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演義
第十三回 闖王西走合浦還珠 清帝東來神京定鼎
卻說吳三桂見城上擲下首級,拾起一看,正是他父母妻子的首級,驚得面色如土,從馬上墜下。
當由軍士扶起,不禁捶胸大哭。
想是不見陳圓圓首級,故尚未曾暈倒。
恰好清兵亦趕到城下,聞報三桂家屬被害,多爾袞即下了馬,勸三桂收淚,並安慰他一番。
三桂謝畢,清兵乘著銳氣,攻了一回都城,到晚休息。
城內的李闖王,聞滿洲兵也到城下,急得屁滾尿流,忙與部下商議了一一夜,除逃走外無別法。
遂命部下將所索金銀,及宮中帑藏器皿,夤夜收拾,鑄成銀餅數萬枚,載上騾車,用親卒拖著,出後門先發,自率妻妾等開西門潛奔。
臨走時,放了一把火,將明室宮殿,及九門城樓,統行燒燬,這是何意?並把那明太子囚挾而去。
時已黎明,清兵方出寨攻城,忽見城內火光燭天,烈焰飛騰,城上的守兵,已不知去向;隨即緣城而上,逾入城內,把城門洞一開。
吳三桂一馬衝入,軍士亦逐隊進城。
外城已拔,內城隨下,皇城已開得洞穿。
三桂率兵到宮前,只見頹垣敗瓦,變成了一個火堆。
三桂遂令軍士撲滅余焰,自己恰急急忙忙的,到了家內。
故廬尚在,人跡杳然。
轉了身,向各處搜尋一番,只有鳩形鵠面的愚夫愚婦,並沒有這個心上人兒。
我亦替他一急。
他亦無心去迎多爾袞,竟領兵出了西門,風馳電掣般追趕李闖。
到了慶都,見李闖後隊不遠,便憤憤的追殺過去。
李闖急令部將左光先、谷大成等,回馬迎戰,不數合,已被三桂軍殺敗,勒馬逃走。
拋棄甲仗無數,擁積道旁,三桂軍搬不勝搬,移不勝移。
等到撥一開走路,眼見得闖軍已去遠了。
三桂尚欲前進,祖大壽、孔有德等,已從京城趕到,促令班師。
三桂道:「逐寇如追逃,奈何中止?」
大壽道:「這是范老先生意見,說是窮寇勿追,且回都再議。」
三桂猶自遲疑,大壽言:「軍令如山,不應違拗。」
三桂無奈,偕大壽等回見多爾袞。
多爾袞慰勞一番,三桂道:「闖賊害我故君,殺我父母,吳某恨不立誅此賊。
只因軍命難違,姑且從歸,現請仍行往追!」口頭原是忠孝。
多爾袞道:「將軍原不憚勞,軍士已經疲乏,總須休養幾天,方可再出。」
三桂無言可答,只得辭別到家,仍密遣心腹將士,探聽陳圓圓消息。
念念不忘此人。
接連兩日,毫無音信,三桂短歎長吁,悶悶不樂。
忽有一小民求見,三桂召入。
那小民叩見畢,呈上一書,三桂即展讀道:
賤妾陳沅謹上書於我夫主吳將軍麾下:妾以陋姿,猥蒙一寵一愛一,為歡三日,遽別征旌,妾雖留滯京門,魂夢實隨左右。
陌頭之感,不律難宣。
三月終旬,闖賊東來,神京失守,妾以隸於將軍府下,遂遭險難,以國破君亡之際,即以身殉,夫亦何惜?第以未見將軍,心跡莫明,不敢遽死。
闖賊屢圖相犯,妾以死拒。
幸闖賊猶畏將軍,未下毒手,令妾得以瓦全。
妾之偷息以至於今者,皆將軍之賜也。
及闖賊舉兵西走,妾得乘間脫逃,期一見將軍之面,捐軀明志。
乃聞將軍復出追寇,不得已暫寓民家,留身以待。
今幸將軍凱旋,將別後情形,謹陳大略。
伏維垂鑒,書不盡意,死待來命。
看官!這陳圓圓既被李闖擄去,如何李闖西奔,恰把圓圓撇下呢?前未提起,閱者早已懷疑。
原來圓圓秉一性一聰明,聞三桂來追,李闖欲走,她思破鏡重圓,故意的向李闖面前,說明三桂心跡。
李闖以留住圓圓,可止追軍,並因妻妾多與相嫉,一陰一阻其行,故圓圓猶得留京,流徙民家。
三桂得了圓圓書,不禁大喜,忙賞小民二百金,這小民恰得了一注橫財。
今兵役肩輿至民家,接回圓圓。
不一時,圓圓已到,款步而入,三桂忙起身相迎。
文姬歸來,丰姿如舊。
圓圓方欲行禮,三桂已將她一把掖住,擁入懷中,與她接了一回吻,真是活寶貝。
才對圓圓道;「不料今日猶得見卿。」
圓圓道:「妾今日得見將軍,已如隔世,惟妾身雖幸保全,左右不無疑慮,請今日死在將軍面前,聊明妾志。」
說畢,已垂下珠淚數滴,把三桂雙手一推,意圖自盡。
一哭一死,這是婦女慣技。
三桂將她緊緊抱住,便道:「我為卿故,間關萬里,日不停馳,今日幸得重會,卿乃欲捨我而死。
卿死,我亦不願再生。」
比君父何如?圓圓嗚咽道:「將軍知妾,未必人人知妾。」
三桂急忙截住道:「我不疑卿,誰敢疑卿!」圓圓道:「將軍如此憐妾,妾不死,無以自白,妾死,又有負將軍,正是生死兩難了。」
三桂著急道:「往事休提,今日是破鏡重圓的日子,當與卿開樽暢飲,細訴離情。」
於是命侍役安排酒餚,到了上房對酌,敘這數月的相思。
妾貌似花,郎情如蜜,金缸影裡,半嚲雲鬟,秋水波中,微含一春一色。
既而夕一陽一西下,更鼓隨催,攜手入帳,重療相如渴病,含羞薦枕,長令子建傾心。
此時三桂的心中,全把君父忘卻,未知這位陳圓圓,還記念李闖否?過了數日,少不得從宜從俗,替吳襄開喪受吊。
白馬素車,往來不絕。
嗣聞多爾袞保奏為王,又是改吊為賀,小子也不願細敘了。
且說清攝政王多爾袞入京後,一切佈置,都由範文程、洪承疇酌定。
特志兩人,是《春秋》書法。
范、洪二人,擬就兩道告示,四處張貼。
一道是揭出「除暴救民」四字,羈縻百姓,一道是為崇禎帝發喪,以禮改葬,籠絡百姓。
那時百姓因李闖入京,縱兵為虐,受他一奸一婬一擄掠的苦楚,飲恨的了不得,一聞清兵入城,把闖賊趕出,已是轉悲為喜。
又因清兵不加殺戮,復為故帝發喪,真是感激涕零,達到極點,還有哪個不服呢?小信小惠,已足服人。
多爾袞見人心已靖,急召集民夫,修築宮殿。
武英殿先告竣工,多爾袞升殿入座,擺設前明鑾駕,鳴鐘奏樂,召見百官。
故明大學士馮銓,及應襲恭順侯吳維華,亦率文武群臣,上表稱賀。
富貴固無恙也。
是日,即繕好奏摺,今輔國公屯齊喀和托,及固山額真何洛會,到沈一陽一迎接兩宮。
兩大臣去訖,多爾袞退了殿,忽由部將呈上密報。
多爾袞一瞧,即召入範文程、洪承疇遞閱。
二人閱畢,範文程道:「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國,將來定與我為難,這事頗要費手。」
洪承疇道:「朱由崧是個酒色之徒,不足深慮,只是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素具忠誠,未知他曾任要職否?」
多爾袞道:「洪先生諒識此人。」
承疇道:「他是祥符縣人,素來就職南京,所以不甚熟識。
唯他有一弟在京,日前已會晤過了。」
多爾袞道:「最好令伊弟招降了他。」
承疇道:「恐他未必肯降。
但事在人謀,當先與商議便是。」
多爾袞點頭,二人隨即退出。
過了數日,迎鑾大臣飭人回報,兩宮准奏,擇於九月內啟鑾。
多爾袞遂派降臣金之俊為監工大臣,從京城至山海關,填築大道,未竣工的宮殿,加緊築造;又招集侍女太監,派往各宮承值,宮中需用的器一具物件,特遣專員往各處採辦;多爾袞當政務余閒的時候,亦親去監察,吉特太后所居之宮,想必監察較周。
一日,由探馬報稱明福王稱帝南京,改元弘光,命史可法開府揚州,統轄淮揚鳳廬四鎮,江淮一帶,都駐紮重兵了。
多爾袞聞報,仍延這洪老先生密議邸中。
此時這洪老先生,已託史可法兄弟寄書招降,又與多爾袞代作一書,寄與史公。
此書曾載入史鑒,首末無非通套,中間恰說得委婉動人。
其文云:
予向在沈一陽一,即知燕京物望,鹹推司馬。
及入關破賊,與都人士相接,識介弟於清班,曾託其手書奉致衷緒,未知以何時得達。
比聞道路紛紛,多謂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所以防亂臣賊子,法至嚴也。
闖賊李自成,稱兵犯闕,手毒君親,中國臣民,不聞加遺一矢。
平西王吳三桂,介在東陲,獨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義,念累世之宿好,棄近日之小嫌,一愛一整貔貅,驅除狗鼠。
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后謚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
親郡王將軍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
勳戚文武諸臣,鹹在朝列,恩禮有加。
耕市不驚,秋毫無擾。
方擬秋高天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聯兵河朔,陳師鞠旅,戮力同心,報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
豈意南州諸君子,苟安旦夕,弗審時機,聊慕虛名,頓忘實害,予甚惑之。
國家撫定燕都,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朝也。
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我國家不憚征繕之勞,悉索蔽賦,代為雪恥,孝子仁人,當如何感恩圖報?茲乃乘逆寇稽誅,王師暫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漁人之利,揆諸情理,豈可謂平?將謂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耶?夫闖賊為明朝祟,未嘗得罪於我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義,今若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儼為勁敵,予將簡西行之銳,轉旝東征,且擬釋彼重誅,命為前導。
夫以中華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國,勝負之數,無待蓍龜矣。
予聞君子之一愛一人也以德,細人則以姑息,諸君子果識時知命,篤念故主,厚一愛一賢王,宜勸令削號歸藩,永綏福祿,朝廷當待以虞賓,統承禮物,帶礪山河,位在諸王侯上,庶不負朝廷仗義,興滅繼絕之初心。
至南州群彥,翩然來儀,則爾公爾侯,有平西之典例在,惟執事實圖利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樹名義,而不顧國家之急,每有大事,輒同築捨。
昔宋人議論未定,兵已渡河,可為殷鑒。
先生領袖名流,主持至計,必能深維終始,寧忍隨俗浮沉,取捨從違,應早審定,兵行在即,可西可東,南國安危,在此一舉。
願諸君子同以討賊為心,毋貪瞬息之榮,而重故國無窮之禍,為亂臣賊子所笑,予實有厚望焉。
記有之:「惟善人能受盡言。」
敬布腹心,佇聞明教。
江天在望,延跂為勞,書不盡意。
書成,命故明副將韓拱薇,及參將陳萬春,繼書去訖。
多爾袞照常辦事,除處理國務外,仍是監視工作,足足忙了兩個多月,方報竣工。
一日,接到沈一陽一諭旨,知兩宮已經啟鑾,遂派阿濟格、多鐸等,率兵出城巡察。
嗣是連接來報,聖駕已到某處某處了。
多爾袞令於通州城外,先設行殿,命司設監去設帷幄御座,尚衣監去呈冠服,錦衣衛去監鹵簿儀仗,旗手衛去陳金鼓旂幟,教坊司去備各種細樂。
大致齊備,傳聞御駕已入山海關,進次永平,即傳集滿漢王大臣,統穿著吉服,往行殿接駕。
是日鑾駕已到通州,龍旗煥采,鸞輅和鈴,兩旁侍衛擁著一位七齡天子,生得秀眉隆準,器宇非凡,七歲童子,入做中原皇帝,想必器宇非凡。
後面便是兩宮皇太后。
這位吉特氏,華服雍容,端嚴之中,偏露出一種嫵媚。
想從多爾袞眼中看出。
多爾袞忙率王大臣等,排班跪接。
由太監傳旨平身,始一齊起立,隨鑾駕進了行殿。
七齡天子,升了御座,旁立鴻臚寺官,俟王大臣等依次排列,一一唱名,贊行五拜三叩首禮。
禮畢,退殿少息,約兩三小時,覆命起鑾,從永定門入大清門,王大臣等仍送迎如儀。
是時城內的居民,早已奉到命令,家家門前,各設香案,煙雲繚繞,氣象昇平。
鑾駕徐徐經過,入了紫禁城,王大臣等始起身而退,只多爾袞隨駕而入。
猛見那已革的肅親王豪格,仍然翎頂輝煌,昂頭進去,多爾袞滿腹狐疑,當時不便明問,只好隨駕入宮。
肅親王的福晉,想尚在後未到。
接連忙了數日,無非是安頓行裝,排設器一具,毋庸細說。
到了十月朔,順治帝親詣南郊,祭告天地社稷,並將歷代神主,奉安太廟,隨即升武英殿,即中國皇帝位。
滿漢文武各官,拜跪趨蹌,高呼華祝,正是說不盡的熱鬧。
漢代衣冠一旦休。
禮畢,遂頒詔天下,大旨為「國號大清,定都燕京,紀元順治」等語。
這是滿清入主中原之始,故不憚詳述。
是日,即加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因他功跡最高,特命禮部建碑勒銘,並定攝政王冠服宮室各制。
另定攝政王宮室制度,恐多爾袞尚未快意。
又加封濟爾哈朗為信義輔政叔王,名為加封,實是降級。
晉封阿濟格為武英親王,復肅親王豪格爵,賜吳三桂平西王冊印。
諭旨一下,多爾袞因豪格復爵,心中未免不樂,恰又不便攔阻,只好緩緩設法。
是日親王及各大臣家屬,亦統同到京。
前文未敘及肅王福晉,故特補敘一筆,非閒文也。
畿內已定,復令直隸巡撫衛國允等,平定畿外,於是決議遠略。
聞李闖西奔入陝,遂授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率同吳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邊外,會諸蒙古兵,入榆林延安,攻陝西的背後。
多鐸為定國大將軍,率同孔有德等,由河南趨潼關,攻陝西的前面。
兩路進兵,都用漢將為前導,以漢攻漢,的是妙計。
只可惜這平西王又要與一愛一姬話別了。
兩將軍率兵去訖,多爾袞又遣豪格出師山東,語首特加多爾袞三字,閱者勿滑過。
豪格不敢違慢,亦即奉令而去。
那時朝政始稍稍閒暇,多爾袞隨時入宮,與吉特太后共敘離情。
一日,正自大內回邸,忽由洪承疇入見,報稱江南遣使左懋第、陳洪範、馬紹愉等,攜帶白金十萬兩,綢緞數萬匹,來此犒師。
多爾袞道:「何處的軍士,要他犒賞?」
承疇道:「說來可笑。
他說是犒我朝軍士呢!還有史可法一封復書。」
說至此,即袖出一書呈上,多爾袞拆開一閱,不禁驚歎起來。
正是:
河山半壁留殘局,簡牘千秋表血誠。
畢竟書中如何說法,且看下回自知。
順治帝之入關,人謂由多爾袞之力,吾不云然。
不由多爾袞,將由吳三桂乎?應之曰唯唯否否。
三桂初心,固未嘗欲乞援滿洲也,為一一愛一姬故,迫而出此。
然則導清入關者,非陳圓圓而誰?圓圓一女子耳,乃轉移國脈如此。
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圓圓殆其流亞歟?若多爾袞之經略中原,入關定鼎,亦自吉特太后激厲而來,是又以一婦人之力,肇成大統者,孰功孰罪,閱此書者當於夾縫中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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