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國志
第九十五回 說四國樂毅滅齊驅火牛田單破燕
話說燕昭王自即位之後,日夜以報齊雪恥為事。
吊死問孤,與士卒同甘苦,尊禮賢士,四方豪傑,歸者如市。
有趙人樂毅,乃樂羊之孫,自幼好講兵法。
當初樂羊封於靈壽,子孫遂家焉。
趙主父沙邱之亂,樂毅拿家去靈壽,奔大梁,事魏昭王,不甚信用。
聞燕王築黃金台,招致天下賢士,欲往投之,乃謀出使於燕。
見燕昭王說以兵法,燕王知其賢,待以客禮。
樂毅謙讓不敢當。
燕王曰:「先生生於趙,仕於魏,在燕固當為客。」
樂毅曰:「臣之仕魏,以避亂也。
大王若不棄微末,請委質為燕臣。」
燕王大喜,即拜毅為亞卿,位於劇辛諸人之上。
樂毅悉召其宗族居燕,為燕人。
其時齊國強盛,侵伐諸侯。
昭王深自韜晦1,養兵恤民,待時而動。
及湣王逐孟嘗君,恣行狂一暴,百姓弗堪;而燕國休養多年,國富民稠,士卒樂戰。
於是昭王進樂毅而問曰:「寡人銜先人之恨,二十八年於茲矣!常恐一旦溘先朝露2不及剸3刃於齊王之腹,以報國恥,終夜痛心。
今齊王驕暴自恃,中外離心,此天亡之時。
寡人欲起傾國之兵,與齊爭一旦之命,先生何以教之?」
樂毅對曰:「齊國地大人眾,士卒習戰,未可獨攻也。
王必欲伐之,必與天下共圖之。
今燕之比鄰,莫密於趙,王宜首與趙合,則韓必從。
而孟嘗君相魏,方恨齊,宜無不聽。
如是,而齊可攻也。」
燕王曰:「善。」
乃具符節,使樂毅往說趙國。
平原君趙勝為言於惠文王,王許之。
適秦國使者在趙,樂毅並說秦使者以伐齊之利。
使者還報秦王。
秦王忌齊之盛,懼諸侯背秦而事齊,於是復遣使者報趙,願共伐齊之役。
劇辛往說魏王,見孟嘗君,孟嘗君果主發兵,復為約韓與共事。
俱與訂期。
於是燕王悉起國中一精一銳,使樂毅將之。
秦將白起,趙將廉頗,韓將暴鳶,魏將晉鄙,各率一軍,如期而至。
於是燕王命樂毅並護五國之兵,號為樂上將軍,浩浩蕩蕩,殺奔齊國。
齊湣王自將中軍,與大將韓聶迎戰於濟水之西。
樂毅身先士卒,四國兵將,無不賈勇爭奮,殺得齊兵一屍一橫原野,流血成渠。
韓聶被樂毅之弟樂乘所殺。
諸軍乘勝逐北,湣王大敗,奔回臨淄,連夜使人求救於楚,許盡邦淮北之地為賂;一面檢點軍民,登城設守。
秦、魏、韓、趙乘勝,各自分路收取邊城,獨樂毅自引燕軍,長驅深入,所過宣諭威德,齊城皆望風而潰,勢如破竹,大軍直一逼一臨淄。
湣王大懼,遂與文武數十人,潛開北門而遁。
行至衛國,衛君郊迎稱臣。
既入城,讓正殿以居之,供具甚敬。
湣王驕傲,侍衛君不以禮。
衛諸臣意不能幹,夜往掠其輜重。
湣王怒,欲俟衛君來見,責以捕盜。
衛君是日竟不朝見,亦不復給廩餼。
湣王甚愧,候至日昃餓甚,恐衛君圖己,與夷維數人,連夜逃去。
從臣失主,一時皆四散奔走。
湣王不一日,逃至魯關,關吏報知魯君。
魯君遣使者出迎,夷維謂曰:「魯何以待吾君?」
對曰:「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
夷維曰:「吾君,天子也。
天子巡狩,諸侯辟宮,朝夕親視膳於堂下,天子食已,乃退而聽朝,豈止十牢之奉而已!」使者回復魯君,魯君大怒,閉關不納。
復至鄒,值鄒君方死,湣王欲入行吊。
夷維謂鄒人曰:「天子下吊,主人必背其殯棺,立西階,北面而哭,天子乃於昨階上,南面而吊之。」
鄒人曰:「吾國小,不敢煩天子下吊。」
亦拒之不受。
湣王計窮。
夷維曰:「聞莒州尚完,何不往?」
乃奔莒州,金兵城守,以拒燕軍。
樂毅遂破臨淄,盡收取齊之財物祭器,並查舊日燕國重器前被齊掠者,大車裝載,俱歸燕國。
燕昭王大悅,親至濟上,大犒三軍,封樂毅於昌國,號昌國君。
燕昭王返國,獨留樂毅於齊,以收齊之餘城。
齊之宗人有田單者,有智術,知兵。
湣王能用,僅為臨淄市椽。
燕王人臨淄,城中之人,紛紛逃竄。
田單與同宗逃難於安平,盡截去其車軸之頭,略與毅平,而以鐵葉裹軸,務令堅固。
人皆笑之。
未幾,燕兵來攻安平,城破,安平人復爭竄,乘車者捱擠,多因軸頭相觸,不能疾驅,或軸折車覆,皆為燕兵所獲。
惟田氏一宗,以鐵籠堅固,且不礙,竟得脫,奔即墨去訖。
樂毅分兵略地,至於畫邑,聞故太傅王蠋家在畫邑,傳令軍中,環畫邑三十里,不許人犯。
使人以金幣聘蠋,欲薦於燕王。
蠋辭老病,不肯往。
使者曰:「上將軍有令:『太傅來,即用為將,封以萬家之邑;不行,且引兵屠邑!」蠋仰天歎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
』齊王疏斥忠諫,故吾退而耕於野。
今國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劫吾以兵,吾與其不義而存,不若全義而亡!」遂自懸其頭於樹上,舉身一奮,頸絕而死。
樂毅聞之歎息,命厚葬之,表其墓曰:「齊忠臣王蠋之墓。」
樂毅出兵六個月,所攻下齊地共七十餘城,皆編為燕之郡縣,惟莒州與即墨堅守不下。
毅乃休兵享士,除其暴令,寬其賦役,又為齊桓公管夷吾立祠設祭,訪求逸民1齊民大悅。
樂毅之意,以為齊止二城,在掌握之中,終不能成大事,且欲以恩結之,使其自降,故不極其兵力。
此周赧王三十一年事也。
卻說楚頃襄王,見齊使者來請救兵,許盡邦淮北之地,乃命大將淖齒,率兵二十萬,以救齊為名,往齊受地。
謂淖齒曰:「齊王急而求我,卿往彼可相機而行,惟有利於楚,可以便宜從事。」
淖齒謝恩而出,率兵從齊湣王於莒州。
湣王德淖齒,立以為相國,大權皆歸於齒。
齒見燕兵勢盛,恐救齊無功,獲罪二國,乃密遣使私通樂毅,欲弒齊王,與燕中分齊國,使燕人立己為王。
樂毅回報曰:「將軍誅天道,以自立功名,桓文之業,不足道也。
所請惟命!」淖齒大悅,乃大陳兵於鼓裡,請湣王閱兵。
湣王既至,遂執而數其罪曰:「齊有亡征三:雨血者,天以告也;地坼者,地以告也;有人當闕而哭,人以告也。
王不知省戒,戮忠廢賢,希望非分。
今全齊盡失,而偷生於一城,尚欲何為?」
湣王俯首不能答。
夷維擁王而哭,淖齒先殺夷維,乃生擢2王筋,懸於屋樑之上,三日而後氣絕。
湣王之得禍,亦慘矣哉!淖齒回莒州,欲覓王世子殺之,不得。
齒乃為表奏燕王,自陳其功,使人送於樂毅,求其轉達。
是時莒州與臨淄,陰自相通,往來無禁。
卻說齊大夫王孫賈,年十二歲,喪父,止有老母。
湣王憐而官之。
湣王出奔,賈亦從行,在衛相失,不知湣王下處,遂潛自歸家。
其老母見之,問曰:「齊王何在?」
賈對曰:「兒從王於衛,王中夜逃出,已不知所之矣。」
老母怒曰:「汝朝去而晚回,則吾倚門而望。
汝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1而望。
君之望臣,何異母一之望子?汝為齊王之臣,王昏夜出走,汝不知其處,尚何歸乎?」
賈大愧,復辭老母,蹤跡2齊王,聞其在莒州,趨往從之。
比至莒州,知齊王已為淖齒所殺。
賈乃袒其左肩,呼於市中曰:「淖齒相齊而弒其君,為臣不忠,有願與吾誅討其罪者,依吾左袒3。」
市人相顧曰:「此人年幼,尚有忠義之心,吾等好義者,皆當從之。」
一時左袒者,四百餘人。
時楚兵雖眾,皆分屯於城外。
淖齒居齊王之宮,方酣飲,使婦人奏樂為歡。
兵士數百人,列於宮外。
王孫賈率領四百人,奪兵士器仗,殺入宮中,擒淖齒剁為肉醬,因閉城堅守。
楚兵無主,一半逃散,一半投降於燕國。
再說齊世子法章,聞齊王遇變,急更衣為窮漢,自稱臨淄人王立,逃難無歸,投太史敫家為傭工。
與之灌園,力作辛苦,無人知其貴為介者。
太史敫有女,年及笄,偶遊園中,見法章之貌,大驚曰:「此非常人,何以屈辱於此?」
使侍女叩其來歷。
法章懼禍,堅不肯吐。
太史女曰:「白龍魚服,畏而自隱,異日富貴,不可言也。」
時時使侍女給其衣食,久益親近。
法章因私露其跡於太史女。
女遂與訂夫婦之約,因而私通,舉家俱不知也。
時即墨守臣病死,軍中無主,欲擇知兵者,推戴為將,而難其人。
有人知田單鐵籠得全之事,言其才可將,乃共擁立為將軍。
田單身一操一版鍤,與士卒同一操一作;宗族妻妾,皆編於行伍之間。
城中人畏而一愛一之。
再說齊諸臣四散奔逃,聞王蠋死節之事,歎曰:「彼已告1者,尚懷忠義之心,我輩見立齊朝,坐視君亡國破,不圖恢復,豈得為人!」乃共走莒州,投王孫賈,相與訪求世子。
歲余,法章知其誠,乃出自言曰:「我實世子法章也。」
太史敫報知王孫賈,乃具法駕迎之,即位,是為襄王。
告於即墨,相約為犄角,以拒燕兵。
樂毅圍之,三年不克。
乃解圍退九里,建立軍壘,令曰:「城中民有出樵采者,聽之,不許擒拿。
其有困乏飢餓者食之,寒者衣之。」
欲使感恩悅附。
不在話下。
且說燕大夫騎劫,頗有勇力,亦喜談兵,與太子樂賢相善,覬得兵權。
謂太子曰:「齊王已死,城之不拔者,惟莒與即墨耳。
樂毅能於六月間,下齊七十餘城,何難於二邑?所以不肯即拔者,以齊人未附,欲徐以恩威結齊,不久當自立為齊王矣。」
太子樂資述其言於昭王。
昭王怒曰:「吾先王之仇,非昌國君不能報,即使真欲王齊,於功豈不當耶?」
乃笞樂資二十,遣使持節至臨淄,即拜樂毅為齊王。
毅感泣,以死自誓,不受命。
昭王曰:「吾固知毅之本心,決不負寡人也。」
昭王好神仙之術,使方士煉金石為神丹,服之,久而內熱發病,遂薨。
太子樂資嗣位,是為惠王。
田單每使細作人燕窺覘事情。
聞騎劫謀代樂毅,及燕太子被笞之事,歎曰:「齊之恢復,其在燕後王乎!」及燕惠王立,田單使人宣言於燕國曰:「樂毅久欲王齊,以受燕先王厚恩,不忍背,故緩攻二城,以待其事。
今新王即位,且與即墨連和,齊人所懼,惟恐他將來,則即墨殘矣。」
燕惠王久疑樂毅,及聞流言與騎劫之言相合,因信為然。
乃使騎劫往代樂毅,而召毅歸國。
毅恐見誅,曰:「我趙人也。」
遂棄其家,西奔趙國。
趙王封樂毅於觀津,號望諸君。
騎劫既代將,盡澳樂毅之令,燕軍俱憤怨不服。
騎劫住壘三日,即率師往攻即墨,圍其城數匝1,城中設守愈堅。
田單晨起謂城中人曰:「吾夜來夢見上帝告我云:齊當復興,燕當即敗。
不日當有神人為我軍師,戰無不克。」
有一小卒悟其意,趨近單前,低語曰:「臣可以為師否?」
言畢,即疾走。
田單急起持之,謂人曰:「吾夢中所見神人,即此是也!」乃為小卒易衣冠,置之幕中上坐,北面而師事之。
小卒曰:「臣實無能。」
田單曰:「子勿言。」
因號為「神師」。
每出一約束,必稟命於神師而行。
謂城中人曰:「神師有令:『凡食者必先祭其先祖於庭,當得祖宗陰力相助。
』」城中人從其教。
飛鳥見庭中祭品,悉翔舞下食。
如此早暮二次,燕軍望見,以為怪異。
聞有神君下教,因相與傳說,謂齊得天助,不可敵,敵之違天,皆無戰心。
單復使人揚樂毅之短曰:「昌國君太慈,得齊人不殺,故城中不怕。
若劓其鼻而置之前行,即墨人苦死矣!」騎劫信之,將降卒盡劓其鼻。
城中人見降者割鼻,大懼,相戒堅守,惟恐為燕人所得。
田單又揚言:「城中人家,墳墓皆在城外,倘被燕人發掘,奈何?」
騎劫又使兵卒盡掘城外墳墓,燒死人,暴骸鼻。
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欲食燕人之肉。
相率來軍門,請出一戰,以報祖宗之仇。
田單知士卒可用,乃一精一選強壯者五千人,藏匿於民間,其餘老弱,同婦女輪流守城。
遣使送款1於燕軍,言:「城中食盡,將以某日出降。」
騎劫謂諸將曰:「我比樂毅何如?」
諸將皆曰:「勝毅多倍!」軍中悉踴躍呼:「萬歲!」田單又收民間金得千鎰,使富傢俬遺燕將,囑以城下之日,求保全家小。
燕將大喜,受其金,各付小旗,使插於門上,以為記認。
全不準備,呆呆的只等田單出降。
單乃使人收取城中牛共千餘頭,制為絳繒之衣,畫以五色龍文,披於牛體;將利刃束於牛角,又將麻葦灌下膏油,束於牛尾;拖後如巨帚。
於約降前一日,安排停當。
眾人皆不解其意。
田單椎2牛具酒,候至日落黃昏,召五千壯卒飽食,以五色塗面,各執利器,跟隨牛後。
使百姓鑿城為一穴一,凡數十處,驅牛從一穴一中出,用火燒其尾帚。
火熱漸迫牛尾,牛怒,直奔燕營。
五千壯卒,銜枚隨之。
燕軍信為來日受降入城,方夜,皆安寢。
忽聞馳驟之一聲,從夢中驚起,那帚炬千餘,光明照耀,如同白日。
望之皆龍文五采,突奔前來,角刃所觸,無不死傷,軍中擾亂。
那一夥壯卒,不言不語,大刀闊斧,逢人便砍,雖只五千個人,慌亂之中,恰像幾萬一般。
況且向來聽說神師下教,今日神頭鬼臉,不知何物。
田單又親率城中人鼓噪而來,老弱婦女,皆擊銅器為聲,震天動地,一發膽都嚇破了,腳都嚇軟一了,那個還敢相持!真個人人逃竄,個個奔忙,自相蹂踏,死者不計其數。
騎劫乘車落荒而走,正遇田單,一戟刺死,燕軍大敗。
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事也。
史官有詩云:
火牛奇計古今無,畢竟機乘騎劫愚。
假使金台不易將,燕齊勝負竟何如?
田單整頓隊伍,乘勢追逐,戰無不克。
所過城邑,聞齊兵得勝,燕將已死,盡皆叛燕而歸齊。
田單兵勢日盛,掠地直一逼一河上,抵齊北界,燕所下七十餘城,復歸於齊。
眾軍將以田單功大,欲奉為王。
田單曰:「太子法章自在莒州,吾疏族,安敢自立?」
於是迎法章於言。
王孫賈為法章御車,至於臨淄,收葬湣王,擇日告廟臨朝。
襄王謂田單曰:「齊國危而復安,亡而復存,皆叔父之功也!叔父知名始於安平,今封叔父為安平君,食邑萬戶。」
王孫賈拜爵亞卿。
迎太史女為後,是為君王后。
那時太史敫方知其女先以身許法章,怒曰:「汝不取媒而自嫁,非吾種也!」終身誓不復相見。
齊襄王使人益其官祿,皆不受。
惟君王后歲時遣人候省,未嘗缺禮。
此是後話。
時孟嘗君在魏,讓相印於公子無忌。
魏封無忌為信陵君。
孟嘗君退居於薛,比於諸侯,與平原君、信陵君相善。
齊襄王畏之,復遣使迎為相國。
孟嘗君不就。
於是與之連和通好,孟嘗君往來於齊、魏之間。
其後,孟嘗君死,無子,諸公子爭立。
齊、魏共滅薛,分其地。
再說燕惠王自騎劫兵敗,方知樂毅之賢,悔之無及。
使人遺毅書謝過,欲招毅還國。
毅答書不肯歸。
燕王恐趙用樂毅以圖燕,乃復以毅子樂間,襲封昌國君。
毅從弟樂乘為將軍,並貴重之。
毅遂合燕、趙之好,往來其間。
二國皆以毅為客卿。
毅終於趙。
時廉頗為趙大將,有勇,善用兵,諸侯皆憚之。
秦兵屢侵趙境,賴廉頗力拒,不能深入。
秦乃與趙通好。
不知後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註解:
1韜晦:收起鋒芒,隱藏企圖。
2溘:突然死亡。
朝露:晨露,比為人生短促。
3剸:割。
1逸民:隱居之民。
2擢:一抽一。
1閭:巷門。
2蹤跡:追蹤。
3左袒:露出左臂,表示偏護左方。
1告:退休。
1匝:圈。
1款:緩。
送緩:送信息以緩延時日。
2椎:殺。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