之惠,願效死力。
若使行刺於相國,主公任意行樂,又何患哉?」
靈公曰:「此事若成,卿功非小!」是夜,岸賈密召鉏麑,賜以灑食,告以「趙盾專權欺主,今奉晉侯之命,使汝往刺。
汝可伏於趙相國之門,俟其五鼓赴朝刺殺,不可誤事。」
鉏麑領命而行,扎縛停留,帶了雪花般匕首,潛伏趙府左右。
聞譙鼓已交五更,便踅1到趙府門首,見重門洞一開,乘車已駕於門外,望見堂上燈光影影。
鉏麑乘間踅進中門,躲在暗處,仔細觀看。
堂上有一位官員,朝衣朝冠,垂紳正笏,端然而坐。
此位官員,正是相國趙盾,因欲趨朝,天色尚早,坐以待旦。
鉏麑大驚,退出門外,歎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殺民一主,則為不忠;受君命而棄之,則為不信。
不忠不信,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哉?」
乃呼於門曰:「我,鉏麑也,寧違君命,不忍殺忠臣,我今自一殺!恐有後來者,相國謹防之!」言罷,望著門前一株大槐,一頭觸去,腦漿迸裂而死。
史臣有贊云:
壯哉鉏麑,刺客之魁!聞義能徒2,視死如歸。
報屠存趙,身滅名垂。
槐陰所在,生氣依依3。
此時驚動了守門人役,將鉏麑如此恁般,報知趙盾。
盾之車右提彌明曰:「相國今日不可入朝,恐有他變。」
趙盾曰:「主公許我早朝,我若不往,是無禮也。
死生有命,吾何慮哉?」
吩咐家人,暫將鉏麑淺埋於槐樹之側。
趙盾登車入朝,隨班行禮。
靈公見趙盾不死,問屠岸賈以鉏麑之事。
岸賈答曰:「鉏麑去而不返,有人說道觸槐而死,不知何故?」
靈公曰:「此計不成,奈何?」
岸賈奏曰:「臣尚有一計,可殺趙盾,萬無一失。」
靈公曰:「卿有何計?」
岸賈曰:「主公來日,召趙盾飲於宮中,先伏甲士於後壁。
俟三爵之後,主公可向趙盾索佩劍觀看,盾必捧劍呈上。
臣從旁喝破:『趙盾拔劍於君前,欲行不軌,左右可救駕!』甲士齊出,縛而斬之。
外人皆謂趙盾自取誅戮,主公可免殺大臣之名,此計如何?」
靈公曰:「妙哉,妙哉!可依計而行。」
明日,復視朝,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賴吾子直言,以得親於群臣。
敬治薄享,以勞吾子。」
遂命屠岸賈引入宮中。
車右提彌明從之下,將升階,岸賈曰:「君宴相國,餘人不得登堂。」
彌明乃立於堂下。
趙盾再拜,就坐於靈公之右,屠岸賈侍於君左。
庖人獻饌,酒三巡,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聞吾子所佩之劍,蓋利劍也,幸解下與寡人觀之。」
趙盾不知是計,方欲解劍。
提彌明在堂下望見,大呼曰:「臣侍君宴,禮不過三爵,何為酒後拔劍於君前耶?」
趙盾悟,遂起立。
彌明怒氣勃勃,直趨上堂,扶盾而下。
岸賈呼獒奴縱靈獒,令逐紫袍者。
獒疾走如飛,追及盾於宮門之內。
彌明力舉千鈞,雙手搏獒,折其頸,獒死。
靈公怒甚,出壁中伏甲以攻盾,彌明以身蔽盾,教盾急走。
彌明留身獨戰,寡不敵眾,遍體被傷,力盡而死。
史臣贊云:
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
嗚呼二獒!吾誰與親1?
話說趙盾虧彌明與甲士格鬥,脫身先走。
忽有一人狂追及盾,盾懼甚。
其人曰:「相國無畏2,我來相救,非相害也。」
盾問曰:「汝何人?」
對曰:「相國不記翳桑之餓人乎?則我靈輒便是。」
原來五年之前,趙盾曾往九原山打獵而回,休於翳桑之下,見有一男子臥地,盾疑為刺客,使人執之。
其人餓不能起,問其姓名,曰:「靈輒也。
遊學於衛三年,今日始歸,囊空無所得食,已餓三日矣。」
盾憐之,與之飯及脯。
輒出一小筐,先藏其半而後食。
盾問曰:「汝藏其半何意?」
輒對曰:「家有老母,住於西門,小人出外日久,未知母存亡何如?今近不數里,倘幸而母存,願以大人之饌,充老母一之腹。」
盾歎曰:「此孝子也!」使盡食其餘,別取簞3食與肉,置囊中授之。
靈輒拜謝而去。
今絳州有哺饑阪,因此得名。
後靈輒應募為公徒4,適在甲士之數,念趙盾昔日之恩,特地上前相救。
時從人聞變,俱已逃散。
靈輒背負趙盾,趨出朝門。
眾甲士殺了提彌明,合力來追。
恰好趙朔悉起家丁,駕車來迎,扶盾登車。
盾急召靈輒欲共載,輒已逃去矣。
甲士見趙府人眾,不敢追逐。
趙盾謂朔曰:「吾不得復顧家矣!此去或翟或秦,尋一托身之處可也。」
於是父子同出西門,望西路而進。
不知趙宣子出奔何處,再看下回分解。
註解:
1嫡:正妻或長子。
壓於嫡:欺其不是正妻所生。
2狃:沿襲,習慣。
1果:果然,如果。
1模稜:含糊,不明確表態。
1已甚:過分。
2不涅:涅,黑色染料,不涅,不染。
3高:高尚,崇高。
此為崇尚。
1正旦:正月初一。
1恣:聽任。
2胡:何。
1絕懸:懸,鐘鼓架子;絕,放。
絕鐘鼓之懸:不再聽樂。
2侈:大。
侈然:很想。
1斗:酒器。
2忻:欣,歡欣。
1瑱:耳塞。
如瑱充耳:像用耳塞塞住耳朵。
2蹯:獸之腳掌。
3菅:植物名。
草菅人命:把人當草一樣宰割。
1聒,吵鬧;絮,棉。
聒絮:吵鬧嘮叨。
1踅:轉回,輕腳走。
2徙:移。
3依依:依戀。
1親:一愛一。
誰與親:一愛一誰。
2畏:懼,怕。
無畏,此為不要怕。
3簞:盛飯竹器。
簞食:飯。
4公徒:步兵。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