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紀事本末
○建文遜國
卷十七
建文四年夏六月乙丑,帝知金川門失守,長吁,東西走,欲自一殺。
翰林院編修程濟曰:「不如出亡。」
少監王鉞跪進曰:「昔高帝升遐時,有遺篋,曰:「臨大難,當發。」
謹收藏奉先殿之左。」
群臣齊言:「急出之!」俄而舁一紅篋至,四圍俱固以鐵,二鎖亦灌鐵。
帝見而大慟,急命舉火焚大內。
皇后馬氏赴火死。
程濟碎篋,得度牒三張:一名應文,一名應能,一名應賢。
袈裟、帽鞋、剃刀俱備,白金十錠。
朱書篋內:「應文從鬼門出,余從水關御溝而行,薄暮,會於神樂觀之西房。」
帝曰:「數也!」程濟即為帝祝。
吳王教授楊應能願祝隨亡。
監察御史葉希賢毅然曰:「臣名賢,應賢無疑。」
亦祝。
各易衣披牒。
在殿凡五六十人,痛哭仆地,俱矢隨亡。
帝曰:「多人不能無生得失。
有等任事著名,勢必究詰;有等妻子在任,心必縈系,宜各從便。」
御史曾鳳韶曰:「願即以死報陛下!」帝麾諸臣,大慟,引去若干人。
九人從帝至鬼門,而一舟艤岸,為神樂觀道士王升,見帝,叩頭稱萬歲,曰:「臣固知陛下之來也。
疇昔高皇帝見夢,令臣至此耳!」乃乘舟至太平門,升導至觀,已薄暮矣。
俄而楊應能、葉希賢等十三人同至。
共二十二人:兵部侍郎廖平,襄一陽一人;刑部侍郎金焦,貴池人;編修趙天泰,三原人;檢討程亨,澤州人;按察使王良,祥符人;參政蔡運,南康人;刑部郎中梁田玉,定海人;監察御史葉希賢,松一陽一人;程濟,績溪人;中書舍人梁良玉、梁中節,俱定海人;宋和,臨川人;郭節,連州人;刑部司務馮學■,黃巖人;所鎮撫牛景先,沅人;王資、楊應能、劉仲,俱杞縣人;翰林待詔鄭洽,浦江人;欽天監正王之臣,襄一陽一人;太監周恕,和州人;徐王府賓輔史彬,吳江人。
帝曰:「今後但以師弟稱,不必拘主臣禮也。」
諸臣泣諾。
廖平曰:「諸人願隨固也;但隨行不必多,更不可多。
就中無家室累,並有膂力足捍衛者,多不過五人,余俱遙為應援可耳。」
帝曰:「良是。」
於是環坐於地,道士進夜善,約定左右不離者三人:楊應能、葉希賢俱稱比丘,程濟稱道人。
往來道路,給運衣食者六人:馮■時稱塞馬先生,時稱馮翁,時稱馬公,時稱馬二子;郭節時稱雪庵,後稱雪和尚;宋和時稱雲門僧,時稱稽山主人,時稱槎主;趙天泰適衣葛,即稱衣葛翁,時稱天肖子;王之臣家世補鍋,欲以作生計,號老補鍋;牛景先號東湖樵夫,亦稱東湖主人。
帝曰:「吾今往滇南,依西平侯。」
史彬曰:「大家勢盛,耳目眾多;況新主意尚未釋,能無見告?不若往來名勝,東西南北,皆吾家也。
臣等中有家給足備旦夕者,即駐錫於茲,有何不可?」
帝曰:「良是。」
於是更主七家:廖平、王良、鄭洽、郭節、王資、史彬、梁良玉。
帝曰:「此可暫不可久,況郊壇所在,明旦必行,何所之?」
眾擬浦江,而鄭亦巨族,且忠孝可居也。
夜分,帝足脛痛,度不能行。
微明,景先與彬步至中河橋,謀所以載者。
有一艇,為吳人,急叩之,則彬家所遣,以偵彬吉凶者也。
彬與景先亟迎帝,且至彬家。
諸人聞之,且悲且喜。
同載八人,為程、葉、楊、牛、馮、宋、史,余俱散走,期以月終更晤。
取道溧一陽一,八月,始至吳江之黃溪史彬家。
彬奉帝居所居之西偏,曰清遠軒,眾出拜,帝改題水月觀,親筆篆文。
閱三日,諸臣至彬家相聚,五日,帝命歸省。
成祖即位,編籍在任諸臣去者四百六十三人,俱命削籍。
八月,命禮部行文州縣,追繳革除誥敕。
至是,蘇州府遣吳江邑丞鞏德至史彬家追奪,且曰:「建文皇帝聞在君家。」
彬曰:「無之。」
微哂而去。
次日,帝同兩比丘、一道人行,余俱星散,時八月十六日也。
帝附舟至京口,過六一合,陸行至襄一陽一。
十月,至廖平家,適有其跡,遂決意往滇。
成祖永樂元年春正月十三日,建文帝至雲南永嘉寺。
初,帝期從亡臣以三月復至廖平家,至是,留永嘉寺,頗安適,將以明年游天台,而諸臣以帝舊約,俱集於襄一陽一廖平家。
適馮■自雲南來,傳帝命止之,令諸臣無煩往來,各散去。
二年春正月,建文帝離雲南,由重慶抵襄一陽一,六月入吳,八月八日復至史彬家。
時天將暝,彬家已舉火矣。
帝突至,彬及家人出拜,舉酒半酣,帝曰:「我明晨當即去。」
彬云:「臣掃門而俟久矣,即有不肅,亦乞見原。
欲留師數月,明晨何遽耶?」
先是,帝命從亡者俱師弟稱,故彬等呼為師。
帝泣曰:「彼方急圖我。
昨於西安道中,見冠蓋來者,瞪目視我;此臣我自善之,彼必有以奏也。
東南逋臣,屈指先汝,我去政為汝計。」
對哭久之,且曰:「此近宮闕,不便。」
彬曰:「亦無害。」
視帝衣履敝甚,固留三日,命家人制布衣而去。
帝為兩浙之遊,杭州計游二十三日,天台、雁蕩計游三十九日。
會馬二子、稽山主人、金焦亦來石樑間,且云:「諸臣俱約至此,然終不見。」
時天氣寒,帝返雲南,固卻諸臣而去。
三年春二月,建文帝至重慶之大竹善慶裡,有杜景賢築室與居,尋捨之而去。
嘗聞金陵諸臣慘死事,泫然曰:「我獲罪於神明矣!諸人皆為我也。」
四年夏四月,建文帝至西平侯沐晟家,留旬日。
五月,結茆白龍山。
五年冬十二月,建文帝祭死難諸人,自為文哭之。
時朝廷偵帝甚密,戶科都給事胡熒訪求張三豐,蓋為帝也。
帝知之,遂遁跡不
出。
六年夏六月,白龍庵災,程濟出山募葺。
七年春正月,命太監鄭和航海,通西南諸國。
時胡熒、鄭和數往來雲、貴間,蹤跡建文帝。
帝東行,三月,至善慶裡,五月,復
至襄一陽一。
廖平家已徙蜀,帝還滇。
八年春三月,建文帝復至庵。
工部尚書嚴震使安南,密訪帝,
震忽與帝遇於雲南道中,相對而泣。
帝曰:「何以處我?」
對曰:「上從便,臣自有處。」
夜縊於驛亭中。
帝復結庵於白龍山,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夏月患痢,因有戒心,不能出山覓膳,狼狽殊甚。
適史彬、程亨、郭節訪至,帝相對大慟,隨問曰:「汝等攜有方物否?」
各為獻。
史彬獨有僮,而所獻豐,且當年職居禁近,知帝所好。
帝遍嘗之,曰:「不食此已三年矣!」三人相留許久,帝遣之歸,別時痛哭失聲。
帝屬曰:「今後勿再來。
道路阻修,一難;關津盤詰,二難;況我安居,不必慮也。」
彬等叩首頷命而去。
後帝復捨白龍庵他去。
九年春,有司毀庵。
夏四月,建文帝至一浪一穹鶴慶山,其地頗佳,因募建一庵,名大喜。
十年春三月,應能卒,四月,希賢卒,建文帝因納一弟子,名
應慧。
十一年夏五月,建文帝南行至甸,六月還。
冬十二月,渡馬嶺,遇寇,適官軍至,僅免。
十二年夏四月,遣程濟募糧。
秋九月,建文帝學《易》數。
十三年秋八月,建文帝游衡山,冬十月還庵。
十四年夏六月,建文帝足疾發,程濟乞藥於城西,三日乃反,帝飲獲愈。
冬十一月,帝命濟錄述從亡傳,藏之山巖中,帝自為敘。
十五年春二月,史彬復至白龍故道,了不見庵,山旁詢一老婦,
則曰:「官司毀之矣。」
問僧徒,曰:「不知所之。」
至是,彬忽與帝遇於鶴慶之大喜庵,深林密樹,不下數里。
先是,楊應能、葉希賢所建者,甫落成,而兩人死,即於庵東葬之。
十一月,帝避囂東行,至衡山。
十六年春三月,建文帝還至黔。
十七年夏六月,建文帝始觀佛書。
十八年夏六月,建文帝命程濟移居庵西偏。
冬十月,帝入蜀,程濟從,扁游諸勝,登峨眉,有詩云:「登高不待東翹首,但見雲從故國飛。」
十九年秋七月,建文帝入粵,游海南諾勝。
十一月,帝還庵。
二十年夏四月,建文帝避囂於庵南四十里,名淥泉。
二十一年春二月,建文帝入楚,程濟從,登章台山,賦弔古詩:
「楚歌趙舞今何在?惟見寒鴉繞樹啼。」
六月,帝游漢一陽一,登晴川樓,吟云:「江波猶湧憾,林靄欲翻愁。」
七月,帝留大別山。
二十二年春二月,建文帝東行,冬十月,與史彬相遇於旅店,
言及榆木川,稍色喜。
史彬問道路起居狀,答曰:「近來強飯,一精一爽倍常。」
即同彬下江南,至彬家。
彬具酒餚於所居之重慶堂,帝上座,程濟東列,彬西列。
彬有從叔祖名弘者,嘉興縣史家村人也,直入,至堂上,彬不得已,亦與坐。
問:「師何來?」
彬未答。
即起趨出,招彬曰:「此建文皇帝也。」
彬曰:「非也。」
弘曰:「吾曾於東宮見之。
當吾家籍沒時,非帝,吾無死所矣。
帝實活我,恩無以報。」
彬不得已,實告之。
即頓首堂下,涕泣問向來狀。
帝曰:「賴諸從亡者給我衣食,周旋險阻之間,二十年來,戰戰兢兢。」
復大慟。
慟已,曰:「今想可老終矣!」弘曰:「帝今欲何之?」
曰:「游天台諸勝。」
弘曰:「吾當具一日之積隨行。」
居數日,帝行,戒彬曰:「有叔在,爾勿往也。」
弘從之去。
十一月,至寧波渡蓮花洋。
仁宗洪熙元年春正月,建文帝謁大士於潮音洞。
五月,自閩、粵還山,止程濟從。
聞仁宗崩,帝曰:「吾心放下矣!今後往來亦少如意也。」
且悲且喜。
宣宗宣德元年秋八月,建文帝祭從亡諸臣於庵前。
二年春正月,建文帝移居鶴慶之靜室。
秋八月,滇寇亂,帝入蜀,程濟從。
冬十月,宿永慶寺,題詩
云:「杖錫來游歲月深,山雲水月傍閒吟。
塵心消盡無些子,不受人間物色侵。」
三年夏五月,建文帝游神女廟。
秋七月,游黃牛磯。
冬十月,游漢中。
四年春正月,建文帝至成都,再宿而去。
五月,帝還一浪一穹。
六月,至鶴慶山中。
五年夏四月,建文帝欲稍廣其庵,程濟等出募。
六年春二月,建文帝往陝西。
夏四月,至延安。
秋七月,南行入蜀。
九月,至夔,阻雪。
七年春正月,建文帝入楚,至公安。
夏五月,至武昌。
秋八月,下九江。
九月,游杭州吳山。
冬十一月,游天台。
八年春正月,建文帝在赤城。
九年夏五月,建文帝復至吳江史彬家,程濟從。
時彬已死,帝
悲悼久之,慰勞其子倍至。
復為會稽之遊,八月,還。
十年春三月,建文帝往粵西。
英宗正統元年秋八月,建文帝還至滇,卜築舊日之一浪一穹。
二年夏五月,建文帝復游峨眉。
冬十一月,還至一浪一穹。
三年秋七月,建文帝欲往粵西,不果,會有弟子亡去,帝恐跡露,遂有粵西之行。
四年夏四月,程濟勸建文帝還滇,不聽。
五年春三月十三日,建文帝謂程濟曰:「我決意東行,子盍為我蓍?」
得兌之歸妹,濟拊幾大呼曰:「大凶!今太歲干支皆金,火必克之,行夏之時,其危乎!」帝好文章,能為詩歌,嘗賦詩曰:「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後至貴州金竺長官司羅永庵,嘗題詩壁間,其一曰:「風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
鳳返丹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雲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沈。
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
其二曰:「閱罷《楞嚴》磬懶敲,笑看黃屋寄一團一瓢。
南來瘴嶺千層迥,北望天門萬里遙。
款段久忘飛鳳輦,袈裟新換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唯有群烏早晚朝。」
至是,出亡蓋三十九年矣。
會有同寓僧者,竊帝詩,自謂建文帝,詣思恩知州岑瑛,大言曰:「吾建文皇帝也。」
瑛大駭,聞之藩司,因系僧,並及帝,蜚章以聞,詔械入京師,程濟從。
八月,至金陵,九月,至京,命御史廷鞫之。
僧稱:「年九十餘,且死,思葬祖父陵旁耳。」
御史言:「建文君生洪武十年,距正統五年,當六十四歲,何得九十歲!」廉其狀,僧實楊應祥,鈞州白沙裡人。
奏上,僧論死,下錦衣獄,從者十二人,戍邊。
而帝適有南歸之思,白其實,御史密以聞。
Yan吳亮老矣,逮事帝,乃令探之。
建文帝見亮,輒曰:「汝非吳亮耶?」
亮曰:「非也。」
建文帝曰:「吾昔御便殿,汝尚食,食子鵝,棄片肉於地,汝手執壺,據地狗舌之,
乃雲非是耶?」
亮伏地哭。
建文帝左趾有黑子,摩視之,持其踵,復哭不能仰視,退而自經。
於是迎建文帝入西內,程濟聞之,歎曰:「今日方終臣職矣。」
往雲南焚庵,散其徒。
帝既入宮,宮中人皆呼為老佛,以壽終;葬西山,不封不樹。
谷應泰曰:聞之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
然而乘機察變,忍恥圖存,一旅而中興奏,五年而天節反,則惠王居櫟,仍殺子頹,襄王居鄭,終誅太叔,建文之倉皇出奔,或亦有深意焉。
又況鐵函鎖柙,度牒剃刀,先皇所遺也。
龍嫠帝后,妖讖亡周,燕啄皇孫,天心割漢,厥有定數,又非智力所移耳。
乃遜國之期,以壬午六月十三日,建文獨從地道,余臣悉出一水關,痛哭仆地者五十餘人,自矢從亡者二十二士。
而廖平之議,以為多人必生得失,不若遙為應援,於時謹侍左右者三人,楊應能、葉希賢稱比丘,程濟稱道人是也;往來道路,給辦資糧者六人,馮■、郭節、宋和、趙天泰、王之臣、牛景先,各諱名號,潛相通問是也。
其經由之地,則自神樂觀啟行,由松陵而入滇南,西遊重慶,東到天台,轉入祥符,僑居西粵。
中間結庵於白龍,題詩於羅永,兩入荊楚之鄉,三幸史彬之第,蹤跡去來,何歷歷也。
特以年一逼一桑榆,願還骸鼻,岑瑛據之以聞,吳亮辨其非妄。
夫不復國而歸國,不作君而作師,雖以考終,亦云恧矣。
然以予論之,假令成皇方死沙場,昭帝新居諒,此時兵力黷於邊關,內難伏於高煦,國勢危疑,人情牽制,必不能長駕遠馭,經營萬里之外者。
而滇、黔地險,沐氏兵強,因茲遁跡之時,宜申控告之義,非流彘而藉共和,則東遷而依晉、鄭,一軍出荊門,即襄、鄧可搖,一軍出漢南,即長江可據。
狐、先《河水》之功,馮、鄧雲台之業,後挽前推,匪異人任也。
奈何枕席有涕泣之痕,行旅多橐之奉,而興復大計,闕焉不講,譬猶危葉畏飆,驚禽易落,正所謂亡國之大夫不足與言事者也。
洎乎正統改元,帝易四朝,統俞五紀,內鮮惠、懷之亂,外無連、管之謀,嗣服相承,天定之矣。
而況主君已老,從者凋零,方險阻備嘗之時,正一精一志消亡之日,魯展喜之已衰,晉銅而既死,崦嵫待盡,尚安望其復振乎!至若從亡諸臣,國爾忘家,捍王於艱,四十餘年,櫛風沐雨,即無包胥之義,復楚王於郢中,亦有子家之忠,哭昭公於野井,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而議者據成祖之實錄,謂建文之自一焚,疑一龍之未出,擯眾蛇而不載。
夫隱、巢之事,不直序於貞觀,燭斧之疑,亦依違於興國,時史所書,非無曲筆矣。
而況胡熒訪仙,思恩擢職,以及陵在西山,不封不樹,有目者所共睹,又豈得以傳聞異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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