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兒齊桓公兵定孤竹
話說山戎乃北戎之一種,國於令支,亦曰離支。
其西為燕,其東南為齊魯。
令支界於三國之間,恃其地險兵強,不臣不貢,屢犯中國。
先時曾侵齊界,為鄭公子忽所敗。
至是聞齊侯圖伯,遂統戎兵萬騎,侵擾燕國,欲絕其通齊之路。
燕莊公抵敵不住,遣人走間道告急於齊。
齊桓公問於管仲,管仲對曰:「方今為患,南有楚,北有戎,西有狄。
此皆中國之憂,盟主之責也。
即其不病1燕,猶思膺2之。
況燕人被師3又求救乎?」
桓公乃率師救燕。
師過濟水,魯莊公迎之於魯濟。
桓公告以伐戎之事。
魯侯曰:「君剪4豺狼,以靖北方,敝邑均受其賜,豈惟燕人?寡人願索敝賦以從。」
桓公曰:「北方險遠之地,寡人不敢勞君玉趾5若遂有功,君之靈也。
不然,而借兵於君未晚。」
魯侯曰:「敬諾。」
桓公別了魯侯,望西北進發。
卻說令支子名密盧,蹂一躪燕境,已及二月;擄掠子女,不可勝計。
聞齊師大至,解圍而去。
桓公兵至薊門關,燕莊公出迎,謝齊侯遠救之勞。
管仲曰:「山戎得志而去,未經挫折,我兵若退,戎兵必然又來。
不如乘此伐之,以除一方之患可也。」
桓公曰:「善。」
燕莊公請率本國之兵為前隊。
桓公曰:「燕方經兵困,何忍復令衝鋒?君姑將後軍,為寡人聲勢足矣。」
燕莊公曰:「此去東八十里,國名無終,雖戎種,不附山戎。
可以招致,使為嚮導。」
桓公乃大出金帛,遣公孫隰朋召之。
無終子即遣大將虎兒斑,率領騎兵二千,前來助戰。
桓公復厚賞之,使為前隊。
約行將二百里,桓公見山路一逼一險,問於燕伯。
燕伯曰:「此地名葵茲,乃北戎出入之要路也。」
桓公與管仲商議,將輜重資糧,分其一半,屯聚於葵茲。
令士卒伐木築土為關,留鮑叔牙把守,委以轉運之事。
休兵三日,汰1下疲病,只用一精一壯,兼程而進。
卻說令支子密盧聞齊兵來伐,召其將速買計議。
速買曰:「彼兵遠來疲睏,乘其安營未定,突然沖之,可獲全勝。」
密盧與之三千騎。
速買傳下號令,四散埋伏於山谷之中,只等齊兵到來行一事。
虎兒斑前隊先到,速買只引百餘騎迎敵。
虎兒斑奮勇,手持長一柄一鐵瓜錘,望速買當頭便打。
速買大叫:「且慢來!」亦挺大桿刀相迎。
略斗數合,速買詐敗,引入林中。
一聲呼哨,山谷皆應,把虎兒斑之兵,截為二段。
虎兒斑死戰,馬復被傷,束手待縛。
恰遇齊侯大軍已到,王子成父大逞神威,殺散速買之兵,將虎兒斑救出。
速買大敗而去。
虎兒斑先領戎兵,多有損折,來見桓公,面有愧色。
桓公曰:「勝負常事,將軍勿以為意。」
乃以名馬賜之。
虎兒斑感謝不已。
大軍東進三十里,地名伏龍山,桓公和燕莊公結寨於山上。
王子成父、賓須無立二營於山下。
皆以大車聯絡為城,巡警甚嚴。
次日,令支子密盧親自帶領速買,引著騎兵萬餘,前來挑戰。
一連衝突數次,皆被車城隔住,不能得入。
延至午後,管仲在山頭望見戎兵漸漸稀少,皆下馬臥地,口中謾罵。
管仲撫虎兒斑之背曰:「將軍今日可雪恥也!」虎兒斑應諾。
車城開處,虎兒斑引本國人馬飛奔殺出。
隰朋曰:「恐戎兵有計。」
管仲曰:「吾已料之矣!」即命王子成父率一軍出左,賓須無率一軍出右,兩路接應,專殺伏兵。
原來山戎慣用埋伏之計,見齊兵堅壁不動,乃伏兵於谷中,故意下馬謾罵,以誘齊兵。
虎兒斑馬頭到處,戎兵皆棄馬而奔。
虎兒斑正欲追趕,聞大寨鳴金,即時勒馬而回。
密盧見虎兒斑不來追趕,一聲呼哨,招引谷中人馬,指望悉力來攻。
卻被王子成父和賓須無兩路兵到,殺得七零八落。
戎兵又大敗而回,乾折了許多馬匹。
速買獻計曰:「齊欲進兵,必由黃台山谷口而入。
吾將木石擂斷,外面多掘坑塹,以重兵守之,雖有百萬之眾,不能飛越也。
伏龍山二十餘里皆無水泉,必仰1汲於濡水。
若將濡流壩斷,彼軍中乏水飲,必亂,亂則必潰。
吾因潰而乘之,無有不勝。
一面再遣人求救於孤竹國,借兵助戰,此萬全之策也。」
密盧大喜,依計而行。
卻說管仲見戎兵退後,一連三日不見動靜,心下懷疑。
使諜者探聽。
回言:「黃台山大路已斷塞了!」管仲乃召虎兒斑問曰:「尚有別徑可入否?」
虎兒斑曰:「此去黃台山不過十五里,便可以直搗其國。
若要尋別徑,須從西南打大寬轉,由芝麻嶺抄出青山口,復轉東數里,方是令支巢一穴一。
但山高路險,車馬不便轉動耳。」
正商議間,牙將連摯稟道:「戎主斷吾汲道,軍中乏水,如何?」
虎兒斑曰:「芝麻嶺一派都是山路,非數日不到。
若無水攜載,亦自難往。」
桓公傳令,教軍士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賞。
公孫隰朋進曰:「臣聞蟻一穴一居知水,當視蟻蛭處掘之。」
軍士各處搜尋,並無蟻蛭,又來稟覆。
隰朋曰:「蟻冬則就暖,居山之陽,夏則就涼,居山之陰。
今冬月,必於山之陽,不可亂掘。」
軍士如其言,果於山腰掘得水泉,其味清洌。
桓公曰:「隰朋可謂聖矣!」因號其泉曰聖泉,伏龍山改為龍泉山。
軍中得水,歡呼相慶。
密盧打聽得齊軍未嘗乏水,大駭曰:「中國豈有神助耶?」
速買曰:「齊兵雖然有水,然涉遠而來,糧必不繼。
吾堅守不戰,彼糧盡自然退矣。」
密盧從之。
管仲使賓須無假托轉回葵茲取糧,卻用虎兒斑領路,引一軍取芝麻嶺進發,以六日為期。
卻教牙將連摯,日往黃台山挑戰,以綴1密盧之兵,使之不疑。
如此六日,戎兵並不接戰。
管仲曰:「以日計之,賓將軍西路將達矣。
彼既不戰,我不可以坐守。」
乃使士卒各負一囊,實土其中,先使人駕空車二百乘前探,遇塹坑處,即以土囊填滿。
大軍直至谷口,發聲喊,齊將木石搬運而進。
密盧自以為無患,日與速買飲酒為樂。
忽聞齊軍殺入,連忙跨馬迎敵。
未及交鋒,戎兵報:「西路又有敵軍殺到!」速買知小路有失,無心戀戰,保著密盧望東南而走。
賓須無追趕數里,見山路崎嶇,戎人馳馬如飛,不及而還。
馬匹器仗,牛羊帳幕之類,遺棄無算,俱為齊有。
奪還燕國子女,不可勝計。
令支國人,從未見此兵威,無不簞食壺漿,迎降於馬首。
桓公一一撫一慰,吩咐不許殺戮降夷一人。
戎人一大悅。
桓公召降戎問曰:「汝主此去,當投何國?」
降戎曰:「我國與孤竹為鄰,素相親睦,近亦曾遣人乞師未到,此行必投孤竹也。」
桓公問孤竹強弱並路之遠近。
降戎曰:「孤竹乃東南大國,自商朝便有城郭。
從此去約百餘里,有溪名曰卑耳。
過溪便是孤竹界內。
但山路險峻難行耳。」
桓公曰:「孤竹一黨一山戎為暴,既在密邇,宜前討之。」
適鮑叔牙遣牙將高黑運乾糲1五十車到,桓公即留高黑軍前聽用。
於降戎中挑選一精一壯千人,付虎兒斑帳下,以補前損折之數。
休兵三日,然後起程。
再說密盧等行至孤竹,見其主答裡呵,哭倒在地,備言:「齊兵恃強,侵奪我國,意欲乞兵報仇。」
答裡呵曰:「俺這裡正欲起兵相助,因有小恙,遲這幾日,不意你吃了大虧。
此處有卑耳之溪,深不可渡。
俺這裡將竹筏盡行拘回港中,齊兵插翅亦飛不過。
俟他退兵之後,俺和你領兵殺去,恢復你的疆土,豈不穩便?」
大將黃花元帥曰:「恐彼造筏而渡,宜以兵守溪口,晝夜巡行,方保無事。」
答裡呵曰:「彼若造筏,吾豈不知?」
遂不聽黃花之言。
再說齊桓公大軍起程,行不十里,望見頑山連路,怪石嵯峨,草木蒙茸,竹箐塞路。
有詩為證:
盤盤曲曲接青雲,怪石嵯岈路不分。
任是胡兒須下馬,還愁石窟有山君。
管仲教取硫黃焰硝引火之物,撒入草樹之間,放起火來。
唚唚剝剝,燒得一片聲響。
真個草木無根,狐兔絕影,火光透天,五日夜不絕。
火熄之後,命鑿山開道,以便進車。
諸將稟稱:「山高且險,車行費力。」
管仲曰:「戎馬便於驅馳,惟車可以制之。」
乃制上山下山之歌,使軍人歌之。
《上山歌》曰:
山嵬嵬兮路盤盤,木濯濯兮頑石如欄。
雲薄薄兮日生寒,我驅車兮上巉岏。
鳳伯為馭兮俞兒一操一竿,如飛鳥兮生羽翰,跋彼山巔兮不為難。
《下山歌》曰:
上山難兮下山易,輪如環兮蹄如墜。
聲轔轔兮人吐氣,歷幾盤兮頃刻而平地。
搗彼戎廬兮消烽燧,勒勳孤竹兮億萬世。
人夫唱起歌來,你唱我和,輪轉如飛。
桓公與管仲隰朋等,登卑耳之巔,觀其上下之勢。
桓公歎曰:「寡人今日知人力可以歌取也。」
管仲對曰:「臣昔在檻車之時,恐魯人見追,亦作歌以教軍夫,樂而忘倦,遂有兼程之功。」
桓公曰:「其故何也?」
對曰:「凡人勞其形者疲其神,悅其神者忘其形。」
桓公曰:「仲父通達人情,一至於此!」於是催趲車徒,一齊進發。
行過了幾處山頭,又上一嶺,只見前面大小車輛,俱壅塞不進。
軍士稟稱:「兩邊天生石壁,中間一徑,止容單騎,不通車輛。」
桓公面有懼色,謂管仲曰:「此處倘有伏兵,吾必敗矣!」正在躊躇,忽見山凹裡走出一件東西來。
桓公睜眼看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約長一尺有餘;朱衣玄冠,赤著兩腳,向桓公面前再三拱揖,如相迓1之狀。
然後以右手摳衣,竟向石壁中間疾馳而去。
桓公大驚,問管仲曰:「卿有所見乎?」
管仲曰:「臣無所見。」
桓公述其形狀。
管仲曰:「此正臣所制歌詞中『俞兒』者是也。」
桓公曰:「俞兒若何?」
管仲曰:「臣聞北方有登山之神,名曰『俞兒』,有霸王之主則出見。
君之所見,其殆是乎?拱揖相迓者,欲君往伐也。
摳衣者,示前有水也。
右手者,水右必深,教君以向左也。」
髯翁有詩論管仲識「俞兒」之事。
詩云:
《春秋》典籍數而知,仲父何從識「俞兒」?
豈有異人傳異事,張華《博物》總堪疑。
管仲又曰:「既有水阻,幸2石壁可守。
且屯軍山上,使人探明水勢,然後進兵。」
探水者去之良久,回報:「下山不五里,即卑耳溪,溪水大而且深,雖冬不竭。
原有竹筏以渡,今被戎主拘收矣。
右去水愈深,不啻丈餘。
若從左而行,約去三里,水面雖闊而淺,涉之沒不及膝。」
桓公撫掌曰:「俞兒之兆驗矣!」燕莊公曰:「卑耳溪不聞有淺處可涉,此殆神助君侯成功也!」桓公曰:「此去孤竹城,有路多少?」
燕莊公曰:「過溪東去,先一團一子山,次馬鞭山,又次雙子山;三山連絡,約三十里。
此乃商朝孤竹三君之墓。
過了三山,更二十五里,便是無棣城,即孤竹國君之都也。」
虎兒斑請率本部兵先涉。
管仲曰:「兵行一處,萬一遇敵,進退兩難,須分兩路而行。」
乃令軍人伐竹,以籐貫之,頃刻之間,成筏數百。
留下車輛,以為載筏,軍士牽之。
下了山頭,將軍馬分為兩隊;王子成父同高黑引著一軍,從右乘筏而渡為正兵,公子開方豎貂,隨著齊桓公親自接應;賓須無同虎兒斑引著一軍,從左涉水而渡為奇兵,管仲同連摯隨著燕莊公接應。
俱於一團一子山下取齊。
卻說答裡呵在無棣城中,不知齊兵去來消息。
差小番到溪中打聽,見滿溪俱是竹筏,兵馬紛紛而渡,慌忙報知城中。
答裡呵大驚,即令黃花元帥率兵五千拒敵。
密盧曰:「俺在此無功,願引速買為前部。」
黃花元帥曰:「屢敗之人,難與同事!」跨馬徑行。
答裡呵謂密盧曰:「西北一團一子山,乃東來要路,相煩賢君臣把守,就便接應;俺這裡隨後也到。」
密盧口雖應諾,卻怪黃花元帥輕薄了他,心中頗有不悅之意。
卻說黃花元帥兵未到溪口,便遇了高黑前隊。
兩下接住廝殺。
高黑戰黃花不過,卻待要走,王子成父已到。
黃花撇了高黑,便與王子成父廝殺。
大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
後面齊侯大軍俱到,公子開方在右,豎貂在左,一齊捲上。
黃花元帥心慌,棄軍而走。
五千人馬,被齊兵掩殺大半,餘者盡降。
黃花單騎奔逃,將近一團一子山,見兵馬如林,都打著齊、燕、無終三國旗號,乃是賓須無等涉水而渡,先據了一團一子山了。
黃花不敢過山,棄了馬匹,扮作樵采之人,從小路爬山得脫。
齊桓公大勝,進兵至一團一子山,與左路軍馬做一處列營,再議征進。
卻說密盧引軍剛到馬鞭山,前哨報道:「一團一子山已被齊兵所佔。」
只得就馬鞭山屯紮。
黃花元帥逃命至馬鞭山,認做自家軍馬,投入營中,卻是密盧。
密盧曰:「元帥屢勝之將,何以單身至此?」
黃花羞慚無極。
索酒食不得,與以炒麥一升,又索馬騎,與之漏蹄。
黃花大恨,回至無棣城,見答裡呵,請兵報仇。
答裡呵曰:「吾不聽元帥之言,以至如此!」黃花曰:「齊侯所恨,在於令支。
今日之計,惟有斬密盧君臣之首,獻於齊君,與之講和,可不戰而退。」
答裡呵曰:「密盧窮而歸我,何忍賣之?」
宰相兀律古進曰:「臣有一計,可以反敗為功。」
答裡呵問:「何計?」
兀律古曰:「國之北有地名曰旱海,又謂之迷谷,乃砂磧之地,一望無水草。
從來國人死者,棄之於此,白骨相望,白晝常見鬼。
又時時發冷風,風過處,人馬俱不能存立,中人一毛一發輒死。
又風沙刮起,咫尺不辨。
若誤入迷谷,谷路紆曲難認,急不能出。
兼有毒蛇猛獸之患。
誠得一人詐降,誘至彼地,不須廝殺,管取死亡八九。
吾等整頓軍馬,坐待其敝,豈非妙計?」
答裡呵曰:「齊兵安肯至彼乎?」
兀律古曰:「主公同宮眷暫伏陽山,令城中百姓,俱往山谷避兵,空其城市。
然後使降人告於齊侯,只說『吾主逃往砂磧借兵。」
彼必來追趕,墮吾計矣。」
黃花元帥欣然願往。
更與騎兵千人,依計而行。
黃花元帥在路思想:「不斬密盧之首,齊侯如何肯信?若使成功,主公亦必不加罪。」
遂至馬鞭山來見密盧。
卻說密盧正與齊兵相持未決,且喜黃花救兵來到,欣然出迎。
黃花出其不意,即於馬上斬密盧之首。
速買大怒,綽1刀上馬來斗黃花。
兩家軍兵,各助其主,自相擊鬥,互有殺傷。
速買料不能勝,單刀獨馬,逕奔虎兒斑營中投降。
虎兒斑不信,叱軍士縛而斬之。
可憐令支國君臣,只因侵擾中原,一朝俱死於非命,豈不哀哉!史官有詩云:
山有黃台水有濡,周圍百里令支居。
燕山囟2獲今何在?國滅身亡可歎吁!
黃花元帥並有密盧之眾,直奔齊軍,獻上密盧首級。
備言「國主傾國逃去砂磧,與外國借兵報仇。
臣勸之投降不聽。
今自斬密盧之首,投於帳下,乞收為小卒。
情願率本部兵馬為嚮導,追趕國主,以效微勞。」
桓公見了密盧首級,不由不信。
即用黃花為前部,引大軍進發。
直抵無棣,果是個空城,益信其言為不謬。
誠恐答裡呵去遠,止留燕莊公兵一支守城,其餘盡發,連夜追襲。
黃花請先行探路,桓公使高黑同之,大軍繼後。
已到砂磧,桓公催軍速進。
行了許久,不見黃花消息。
看看天晚,但見白茫茫一片平沙,黑黯黯千重慘霧,冷淒淒數群啼鬼,亂颯颯幾陣悲風。
寒氣一逼一人,一毛一骨俱悚;狂飆刮地,人馬俱驚;軍馬多有中惡而倒者。
時桓公與管仲並馬而行。
仲謂桓公曰:「臣久聞北方有旱海,是極厲害之處,恐此是也,不可前行。」
桓公急教傳令收軍,前後隊已自相失。
帶來火種,遇風即滅,吹之不燃。
管仲保著桓公,帶轉馬頭急走。
隨行軍士,各各敲金擊鼓,一來以屏陰氣,二來使各隊聞聲來集。
只見天昏地慘,東西南北,茫然不辨。
不知走了多少路,且喜風息霧散,空中現出半輪新月。
眾將聞金鼓之一聲,追隨而至,屯紮一處。
挨至天曉,計點眾將不缺,止不見隰朋一人。
其軍馬七斷八續,損折無數。
幸而隆冬閉蟄,毒蛇不出;軍聲喧鬧,猛獸潛藏;不然,真個不死帶傷,所存無幾矣。
管仲見山谷險惡,絕無人行,急教尋路出去。
奈東衝西撞,盤盤曲曲,全無出路。
桓公心下早已著忙。
管仲進曰:「臣聞老馬識途,無終與山戎連界,其馬多從漠北而來,可使虎兒斑擇老馬數頭,觀其所往而隨之,宜可得路也。」
桓公依其言,取老馬數匹,縱之先行,委委曲曲,遂出谷口。
髯翁有詩云:
蟻能知水馬知途,異類能將危困扶。
堪笑淺夫多自用,誰能捨己聽忠謨1?
再說黃花元帥引齊將高黑先行,逕走陽山一路。
高黑不見後隊大軍來到,教黃花暫住,等候一齊進發。
黃花只顧催趲。
高黑心疑。
勒馬不行,被黃花執之,來見孤竹主答裡呵。
黃花瞞過殺密盧之事,只說「密盧在馬鞭山兵敗被殺,臣用詐降之計,已誘齊侯大軍,陷於旱海。
又擒得齊將高黑在此,聽憑發落。」
答裡呵謂高黑曰:「汝若投降,吾當重用。」
高黑睜目大罵曰:「吾世受齊恩,安肯臣汝犬羊哉?」
又罵黃花:「汝誘吾至此,我一身死不足惜,吾主兵到,汝君臣國亡身死,只在早晚,教你悔之無及!」黃花大怒,拔劍親斬其首。
真忠臣也!答裡呵再整軍容,來奪無棣城。
燕莊公因兵少城空,不能固守,令人四面放火。
乘亂殺出,直退回一團一子山下寨。
再說齊桓公大軍出了迷谷,行不十里,遇見一枝軍馬。
使人探之,乃公孫隰朋也。
於是合兵一處,逕奔無棣城來。
一路看見百姓扶老攜幼,紛紛行走。
管仲使人問之,答曰:「孤竹主逐去燕兵,已回城中,吾等向避山谷,今亦歸井裡耳。」
管仲曰:「吾有計破之矣!」乃使虎兒斑選心腹軍士數人,假扮做城中百姓,隨著眾人,混入城中,只待夜半舉火為應。
虎兒斑依計去後,管仲使豎貂攻打南門,連摯攻打西門,公子開方攻打東門,只留北門與他做走路。
卻教王子成父和隰朋分作兩路,埋伏於北門之外,只等答裡呵出城,截住擒殺。
管仲與齊桓公離城十里下寨。
時答裡呵方救滅城中之火,招回百姓復業。
一面使黃花整頓兵馬,以備廝殺。
是夜黃昏時候,忽聞炮聲四舉,報言「齊兵已到,將城門圍住。」
黃花不意齊兵即至,大吃一驚,驅率軍民,登城守望。
延至半夜,城中四五路火起,黃花使人搜索放火之人。
虎兒斑率十餘人,逕至南門,將城門砍開,放豎貂軍馬入來。
黃花知事不濟,扶答裡呵上馬,覓路奔走。
聞北路無兵,乃開北門而去。
行不二里,但見火把縱橫,鼓聲震地,王子成父和隰朋兩路軍馬殺來。
開方、豎貂、虎兒斑得了城池,亦各統兵追襲。
黃花元帥死戰良久,力盡被殺。
答裡呵為王子成父所獲。
兀律古死於亂兵之中。
至天明,迎接桓公入城。
桓公數答裡呵助惡之罪,親斬其首,懸之北門,以警戎夷,安一撫百姓。
戎人言高黑不屈被殺之事,桓公十分歎息,即命錄其忠節,待回國再議恤典。
燕莊公聞齊侯兵勝入城,亦自一團一子山飛馬來會。
稱賀已畢,桓公曰:「寡人赴君之急,跋涉千里,幸而成功。
令支、孤竹,一朝殄滅,闢地五百里。
然寡人非能越國而有之也,請以益君之封1。」
燕莊公曰:「寡人借君之靈,得保宗社足矣,敢望益地?惟君建置之。」
桓公曰:「北陲僻遠,若更立夷種,必然復叛,君其勿辭。
東道已通,勉脩2先召公之業,貢獻於周,長為北藩,寡人與有榮施3矣。」
燕伯乃不敢辭。
桓公即無棣城大賞三軍,以無終國有助戰之功,命以小泉山下之田畀之。
虎兒斑拜謝先歸。
桓公休兵五日而行,再渡卑耳之溪,於石壁取下車輛,整頓停當,緩緩而行。
見令支一路荒煙餘燼,不覺慘然,謂燕伯曰:「戎主無道,殃及草木,不可不戒!」鮑叔牙自葵茲關來迎,桓公曰:「餉饋不乏,皆大夫之功也。」
又吩咐燕伯設戍葵茲關,遂將齊兵撤回。
燕伯送桓公出境,戀戀不捨,不覺送入齊界,去燕界五十餘里。
桓公曰:「自古諸侯相送,不出境外。
寡人不可無禮於燕君。」
乃割地至所送之處畀燕,以為謝過之意。
燕伯苦辭不允,只得受地而還。
在其地築城,名曰燕留,言留齊侯之德於燕也。
燕自此西北增地五百里,東增地五十餘里,始為北方大國。
諸侯因桓公救燕,又不貪其地,莫不畏齊之威,感齊之德。
史官有詩云:
千里提兵治犬羊,要將職貢達周王。
休言黷武非良策,尊攘須知定一匡。
桓公還至魯濟,魯莊公迎勞於水次,設饗稱賀。
桓公以莊公親厚,特分二戎鹵獲之半以贈魯。
莊公知管仲有采邑,名曰小比,在魯界首,乃發丁夫代為築城,以悅管仲之意。
時魯莊公三十二年,周惠王之十五年也。
是年秋八月,魯莊公薨,魯國大亂。
欲知魯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註解:
1病:害。
2膺:抵抗。
3師:軍隊;被師,被犯。
4剪:斬斷。
5趾:腳。
1汰:淘汰。
1仰:依靠。
1綴:輟,停止。
1糲:乾糧。
1迓:迎接。
2幸:幸虧。
1綽:抄取。
2囟:擄。
1謨:謀略。
1益君之封:增加你的封地。
2勉脩:盡力繼承。
3榮施:因施惠而感榮光。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