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第六十四回 曲沃城欒盈滅族且於門杞梁死戰
卻說范丐雖遣其子范鞅往迎魏舒,未知逆順如何,心中委決不下。
親自登城而望,見一簇車徒,自西北方疾驅而至,其子與魏舒同在一車之上,喜曰:「欒氏孤矣!」即開宮門納之。
魏舒與范丐相見,兀自顏色不定,丐執其手曰:「外人不諒,頗言將軍有私於欒氏,丐固知將軍之不然也。
若能共滅欒氏者,當以曲沃相勞。」
舒此時已范氏牢籠之內,只得唯唯惟命,遂同謁平公,共商議應敵之計。
須臾,趙武、荀吳、智朔、韓無忌、韓起、祁午、羊舌赤、羊舌肸、張孟?諸臣,陸續而至,皆帶有車徒,軍勢益盛。
固宮止有前後兩門,俱有重關。
范丐使趙、荀兩家之軍,協守南關二重,韓無忌兄弟,協守北關二重,祁午諸人,周圍巡儆。
丐與鞅父子,不離平公左右。
欒盈已入絳城,不見魏舒來迎,心內懷疑。
乃屯於市口,使人哨探,回報:「晉侯已往固宮,百官皆從,魏氏亦去矣。」
欒盈大怒曰:「舒欺我,若相見,當手刃之!」即撫督戎之背曰:「用心往攻固宮,富貴與子共也!」督戎曰:「戎願分兵一半,獨攻南關,恩主率諸將攻北關,且看誰人先入?」
此時殖綽、郭最雖則與盈同事,然州綽、邢蒯卻是欒盈帶往齊國去的,齊侯作興1了他,綽、最每受其奚落。
俗語云:「怪樹怪丫叉」,綽、最與州、邢二將有些心病,原原本本,未免遷怒到欒盈身上。
況欒盈口口聲聲只誇督戎之勇,並無俯仰綽、最之意,綽、最怎肯把熱氣去呵他冷面。
也有坐觀成敗的意思,不肯十分出力。
欒盈所靠,只是督戎一人。
當下督戎手提雙戟,乘車徑往固宮,要取南關。
在關外閱看形勢,一馳一驟,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分明似一位黑煞神下降。
晉軍素聞其勇名,見之無不膽落。
趙武嘖嘖歎羨不已。
武部下有兩員驍將,叫做解雍、解肅,兄弟二人,皆使長槍,軍中有名。
聞主將歎羨,心中不服曰:「督戎雖勇,非有三頭六臂,某弟兄不揣,欲引一枝兵下關,定要活捉那廝獻功!」趙武曰:「汝須仔細,不可輕敵。」
二將裝束齊整,飛車出關,隔塹大叫:「來將是督將軍否?可惜你如此英勇,卻跟隨叛臣。
早早歸順,猶可反禍為福。」
督戎聞叫大怒,喝教軍士填塹而渡。
軍士方負土運石,督戎一性一急,將雙戟按地,盡力一躍,早跳過塹北。
二解倒吃了一驚,挺槍來戰督戎。
督戎舞戟相迎,全無懼怯。
解雍的駕馬,早被督戎一戟打去,折了背脊,車不能動。
連解肅的駕馬,嘶鳴起來,也不行走。
二解欺他單身,跳下車來步戰。
督戎兩枝大戟,一左一右,使得呼一呼的響。
解肅一槍刺來,督戎一戟拉去;戟勢去重,磅的一聲,那枝槍砬為兩段。
解肅撇了槍桿便走。
解雍也著了忙,手中遲慢,被督戎一戟刺倒。
便去追趕解肅。
解肅善走,逕奔北關,縋城而上。
督戎趕不著,退轉來要結果解雍,已被軍將救入關去了。
督戎氣忿忿的,獨自挺戟而立,叫道:「有本事的,多著幾個出來,一總廝殺,省得費了工夫!」關上無人敢應。
督戎守了一會,仍回本營,吩咐軍士,打點明日攻關。
是夜解雍傷重而死,趙武痛惜不已。
解肅曰:「明日小將再決一戰,誓報兄仇,雖死不恨!」荀吳曰:「我部下有老將牟登,他有二子,牟剛、牟勁,但有千斤之力,見在晉侯麾下侍衛。
今夜使牟登喚來,明日同解將軍出戰。
三人戰一個,難道又輸與他?」
越武曰:「如此甚好!」荀吳自去吩咐牟登去了。
次早,牟剛、牟勁俱到。
趙武看之,果然身材魁偉,氣象猙獰,慰勞了一番,命解肅一同下關。
那邊督戎,早把坑塹填平,直一逼一關下搦戰。
這裡三員猛將,開關而出。
督戎大叫:「不怕死的都來!」三將並不打話,一枝長槍,兩一柄一大刀,一齊都奔督戎。
督戎全無懼怯。
殺得一性一起,跳下車來,將雙戟飛舞,盡著氣力,落戟去處,便有千鈞之重。
牟勁車軸,被督戎打折,只得也跳下車來,著了督戎一戟,打得稀爛。
牟剛大怒,拚命上前,怎奈戟風如箭,沒處進步。
老將牟登,喝叫「且歇!」關上鳴起金來。
牟登親自出關,接應牟剛、解肅進去。
督戎教軍士攻關,關上矢石如雨,軍士多有傷損,惟督戎不動分毫,真勇將也。
趙武與荀吳連敗二陣,遣人告急於范丐。
范丐曰:「一督戎勝他不得,安能平欒氏乎?」
是夜秉燭而坐,悶悶不已。
有一隸人1侍側,叩首而問曰:「元帥心懷鬱鬱,莫非憂督戎否?」
范丐視其人,姓斐名豹,原是屠岸賈手下驍將斐成之子,因坐屠一黨一,沒官為奴,在中軍服役,范丐奇其言,問曰:「爾若有計除得督戎,當有重賞。」
斐豹曰:「小人名在丹書1,枉有沖天之志,無處討個出身。
元帥若於丹書上除去豹名,小人當殺督戎,以報厚德。」
范丐曰:「爾若殺了督戎,吾當請於晉侯,將丹書盡行焚棄,收爾為中軍牙將。」
斐豹曰:「元帥不可失信。」
范丐曰:「若失信,有如紅日!但不知用車徒多少?」
斐豹曰:「督戎向在絳城,與小人相識,時常角力賭勝。
其人恃勇一性一躁,專好獨鬥,若以車徒往,不能勝也。
小人情願單身下關,自有擒督戎之計。」
范丐曰:「汝莫非去而不返?」
斐豹曰:「小人有老母,今年七十八歲;又有幼子嬌一妻,豈肯罪上加罪,作此不忠不孝之事?如有此等,亦如紅日!」范丐大喜,勞以酒食,賞兕甲一副。
次日,斐豹穿甲於內,外加練袍,札縛停當。
頭帶韋弁2,足穿麻屨。
腰藏利刃,手中提一銅錘,重五十二斤。
來辭范丐曰:「小人此去,殺得督戎,奏凱而回。
不然,亦死於督戎之手,決不兩存。」
范丐曰:「我當親往,看汝用力。」
即時命駕車,使斐豹驂乘,同至南關。
趙武、荀吳接見,訴以督戎如此英雄,連折二將。
范丐曰:「今日斐豹單身赴敵,只看晉侯福分。」
言猶未已,關下督戎大呼搦戰。
斐豹在關上呼曰:「督君還認得斐大否?」
豹行大,故自稱斐大,乃昔年彼此所呼也。
督戎曰:「斐大,汝今還敢來賭一死生麼?」
斐豹曰:「他人怕你,我斐豹不怕你!你把兵車退後。
我與你兩人,只在地下賭鬥。
雙手對雙手,兵器對兵器。
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也落得個英名傳後。」
督戎曰:「此論正合吾意。」
遂將軍士約退。
這裡關門開處,單單放一個斐豹出來。
兩個就在關下交戰,約二十餘合,未分勝敗。
斐豹詐言道:「我一時內急,可暫住手。」
督戎那裡肯放。
斐豹先瞧見西邊空處,有一帶短牆,捉個空隙就走。
督戎隨後趕來,大喝:「走向那裡去?」
范丐等在關上,看見督戎往追斐豹,慌捏一把汗。
誰知斐豹卻是用計,奔近短牆,撲的跳將進去。
督戎見斐豹進牆去了,亦逾牆而入。
只道斐豹在前面,卻不知斐豹隱身在一棵大樹之下,專等督戎進牆,出其不意,提起五十二斤的銅錘,自後擊之,正中其腦。
腦漿迸裂,撲地便倒,兀自把右腳飛起,將斐豹胸前兕甲碾去一片。
斐豹急拔一出腰間利刃,剁下首級,復跳牆而出。
關上望見斐豹手中提有血淋淋的人頭,已知得勝,大開關門。
解肅、牟剛引兵殺出,欒軍大敗。
一半殺了,一半投降,逃去者十無一二。
范欒仰天瀝酒曰:「此晉侯之福也!」即酌酒親賜斐豹,就帶他往見晉侯。
晉侯賞以兵車一乘,注功績第一。
潛淵先生有詩云:
督戎神力世間無,敵手誰知出隸夫?
始信用人須破格,笑他肉食似雕瓠1。
再說欒盈引大隊車馬,攻打北關,連接督戎捷報,盈謂其下曰:「吾若有兩督戎,何患固宮不破耶?」
殖綽踐2郭最之足,郭最以目答之,各低頭不語。
惟有欒樂、欒魴,思欲建功,不避矢石。
韓無忌、韓起,因前關屢敗,不敢輕出,只是嚴守。
到第三日,欒盈得敗車之報,言:「督戎被殺,全軍俱沒。」
嚇得手足無措,方請殖綽、郭最商議。
綽最笑曰:「督戎且失利。
況我曹乎?」
欒盈垂淚不已。
欒樂曰:「我等死生,決於今夜。
當令將士畢聚北門,於三更之後,悉登輜車,放火燒關,或可入也。」
欒盈從其計。
晉侯喜督戎之死,置酒慶賀,韓無忌、韓起俱來獻觴上壽,飲至二更方散。
才回北關,點視方畢,忽然車聲轟起,欒氏軍馬大集,輜車高與關齊,火箭飛蝗般射來,延燒關門。
火勢兇猛,關內軍士,存札不牢,欒樂當先,欒魴繼之,乘勢遂佔了外關。
韓無忌等退守內關,遣人飛報中軍求救,范丐命魏舒往南關,替回荀吳一枝軍馬,往北關幫助二韓。
遂同晉侯登台北望,見欒兵屯於外關,寂然無聲,范丐曰:「此必有計。」
傳令內關用心防禦。
守至黃昏,欒兵復登輜車,仍用火器攻門。
這裡預備下皮帳,帳用牛皮為之,以水浸透,撐開遮蔽,火不能入。
亂了一一夜,兩個暫息。
范輜曰:「賊已一逼一近,儻1久而不退,齊復乘之,國必殆矣。」
遂命其子范鞅,率斐豹引一枝軍,從南關轉至北門,從外而攻;刻定時辰,約會二韓守關。
荀吳率牟剛引一枝兵,從內關殺出外關,腹背夾攻,教他兩下不能相顧。
使趙武、魏舒,移兵屯於關外,以防南逸。
調度已畢,奉晉侯登台觀戰。
范鞅臨行,請於丐曰:「鞅年少望輕,願假以中軍旗鼓。」
丐許之。
鞅仗劍登車,建施而行。
方出南關,謂其下曰:「今日之戰,有進無退!若兵敗,吾先自剄,必不令諸君獨死!」眾皆踴躍。
卻說荀吳奉范丐將令,使將士飽食結束,專等時候。
只見欒兵紛紛擾擾,俱退出外關,心知外兵已到。
一聲鼓響,關門大開,牟剛在前,荀吳在後,甲士步卒,一齊殺出。
欒盈亦慮晉軍內外夾攻,使欒魴用鐵葉車,塞外門之口,分兵守之。
荀吳之兵,不能出外。
范鞅兵到,欒氏見大旆,驚曰:「元帥親至乎?」
使人察之,回報曰:「小將軍范鞅也。」
樂曰:「不足慮矣!」乃張弓挾矢,立於車中,顧左右曰:「多帶繩索,射倒者則牽之。」
馳入晉軍,左射右射,發無不中。
其弟欒榮同在車中,謂曰:「矢可惜也!多射無名。」
樂乃不射。
少頃,望見一車遠遠而來。
車中一將,韋弁練袍,形容古怪。
欒榮指曰:「此人名斐豹,即殺我督將軍者,可以射之。」
欒樂曰:「俟近百步,汝當為我喝采!」言未畢,又一車從旁經過。
亦樂認得車中乃是小將軍范鞅,想道:「若射得范鞅,卻不勝如斐豹?」
乃驅車逐范鞅而射之。
欒樂之箭,從來百發百中,偏是這一箭射個落空。
范鞅回顧,見是欒樂,大罵:「反賊!死在頭上,尚敢射我?」
欒樂便教回車退走。
他不是怕懼范鞅,因射他不著,欲回車誘他趕來,覷得親切,好端的放箭。
誰知殖綽、郭最亦在軍中,忌欒樂善射,惟恐其成功,一見他退走,遂大呼曰:「欒樂敗矣!」御人聞呼,又錯認別枝兵敗了,舉頭四望,轡亂馬逸。
路上有大槐根,車輪誤觸之而覆,把欒樂跌將出來。
恰恰的斐豹趕到,用長戟鉤之,斷其手肘。
可憐欒樂是欒族第一個戰將,今日死於槐根之側,豈非天哉!髯翁有詩云:
猿臂將軍射不空,偏教一矢誤英雄。
老天已絕欒家祀,肯許軍中建大功?
欒榮先跳下車,不敢來救欒樂,急逃而免。
殖綽、郭最難回齊國,郭最奔秦,殖綽奔衛。
欒盈聞欒樂之死,放聲大哭,軍士無不哀涕。
欒魴守不住門口,收兵保護欒盈,望南而奔。
荀吳與范鞅合兵,人後追來。
盈、魴同曲沃之眾,抵死拒敵,大殺一場,晉兵才退。
盈、魴亦身帶重傷,行至南門,又遇魏舒引兵攔住。
欒盈垂淚告曰:「魏伯獨不憶下軍共事之日乎?盈知必死,然不應死於魏伯之手也!」魏舒意中不忍,使車徒分列左右,讓欒盈一路。
欒盈、欒魴引著殘兵,急急奔回曲沃去了。
須臾,趙武軍到,問魏舒曰:「欒孺子已過,何不追之?」
魏舒曰:「彼如釜中之魚,甕中之鱉,自有庖人動手。
舒念先人僚誼,誠不忍一操一刀也!」趙武心中惻然,亦不行追趕。
范丐聞欒盈已去,知魏舒做人情,置之不言。
乃謂范鞅曰:「從盈者,皆曲沃之甲,此去必還曲沃。
彼爪牙已盡,汝率一軍圍之,不憂不下也。」
荀吳亦願同往,范丐許之。
二將帥車三百乘,圍欒盈於曲沃。
范丐奉晉平公復回公宮,取丹書焚之,因斐豹得脫隸籍1者二十餘家。
范丐遂收斐豹為牙將。
話分兩頭。
卻說齊莊公自打發欒盈轉身,便大選車徒,以王孫揮為大將,申鮮虞副之,州綽、邢蒯為先鋒,晏犛為合後,賈舉邴師等隨身扈駕,擇吉出師。
先侵衛地,衛人儆守,不敢出戰。
齊兵也不攻城,遂望帝邱而北,直犯晉界,圍朝歌,三日取之。
莊公登朝陽山犒軍。
遂分軍為二隊:王孫揮同諸將為前隊,從左取路孟門隘;莊公自率「龍」「虎」二爵為後隊,從右取路共山;俱於太行山取齊。
一路殺掠,自不必說。
邢蒯露宿共山之下,為毒蛇所整,腹腫而死。
莊公甚惜之。
不一日,兩軍俱至太行,莊公登山以望二絳,正議襲絳之事。
聞欒盈敗走曲沃,晉侯悉起大軍將至,莊公曰:「吾志不遂矣!」遂觀兵1於少水而還。
守邯鄲大夫趙勝,起本邑之兵追之。
莊公只道大軍來到,前隊又已先發,倉皇奔走,只留晏犛斷後。
犛兵敗,被趙勝斬之。
范鞅、荀吳圍曲沃月餘。
盈等屢戰不勝,城中死者過半,力盡不能守,城遂破。
胥午伏劍而死。
欒盈、欒榮俱被執。
盈曰:「吾悔不用辛俞之言,乃至於此!」荀吳欲囚欒盈,解至絳城。
范鞅曰:「主公優柔不斷,萬一乞哀而免之,是縱仇也。」
乃夜使人縊殺之。
並殺欒榮,盡誅滅欒氏之族。
惟欒魴縋城而遁,出奔宋國去了。
鞅等班師回奏,平公命以欒氏之事,播告於諸侯。
諸侯多遣人來稱賀。
史臣有贊云:
賓傅桓叔,枝佐文君,傳盾及書,世為國楨。
黶一汰侈,遂墜厥勳;盈雖好土,適殞其身。
保家有道,以誡子孫。
於是范丐告老,趙武代之為政。
不在話下。
再說齊莊公以伐晉未竟其功,雄心不死,還至齊境,不肯入,曰:「平陰之役,莒人欲自其鄉襲齊,此仇亦不可不報也!」乃留屯於境上,大搜車乘。
州綽、賈舉等,各賜堅車五乘,名為「五乘之賓」。
賈舉稱臨淄人華周、杞梁之勇,莊公即使人召之。
周、梁二人來見,莊公賜以一車,使之同乘,隨軍立功。
華周退而不食1,謂杞梁曰:「君之立『五乘之賓』,以勇故也。
君之召我二人,亦以勇故也。
彼一人而五乘,我二人而一乘,此非用我,乃辱我耳!盍辭之他往乎?」
杞梁曰:「梁家有老母,當稟命而行之。」
杞梁歸告其母。
母曰:「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雖在『五乘之賓』,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
杞梁以母一之語述於華周。
華周曰:「婦人不忘君命,吾敢忘乎?」
遂與杞梁共車,侍於莊公。
莊公休兵數日,傳令留王孫揮統大軍屯紮境上,單用「五乘之賓」及選銳三千,銜枚臥鼓,往襲莒國。
華周、杞梁自請為前隊。
莊公問曰:「汝用甲乘幾何?」
華周杞梁曰:「臣等二人,隻身謁君,亦願只身前往。
君所賜一車,已足吾乘矣。」
莊公欲試其勇,笑而許之。
華周、杞梁約更番為御,臨行曰:「更得一人為戎右,可當一隊矣。」
有小卒挺身出曰:「小人願隨二位將軍一行,不知肯提挈否?」
華周曰:「汝何姓名?」
小卒對曰:「某乃本國人隰侯重地。
慕二位將軍之義勇,是以樂從。」
三人遂同一乘,建一旗一鼓,風馳而去。
先到莒郊,露宿一一夜。
次早,莒黎比公知齊師將到,親率甲士三百人巡郊,遇華周、杞梁之車,方欲盤問。
周梁瞋目大呼曰:「我二人,乃齊將也,誰敢與我決鬥?」
黎比公吃了一驚,察其單車無繼,使甲士重重圍之。
周梁謂隰侯重曰:「汝為我擊鼓勿休!」乃各挺長戟,跳下車來,左右衝突,遇者輒死。
三百甲士,被殺傷了一半。
黎比公曰:「寡人已知二將軍之勇矣!不須死戰,願分莒國與將軍共之!」周、梁同聲對曰:「去國歸敵,非忠也;受命而棄之,非信也。
深入多殺者,為將之事,若莒國之利,非臣所知!」言畢,奮戟復戰。
黎比公不能當,大敗而走。
齊莊公大隊已到,聞知二將獨戰得勝,使人召之還,曰:「寡人已知二將軍之勇矣!不必更戰,願分齊國,與將軍共之!」周梁同聲對曰:「君立『五乘之賓』,而吾不與焉,是少吾勇也。
又以利啖我,是污吾行也。
深入多殺者,為將之事,若齊國之利,非臣所知!」乃揖去使者,棄車步行,直一逼一且於門。
黎比公令人於狹道掘溝灸炭,炭火騰焰,不能進步。
隰侯重曰:「吾聞古之士,能立名於後世者,惟捐生也。
吾能使子逾溝。」
乃仗楯1自伏於炭上,令二子乘之而進。
華周,杞梁既逾溝,回顧隰侯重,已焦灼矣。
乃向之而號。
杞梁收淚,華周哭猶未止。
杞梁曰:「汝畏死耶?何哭之久也?」
華周曰:「我豈怕死者哉?此人之勇,與我同也,乃能先我而死,是以哀之!」黎比公見二將已越火溝,急召善射者百人,伏於門之左右,俟其近,即攢射之。
華周、杞梁直前奪門,百矢俱發,二將冒矢突戰,復殺二十七人。
守城軍士,環立城上,皆注矢下射。
杞梁重傷先死。
華週身中數十箭,力盡被執。
氣猶未絕,黎比公載歸城中。
有詩為證:
爭羨赳赳五乘賓,形如熊虎力千鈞。
誰知陷陣捐軀者,卻是單車殉義人!
卻說齊莊公得使者回信,知周、梁有必死之心,遂引大隊前進。
至且於門,聞三人俱已戰死,大怒,便欲攻城。
黎比公遣使至齊軍中謝曰:「寡君徒見單車,不知為大國所遣,是以誤犯。
且大國死者三人,敝邑被殺者已百餘人矣。
彼自求死,非敝邑敢於加兵也,寡君畏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謝罪,願歲歲朝齊,不敢有貳。」
莊公怒氣方盛,不准行成。
黎比公復遣使相求,欲送還華周,並歸杞梁之一屍一,且以金帛犒軍。
莊公猶未許。
忽傳王孫揮有急報至,言:「晉侯與宋、魯、衛、鄭各國之君,會於夷儀,謀伐齊國。
請主公作速班師。」
莊公得此急信,乃許莒成。
莒黎比公大出金帛為獻,以溫車載華周,以輦載杞梁之一屍一,送歸齊軍。
惟隰侯重一屍一在炭中,已化為灰燼,不能收拾。
莊公即日班師,命將杞梁殯於齊郊之外。
莊公方入郊,適遇杞梁之妻孟姜,來迎夫一屍一。
莊公停車,使人吊之。
孟姜對使者再拜曰:「梁若有罪,敢辱君吊?若其無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
郊非吊所,下妾敢辭!」莊公大慚曰:「寡人之過也!」乃為位於札梁之家而吊焉。
孟姜奉夫棺,將窆1於城外。
乃露宿三日,撫棺大慟,涕淚俱盡,繼之以血。
齊城忽然崩陷數尺。
由哀慟迫切,一精一誠之所感也。
後世傳秦人范杞梁差築長城而死,其妻孟姜女送寒衣至城下,聞夫死痛哭,城為之崩。
蓋即齊將杞梁之事,而誤傳之耳。
華周歸齊,傷重,未幾亦死。
其妻哀慟,倍於常人。
按《孟子》稱:「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
正謂此也。
史臣有詩云:
忠勇千秋想杞梁,頹城悲慟亦非常。
至今齊國成風俗,嫠婦哀哀學孟姜。
按此乃周靈王二十二年之事。
是年大水,谷水與洛水斗1,黃河俱氾濫,平地水深尺餘。
晉侯伐齊之議遂中止。
卻說齊右卿崔杼惡莊公之一婬一亂,巴不得晉師來伐,欲行大事。
已與左卿慶封商議事成之日,平分齊國。
及聞水阻,心中鬱鬱。
莊公有近侍賈豎,嘗以小事,受鞭一百。
崔杼知其銜怨,乃以重賂結之。
凡莊公一動一息,俱令相報。
畢竟崔杼做出甚事來,再看下回分解。
註解:
1作興:抬舉。
1隸人:因罪而成奴隸、服勞役者。
1丹書:罪犯登記冊。
2韋弁:牛皮帽。
1瓠:壺。
2踐:踩。
1儻:倘。
1隸籍:奴隸身份。
1觀兵:檢閱軍隊以示軍威。
1食:接受。
1仗楯:以盾牌作支撐。
1窆:落棺而葬。
1斗:接合。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