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演義
第六十三回 那拉氏初次承恩 圓明園四春爭寵
且說咸豐帝迭聞捷報,心中欣慰。
少年天子,蘊藉風一流,只因長一毛一蔓延,烽煙未靖,不免宵旰勤勞,連那六宮妃嬪,都無心召幸。
這番河北肅清,江南復連報勝仗,自然把憂國憂民的思想,稍稍消釋。
大凡一個人,遇著安逸時候,容易生出一婬一樂的念頭,況咸豐帝身居九五,年方弱冠,哪裡能拋除肉一欲?若抑若揚,絕妙好辭。
即位二年,曾冊立貴妃鈕祜祿氏為皇后。
皇后幽嫻靜淑,舉止行動,端方得很,咸豐帝只是敬她,不甚一愛一她。
此外妃嬪,雖也不少,都不能悉如上意。
只有一位那拉貴人,芙蓉為面,楊柳為眉,模樣兒原是齊整,一性一情兒更是乖一巧;兼且通滿漢文,識經史義,能書能畫,能文能詩,滿清二百多年宮闈裡面,第一個能幹人物,要算這位那拉氏。
就使順治皇帝的母親,相傳是色藝無雙,恐怕還不能比擬呢。
回應孝莊後。
這位那拉氏籍貫,說將起來,恰要令人一嚇,她就是被清太祖滅掉的葉赫國後裔。
回應第二回。
太祖因掘出古碑,上有「滅建州者葉赫」六字,所以除滅葉赫。
只因太祖皇后,本是葉赫國女兒,為了一線姻親,特令苟延宗祀,但不過一陰一戒子孫,以後休與結婚。
順治後頗謹遵祖訓,傳到咸豐時候,已是年深月久,把祖訓漸漸忘懷;且因那拉氏的祖宗,並非勳戚出身,入宮時只充一個侍女,後來漸遭一寵一幸,封為貴人。
清制:皇后以下,一妃二嬪,貴人列在第三級,與皇后尚差四等,本來是不甚注意,誰知後來竟作了無上貴婦。
命耶數耶!
那拉氏幼名蘭兒,父親叫作惠征,是安徽候補道員,窮苦得不可言狀,遺下一妻二女,回京乏資,虧了個清江知縣吳棠,送他賻儀三百兩,方得發喪還京。
看官!你道這吳知縣何故送他厚賻?吳宰清江時,曾有副將奔喪回籍,與吳有同僚舊誼,因副將舟過清江,乃遣使送給厚儀,不意去使誤送鄰船。
這鄰船就是那拉氏姊妹北歸,正慮川資不繼,忽來了這項白鏹,喜從天降。
那是吳縣官得知誤送,幾欲索還,旋聞系惠征喪船,從前也有一面緣,就將錯便錯的過去,不過把去使訓斥了一頓。
誰知後來的高官厚祿,都是這三百兩銀子的報酬。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是吳縣官運氣。
蘭兒曾語妹道:「他日吾姊妹兩人,有一得志,休要忘吳大令厚德。」
志頗不小。
回京後,過了一二年,正值咸豐改元,挑選秀女,入宮備使。
蘭兒奉旨應選,秀骨姍姍,別具一種丰韻,咸豐帝年少一愛一花,自然中意,當即選入宮中,服侍巾櫛。
蘭兒素好修飾,到此越裝得秀媚。
娥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
用討武照檄中語,已寓深意。
只因咸豐帝政躬無暇,蘭兒的佳運,尚未輪著,所以暫屈轅下。
到了咸豐四年,這蘭兒命入紅鸞,緣來福輳,竟居然得邀天一寵一了。
一日,咸豐帝退朝入宮,面上頗有喜色,適值皇后奉太后召,赴慈寧宮。
宮嬪競上前請安,蘭兒也在後面隨著跪下,被咸豐帝瞧見,不由的惹起情腸,當下令宮嬪各回原室,獨留蘭兒問話。
蘭兒一寸芳心,七上八下,也不知是禍是福,遂向咸豐帝重行叩見。
咸豐帝溫顏悅色道:「你且起來,立在一旁!」蘭兒復叩首道:「謝萬歲爺天恩。」
這六個字從蘭兒口中吐出,彷彿似雛燕聲,黃鶯語,清脆得了不得。
待蘭兒遵諭起侍,由咸豐帝仔細端詳,身材體格恰到好處,真個是增之太長,減之太短,亭亭玉立,無一不韻。
那滿頭的萬縷青絲,尤比別人格外潤澤,玄妻鬒發,不過爾爾;還有一雙慧眼,俏一麗動人,格外可一愛一。
情一人眼裡出西施,況蘭兒確是可人。
頓時把這位少年天子,目不轉瞬的注著蘭兒。
蘭兒不覺俯首,粉臉上暈起桃紅,含一著三分春意,愈覺秀色可餐。
咸豐帝瞧了一回飽,方問她年歲姓名。
蘭兒一一婉答,咸豐帝猛然記憶道:「不錯不錯,你入宮已一兩年了。
朕被這長一毛一鬧得心慌,將你失記,屈居宮婢,倒難為你了。」
這數語傳入蘭兒耳膜,感激得五體投地,又叩謝溫語優獎的天恩。
咸豐帝見她秀外慧中,越加憐一愛一,恨不得立命承御,適值皇后回宮,不得不遣發出去。
看官記著!這一夕,咸豐帝就在別宮,召進蘭兒,特沛恩膏。
蘭兒初承雨露,弱不勝嬌,輸萬轉之柔腸,了三生之夙孽。
綺麗中帶譏諷語。
一宵恩一愛一,曲盡綢繆,把咸豐帝引入彀中,翌日,即封她為貴人。
她從此仗著色藝,竭力趨承,不到一兩年工夫,竟由聖天子龍馬一精一神,鑄造出一個小皇帝來。
這且慢表,單說清宮挑選秀女,不限年例。
咸豐帝因一寵一幸那拉貴人,免不得續添宮娥,準備服役,遂又下旨重選秀女。
滿蒙各族女孩兒,年在十四歲以上,二十歲以下,一概報名聽選。
只有財有勢的旗員,不忍拋兒別女,方賄賂宮中總監,替他瞞住,余外不能隱蔽。
一日,正是皇上親視秀女期限,一班旗下的女子,都與父母哭別,隨了太監,往坤寧宮門外,排班候駕。
自辰至未,車駕不至,諸女來自民間,驟睹宮衛森嚴,已是心中忐忑;兼且站立多時,飢腸轆轆,未免怨恨起來。
嗟歎聲,嗚咽聲,雜沓並作。
總監怒喝道:「聖駕將至,汝等倘再哭泣,觸一動天威,恐加鞭責,那時追悔無及。」
諸女被他一喝,越發慌張,戰慄無人色。
忽有一女排眾直前,朗聲道:「我等離父母,絕骨肉,入宮聽選,統是聖旨難違,家貧莫贖,沒奈何到此。
就使蒙恩當選,也是幽閉終身,與罪犯囚奴相似。
人孰無情,試想父母鞠育深恩,無以為報,生離甚於死別,寧不可慘?況現在東南一帶,長一毛一遍地,今日稱王,明日稱帝,天下事已去大半,我皇上不知下詔求賢,慎選將帥,保住大清江山,還要戀情女色,強攫良家女,幽閉宮禁中,令她們終身不見天日,一任皇上行樂,歷朝以來的英主,果如是麼?我死且不怕,鞭撲何懼?滿清一代的奏議,多是媕阿取容惶悚感激的套話,鋪寫滿紙,不意有此女丈夫,真正難得。
這一番話,說得宮監們個個伸舌。
事有湊巧,咸豐帝御駕適到,太監料已聽見,忙將這女子縛住,牽至咸豐帝前請罪,叫她下跪。
她偏不跪,仍抗言道:「奴一女子,粗知大義,不比你們齷齪小人,專知逢君之惡。
今日特來請死,何跪之有?」
咸豐帝龍目一瞧,見她莊容正色,英氣一逼一人,不禁心折,便令太監替她釋縛,溫言諭道:「你前番的說話,朕在途中,只聽得一半,你再與朕道來!」那女子照前複述,毫無囁嚅情狀。
咸豐帝道:「你真不怕死麼?」
那女子道:「聖上賜奴死,奴死了,千秋萬古,頗識奴名,但不知聖上將自居何等?」
說到此句,便欲把頭觸柱。
王鼎一屍一諫,不及此女。
咸豐帝忙令太監攔住,便極口讚道:「奇女,奇女!朕命宮監送你回家便了。」
並召諸秀女上前,問願入選否?諸女皆不敢答。
咸豐帝道:「汝等都沒有答應,想是不願入選,宮監可一一送還,不准無禮!」咸豐帝之不亡,賴有此耳。
於是直言的女子,領了眾女俯伏謝恩,隨眾太監出去。
咸豐帝回宮,尚記念這奇女子,等到太監復旨,便問此女何人?太監奏稱:「此女出身寒微,他父是個驍騎校官職,是小得很哩。」
咸豐帝道:「你不要輕視此女,此女若不識文字,斷不能為此言。」
太監道:「萬歲爺真是聖明。
聞女家甚貧,全靠這女課童度日,得資養親哩。」
咸豐帝道:「忠孝兩全,確是奇女,不意我旗人中,恰有這般閨秀,朕倒要設法玉成,保全她一世方好。」
自是咸豐帝時常留意,嗣因某親王喪偶,遂代為指婚。
小子並非杜撰,可惜這女子姓氏,一時無從搜考,只好待他時查出,再行補敘。
且說咸豐帝聞了旗女直言,頗思勵一精一圖治,日夕聽政,連那拉貴人都無心召幸。
一日朝罷,接閱兵部侍郎曾國藩奏報:「水陸各軍,合攻九江城,賊堅守不能下,臣督水師三板船駛入鄱一陽一湖,毀去賊船數千艘,追賊至大姑塘,被賊抄襲後路,將內湖外江隔斷,賊復夜襲臣船,倉猝抵禦,竟致敗衄,臣座船陷沒,案卷蕩然。
臣自知失算,愧對聖上,願馳敵死難,經臣羅澤南勸臣自贖,臣是以待死候旨,伏乞交部嚴加議處!臣雖死,且感恩不朽」云云。
咸豐帝瞧了又瞧,不禁長歎,便召軍機大臣入內,將奏報遞閱。
內中有個滿軍機文慶,閱奏畢,便道:「曾國藩確是忠臣,即如此次敗仗,毫不隱諱,據實自劾,已見他存心不欺。
現在東南一帶,如國藩的忠誠,實無幾人,皇上果加恩寬宥,他必愈加感激,時思報稱。
奴才愚見,欲滅發逆,總在這國藩身上呢。」
文慶頗獨具真鑒。
咸豐帝沈吟半晌,方道:「你說亦是,你去擬旨罷!」文慶便草擬上諭,略說:「曾國藩自出岳州後,與塔齊布等協力同心,掃除群丑,此時偶有小挫,尚於大局無損。
曾國藩自請嚴議之處,著加恩寬免」等語。
擬畢,由咸豐帝瞧過,隨即頒發。
只咸豐帝心中,未免怏怏,有幾個先意承志的宮監,便導咸豐帝去逛圓明園。
這圓明園是全國著名的靈園,園中一切佈置,沒有一件不玲瓏一精一巧,豁目賞心。
所有樓台殿閣,不計其數;昔人所謂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也差不多的景象。
作者慣將亡國殷鑒作為比擬,可為善諷。
此外如青松翠柏,瑤草琪花,碧澗清溪,假山幻嶂,更覺得密密層層,迷一離心目。
咸豐帝朝罷余閒,嘗去遊玩。
這日到了園中,正值隆冬天氣,花木多半蕭疏,不免鬧中帶寂,咸豐帝轉灣抹角,向各處逛了一周,終覺得無情無緒。
行一步,歎一聲。
宮監知龍心未悅,只得曲意奉承,多方湊趣。
有一慧且黠的某總管,竟啟口稟奏道:「這園內的花草,得邀宸盼,也算是修來幸福。
可惜經冬凋謝,不能四時皆春,現應續選名花入園,令它顏色常新,方不負聖躬一寵一眷。」
咸豐帝聞言微笑道:「世上沒有不凋的花草,任它萬紫千紅,一遇風霜,便成憔悴,除非是有美人兒,或者還可代得。」
某總管道:「本年挑選秀女,萬歲爺聖德如天,叫她們個個回家。
倘若不然,令群女入值園內,豈不是眾美畢具了?」
咸豐帝道:「一班都是旗女,也不見什麼好處。」
總管道:「萬歲爺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只叫一道聖旨,令各省選女入侍,就使西子太真,亦可立致。」
歷代主子,統由此輩教壞。
咸豐帝道:「祖制不准採選漢女,哪裡可由朕作俑?」
總管又道:「宮裡應遵祖制,園內想亦無妨。」
硬要逢君之惡,殊屬可恨!咸豐帝想了一回,便道:「這也須秘密辦理,不宜聲張。」
某總管說聲遵旨,俟咸豐帝游畢,即隨駕回宮。
不到半年,南中已獻入漢女數十名,供值圓明園,分居亭館,個個是纖穠合度,修短得中。
更有那裙下雙彎,不盈三寸,為此金蓮瘦削,越覺體態輕一盈。
咸豐帝得了許多美人,每日在園中游賞,巧遇艷一陽一天氣,春一色爭妍,悅目的是鬢光釵影,撲鼻的是粉馥脂芳。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香國蜂王,任情恣采,今夕是這個當御,明夕是那個侍寢,內中最得一寵一幸的,計有四人,咸豐帝賜她們芳名,叫作牡丹春,杏花春,武林春,海棠春。
牡丹春住在圓明園東偏,宮院名牡丹台,嗣改名鏤月開雲;杏花春住在圓明園西室,宮院名杏花村館;武林春住在圓明園南池,池上建起一座寢宮,天然佳妙,池名武林春一色,宮院亦就池出名;海棠春住在圓明園北面,宮院恰不是海棠名號,偏叫作綺吟堂。
在咸豐帝的意思,乃是將四春佳麗,分居四隅,綰住那一年春一色,自己作為護花使者。
樂將極矣。
無如雨露雖是宏施,膏澤總難遍及,重門寂寂,夜漏遲遲,聽隔院之笙歌,惱人情緒,看陌頭之楊柳,倍觸愁腸。
由悲生怨,由怨生妒,酸風醋霧,迷漫全園。
誰意四春奪一寵一之時,正值太后彌留之日,咸豐帝入侍慈躬,好幾日不到圓內,羊車望幸,愈覺無期。
接連又是太后崩逝,哭臨奉安的手續,忙了兩三個月。
咸豐帝頗盡孝思,百日以內,未嘗入園。
至易夏為秋,時日已多,哀思漸殺,方再入園中游幸。
當時四春一娘一娘一,都已料聖駕將臨,眼巴巴的在園探望。
偏這杏花春慧心獨運,捷足先登,數日前已遍賂值園宮監,叫他留意迎駕。
那宮監得了好處,自然格外獻功,咸豐帝未入園門,狡太監已先探報。
杏花春即帶領宮眷等,至要路迎迓,遙見御駕徐徐過來,早已輕折柳腰,俯伏一在地。
是時因太后喪期,妃嬪等都遵制一服孝,杏花春淺妝淡抹,越顯得雲鬟鬒黑,玉骨清芬。
咸豐帝瞧將過去,好似鶴立雞群,分外奪目,多日不見,益令人醉。
忙龍行虎步的走將攏來,令她起立。
杏花春珠喉婉轉,先稟稱臣妾迎駕,繼稟稱臣妾謝恩,然後站起嬌一軀,讓咸豐帝先行,自率宮眷等後隨。
到了寢宮,又復叩首請安。
咸豐帝叫她不必多禮,並賜旁坐。
這時候的杏花春自然提足一精一神,慇勤獻媚,把這咸豐帝籠住不放。
留連至晚,即留宿在杏花村館。
翌日,復由咸豐帝特旨,開群芳宴,傳諭各宮妃子貴人,都到杏花村館領宴。
那時六院三宮,接奉聖諭,就使心中未愜,也只好聯翩前來。
園內的牡丹春、武林春、海棠春,滿肚子含一著醋意,終究不敢不到。
只有鈕祜祿後,領袖宮闈,天子不能妄召,所以未嘗與宴。
還有一位那拉貴人,奉了命,竟叫宮監回奏,稱病不赴。
咸豐帝聖度汪洋,總道她身懷六甲,無暇責備,誰知入宮見嫉,她已別有心腸。
那拉氏之心術,已露一班。
是日,杏花村館,大集群芳,「花為帳幄酒為友,雲作屏風玉作堆,」說不盡的綺膩風光,描不完的溫柔情態。
咸豐帝至此,樂得不可言喻。
恐怕此時的歡樂,只有咸豐帝一人,杏花春或尚得其半,此外則一陽一作歡娛,一陰一懷妒忌,未必盡如帝意也。
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圓則易缺,滿則易傾,咸豐帝一生,也只有這場韻事,算作極樂的境遇了。
後人曾有詩詠道:
纖步金蓮上玉墀,四春顏色斗芳時;
圓明劫後宮人在,頭白誰吟湘綺詞?
咸豐帝罷宴後,次日早朝,忽接到六百里加緊奏章,忙拆開一閱,乃是荊州將軍官文,奏稱武昌復失,巡撫陶恩培以下,大半殉難,不禁大驚。
看官!要知武昌失守情形,待小子下回說明!
酒色財氣四字,為人生最大之魔障,而色之一關,尤為難破,其釀禍亦最甚。
士大夫之家無論已,試觀歷朝以來,亡國之朕,大半由於女色。
若僅僅酗酒,僅僅嗜財,僅僅使氣,雖不能無弊,國尚不至於亡。
咸豐帝頗號英明,當時稱為小堯舜,觀其聞選女之讜言,不加以罪,反褒獎之,其器識已可見一斑,然卒未能屏除肉一欲,幸那拉,嬖四春,為主德累,四春尚未足亡清,而那拉實為亡清之張本,夫豈真遺碑成讖,非人力可以挽回者?主德可以格天,主不德,天數始不能逃也。
本回專載清宮事,於咸豐帝之明昧,或抑或揚,隱寓勸懲之義,而於前後各回歷述戰事外,列此一回,尤足令人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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