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演義
第五十四回 弈統帥因間致敗 陳軍門中炮歸仁
卻說英兵入鎮海城,懸賞購緝裕謙,因裕謙在日,嘗將英人剝皮處死,且掘焚英人一屍一首,所以英人非常忿恨。
其時裕謙經家人救出,舁奔寧波,聞到這個信息,又由寧波奔余姚,裕謙一息餘生,至此方才瞑目。
進至蕭山縣的西興壩,浙撫劉韻珂差來探弁,接著裕欽差一屍一船,替他買棺入殮。
當由劉韻珂據事入奏,奏中並敘及余步雲心懷兩端等情。
看官!你道這余步雲究往何處去呢?步雲自入城見裕謙後,回到招寶山,見英兵正向山後攀登,他竟不許士卒開炮,即棄炮台西走,先到寧波,繼走上虞。
生了三隻腳,還假稱有病。
英兵攻入寧波,復犯慈溪,還恐內地有備,焚掠一回,出城而去。
清廷聞警,特旨授弈經為揚威將軍,侍郎文蔚,都統特依順為參贊,馳赴浙江防剿;粵撫怡良為欽差大臣,移駐福建,調河南巡撫牛鑒,總督兩江,分任南北沿海的守禦。
弈經奏調川、陝、河南新兵六千,募集山東、河南、江淮間義勇,及沿海亡命徒數萬。
下手便錯。
以道光二十二年元旦至杭州,大小辟員,出城迎接,不消細說。
弈經格外起勁,留參贊特依順駐守杭州,自己偕參贊文蔚,督兵渡江,進次紹興。
沿途頗也留意招徠,故福建水師提督王得祿,願至軍前投效,弈經嫌他年老,勸他回籍。
前泗州知州張應雲,入營獻計,弈經虛心下問。
應雲道:「英人深入內地,都由漢一奸一替他導引,其實漢一奸一所為,不過貪圖賄賂,並沒有什麼恩義相結。
現聞寧波紳民,統延頸盼望大軍,那班漢一奸一,又都是本地百姓,若大帥亦懸重賞招撫,漢一奸一可變作洋諜,大軍出剿,使他作為內應,定卜成功。
這便是兵法上所說的『因間』二字,敢乞大帥明鑒!」張應雲因間之計,並非全然紕謬,但亦視乎善用不善用耳。
弈經道:「這策恰是很妙,但叫誰人去招呢?」
應雲道:「卑職不才,願當此任。」
弈經大喜,遂議定進兵方略:令參贊文蔚率兵二千,出屯慈溪城北的長溪嶺;副將朱貴,參將劉天保,率兵二千,出屯慈溪城西的大寶山,專圖鎮海;總兵段永福率兵勇四千,偕張應雲出襲寧波;故總兵鄭國鴻子鼎臣,統率水勇東渡,規復定海;海州知州王用賓,出駐乍浦,雇漁舟渡岱山,策應鼎臣;弈經自率兵勇三千,駐紮紹興東關鎮,接運糧餉,調度兵馬。
計劃已定,各路同時出發,只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誰知鄭鼎臣航海東去,遇著大風顛簸,先蕩得七零八落,沒奈何收兵回來,帆檣已損破不少,總算數千名水勇,還幸生全。
王用賓出渡岱山,因鼎臣遇風回航,反致孤軍深入。
到定海附近,被英人偵悉,放炮的放炮,縱火的縱火,連忙逃回,漁船已一半被毀了。
一路完結。
段永福與張應雲居然招集許多義勇,又收買漢一奸一,令為內應,先由段永福伏兵城外,約期正月晦日攻城,偏這漢一奸一反覆無常,一陽一與張應雲聯絡,暗中卻把師期通報英將。
兩面賺錢,不愧漢一奸一二字。
英將巴爾克,忙與濮鼎查商議。
濮鼎查是英國有名的謀士,便定了一個將計就計的法子,先期佯開城門,誘段永福入城。
虧得永福刁猾,只令前隊五百人進去,一入城中,兩旁火彈雨下,英兵左右殺出,段軍轉身就逃。
腳長的人,逃出了一半一性一命,還有一半,統做了寧波城中的炮灰。
永福、應雲,不敢再戰,先後奔回東關。
兩路完結。
還有出屯慈溪的兩將,素稱驍勇,劉天保欲立首功,先自發兵,甫至鎮海城外,就大聲呼噪。
英兵聞警登城,接三連四的開放大炮,招寶山上的英兵,又發炮相應,憑你劉天保如何勇力,究竟血肉一身一子,敵不過兩邊炮彈,只得退回大寶山。
朱貴接著埋怨他不先通知,以致敗退,劉天保尚倔強不服。
不想英兵反水陸並進,來攻大寶山。
劉天保紮營山左,朱貴率長子昭南,紮營山右。
英兵自右攻入,朱貴麾兵迎擊,前隊用抬炮數十,更迭激射,擊斃英兵三四百名,英兵前仆後繼,只是不退。
朱貴父子,亦拚命相搏,從辰時戰到申時,朱軍饑一渴交加,單望天保軍相救,天保軍竟鎮日不到。
忽來了一支人馬,衝陣而入,朱貴還道是天保軍至,誰知他一入陣中,倒戈相向,才識是洋人賣通的鄉勇,前來抗拒官軍。
朱貴怒極,下令搜殺,奈隊伍已被衝亂,洋人乘間抄襲,後面導引水師登岸,巨炮火筒,射燒營帳,煙焰蔽天。
這時候,天保軍亦受衝擊,反從山左竄到山右,弄得朱軍越亂。
朱貴見勢不支,猶誓死格鬥,把手中所執大旗,插在地上,搶著一一柄一大刀,拍馬馳赴敵陣,見一個,殺一個,大約殺了幾十個英人,身上亦著了數創,馬亦受傷。
朱貴被馬掀下,英兵統用著長矛,來戳朱貴,不防朱貴突然躍起,把敵矛奪住兩桿,左右衝蕩,嚇得英兵紛紛倒退。
英將見戰朱貴不下,暗中攜著手槍,乘朱貴殺入,陡發一彈,可憐蓋世英雄,倒斃沙場上面。
長子昭南,見父已倒地,忙衝出父一屍一前,猛力抗拒,意中想保護父一屍一;怎奈英兵攢聚,雙拳不敵四手,雖格殺英兵數名,已是身無完膚,大叫一聲而亡。
父忠子孝,朱氏有光。
手下親兵二百五十人,沒一個不殉難。
還有知縣顏履敬,在後面督糧,距大寶山二里,聞報朱軍鏖鬥,登高觀戰,遙見朱軍危急,奮然道:「我與朱協台交好多年,理應出去幫助。」
忙脫了外衣,拔一出佩刀,下山馳赴,僕從上前諫阻,履敬道:「我此去明知一死,但能上報君恩,下全友誼,死亦甘心,何足懼哉?」
僕從見主子不允,也只得隨著,馳入陣中,死鬥一場,統中炮身死。
死友義僕,足垂千古。
劉天保奔回長溪嶺,促文蔚往援朱貴,文蔚不允,部下亦代為力請,始許發兵二百。
時已薄暮,傳報朱軍覆沒,慌得面如土色,急令截回二百兵,夤夜逃走。
我不解道光帝何故專用這等人物,想總由平時會拍馬屁。
到了東關,那位揚威將軍弈經,早已接得敗耗,遁到杭州去了。
先是兩江總督伊裡布,奉旨回任,因家人張喜往來英船,事涉通番,被逮入都,按律遣戍。
浙撫劉韻珂,與伊裡布素有感情,上了一道奏章,說他因公得罪,心實無他。
英人向來器重伊裡布,就是伊僕張喜,亦素得洋人傾服,倘令伊裡布來浙效力,該英人不復內犯,亦未可定,伏望俯賜採納等語。
保薦伊裡布,無非叫他議和。
道光帝竟言聽計從,赦伊裡布罪,賞他七品頂戴,令赴浙營效力。
並授宗室尚書耆英署杭州將軍,連宗室都任命出來,道光帝之心如揭。
與參贊齊慎,一同赴浙。
又密諭弈經,叫他注意防堵,暫勿出戰,靜俟機會。
英將見浙省不敢發兵,遂欲轉略長江,斷絕南北交通,威嚇中國,先勒索寧波紳士,犒軍銀一百二十萬圓,才許退兵。
紳士無奈,東湊西借,方得如數交去。
英艦乃退,只留兵千餘名,輪船四艘,駐守定海。
弈經忙奏陳收復寧波,劉韻珂亦照樣馳奏。
奏折才發,乍浦的警報又到。
乍浦系浙西海口,向屬嘉興府管轄,駐有漢兵六千三百人,滿兵千七百人,副都統長喜,及同知韋逢甲,率兵抵禦,遙見英艦列陣而來,好像山阜一般,滿漢兵先已氣索,弄得腳忙手亂。
英艦尚未近岸,他卻亂放槍炮,一顆兒都沒有放著。
等到英艦攏岸,彈藥已經用盡。
那邊英兵,蓬蓬勃勃,炮彈如雨點般打來,岸上的官兵,赤手空拳,焉能抵擋?自然敗北而逃。
長喜、韋逢甲禁喝不住,也只得退回城中。
英兵登陸進攻,猛撲東門,城上炮石齊發,擊傷英兵多名,英兵繞攻南門,長喜亦由東至南,奮力督守。
忽見城中火起,煙塵抖亂,長喜料知漢一奸一內應,欲下城搜捕,那時英兵已緣梯登城,長喜左攔右阻,致受重傷,遂下城投水。
經親兵救出,隔宿乃亡。
韋逢甲力戰多時,炮傷左脅,亦即斃命。
佐領隆埃額特赫,翼領英登布,驍騎校該杭阿等,統同殉難。
佐領果仁布妻塔塔拉氏,懼城陷被辱,與二女投井死。
生員劉楙被虜,由英人一逼一寫告示,不從被殺。
傭工陸貴,遇著英兵,叫他抬炮,他反大罵,被英兵一槍戳死。
木工徐元業,也被英人執住,令他引搜婦女,他卻自刎而盡。
還有庠生劉東藩女,年二十二,尚未出嫁,英兵見她生有姿色,用刀脅劉,令女受污,女不從,也投入井中。
劉進女鳳姑,年十九,出城避難,遇英兵尾追,不能急走,反回身痛詈,甘心受刃。
余外殉難的人,多不知名姓,無從紀載,相傳共七百多人。
揚忠表節,是好稗官。
自從英人犯浙,別處城邑百姓,多望風先避,獨乍浦猝遭失陷,趨避不及,罹禍最酷。
上自官弁,下至工役婦女,寧為玉碎,毋為瓦全,也算是歷史上光榮呢。
古道猶存,今亡矣夫。
適值伊裡布至浙,巡撫劉韻珂,亟令赴英艦議款,英將巴爾克未許。
還是家人張喜下船一談,巴爾克只索還俘虜十數名,揚帆退去。
張喜有這般能力,真也奇怪。
當由劉韻珂一一奏明,伊裡布遂由七品銜,升至副都統了。
承蒙家人抬舉。
英艦自乍浦退出,轉入江蘇,駛至吳淞口,江南提督陳化成,夙具將略,本系福建同安縣人,清廷鑒他忠勇,特破迴避本鄉的故例,超擢廈門提督。
嗣因江防緊急,調任江南。
方才到任,即迭接定海、鎮海敗耗。
江、浙是毗連省分,浙省遇警,江南應該戒嚴。
吳淞又是長江南面的要口,向設東西兩炮台,互為犄角,化成督兵把守,三閱寒暑,與士卒同甘苦,就使風霜雨雪,他也同將弁們,在營住宿,軍中感他惠一愛一,呼他作為陳佛,及英兵進一逼一吳淞,總督牛鑒,也到寶山縣督防。
牛鑒膽氣很小,忙召化成熟商。
寶山距吳淞只六里,一召便到,牛鑒見了,別事不聞提起,單問保全生命的法兒。
化成道:「大帥不要驚慌!吳淞口向設炮台,用炮扼險,可決勝仗。
只叫大帥坐鎮寶山,不可輕出輕入!那時化成自能退敵。」
牛鑒道:「可靠得住麼?」
化成道:「兵家勝負,雖是不能預料,但一夫拚命,萬夫莫當。
總叫上下將弁,戮力同心,何愁不勝?」
牛鑒道:「全仗!全仗!」化成告退,仍回吳淞。
參將周世榮接著,問制軍有無對敵方略?化成微笑道:「老哥別問!只我與你的福氣,統是不薄。」
世榮不覺驚訝,化成道:「明日與英人開戰,得了勝仗,我與你同受上賞;萬一戰敗,死且不朽,非福而何?」
當夜,遣別將守東炮台,自與周世榮守西炮台。
次日,化成手執紅旗,登台揮戰。
英艦先發炮射來,化成亦發炮出去。
一邊仰攻,一邊俯擊,兩下裡喊殺震天,煙霧蔽日。
相持多時,化成走到最大的炮門後面,親自動手,望准英艦,放將出去,不偏不歪,正中英艦的煙囪,一聲炸裂,沉下海底去了。
台上的官兵,齊聲歡呼。
化成又開第二炮,這一炮,卻沒有前時的准,只擊斷了英艦的桅桿,放到第三炮,仍不過擊斷船桅;第五六回放炮,卻是射不著;接連打了數十回,雖擊死英兵數百名,終不能打沉英船。
化成一性一急起來,把住錨頭,仔細窺著,適有一艦鼓輪駛入,化成連擊兩炮,一炮擊著敵艦的汽鍋,一炮擊著敵艦的輪葉,那艦向下一沉,又望上一躍。
一躍一沉,鑽入水底,只剩了桅桿的頭梢,微露海面。
筆筆曲折,真好筆仗。
這邊台上鼓噪如雷,比第一炮越發歡躍。
化成亦欣喜非常。
這位牛大帥,聞知官兵得勝,也想到軍前揚威,跨上寶馬,馳出南門。
不要他輕出,他偏輕出。
徐州兵亦隨著前來,由總兵王志元押陣。
牛大帥意氣揚揚,只道英艦已退出口外,他來虛張聲勢,托詞策應。
縱著馬上了海塘,見兩邊正在酣戰,你一炮,我一槍的轟擊,他已驚得目瞪口呆;突然面前落下一顆流彈,險些兒把靈魂飛去,轉身就跑。
這一跑,跑出大禍祟來了。
不要他輕入,他偏輕入。
原來台上兵弁,聞制台親來督戰,正格外奮勇,忽見牛制台奔回,徐州兵統同駭散,海塘上杳無人跡,還道後面伏著英兵,不禁慌亂;心中一慌,手中漸漸疏懈。
這時英兵攻西炮台不下,方轉攻東炮台,東炮台守兵,聞西炮台炮聲漸稀,錯疑西炮台已經失守;又經牛大帥一逃,不由的魂銷魄喪,棄台而走。
英兵乘勢登岸,踞了東炮台,復來夾攻西炮台。
化成前後受敵,危急萬分,周世榮請化成退兵,化成拔劍叱道:「庸奴,庸奴!我誤識汝。」
世榮易服潛逃。
這位陳提台化成,尚竭力支撐,手燃巨炮,猛擊英兵,怎奈顧前不能顧後,後面的炮彈,接連打來,化成受了數彈,噴下幾口狂血,捨生取義去了。
守備韋印埃,千總錢金玉、許林、許攀桂,外委徐大華、姚雁字等,見提台陣亡,感他平時的恩惠,情願隨死,乃與英兵鏖戰許久,究竟眾寡不敵,先後戰歿。
武進士劉國標,趁這血戰的時候,奪出陳化成一屍一身,背負而出,藏在蘆葦裡面,嗣經嘉定縣令練廷璜,遣人舁至關帝廟殯殮。
百姓多扶老攜幼,爭來哭奠,生榮死哀,陳提台也好瞑目。
隻牛制軍奔回寶山,未曾喘一息,忽報東西兩炮台,統已失陷,提督以下,多半殉難,英兵已來攻寶山了。
牛鑒不待聽畢,忙帶親兵若干,拚命出走。
英兵勢如破竹,直入寶山,轉陷上海,又揚帆入長江口,去追這位牛大帥。
江浙有幾句童謠道:
一戰甬江口,制台死,提台走;
再戰吳淞口,提台死,制台走;
死的死,走的走,沿海碼頭多失守。
究竟牛鑒能逃得一性一命否,容待下回再表。
弈經、牛鑒,平時本無功績可言,乃用以作折衝之選,其致敗也宜矣。
朱貴父子,及陳提台化成,皆驍勇善戰,一誤於文蔚之不救,一誤於牛鑒之猝逃,弈經於無可諉之中,猶可強諉,牛鑒則膽小如鼷,聞炮驚走,坐亂軍心,徒委陳化成於敵手,為國家失一良將,其罪殆不可勝誅矣。
本回於朱、陳戰狀,極力形容,即所以甚弈經、牛鑒之罪。
旁及死事諸將弁,及殉節諸工役婦女,尤足愧煞庸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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