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紀事本末
○太子監國
卷二十六
成祖永樂二年四月,冊立世子為皇太子。
先是,洪武二十八年,太祖親冊為燕世子。
時秦、晉、燕、週四世子,太祖皆教而試之。
一日,使分閱衛士,燕世子還獨後。
問之,對曰:「寒甚,士方食。」
太祖喜。
使閱章奏,擇可施行者報命,太祖益一愛一之。
後成祖即位,議建儲,武臣多請立高煦者,謂其有扈從功。
金忠以為不可。
上猶豫未定,遂召解縉預議。
縉言立嫡以長,復曰:「好聖孫。」
蓋指宣宗也。
上又密以問黃淮,淮亦曰:「長嫡承統,萬世正法。」
復召問尹昌隆,昌隆對與淮同,上意遂決。
及《文華寶鑒》成,上召皇太子諭之曰:「修已治人之要,具於此書。
堯、舜相傳,惟曰「允執厥中」。
帝王之道,貴乎知要。
汝其勉之!」皇太子拜受而退。
上顧侍臣解縉等曰:「朕皇考訓戒太子,嘗采經傳格言為書,名曰《儲君昭鑒錄》。
此書稍充廣之,益以皇考聖謨大訓,以為子孫萬世帝王之法。
誠能守此,足為賢君。
昔秦始皇教太子以法律,晉元帝授太子以韓非書,帝王之道廢而不講,所以亂亡。
朕此書皆大經大法,卿等兼輔東宮,從容閒暇,亦當以此為說,庶幾成其德業,他日不失為守成令主。」
侍講學士王達侍皇太子,進講干九四爻,舉儲貳為說。
講畢,皇太子召楊士奇問曰:「經旨於此,恐無儲貳之說,達不含譏否?」
士奇對曰:「講臣非正道不陳,豈敢含譏。
此本宋儒胡瑗之說也。」
皇太子曰:「然則常人得此爻,亦舉此說耶?」
士奇曰:「殿下此問甚善。」
因舉程子云:「凡卦六爻,人人有用。
聖賢有聖賢用,眾人有眾人用,君有君用,臣有臣用,無所不通。」
太子悅。
六年八月,詔曰:「成周營洛,肇啟二都。
有虞勤民,尤重巡省。
朕君臨天下,氏率彝典。
統極之初,已升順天府為北京。
今四海清寧,萬民安業,國家無事,省方以時。
將以明年二月巡幸北京,命皇太子監國。
朕所經過處,親王止離王城一程迎接,軍民官吏於境內朝見。
一切供億,皆已有備,不煩於民,諸司無得有所進獻。」
冬十一月,命丘福、蹇義、金忠、胡廣、黃淮、楊榮、楊士奇、金幼孜等兼輔導皇長孫,諭之曰:「朕長孫天章日表,玉質龍姿,孝友英明,寬仁大度。
年未一紀,夙夜孜孜,日誦萬言,必領要義。
朕嘗試之以事,輒能裁決,斯實宗社之靈。
卿等其悉心輔導。」
七年春正月,敕皇太子監國。
惟文武除拜、四裔朝貢、邊境調發,上請行在,余常務不必啟聞。
仍命吏部尚書兼詹事蹇義、兵部尚書兼詹事金忠、左春坊大學士兼翰林侍讀黃淮、左諭德兼翰林侍講楊士奇輔導監國。
諭義等曰:「居守事重。
今文臣中留汝四人輔導監國,若唐太宗簡輔監國必付房玄齡等。
汝宜識朕此意,敬恭無怠。」
命學士胡廣,侍講楊榮、金幼孜及戶部尚書夏原吉等扈從。
賜皇太子《聖學心法》。
上出一書,示胡廣等曰:「朕因政暇,采聖賢之言,若執中建極之類,切於修齊治平者,今已成書,卿等試觀之。」
廣等覽畢,奏曰:「帝王道德之要,備載此書。」
遂名曰《聖學心法》,命司禮監刊行。
上諭黃淮、楊士奇曰:「東宮侍側,朕問:「講官今日說何書?」
對曰:「《論語》君子小人和同章。」
因問:「何以君子難進易退,小人則易進難退?」
對曰:「小人逞才而無恥,君子守道而無慾。」
又問曰:「何以小人之勢常勝?」
對曰:「此繫上人之好惡,如明主在上,必君子勝矣。」
又問:「明主在上,都不用小人乎?」
曰:「小人果有才,亦不可盡棄。
須常謹備之,不使有過可也。」
朕甚喜其學問有進,爾等其盡心輔之。」
二月,帝發京師,三月,帝至北京。
都御史虞謙、給事中杜欽奉命巡視兩淮,啟穎川軍民缺食,請發廩賑貸。
太子遣人馳諭之曰:「軍民困乏,待哺嗷嗷,卿等從容啟
請待報,汲黯何如人也?即發廩賑之勿緩。」
贊善王汝正每於皇太子前論說賦詩之法,皇太子問楊士奇曰:
「古人為詩者,其高下優劣何如?」
對曰:「詩以言志。
「明良喜起」之歌,「南風解慍」之詩,唐、虞之君,其志尚矣。
後世漢高帝《大風歌》,唐太宗《雪恥百王》之作,則所尚者霸力,皆非王道。
漢武《秋風辭》,志氣已衰。
如隋煬帝、陳後主所為,則萬世之鑒戒也。
殿下欲娛意文事,則兩漢詔令亦可觀,非獨文辭高古,其間亦可卑益治道。
如詩,無益之辭,不足為也。」
太子視朝之暇,專意文事,因覽真德秀《文章正宗》,羨其學識純正。
楊士奇曰:「德秀所著《大學衍義》一書,尤有益學者,為君為臣,皆不可不知。」
太子即召翰林典籍取閱,大喜曰:「此為治之鑒戒,不可無。」
遂命重刻,以賜諸皇孫及廷臣。
八年冬十月,上還南京。
十一年,上幸北京,皇太孫從。
命尚書蹇義、學士黃淮、諭德楊士奇及洗馬楊溥等輔導太子監國。
十二年三月,帝發北京,親征瓦刺。
六月,班師,駐蹕沙河,
太子遣兵部尚書金忠等繼表往迎。
八月,帝至北京,以太子所遣使迎車駕緩,且書奏失辭,怒曰:「此輔導者之咎也。」
漢王高煦復替之,遂遣使逮尚書蹇義,學士黃淮,諭德楊士奇,洗馬楊溥、芮善及司經局正字金問等至。
中途有旨宥蹇義回南京,黃淮先至北京下獄。
次日,士奇及金問繼至,上曰:「楊士奇姑宥之。
朕未嘗識金問,何以得侍東宮?」
命法司鞫之。
尋召士奇至,問東宮事。
士奇叩頭稱太子孝敬誠至,凡所稽違,皆臣等之罪。
乃下士奇錦衣衛獄。
未幾,特宥復職。
時金問詞連溥等,遂相繼下獄。
有白事者曰:「殿下知讒人乎?」
太子曰:「吾不知,知為子耳。」
十三年秋九月,直隸鹽城縣颶風,海水泛溢,傷民田二百一十五頃有奇。
太子令蠲田租一千一百七十餘石。
帝至京師。
十二月,《歷代名臣奏議》書成。
先是,上以璽書諭太子,命翰
林院儒臣黃淮、楊士奇等,采古名臣直言匯錄,以便觀覽。
至是書進,上覽而嘉之,命刊印以賜皇太子、皇太孫及諸大臣。
十五年春三月,上巡北京,命吏部尚書兼詹事蹇義、翰林學士
兼諭德楊士奇、侍讀兼贊善梁潛輔太子監國。
七月,賜皇太子《務本之訓》。
十六年春三月,太子手書賜贊善徐善述言:「覽卿為予改詩甚善。
但今卿年邁,恐輔余為勞。
似卿樸直苦口者,百無一二,面諛順顏者,比比有之。
卿無憚勞,弼成余業,惟望藥石之言日甚一日,毋生犯鱗觸諱之慮。
余今欲學作表,卿可一如詩題立例,具詩題與表題間日封進,以廣琢磨。
春暖順時將息,以慰余懷。」
書函曰:「皇太子繼書贊善好古先生。」
好古者,善述字也。
太子視朝之暇,手不釋卷,被服寬博,大類儒者雲。
夏五月,上殺贊善梁潛、司諫周冕。
時太子監國,上不時有疾。
兩京距隔數千里,小人一陰一附漢府者,讒構百端。
侍從監國之臣,朝夕惴惴,人不自保。
會有陳千戶者,擅取民財,事覺,太子令謫交趾立功。
數日,復念其軍功,宥之。
有替於上曰:「上所謫罪人,太子曲宥之矣。」
遂逮陳千戶殺之。
以潛、冕不諫止,並逮下獄,皆死。
六月,上遣禮部左侍郎胡熒巡江、浙諸郡,陛辭,上諭曰:「人言東宮多失,當至京師,可多留數日,試觀何如,密奏來。
奏字須大,晚至即欲觀也。」
熒至京師,日隨朝,凡見東宮所行之善,退即記之。
勳臣某者語不謹,侍衛追之,仍當陛口奏,有旨不問。
既退,亟宣侍衛者賞鈔若干錠。
於是群臣皆言不顯責大臣,而旌禁衛,所以寬其罪而愧其心,見殿下之仁明也。
居稍久,楊士奇曰:「公命使也,宜亟行。」
熒權辭謝曰:「方治冬衣未完爾。」
至安慶始書奏,以所見皆誠敬孝謹七事,密疏以聞。
上覽之大悅,自是不復疑皇太子。
十八年秋九月己巳,北京宮殿垂成,欽天監言:「明年正月朔吉,宜御新殿。」
命戶部尚書夏原吉召太子、太孫於京師,期十二月終至北京。
太子赴北京,過滁州,登琅琊山,指示楊士奇曰:「此醉翁亭故址也。」
因歎歐一陽一修立朝正言不易得,今人知其文,鮮知其忠。
蓋太子為文章尤善修,每曰:「三代以下,文人獨修有雍容和平氣象。」
尤一愛一其奏議切直,嘗命刊修文以賜群臣,且諭之曰:「修之賢,非止於文,卿等當考其所以事君者而勉之。」
十一月,太子過鳳一陽一,謁祭皇陵畢,周步陵傍,顧張本、楊士奇曰:「國家帝業所自也。」
徘徊久之。
耆老進謁,有知太祖時事者,從容與語,賜勞優厚。
先是原吉自南京先馳奏,上覆命迎之,且曰:「東宮緩行。」
至是,原吉迎見太子於鳳一陽一,道上旨。
太子以不敢緩諭之,且手書付原吉與士奇,詢訪沿途軍民利病,政事得失,備顧問。
太子過鄒縣,見男一女持筐,路拾草實者,駐馬問所用,民跪對曰:「歲荒以為食。」
太子惻然。
稍前,下馬入民舍,視民皆衣百結,灶■傾仆,歎曰:「民隱不上聞至此乎?」
顧中官賜之鈔,而召鄉老問其疾苦,輟所食賜之。
時山東布政石執中來迎,責之曰:「為民牧而民窮如此,亦動念乎!」執中言:「凡被災之處,皆已奏乞停止今年秋稅。」
皇太子曰:「民餓且死,尚及徵稅耶?汝宜速發官粟賑之,事不可緩!」執中請人給三斗。
曰:「且與六斗,汝毋懼擅發倉廩,吾見上當自奏也。」
十二月,太子及太孫將至北京,原吉先入奏。
上問原吉東宮來何速,對曰:「陛下慈注之深,東宮孝思之切。」
上喜,賜鈔二百錠。
命諸臣先期分官出候於良鄉。
太子至北京,奏前過山東境內遇民饑,即令布政司發粟賑之。
上曰:「昔范仲淹子猶舉麥舟濟父之故舊,況百姓吾之赤子乎!」
十九年,禮部尚書呂震語太子曰:「殿下前在南京,數遣中使進案牘,每有事以殿下過失聞,上指其妄言。
今宜疏此人。」
太子曰:「過失,吾豈能無。
今至尊既不信之,我又與人較耶?」
二十年春三月,上北征,秋九月,還京師。
二十一年夏五月,常山中護衛總旗王瑜上變,言:「常山中護衛指揮孟賢糾合羽林衛指揮彭旭等,舉兵將推趙王高燧為主,而謀不
利於上及皇太子。」
上命急捕。
賊既悉得,遂召太子、趙王及文武大臣皆至。
上御右順門親鞫之。
先是,上以疾多不視朝,中外事悉啟太子處分。
太子往往裁抑宦侍,宦官黃儼、江保尤見疏斥。
儼等日讒之於上,且素厚高燧,常一陰一為之地。
因偽造毀譽之言,傳播於外,謂上注意高燧,以紿外廷,由是賢等遂起邪心。
欽天監官王射成與賢密,言於賢曰:「觀天象,當有易主之變。」
賢等邪謀益急,與其弟孟三,常山左護衛老軍馬恕、田子和,興州後屯衛老軍高正,通州右衛鎮撫陳凱等,日夜潛謀,連結貴近,圖就宮中進毒一藥於上。
候上晏駕,即以兵劫內庫兵仗符寶,分兵執府部大臣。
豫令高正偽撰遺詔,付中官楊慶養子。
至期從禁中議以御寶領出,廢皇太子,而立趙王高燧為帝。
佈置已定,正密告其甥瑜,瑜曰:「此舅氏滅族之計。」
力止不從,瑜遂入告。
上覽偽巽遺詔,震怒,立捕楊慶養子誅之,顧高燧曰:「爾為之耶?」
高燧惴慄不能言,太子為之營解,曰:「高燧必不與謀,此下人所為耳。」
上命文武大臣及三法司鞫治,群臣奏賢等所犯大逆,且有顯實,當並極典。
上曰:「且先籍其家。
王射成以天象誘人,速誅之。
賢等更加窮鞫,毋令遽死。」
遂下錦衣衛嚴治,尋逮其一黨一悉誅之。
八月,帝發京師北征,十一月,還京。
二十二年春三月,上議北征。
夏四月,詔太子監國,駕發京師。
秋七月,庚寅,上崩於榆木川。
大學士楊榮、少監海壽奉遺命馳訃太子。
太子慟絕,強拜受,即遣太孫出居庸,赴開平迎梓宮。
瀕行,太孫啟曰:「出外有封章白事,非印識無以防偽。」
太子曰:「言良是,但行急,新制不及。」
士奇曰:「殿下未踐阼,有事自應行常用之寶。
其東宮小圖書,可假之行。
此出一時之權,歸即納上。」
太子即取岸太孫曰:「有啟事以此封識,不久當歸汝,汝可留之。」
既行,太子顧士奇曰:「昔大行臨御,儲位久未定,浮議喧騰。
今即以付之,浮議何從興!」壬子,太孫奉大行柩至郊,太子及親王以下文武群臣皆衰服哭迎。
至大內,奉安於仁智殿,加斂奉納梓宮。
八月十五日丁巳,皇太子即位,赦天下,以明年為洪熙元年。
谷應泰曰:古之教太子者,慎選師傅,訓之德義。
過龍樓而問寢,入虎闈而齒胄,蓋若是其毖也。
及乎六師撻伐,有事行間,則從曰撫軍,守曰監國。
非特重器所寄,亦以周知艱大,練察治忽,為嗣王之要務耳。
方仁宗之未正青宮也,睿質仁明,天姿愷惻。
然而如意類上,申生無一寵一。
非黃淮進賈詡之謀,解縉效鄴侯之議,則鳥烏向背,羽翼無成,金偏,憂方大矣。
幸而皇祖親冊,嫡長分定。
乘危履險,克正重輪。
重耳之艱阻備嘗,楚王之朝嬰夕側。
非特生於深宮之中,長於阿保之手者也。
又若《儲君昭鑒》,傳自高皇,《聖學心法》,頒於成祖。
比之始皇之教以法律,元帝之授以《韓非》。
貽謀度越,抑何偉歟!而況金忠、蹇、夏輔導於前,黃淮、楊士奇糾繩於後,則商山茹芝之佐也。
學識特崇真氏,文章獨許歐公,則家丞秋實之采也。
賑穎川之饑而先發後聞,恤鄒縣之荒而賜鈔輟食,則《豳風》農事之規也。
又考成祖巡幸順天,親征漠北,駕凡五出,年垂二紀。
中間大官大邑,雖復啟聞,而庶政庶獄,鹹就諮決。
名為儲位,實則長君;名為監國,實則御宇。
故人以仁宗之歷祚短,而予以仁宗之沛澤長也。
若夫宮闈煽禍,國本瀕傾,管、蔡流言,備極讒構。
一時並集,何以為懷。
又且迎駕緩期,而逮捕官屬,則高煦贊之。
偽撰遺詔,而一陰一行廢立,則高燧主之。
蓋以突陣者自命黃須,樹功者侈談天策,而又加之敬禮之密推曹植,輔國之交斗兩宮,夫是以勢同孤孽,危如累一卵一,救過而不暇也。
自非胡熒密書七事,王瑜上變一言,則豫教之淑質壅於上聞,含沙之哆口一交亂四國,非蒙戾園之誅,必賜扶蘇之詔。
而仁宗一載之郅理,又烏能時其盛耶!嗟乎!安慶復而後良鄉侯,孟賢敗而後榆川崩,天祚人國,以有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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