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演義
第七回 為敵作倀滿主入邊 因間信讒明帝中計
卻說孔耿二明將,見了滿洲太宗,伏地大哭。
太宗問為何事?二人奏道:「臣等都是東江總兵一毛一文龍部將,因袁崇煥督師薊遼,無故將我一毛一帥殺死,懇求大皇帝發兵攻明,替一毛一帥報仇,袁崇煥殺一毛一文龍事,從明朝二降將口中敘出,省卻無數筆墨。
臣等願為前導,雖死無恨。」
朝鮮有韓潤、鄭梅,明朝有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何虎倀之多也!原來一毛一文龍蟠踞東江,素一性一倔強,崇煥恐他跋扈難制,借閱兵為名,誘文龍往迎。
文龍見了崇煥,語多傲慢。
崇煥便賺文龍登出閱兵,帳下伏了軍士,把文龍拿住,數他十二大罪,請出尚方劍,將文龍斬首。
這孔、耿二人,統認文龍為義父,因文龍被殺,隨即逃往滿洲甘作虎倀。
為私滅公,二人可誅。
太宗道:「照汝等說來,是真心投降麼?」
二人便設誓道:「如有異心?神人殛之!」太宗道:「汝二人欲我報仇,也可代為出力,但山海關內外,有袁崇煥把守,不易進取,汝等可有良策否?」
二人沈吟許久,耿仲明先開口道:關內外不易得手,何不繞道西北,從「龍井關攻入?」
太宗道:「龍井關在何處?」
孔有德接口道:「龍井關是明都東北的長城口,此去須經過蒙古,方可沿城入關。
此關若入,便可向洪山、大安二口,分路進搗,直入遵化,遵化一下,明京便搖動了。」
彷彿《三國演義》中,張松獻益州地圖。
太宗喜形於色,便道:「汝等願作嚮導麼?」
二人齊聲稱願。
旁閃出多爾袞道:「二將棄逆歸順,正是識時俊傑,但二將前來,曾被明廷察覺否?」
二人齊聲答道:「我等潛蹤而來,不但明廷未知,連關上的袁崇煥,也未必曉得。」
多爾袞道:「既如此,請爾等速還登州。」
太宗道:「我要他作攻明的嚮導,你如何教他速還登州?」
此事我亦要問。
多爾袞道:「我軍此次攻明,料非一二個月可以回國,若被袁崇煥聞知,從登萊調遣水師,潛入我境,豈不是顧彼失此?好在二將前來,彼尚未曉,現仍回據登州,一陽一順明朝,一陰一助我國,倘袁崇煥令他攻我,他可逗留勿進,若差了別將,他可預先報知,以便堵截,豈不是好?」
太宗道:「好是好的,但無人導入龍井關,奈何?」
多爾袞道:「蒙古喀爾沁部,已歸順我國,我軍到了蒙古,擇一熟路的作了嚮導,便可入龍井關。
從前蒙古嘗入貢明廷,豈無人熟識路徑?」
太宗大喜,便手指多爾袞,對孔、耿二人道:「這是皇弟多爾袞,足智多謀,計出萬全,現請汝等依了他計,仍回登州,秘密行一事,將來為我立功,不吝重賞。」
孔、耿二人領命去訖。
多爾袞此計,仍是未信孔、耿二人,意欲借此試二人虛實,用心更細,設計更險。
《明史》崇禎四年,載登州游擊孔有德叛事,此處尚是崇禎二年,故有此斡旋之筆。
是年十月,太宗親率八旗勁旅,大舉攻明,方欲啟行,聞報蒙古喀爾沁部,遣台吉布爾噶圖入貢。
太宗接見,就問龍井關路徑,曾否認識?布爾噶圖道:「奴才數年前,曾去過一次,略識路程。」
太宗即令他作為嚮導,頓時滿城文武,除居守外,盡隨駕出發。
戈鋋耀日,旌旗蔽天,一程行一程,一隊過一隊,迴環曲折,越水穿林,在途中過了數天,方到喀爾沁部。
喀爾沁親王,迎宴犒勞,不待細說。
太宗即日抵龍井關,關上不過幾百名守卒,見滿洲軍蜂擁而來,都嚇得魂飛天外,四散逃去。
滿軍整隊而入,遂分兩路進攻,一軍攻大安口,由濟爾哈朗岳托為統領。
共四旗;一軍攻洪山口。
太宗親率四旗兵隊,連夜進發。
此時明軍專防守山海關,把大安、洪山二口,視作沒甚要緊的區處,空空洞一洞,毫不設備,一任滿軍攻入,浩浩蕩蕩的殺奔遵化州。
明廷聞警,飛檄山海關調兵入援,總兵趙率教,奉檄出兵,星夜前進,到了遵化州東邊,地名三屯營,望見前面密密層層的都是滿軍,把三屯營圍得鐵桶相似。
率教自顧部眾,不及他四分之一,眼見得不是對手,只是忠臣不怕死,有進尺,無退寸,當下激厲將士,分為數隊,吶喊一聲,竟向滿軍中衝入。
滿軍見有援師,讓他入陣,復將兩面的兵合裹攏來,把率教困在垓心。
率教全無懼怯,率眾血戰,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自辰至午,也殺了滿軍多名。
怎奈滿軍越來越眾,率教只領著孤軍,越戰越少,滿望城中出兵相應,誰知寂無聲響。
又復死戰多時,看看日光已暮,不由的憤急起來,索一性一拍馬當先,殺開一條血路,直奔城下,大聲叫道開城。
城上亂下矢石,率教大叫道:「我是山海關總兵,來援此城,請速放入!」但聞城上守兵答道:「主將有令,不論敵兵援兵,一概不得入城。」
率教此時已身受重創,至此進退無路,視部下殘兵,亦受傷過半,不能再戰,便下馬向西再拜道:「臣力竭矣。」
把劍自刎而亡。
可敬可悲。
那時滿兵已一逼一到城下,把殘兵掃得一精一光,不留一個,當即乘勝登城。
城中守將朱國彥,只守著閉關的主見,不納援軍,害得趙率教自刎身亡,到了滿軍登城,他已無能抵禦,忙回署穿好冠帶,望闕叩頭,與妻張氏並投繯畢命。
愚不可及。
滿軍奪了三屯營,又攻遵化,巡撫王元雅晝夜巡守,滿軍豎一起雲梯,四面進攻,守兵措手不及,被滿軍一擁而上。
王元雅以下文武各官,統同殉節。
滿洲太宗入城,命軍士檢埋元雅一屍一首,殺牛犒飲,慶賞一天。
翌日即率師進發,所過皆墟。
不到一月,薊州、三河、順義、通州等處,都被滿軍占踞,乘勝直到明都城下。
明廷大震,幸虧關上滿桂,帶兵入援。
滿桂也是明朝有名的猛將,見滿軍大至,亟麾兵迎戰。
兩軍廝殺了半日,不分勝負。
忽城上放了一聲大炮,彈丸四迸,煙霧蔽天,滿軍霎時馳退,滿桂軍猝不及防,反被打傷了數百名。
滿桂也中了一彈。
冤枉得很!
太宗收了兵馬,就在城北土城關的東面,扎定了營,令明日奮力攻城。
忽見貝勒豪格及額駙恩格德爾兩人,匆匆走入道:「袁崇煥又來了。」
太宗驚道:「袁蠻子當真又來麼?」
所留意者此人。
原來明京自滿軍深入,飛詔各處迅速勤王,袁崇煥奉旨,立遣趙率教、滿桂等率軍入援,自己亦帶領祖大壽、何可綱兩總兵,隨後啟程。
所過各城,都留兵駐守。
及到明京,各道援師,亦漸漸雲集。
崇煥入見崇禎帝,帝大加慰勞,命他統率諸道援師,立營沙河門外,與滿軍對壘。
滿洲太宗聞崇煥又至,不覺驚歎失聲。
豪格及恩格德爾見太宗不悅,便仗著膽道:「袁蠻子沒有三頭六臂,何故畏他?他現在率兵初到,未免勞苦,趁此機會,劫他營寨,何愁不勝?」
太宗道:「汝言雖是有理,但袁蠻子饒智有略,寧不預先防備?汝等既願劫營,須處處防他埋伏。
左右分軍,互相策應,方是萬全之策。」
可謂小心。
豪格等應命出兵。
這時滿營在北,袁營在南,由北趨南,須經過兩道隘口,恩格德爾自恃勇力,一到右隘,就帶了本部人馬,從隘口進去。
鹵莽可笑。
豪格一想,彼從右入,我應從左進,但若兩邊都有埋伏,那時左右俱困,不及救應,豈不是兩路失敗麼?現不若隨入右隘,接應前軍為是。
虧此一想。
便命軍士隨入右隘,起初還望見恩格德爾的後隊,及轉了幾個灣頭,前軍都不見了。
正驚疑間,猛聽得一聲號炮,木石齊下,把去路截斷。
豪格料知前面遇伏,忙令軍士搬開木石,整隊急進。
幸喜山上沒有伏兵下來,尚能疾行無阻。
行未數里,見前面聚著無數明軍,把恩格德爾圍住,恩格德爾正衝突不出。
當由豪格催動前騎,拚命殺入,方將明軍漸漸殺退,保護恩格德爾出圍。
非寫豪格,實寫袁崇煥。
隨令恩格德爾前行,自己斷後,徐徐回營。
明軍見有援應,也不追趕。
恩格德爾回見太宗,狼狽萬狀,稟太宗道:「袁蠻子真是厲害,奴才中了他計,若非貝勒豪格相救,定然陷入陣中,不能生還。」
太宗道:「我自叫你格外小心,你如何這等莽撞?本應治罪,念你一點忠心,恕你一次。」
恩格德爾叩首謝恩,又謝過了豪格。
太宗道:「袁蠻子在一日,我們憂愁一日,總要設法除他方好。」
令軍士分頭出哨,嚴防襲擊。
當夜無話,次日滿洲探馬,來報敵營豎一立棚木,開濠掘溝,比昨日更守得嚴密了。
太宗道:「他是要與我久持,我軍遠道而來,糧餉不繼,安能與他相持過去?」
當即開軍士會議,文武畢集,太宗令他們各抒所見。
諸將紛紛獻議,或主急攻,或主緩攻,或竟提出退師的意見。
太宗都未愜意。
旁立一位文質彬彬的大臣,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別有成算。
太宗望著,乃是範文程,便問先生有何良策?文程道:「有一策在,此刻不可洩漏,容臣秘密奏明。」
太宗即命文武各官,盡行退出,獨與文程秘密商議。
帳外但聽得太宗笑聲,都摸不著頭腦。
是何妙計?看官試一猜之!好一歇,文程亦出帳而去。
過了一天,傳報明京德勝門外,及永定門外,遺有兩封議和書,系是滿洲太宗致袁崇煥的。
疑案一。
又過一天,滿軍捉住明太監二名,太宗不命審問,就令漢人高鴻中監守。
疑案二。
又過一天,滿軍退五里下寨。
疑案三。
又過一天,高鴻中報明太監脫逃,太宗也不去罪他。
疑案四。
又過一天,高鴻中面帶喜色,入報明督師袁崇煥下獄,總兵祖大壽、何可綱奔出關外去了。
疑案五。
太宗道:「范先生好似一個智多星,此番得除掉袁蠻子,真是我國一樁大幸事。」
看官!你道這位神出鬼沒的范先生,究竟是何妙策?說將起來,乃是兵書上所說的反間計。
原來明京兩門外的議和書,都是範文程捏造情由,遣人密置。
守門的兵目,得了此書,飛報崇禎帝,崇禎帝便命親近太監,出城訪查,不料途中伏著滿兵,被他拿去兩名。
這兩名太監,拿入滿營,由高鴻中監守。
高系漢人,與明太監言語相通,漸漸說得投機,非但不加刑具,並且好酒好肉的款待。
是夕,鴻中與二太監酣飲,有一兵官模樣,入會鴻中見二太監在座,慌忙退出。
鴻中假作酒醉,忙起座追出門外,與兵官密談。
二太監見無人在座,便掩到門後竊一聽,模模糊糊的,聽得袁崇煥已經允議,明晨我兵退五里下寨。
末後這一語,是休令明太監聞知。
言畢,匆匆徑去。
二太監以目相視,忙即回座,鴻中亦入門再飲數巡,說是要摒擋行李,恕不陪飲。
鴻中別去,二太監趁這時光,走出帳外,見帳外無人把守,便一溜煙的跑回明京,詳稟崇禎帝。
崇禎帝因崇煥擅殺一毛一文龍,已自不悅,及聞了私自議和的消息,便召見崇煥,責他種種專擅,立命錦衣衛縛置獄中。
總兵祖大壽、何可綱,聞主帥無故下獄,頓時大憤,率兵馳回山海關。
你想滿洲太宗得了此信,有不格外喜歡麼?陳平間范增,周瑜弄蔣幹,都是這般計策,崇禎帝號稱英明,應亦曉明史事,乃竟墮入敵計,自壞長城,真正可歎!
明軍失了主帥,驚惶的了不得。
偏這滿洲太宗計中有計,不乘勢攻打明京,反向固安、良鄉一帶,去游弋了一回。
明廷還道是滿兵退去,略略疏防,不料滿兵復回轉北京,直一逼一蘆溝橋。
此時守城大將,只有滿桂一人,還靠得住,此外都是酒囊飯袋,全不中用。
崇禎帝封滿桂為武經略,屯西直、安定二門,統轄全軍,一面命各官保薦人才。
好好一個大將才,縛置獄中,還要人才何用。
當由庶吉士、金聲保薦兩人,一個是游僧申甫,想是會念退兵咒。
一個是翰苑出身劉之綸。
崇禎帝立刻召見,適劉之綸未曾在京,應一召的只有申甫一人。
陛見時問他有何才具?申甫答稱:「能造戰車。」
當場試驗,頗覺靈動,遂擢他為副總兵,令他招募新軍,即日赴敵。
急時抱佛腳,有何益處?申甫奉了上命,就在京中開局招兵,所來的無非市井游手,或是申甫素識的僧徒,全然不曉得臨陣打仗的格式,冒冒失失的領了出城,戰車在前,步兵在後,大喊一聲,向滿營衝將過去。
滿軍守住營寨,全然不動,前面的戰車,也在途中停住了。
驀聞滿營中一聲戰鼓,把寨門一開,千軍萬馬,擁殺過來,申甫還催戰車急進,怎奈推車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滿軍將戰車盡行撥倒,提起大刀闊斧,殺入明軍,好像削瓜切菜一般。
這等游手僧徒,只恨爹一娘一少生兩腳,沒命的奪路亂跑。
申甫也轉身逃走,不到數步,被一滿員趕到,刀起頭落,把申甫一道魂靈,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調侃得妙。
崇禎帝聞申甫敗死,越加惶急,命滿桂出城退敵。
滿桂奏言眾寡懸殊,未可輕戰。
偏這明廷的太監,日日慫恿崇禎帝,催令速戰。
是滿桂催命符。
崇禎帝既誅魏Yan,如何尚用奄寺?令人難解。
滿桂只得督領兵官孫祖壽等,出城三里,與滿軍搏戰。
這場廝殺,與申甫出戰,全然不同,兵對兵、將對將,賭個你死我活,自早晨起,竟殺得天昏地黑。
敘滿桂處亦是不苟。
滿洲太宗見部隊戰明軍不下,想了一計,令侍衛改作明裝,就夜黑時混入明軍隊裡。
滿桂不防,誤作城內援兵,不料這偽明軍專殺真明軍,一陣一騷一擾,明軍大亂。
可憐這臨陣慣戰的滿桂,竟死於亂軍之中。
滿桂又死,明其危矣。
滿軍大獲勝仗,個個想踴躍登城,不意太宗竟下令退軍,弄得眾貝勒都疑惑起來。
小子且停一停筆,先謅成一詩,以紀其事云:
大好京畿付劫灰,強胡飽掠馬方回,
誰雲明社非清覆,內訌都從外侮來。
畢竟滿洲太宗何故退軍,請到下回交代。
袁崇煥殺一毛一文龍,後人多議其專擅,愚意不然。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於國,專之可也。
況崇禎帝固許其便宜行一事乎!惟文龍被殺,部下多投奔滿洲,甘為虎倀,繞道入塞,不得謂非崇煥疏忽之咎。
然勤王詔下,即兼程前進,忠勇若此,而崇禎帝多疑好猜,竟信Yan豎之讒,誤墮敵人之計,崇煥下獄,滿桂陣亡,明之不亡亦僅矣。
讀此回令人嗟歎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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