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演義
第十五回 棄南都昏主被囚 捍孤城遺臣死義
卻說揚州被清兵攻入,警報傳至南京,與雪片相似。
馬士英急遣總兵鄭鴻逵,副使楊文驄,率師堵截江上。
這鄭楊兩人,統是馬一黨一,鑽營奔去,得了一個高官,曉得什麼兵略,只把炮彈隔江亂放,詭報勝仗。
偏這清兵故意趨避,到了炮彈聲歇,他卻乘著黑夜,渡江而來。
待明營驚醒,清兵已經殺入,鄭楊二人不知所措,只得率兵逃走。
楊文驄逃至蘇州,鄭鴻逵越加膽小,直奔到杭州,好算是逃將軍第一。
清兵遂進陷鎮江。
那時弘光皇帝恰羅列美一女,飲酒取樂,不讓當年陳叔寶。
至鎮江失守的信息,報入宮中,他還擁著美人,不住的飲酒。
虧他鎮定。
次日,又由太監入報,清兵自丹一陽一句容,迤邐前來,至是弘光帝方有些著急,連喚奈何。
太監道:「現聞黃得功屯兵蕪湖,請皇上趕緊前去,叫他保駕才好。」
弘光帝忙收拾行裝,挈了一愛一妃,潛開通濟門出走。
次晨,馬士英入朝,聞弘光帝已經逃去,忙入宮中,見太后皇后,正在著忙,哭得似淚人兒一般。
太后都不管,弘光帝全無心肝。
士英命侍衛備駕出宮,自與阮大鋮率親兵數千名,挾了太后皇后等,匆匆逃去。
南京城內,人心惶惶,總督京營圻城伯趙之龍,束手無策,與大學士王鐸等,密議了一條救急的妙法,倒也大家心安。
過了兩日,清兵始到城下,趙之龍即將議定的法子,施行出來,令屬員寫了降書一道,繼赴清營。
多鐸大喜,准其投降。
趙之龍即率十七侯伯,開了城門,匍匐道旁,迎接清兵,衣冠掃地。
多鐸入城安民。
因馬到即降,破格寬宥,禁止部兵擄掠,所以南京還算安靜。
特別提出,想見其擄掠多矣。
休息一天,即遣貝勒尼堪,貝子屯齊,進兵蕪湖,追擒弘光帝。
適明將劉良佐,奉檄入援,途次遇著清兵,並不抵禦,當即迎降。
尼堪令為前驅,直達蕪湖江口。
是時江南四鎮,高傑被殺,二劉降清,單剩了一個黃得功,他前時奉命去攻左良玉,良玉已死,其子夢庚敗走,得功因回屯蕪湖。
忽見弘光帝狼狽奔到,大驚道:「陛下何故輕身到此?」
弘光帝流淚道:「南京無一人可恃,唯卿秉一性一忠誠,所以冒死前來,仗卿保護。」
何不叫馬士英、阮大鋮等保護?得功道:「陛下死守京城,臣等尚可盡力,奈何輕身來此?且臣方對敵,何能扈駕?」
弘光帝不禁大哭。
得功無法,只得留住弘光帝,願效死力。
不數日,清兵已到江口,得功戎裝披掛,執了佩刀,坐下小舟,督部下渡江迎戰。
遙聞對岸有人一大叫道:「黃將軍何不早降?」
視之,乃劉良佐,不覺怒叱道:「汝乃甘心降敵麼?」
言未畢,忽有一箭射來,正中喉間左偏,鮮血直噴,得功痛極,將佩刀擲去,拔去箭鏃,大叫一聲,暈絕舟中。
總兵田雄,見得功已死,起了壞心,一手將弘光帝掖住,復令兵士縛住弘光一愛一妃,送至對岸,獻入清營。
尼堪命將弘光帝及一愛一妃,推入囚車,解至南京,多鐸即遣使獻俘。
可憐這位風一流天子,只享了一年艷福,到此身為俘虜,與一愛一妃同畢命燕京,長辭人世去了。
與一愛一妃同死,冥中有伴了。
江南已定,範文程、洪承疇等,撰頌詞,修賀表,又有一番忙碌。
過了數日,又有兩處捷報,一是英親王阿濟格,報稱追逐李闖,無戰不勝,闖賊遁至武昌,入九宮山,被村民斫斃,獲住賊叔及妻妾,並死一黨一左光先、劉宗敏等,俱審實正法了。
了結李闖,即從阿濟格奏報中敘明,以省筆墨。
一是豫親王多鐸,報稱安慶、寧國、常州、蘇州、松江各府,統已降順,別遣貝勒博洛,及新授援浙閩總督張存仁,南下杭州去了。
此時佳音迭至,喜氣盈廷,皇太后吉特氏,及攝政王多爾袞,統喜歡得了不得。
偏提出他兩人,筆亦尖刻。
兩人復私下商議,南征西討諸將帥,在外多時,應一召他回朝休養,再作後圖,國家大事,偏稱私議,句中有句。
遂令英、豫兩親王,奏凱還朝。
是時英親王阿濟格,正由武昌順流東下,略定江西,降左良玉子夢庚,得師十萬,聞廷寄到來,仍自江西回湖北,規定全省,隨即北還。
豫親王多鐸,接到召還的諭旨,收拾金銀財帛,並選了江南美一婦數名,帶同北返。
那時美一婦中有一個孀姝,姓劉名三季,後來做了豫王福晉,便是從這次挈去,稗史中曾稱作孀姝奇遇,小子不得不略略說明:這個劉三季,系虞邑黃亮功的繼妻。
亮功病歿,三季守孀,被清軍掠獻多鐸。
多鐸見她天然秀媚,不同凡艷,就要一逼一她侍寢。
三季抵死不從,把頭觸柱,險些兒作了血污美人。
幸虧婢媼眾多,把她攔住。
她尚大哭大踴,弄得亂頭散發,別個婦女,到這般田地,也沒甚可觀,偏這三季發長委地,萬縷香絲,光同黑漆,尤覺動人憐一愛一。
多鐸不敢相強,只令婢媼小心服侍,多方勸解。
到了回京的時候,便帶了三季同還,居以大廈,被以華縠,奉以珍饈,三季毫不轉意,隨後聞她有個一愛一女,名叫珍兒,流落江南,遂令清兵沿途訪覓,竟被尋著,致書三季,三季始漸漸解憂。
事有湊巧,豫邸埃晉忽喇氏,一病身亡,多鐸又令能說能話的婢媼,許她作為繼室。
畢竟婦女心腸,未免勢利,不由的化剛為柔。
婦女失貞,大都如此。
多鐸遂派良工制就鳳冠命服,賜與三季,三季親手收了。
多鐸喜極,就命侍女十餘名,把三季換了穿戴,簇擁登堂,成就大禮。
從此下邑孤孀,居然做極一品命婦了。
當時英、豫二王還朝後,與攝政王多爾袞相見,俱蒙慇勤款待,獨肅王豪格,自山東還京,見了攝政王,偏碰著許多釘子,竟不知所為何因。
讀者試猜之!攝政王平日,喜歡中亦帶著三分愁悶,一班攀龍附鳳的功臣,從旁窺測,無從捉摸;可巧貝勒博洛的捷音,又到北京,原來馬士英自南京出走,奉了弘光帝母妃,南走杭州,適潞王常,流寓在杭,馬士英就勸他監國。
潞王尚未允洽,不意清貝勒博洛,已率兵抵餘杭,馬士英與總兵方國安,上前迎敵,連戰連敗,向西竄逸。
清兵追至錢塘江,沿江立營,杭人料他潮至必沒,誰知潮神也趨奉清兵,竟三日不至。
清兵渡江攻城,潞王無兵無餉,哪裡還能固守?只好與巡撫張秉貞等,開門乞降罷了。
攝政王看了捷報,也無甚得意,淡淡的擱過一邊,他的心思,無非與豪格反對,苦於無法可除,正在躊躇。
忽報故明兵部尚書張國維等,奉了魯王朱以海,監國紹興,故明禮部尚書黃道周等,奉了唐王朱聿鍵,稱帝福建,多爾袞皺了一回眉,便召範文程、洪承疇等會議,並問:「魯唐二王,是否前明嫡派?」
承疇答稱:「魯王是明太祖十世孫,世封山東,唐王是明太祖九世孫,世封南一陽一。」
多爾袞道:「明朝的子孫,為何有這般多呢?一個弘光,方才除掉,偏偏又興起兩個來。」
言未畢,復有警報傳到,明給事中陳子龍,總督沈猶龍,吏部主事夏允彝,聯合水師總兵黃蜚、吳志葵,起兵松江,明兵部尚書吳易,舉人沈兆奎,起兵吳江,明行人盧象觀,奉宗室子瑞昌王盛瀝,起兵宜興,明中書葛麟,主軍王期昇,奉宗室子通城王盛澂,起兵太湖,明主事荊本徹,員外郎沈廷揚,起兵崇明,明副總兵王佐才,起兵昆山,明通政使侯峒曾,進士黃淳耀,起兵嘉定,明禮部尚書徐石麟,平湖總兵陳梧,起兵嘉興,明典吏閻應元陳明遇,起兵江一陰一,明僉都御史金聲,起兵徽州,有幾個是通表唐王,遙受封拜,有幾個是近受魯王節制,還有明益王朱由本據建昌,永寧王朱慈炎據撫州,明兵部侍郎楊應麟據贛州,各招五嶺峒蠻,冒險自守等語。
螳斧雖不足當車,然皆為故明宗室遺臣,不謂無志,故每條上皆系以明字。
多爾袞皇然起立道:「這麼,這麼!起兵的人,東數支,南數支,看來東南一帶,是不容易到手了。」
範文程道:「爝火之光,何足以蔽日月?總教天戈一指,就可一概蕩平。」
多爾袞道:「英豫二王,甫命還朝,不便再發,現在驅遣何人?」
文程道:「莫如洪老先生。
他能文能武,請他督理南方軍務,定能奏效。」
承疇聞言,謙遜一番。
多爾袞不允,承疇方唯唯聽命。
既作貳臣,何必強辭?擬令貝勒博洛,仍駐杭州,貝勒勒克德渾暨都統葉臣,出守江南。
三人議定,便照例奏請,即於次日下旨。
承疇以下,除博洛在杭外,各奉命去訖。
越宿復下一諭,令海內軍民人等,薙發易服,違者立斬。
原來清帝入關,政從寬大,薙發與否,暫聽民便,此次諭下,怕死的人,哪個敢以頭易發?自然奉旨遵行。
是時江南使臣左懋第,尚羈居北京太醫院,他的隨員艾大選,也遵旨薙發,被懋第杖死。
多爾袞聞了此事,命懋第弟懋泰進去詰責。
懋第正色道:「汝乃滿清降官,何得冒稱吾弟?」
叱出懋泰,懋泰回報多爾袞,多爾袞親自提審,懋第直立不跪。
多爾袞喝令跪下,懋第道:「我乃天朝使臣,安肯屈膝番邦?」
多爾袞道:「汝國已亡,汝主已戮,尚有何朝可說?」
懋第道:「大明宗支,散處東南,一日不盡,一日不亡,就使絕滅,我是明臣,甘為明死,要殺就殺。」
多爾袞道:「汝已食清粟一年,還得自稱明臣麼?」
懋第道:「汝奪明粟,無理已甚,反說我食清粟,真是強橫!」可殺不可劫,確是純儒。
多爾袞道:「你何故殺你隨員?」
懋第道:「我殺隨員,與你何干!」多爾袞道:「你為何不肯薙發?」
懋第道:「頭可斷,發不可斷。」
如聞其聲。
多爾袞道:「好個倔強的男子!」頗識英雄。
語未畢,左側閃出一人道:「懋第為崇禎帝來,可饒命,為福王來,不可饒命。」
懋第怒目道:「你是大明會元陳名夏,有何面目敢來插嘴?你怕死,我不怕死。」
多爾袞道:「你不怕死,就令你死。」
命左右推出宣武門外處斬。
懋第已死,多爾袞暗暗歎息道:「明朝的臣子,如此忠義,恐怕中原是未能平定呢。」
不言多爾袞擔憂,且說清貝勒勒克德渾率兵南下,沿途所經,多望風迎降。
蘇州巡撫王國寶,松江提督吳兆勝,吳淞總兵李成棟,統遣使奉書,願效麾下。
勒克德渾用以漢攻漢的計策,令降臣前驅,出兵略地。
到了常州,擊敗松江水師黃蜚、吳志葵,進略昆山,戰勝王佐才,旁陷崇明,又破了荊本徹,乘勝到嘉定,圍攻數日。
偏這侯峒曾、黃淳耀二人,激厲兵民,死守不下。
那時為虎作倀的李成棟,運到大炮數尊,接連攻城,守兵猶隨缺隨修,毫不退怯。
可奈天意偏不令固守,一陣陣的大雨,似傾盆的下來,雨過炮發,隨處崩陷,成棟引著清兵,一擁入城。
侯、黃二人,猶率死士巷戰,自朝至暮,峒曾力竭,挈二子投水死。
淳耀入僧捨自縊死。
城中尚有未死的兵民,被成棟下令屠戮。
今日屠,明日屠,後日又屠,接連三天,共死了數萬人,遍地皆血肉了。
成棟之肉,其足食乎?幸虧勒克德渾檄成棟攻松江,方才罷手,率兵離城。
後人稱為嘉定三日屠,便是這場慘劇。
成棟既離了嘉定,便與清將馬喇希恩格圖會合,進襲松江,松江系沈猶龍把守,成棟恰想出一條賺城計,令兵士偽作漢裝,冒充黃蜚、吳志葵軍,夤夜叩城。
猶龍墮入狡謀,開城放入。
成棟飭兵士亂殺亂斫,並一陣亂箭,射死了沈猶龍。
松江既陷,成棟復出師攻江一陰一,正在發兵,忽有清兵入報,將黃蜚、吳志葵二人,由金山獲到。
看官!你道這吳、黃二人,如何被獲呢?原來吳、黃二人,自常州退至松江,被馬喇希恩格圖,分兵追襲,連戰連敗,船既被焚,身亦遭擒。
成棟恰視為奇貨,竟帶了二人至江一陰一。
暗伏下文。
江一陰一故典史閻應元,夙諳兵法,為城中士紳推舉,一意抗清,清將軍勒克德渾,曾遣降將劉良佐往攻。
那城上的守具,一是毒矢,一是火磚,一是木銃,毒矢射人即死,火磚著人即燃,木銃中儲火藥,投下時,機發木裂,火藥猛爆,所當立一靡一,這都是閻應元監工造成,用禦敵軍。
良佐的部兵,圍攻數日,多燒得焦頭爛額。
良佐想得一法,用牛皮帳遮蔽兵士,令之一穴一城,不意城上擲下巨石,牛皮洞穿。
良佐復將牛皮帳作三層,用九梁八柱,架將起來,擋住巨石。
那時城上恰用燒滾的桐油,撥將下去,帳篷又破。
良佐正急得了不得,李成棟已到,率生力軍去猛撲一番,也被守兵擊退。
成棟大怒,將黃蜚、吳志葵,推至城下,令他勸降。
讀至此,始知成棟用意。
黃、蜚緘口無言,還是吳志葵說了數語。
應元答道:「大明有降將軍,無降典史。」
降將軍聽著。
良佐亦拍馬向前,遙語應元道:「區區江一陰一,寧能久守,若變計降清,爵位不在良佐下,請足下三思!」應元道:「大明養士三百年,不料出汝等候伯,毫無廉恥。
應元猶有心肝,寧為義死,不為利生。」
言畢,一聲梆響,火箭齊發,慌得良佐連忙倒退,拍馬而回。
黃蜚、吳志葵已被火箭射傷,由軍士牽回清營,未兒病歿。
會江寧運到大炮數十尊,馬喇希恩格圖,亦率兵趕到,四面夾攻,守兵死傷無數,仍是抵死勿動。
奈老天又連日霪雨,把城堞沖壞數處,守兵防不勝防,竟被清兵攻入後門。
應元血戰一場,身中數箭,乃下馬投入水中。
清兵追至,將應元曳出,牽至劉良佐、李成棟前,應元罵不絕口,遂被殺。
陳明遇舉家自一焚,滿城男婦,無一降者。
李成棟又倡議屠城,將城內外居民,一一殺訖,一屍一如山積,共計城內死九萬七千餘名,城外死七萬五千餘名。
後來江一陰一遺民,只有五十三人,躲避寺觀塔上,方得保全。
自從清兵南下,殺戮最慘的地方,揚州、嘉定以外,要算江一陰一。
堅強不屈的好男兒,要算故典史閻應元。
大書特書。
小子曾記江一陰一城樓,有閻典史絕筆一聯云:
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萬人同心死守,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欲知以後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弘光帝之死不足惜。
四鎮中有黃得功,使臣中有左懋第,臨難捐軀,足為南朝官吏留一氣節。
至魯王監國,唐王稱帝,故明遺老,多投袂而起,力圖規復,事雖不成,志實可嘉。
閻典史以區區微官,死守孤城八十日,尤見忠誠。
本回直敘事實,而詳略不同,亦費斟酌。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