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第八十四回 智伯決水灌晉陽豫讓擊衣報襄子
話說智伯名瑤,乃智武子躒之孫,智宣子徐吾之子。
徐吾欲建嗣,謀於族人智果曰:「吾欲立瑤何如?」
智果曰:「不如宵也。」
徐吾曰:「宵才智皆遜於瑤,不如立瑤。」
智果曰:「瑤有五長過人,惟一短耳。
美須長大過人,善射御過人,多技藝過人,強毅果敢過人,智巧便給過人,然而貪殘不仁,是其一短,以五長凌人,而濟之以不仁,誰能容之?若果立瑤,智宗必滅!」徐吾不以為然。
竟立瑤為適子。
智果歎曰:「吾不別族,懼其隨波而溺也!」乃私謁太史,求改氏譜,自稱輔氏。
及徐吾卒,瑤嗣位,獨專晉政。
內有智開、智國等肺腑之親,外有絺疵、豫讓等忠謀之士,權尊勢重,遂有代晉之志,召諸臣密議其事。
謀士絺疵進曰:「四卿位均力敵,一家先發,三家拒之。
今欲謀晉室,先削三家之勢。」
智伯曰:「削之何道?」
絺疵曰:「今越國方盛,晉失主盟。
主公託言興兵,與越爭霸。
假傳晉侯之命,令韓、趙、魏三家各獻地百里,率其賦以為軍資。
三家若從命割地,我坐而增三百里之封,智氏益強,而三家日削矣。
有不從者,矯晉侯之命,率大軍先除滅之。
此『食果去皮』之法也。」
智伯曰:「此計甚妙!但三家先從那家割起?」
絺疵曰:「智氏睦於韓、魏,而與趙有隙,宜先韓次魏,韓、魏既從,趙不能獨異也。」
智伯即遣智開至韓虎府中,虎延入中堂,叩其來意。
智開曰:「吾兄奉晉侯之命,治兵伐越,令三卿各割采地百里,入於公家,取其賦以充公用。
吾兄命某致意,願乞地界回復。」
韓虎曰:「子且暫回,某來日即當報命。」
智開去,韓康子虎召集群下謀曰:「智瑤欲挾晉侯以弱三家,故請割地為名。
吾欲興兵先除此賊,卿等以為何如?」
謀士段規曰:「智伯貪而無厭,假君命以削吾地。
若用兵,是抗君也,彼將藉以罪我,不如與之。
彼得吾地,必又求之於趙、魏。
趙魏不從,必相攻擊,吾得安坐而觀其勝負。」
韓虎然之。
次日,令段規畫出地界百里之圖,親自進於智伯。
智伯大喜,設宴於藍台之上,以款韓虎。
飲酒中間,智伯命左右取畫一軸,置於几上,同虎觀之,乃魯卞莊子刺三虎之圖。
上有題贊云:三虎啖羊,勢在必爭。
其斗可俟,其倦可乘。
一舉兼收,卞莊之能!
智伯戲謂韓虎曰:「某嘗稽諸史冊,列國中與足下同名者,齊有高虎,鄭有罕虎,今與足下而三矣。」
時段規侍側,進曰:「禮,不呼名,懼觸諱也。
君之戲吾主,毋乃甚乎?」
段規生得身材矮小,立於智伯之旁,才及一乳一下。
智伯以手拍其頂曰:「小兒何知,亦來饒舌!三虎所啖之餘,得非汝耶?」
言畢,拍手大笑。
段規不敢對,以目視韓虎。
韓佯醉,閉目應曰:「智伯之言是也。」
即時辭去。
智國聞之,諫曰:「主公戲其君而侮其臣,韓氏之恨必深,若不備之,禍且至矣。」
智伯瞋目大言曰:「我不禍人足矣,誰敢興禍於我?」
智國曰:「蚋蟻蜂蠆,猶能害人,況君相乎?主公不備,異日悔之何及!」智伯曰:「吾將效卞莊子一舉刺三虎,蚋蟻蜂蠆,我何患哉!」智國歎息而出。
史臣有詩云:
智伯分明井底蛙,眼中不復置王家。
宗英空進興亡計,避害誰如輔果嘉?
次日,智伯再遣智開求地於魏桓子駒,駒欲拒之。
謀臣任章曰:「求地而與之,失地者必懼,得地者必驕。
驕者則輕敵,懼則相親。
以相親之眾,待輕敵之人,智氏之亡可待矣。」
魏駒曰:「善。」
亦以萬家之邑獻之。
智伯乃遣其兄智宵,求蔡皋狼之地於趙氏。
趙襄子無恤,銜其舊恨,怒曰:「土地乃先世所傳,安敢棄之?韓、魏有地自矛,吾不能媚人也!」智宵回報,智伯大怒,盡出智氏之甲,使人邀韓、魏二家,共攻趙氏。
約以滅趙氏之日,三分其地。
韓虎、魏駒一來懼智伯之強,二來貪趙氏之地,各引一軍,從智伯征進。
智伯自將中車,韓軍在右,魏軍在左,殺奔趙府中,欲擒趙無恤。
趙氏謀臣張孟談預知兵到,奔告無恤曰:「寡不敵眾,主公速宜逃難!」無恤曰:「逃在何處方好?」
張孟談曰:「莫如晉陽。
昔董安於曾築公宮於城內,又經尹鐸經理一番,百姓受尹鐸數十年寬恤之恩,必能效死。
先君臨終有言:『異日國家有變,必往晉陽。
』主公宜速行,不可遲疑。」
無恤即率家臣張孟談、高赫等,望晉陽疾走。
智伯勒二家之兵,以追無恤。
卻說無恤有家臣原過,行遲落後,於中途遇一神人。
半雲半霧,惟見上截金冠錦袍,面貌亦不甚分明。
以青竹二節授之,囑曰:「為我致趙無恤。」
原過追上無恤,告以所見,以竹管呈之。
無恤親剖其竹,竹中有朱書二行:「告趙無恤,余霍山之神也。
奉上帝命,三月丙戌,使汝滅智氏。」
無恤令秘其事。
行至晉陽,晉陽百姓感尹鐸仁德,攜老扶幼,迎接入城,駐紮公宮。
無恤見百姓親附,又見晉陽城堞高固,倉廩充實,心中稍安。
即時曉諭百姓,登城守望。
點閱軍器,戈戟鈍敝,箭不滿千,愀然不樂。
謂張孟談曰:「守城之器,莫利於弓矢,今箭不過數百,不夠分給,奈何?」
孟談曰:「吾聞董安於之治晉陽也,公宮之牆垣,皆以荻1蒿楛楚,聚而築之。
主公何不發其牆垣,以驗虛實?」
無恤使人發其牆垣,果然都是箭簳之料。
無恤曰:「箭已足矣,奈無金以鑄兵器何?」
孟談曰:「聞董安於建宮之時,堂室皆練一精一銅為柱,卸而用之,鑄兵有餘也。」
無恤再發其柱,純是練過的一精一銅。
即使冶工碎柱,鑄為劍戟刀槍,無不一精一利,人情益安。
無恤歎曰:「甚哉,治國之需賢臣也!得董安於而器用備,得尹鐸而民心歸,天祚趙氏,其未艾乎?」
再說智、韓、魏三家兵到,分作三大營,連絡而居,把晉陽圍得鐵桶相似。
晉陽百姓,情願出戰者甚眾,齊赴公宮請令。
無恤召張孟談商之。
孟談曰:「彼眾我寡,戰未必勝,不如深溝高壘,堅閉不出,以待其變。
韓、魏無仇於趙,特為智伯所迫耳。
兩家割地,亦非心願,雖同兵而實不同心。
不出數月,必有自相疑猜之事,安能久乎?」
無恤納其言,親自撫諭百姓,示以協力固守之意。
軍民互相勸勉,雖婦女一童稚,亦皆欣然願效死力。
有敵兵近城,輒以強一弩一射之。
三家圍困歲余,不能取勝。
智伯乘小車周行城外,歎曰:「此城堅如鐵甕,安可破哉?」
正懷悶間,行至一山,見山下泉流萬道,滾滾望東而逝。
拘土人問之,答曰:「此山名曰龍山,山腹有巨石如甕,故又名懸甕山。
晉水東流,與汾水合,此山乃發源之處也。」
智伯曰:「離城幾何裡?」
土人曰:「自此至城西門,可十里之遙。」
智伯登山以望晉水,復繞城東北,相度了一回,忽然省悟曰:「吾得破城之策矣!」即時回寨,請韓、魏二家商議,欲引水灌城。
韓虎曰:「晉水東充,安能決之使西乎?」
智伯曰:「吾非引晉水也。
晉水發源於龍山,其流如注。
若於山北高阜處,掘成大渠,預為蓄水之地,然後將晉水上流壩斷,使水不歸於晉川,勢必盡注新渠。
方今春雨將降,山水必大發。
俟水至之日,決堤灌城,城中之人,皆為魚鱉矣。」
韓魏齊聲贊曰:「此計妙哉!」智伯曰:「今日便須派定路數,各司其事。
韓公守把東路,魏公守把南路,須早夜用心,以防奔突。
某將大營移屯龍山,兼守西北二路,專督開渠築堤之事。」
韓魏領命辭去。
智伯傳下號令,多備鍬鍤,鑿渠於晉水之北。
次將各處泉流下瀉之道,盡皆壩斷。
復於渠之左右,築起高堤,凡山坳洩水之處,都有堤壩。
那泉源泛溢,奔激無歸,只得望北而走,盡注新渠。
卻將鐵枋閘板,漸次增添,截住水口,其水便有留而無去,有增而無減了。
今晉水北流一支,名智伯渠,即當日所鑿也。
一月之後,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驟漲,渠高頓與堤平。
智伯使人決開北面,其水從北溢出,竟灌入晉陽城來。
有詩為證:
向聞洪水汨山陵,復見壅泉灌晉城。
能令陽侯添膽大,便教神禹也心驚。
時城中雖被圍困,百姓向來富庶,不苦凍餒,況城基築得十分堅厚,雖經水浸,並無剝損。
過數日,水勢愈高,漸漸灌入城中,房屋不是倒塌,便是淹沒。
百姓無地可棲,無灶可爂,皆構巢而居,懸釜而炊。
公宮雖有高台,無恤不敢安居,與張孟談不時乘竹筏,周視城垣。
但見城外水聲淙淙,一望江湖,有排山倒峽之勢,再加四五尺,便冒過城頭了。
無恤心下暗暗驚恐。
且喜守城軍民,晝夜巡警,未嘗疏怠,百姓皆以死自誓,更無二心。
無恤歎曰:「今日方知尹鐸之功矣!」乃私謂張孟談曰:「民心雖未變,而水勢不退,倘山水再漲,闔城俱為魚鱉,將若之何?霍山神其欺我乎?」
孟談曰:「韓、魏獻地,未必甘心,今日從兵,迫於勢耳。
臣請今夜潛出城外,說韓、魏之君,反攻智伯,方脫此患。」
無恤曰:「兵圍水困,雖插翅亦不能飛出也。」
孟談曰:「臣自有計,吾主不必憂慮,主公但令諸將多造船筏,利兵器,倘徼天之幸,臣說得行,智伯之頭,指日可取矣。」
無恤許之。
孟談知韓康子屯兵於東門,乃假扮智伯軍士,於昏夜縋城而也,逕奔韓家大寨,只說「智元帥有機密事,差某面稟。」
韓虎正坐帳中,使人召入。
其時軍中嚴急,凡進見之人,俱搜簡乾淨,方才放進。
張孟談既與軍士一般打扮,身邊又無夾帶,並不疑心。
孟談既見韓虎,乞屏左右。
虎命從人閃開,叩其所以。
孟談曰:「某非軍士,實乃趙氏之臣張孟談也。
吾主被圍日久,亡在旦夕,恐一旦身死家滅,無由布其腹心。
故特遣臣假作軍士,夜潛至此,求見將軍,有言相告。
將車容臣進言,臣敢開口,如不然,臣請死於將軍之前。」
韓虎曰:「汝有話但說,有理則從。」
孟談曰:「昔日六卿和睦,同執晉政,自范氏、中行氏不得眾心,自取安滅,今存者,惟智、韓、魏、趙四家耳。
智伯無故欲奪趙氏蔡皋狼之地,吾主念先世之遺,不忍遽割,未有得罪於智伯也。
智伯自恃其強,糾合韓、魏,欲攻滅趙氏。
趙氏亡,則禍必次及於韓、魏矣。」
韓虎沉吟未答。
孟談又曰:「今日韓、魏所以從智伯而攻趙者,指望城下之日,三分趙氏之地耳。
夫韓、魏不嘗割萬家之邑,以獻智伯乎?世傳疆宇,彼尚垂涎而奪之,未聞韓、魏敢出一語相抗也,況他人之地哉?趙氏滅,則智氏益強。
韓魏能引今日之勞,與之爭厚薄乎?即使今日三分趙地,能保智氏異日之不復請乎?將軍請細思之!」韓虎曰:「子之意欲如何?」
孟談曰:「依臣愚見,莫若與吾主私和,反攻智伯,均之得地。
而智氏之地多倍於趙,且以除異日之患。
三君同心,世為唇齒,豈不美哉?」
韓虎曰:「子言亦似有理,俟吾與魏家計議。
子且去,三日後來取回復。」
孟談曰:「臣萬死一生,此來非同容易。
軍中耳目,難保不一洩。
願留麾下三日,以待尊命。」
韓虎使人密召段規,告以孟談所言。
段規受智伯之侮,懷恨未忘,遂深贊孟談之謀。
韓虎使孟談與段規相見,段規留孟談同幕而居,二人深相結納。
次日,段規奉韓虎之命,親往魏桓子營中,密告以趙氏有人到軍中講話,如此恁般……:「吾主不敢擅便,請將軍裁決!」魏駒曰:「狂賊悖嫚,吾亦恨之!但恐縛虎不成,反為所噬耳。」
段規曰:「智伯不能相容,勢所必然,與其悔於後日,不如斷於今日。
趙氏將亡,韓、魏存之,其德我必深,不猶愈於與凶人共事乎?」
魏駒曰:「此事當熟思而行,不可造次。」
段規辭去。
到第二日,智伯親自行水,遂治酒於懸翁山,邀請韓、魏二將軍,同視水勢。
飲酒中間,智伯喜形於色,遙指著晉陽城,謂韓、魏曰:「城不沒者,僅三版1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國也。
晉國之盛,表裡山河,汾、澮、晉、絳,皆號巨川。
以吾觀之,水不足恃,適足速亡耳。」
魏駒私以肘撐韓虎,韓虎躡魏駒之足,二人相視,皆有懼色。
須臾席散,辭別而去。
絺疵謂智伯曰:「韓、魏二家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
絺疵曰:「臣未察其言,已觀其色。
主公與二家約,滅趙之日,三分其地。
今趙城旦暮必破,二家無得地之喜,而有慮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
智伯曰:「吾與二氏方歡然同事,彼何慮焉?」
絺疵曰:「主公言水不足恃,適速其亡。
夫晉水可以灌晉陽,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
主公言及晉陽之水,二君安得不慮乎?」
至第三日,韓虎、魏駒亦移酒於智伯營中,答其昨日之情、智伯舉觴未飲,謂韓、魏曰:「瑤素負直一性一,能吐不能茹2。
昨有人言,二位將車有中變之意,不知果否?」
韓虎、魏駒齊聲答曰:「元帥信乎?」
智伯曰:「吾若信之,豈肯面詢於將軍哉?」
韓虎曰:「聞趙氏大出金帛,欲離間吾三人,此必讒臣受趙氏之私,使元帥疑我二家,因而懈於攻圍,庶幾脫禍耳。」
魏駒亦曰:「此言甚當。
不然,城破在邇,誰不願剖分其土地,乃捨此目前必獲之利,而蹈不可測之禍乎?」
智伯笑曰:「吾亦知二位必無此心,乃絺疵之過慮也。」
韓虎曰:「元帥今日雖然不信,恐早晚復有言者,使吾兩人忠心無以自明,寧不墮讒臣之計乎?」
智伯以酒酹1地曰:「今後彼此相猜,有如此酒!」虎駒拱手稱謝。
是日飲酒倍歡,將晚而散。
絺疵隨後入見智伯曰:「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洩於二君耶?」
智伯曰:「汝又何以知之?」
絺疵曰:「適臣遇二君於轅門,二君端目2視臣,已而疾走。
彼謂臣已知其情,有懼臣之心,故遑遽如此。」
智伯笑曰:「吾與二子酹酒為誓,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傷和氣。」
絺疵退而歎曰:「智氏之命不長矣!」乃詐言暴得寒疾,求醫治療,遂逃奔秦國去訖。
髯翁有詩詠絺疵云:
韓、魏離心已見端,絺疵遠識詎3能滿?
一朝托疾飄然去,明月清風到處安。
再說韓虎、魏駒從智伯營中歸去,路上二君定計,與張孟談歃血訂約:「期於明日夜半,決堤洩水,你家只看水退為信,便引城內軍士,殺將出來,共擒智伯。」
孟談領命入城,報知無恤。
無恤大喜,暗暗傳令,結束停當,等待接應。
至期,韓虎、魏駒暗地使人襲殺守堤軍士,於西面掘開水口,水從西決,反灌入智伯之寨。
軍中驚亂,一片聲喊起,智伯從睡夢中驚醒起來,水已及於臥榻,衣被俱濕。
還認道巡視疏虞,偶然堤漏,急喚左右快去救水塞堤。
須臾,水勢益大,卻得智國、豫讓率領水軍,駕筏相迎,扶入舟中。
回視本營,波濤滾滾,營疊俱陷,軍糧器械,飄蕩一空。
營中軍士,盡從水中浮沉掙命。
智伯正在淒慘,忽聞鼓聲大震,韓、魏兩家之兵,各乘小舟,趁著水勢殺來,將智家軍亂砍,口中只叫:「拿智瑤來獻者重賞!」智伯歎曰:「吾不信絺疵之言,果中其詐!」豫讓曰:「事已急矣!主公可從山後逃匿,奔入秦邦請兵。
臣當以死拒敵。」
智伯從其言,遂與智國掉小舟轉出山背。
誰知趙襄子也料智伯逃奔秦國,卻遣張孟談從韓、魏二家追逐智軍,自引一隊,伏於龍山之後,湊巧相遇。
無恤親縛智伯,數其罪斬之。
智國投水溺死。
豫讓鼓勵殘兵,奮勇迎戰,爭奈寡不敵眾,手下漸漸解散。
及聞智伯已擒,遂變服逃往石室山中。
智氏一軍盡沒。
無恤查是日,正三月丙戌日也。
天神所賜竹書,其言驗矣。
三家收兵在於一處,將各路壩閘,盡行拆毀。
水復東行,歸於晉川,晉陽城中之水,方才退盡。
無恤安一撫居民已畢,謂韓、魏曰:「某賴二公之力,保全殘城,實出望外。
然智伯雖死,其族尚存,斬草留根,終為後患。」
韓、魏曰:「當盡滅其宗,以洩吾等之恨!」無恤即同韓、魏回至絳州,誣智氏以叛逆之罪,圍其家,無男一女少長,盡行屠戮,宗族俱盡。
惟智果已出姓為輔氏,得免於難,到此方知果之先見矣。
韓、魏所獻地,各自收回。
又將智氏食邑,三分均分,無一民尺土,入於公家。
此周貞定王十六年事也。
無恤論晉陽之功,左右皆推張孟談為首,無恤獨以高赫為第一。
孟談曰:「高赫在圍城之中,不聞畫一策,效一勞,而乃居首功,受上賞,臣竊不解。」
無恤曰:「吾在厄困中,眾俱慌錯,惟高赫舉動敬謹,不失君臣之禮。
夫功在一時,禮垂萬世,受上賞,不亦宜乎?」
孟談愧服。
無恤感山神之靈,為之立祠於霍山,使原過世守其祀。
又憾智伯不已,漆其頭顱為溲便之器。
豫讓在石室山中,聞知其事,涕泣曰:「『士為知己者死。
』吾受智氏厚恩,今國亡族滅,辱及遺骸,吾偷生於世,何以為人?」
乃更姓名,詐為囚徒服役者,挾利匕首,潛入趙氏內廁之中,欲候無恤如廁,乘間刺之。
無恤到廁,忽然心動,使左右搜廁中,牽豫讓出見無恤。
無恤乃問曰:「子身藏利器,欲行刺於吾耶?」
豫讓正色答曰:「吾智氏亡臣,欲為智伯報仇耳!」左右曰:「此人叛逆宜誅!」無恤止之曰:「智伯身死無後,而豫讓欲為之報也,真義士也!殺義士者不祥。」
令放豫讓還家。
臨去,復召問曰:「吾今縱子,能釋前仇否?」
豫讓曰:「釋臣者,主之私恩;報仇者,臣之大義。」
左右曰:「此人無禮,縱之必為後患。」
無恤曰:「吾已許之,可失信乎?今後但謹避之可耳。」
即日歸治晉陽,以避豫讓之禍。
卻說豫讓回至家中,終日思報君報,未能就計。
其妻勸其再仕韓、魏,以求富貴。
豫讓怒,拂衣而出。
思欲再入晉陽,恐其識認不便,乃削須去眉,漆其身為癩子之狀,乞丐於市中。
妻往市跟尋,聞呼乞聲,驚曰:「此吾夫之一聲也!」趨視,見豫讓,曰:「其聲似而其人非。」
遂捨去。
豫讓嫌其聲音尚在,復吞炭變為啞喉,再乞於市。
妻雖聞聲,亦不復訝。
有友人素知豫讓之志,見乞者行動,心疑為讓,潛呼其名,果是也。
乃邀至家中進飲食,謂曰:「子報仇之志決矣!然未得報之術也。
以子之才,若詐投趙氏,必得重用。
此時乘隙行一事,唾手而得,何苦毀形滅一性一,以求濟其事乎?」
豫讓謝曰:「吾既臣趙氏,而復行刺,是貳心也。
今吾漆身吞炭,為智伯報仇,正欲使人臣懷貳心者,聞吾風而知愧耳!請與子訣,勿復相見。」
遂奔晉陽城來,行乞如故,更無人識之者。
趙無恤在晉陽觀智伯新渠,已成之業,不可復廢,乃使人建橋於渠上,以便來往,名曰赤橋。
赤乃火色,火能克水,因晉水之患,故以赤橋厭1之。
橋既成,無恤駕車出觀。
豫讓預知無恤觀橋,復懷利刃,詐為死人,伏於橋樑之下。
無恤之車,將近赤橋,其馬忽悲嘶卻步。
御者連鞭數策,亦不前進。
張孟談進曰:「臣聞『良驥不陷其主。
』今此馬不渡赤橋,必有一奸一人藏伏,不可不察。」
無恤停車,命左右搜簡。
回報:「橋下並無一奸一細,只有一死人僵臥。」
無恤曰:「新築橋樑,安得便有死一屍一?必豫讓也。」
命曳出視之,形容雖變,無恤尚能識認。
罵曰:「吾前已曲法2赦子,今又來謀刺,皇天豈佑汝哉!」命牽去斬之。
豫讓呼天而號,淚與血下。
左右曰:「子畏死耶?」
讓曰:「某非畏死,痛某死之後,別無報仇之入耳!」無恤召回問曰:「子先事范氏,范氏為智伯所滅,子忍恥偷生,反事智伯,不為范氏報仇。
今智伯之死,子獨報之甚切,何也?」
豫讓曰:「夫君臣以義合。
君待臣如手足,則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馬,則臣待君如路人。
某向事范氏,止以眾人相待,吾亦以眾人報之。
及事智伯,蒙其解一衣推食,以國士相待,吾當以國士報之。
豈可一例而觀耶?」
無恤曰:「子心如鐵石不轉,吾不復赦子矣!」遂解佩劍,責令自裁。
豫讓曰:「臣聞『忠臣不憂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義。
』蒙君赦宥,於臣已足。
今日臣豈望再活?但兩計不成,憤無所洩。
請君脫一衣與臣擊之,以寓報仇之意,臣死亦瞑目矣!」無恤憐其志,脫一下錦袍,使左右遞與豫讓。
讓掣劍在手,怒目視袍,如對無恤之狀,三躍而三砍之,曰:「吾今可以報智伯於地下矣。」
遂伏劍而死。
至今此橋尚存,後人改名為豫讓橋。
無恤見豫讓自刎,心甚悲之,即命收葬其一屍一。
軍士提起錦袍,呈與無恤。
無恤視所砍之處,皆有鮮血點污。
此乃一精一誠之所感也。
無恤心中驚駭,自是染病。
不知一性一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註解:
1荻、蒿:草名。
楛楚:樹木名,可作箭桿。
1版:木板。
2茹:吃,咽。
1酹:灑酒於地。
2端目:審查的目光。
3詎:豈。
1厭:壓。
2曲法:不執法。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