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紀事本末
○甲申之變
卷七十九
懷宗崇禎十七年春正月朔,大風霾,占曰:「風從幹起,主暴兵城破。」
鳳一陽一地震。
李自成稱王於西安,僭國號曰順,改元永昌。
賊掠河東,河津、
稷山、榮河、絳州一路俱陷。
自成偽牒兵部約戰,言三月十日至。
兵部執牒者,則京師人自涿州還,值逆旅,客予十金代投。
以為詐,斬之。
上憂寇,臨朝而歎曰:「卿等能無分憂哉!」大學士李建泰進曰:「主憂如此,臣敢不竭力!臣晉人,頗知寇中事。
臣願以家財佐軍,可資數月之糧。
臣請提兵西行。」
又曰:「進士石{山隆}願單騎走陝北,連甘肅、寧夏之兵,外連羌部,召募忠勇,勸輸義餉,剿寇立功。
否亦內守西河,扼吭延安,使賊不得東渡。」
上悅曰:「卿若行,朕當仿古推轂。」
上欲用石{山隆},建泰曰:「俟臣西行,酌而用之。」
癸丑夜,星入月中,占云:「星入月中,國破君亡。」
乙卯,上命大學士李建泰出師,行遣將禮,命駙馬都尉萬煒以特牲告太廟。
上臨軒廷,授建泰節劍。
備法駕警蹕,御正一陽一門,賜宴餞之。
命五府掌印,侯伯、內閣、六部、都察院掌印辟及京營總協侍坐,鴻臚贊禮,御史糾儀,大漢將軍侍衛,設宴作樂。
上親賜卮酒,曰:「先生之去,如朕親行。」
建泰頓首起行,上目送之,良久返駕。
是日大風揚沙,占曰:「不利行師。」
建泰御肩輿,不數武桿折,識者憂之。
授進士凌職方司主事,隨輔臣監軍。
赦李政修罪,隨輔臣軍前效用。
以郭中傑為副總兵,充督輔中軍旗鼓。
西洋人湯若望隨行,修火攻水利。
進士程源私於監軍凌曰:「此行也,兼程抵太原,收拾三晉,猶可濟也。
若三晉失守,無能為矣。」
建泰出都,道聞山西烽火甚急,建泰家且破,因遲行,日三十。
裡師次涿州,營兵逃歸者三千人。
行至廣宗,紳衿城守不納,攻三日破之,殺鄉紳王佐,笞知縣張弘基。
是日,即移兵出城。
初,建泰承上一寵一命,恃有家財可佐軍需。
已,聞家破,進退失措,逡巡畿內而已。
二月朔,上平旦視朝,忽得偽封,啟之,其詞甚悖。
末云:「限三月望日至順天會同館暫繳。」
一時相顧失色,朝罷,遂不復問。
李自成陷蒲州。
及汾州、懷慶不守,福王出奔,與太妃相失,
遂至衛輝依潞王。
自成至太原。
太原無重兵為守,山西巡撫蔡懋德遣牙下驍將牛勇、朱孔訓出戰,孔訓傷於炮,牛勇陷陣死,一軍皆歿,城中奪氣。
賊移檄遠近,有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煬蔽恆多;臣盡行私,比一黨一而公忠絕少。
甚至賄通宮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紳,閭左之脂膏盡竭。」
又云:「公侯皆食肉紈,而倚為腹心;宦官皆糠犬豚,而借其耳目。
獄囚纍纍,士無報禮之心;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人讀之多為扼腕。
蔡懋德知事必不支,寫遺表令監紀賈士璋間道奏京師。
中軍盛應時見之,退歸,先殺其妻子,誓將死敵。
初八日,風沙大起,賊乘風夜登城,懋德、應時策馬赴敵死。
趙布政、一毛一副使及府縣各官四十六員鹹死之,賊一屍一之於城。
李自成至黎城,他將陷臨晉。
上下罪已詔,曰:「朕嗣守鴻緒,十有七年。
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託之重,宵旦兢兢,罔敢怠荒。
乃者災害頻仍,流氛日熾,忘累世之豢養,肆廿載之凶殘。
赦之益驕,撫而輒叛。
甚至有受其煽惑,頓忘敵愾者。
朕為民父母,不得而一卵一翼之;民為朕赤子,不得而懷保之。
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穢,罪非朕躬,誰任其責!所以使民罹鋒鏑,蹈水火,堇量以壑,骸積成丘者,皆朕之過也。
使民輸芻挽粟,居送行繼,加賦多無藝之征,預征有稱貸之苦者,又朕之過也。
使民室如懸磬,田卒污萊,望煙火而無門,號冷風而絕命者,又朕之過也。
使民日月告凶,旱潦薦至,師旅所處,疫癘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叢室家之怨者,又朕之過也。
至於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鼠而議不清,武將驕懦而功不奏,皆由朕撫馭失道,誠感未孚。
中夜以思,局無地。
朕自今痛加創艾,深省夙愆。
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氣,守舊制以息煩囂,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額外之科以養民力。
至於罪廢諸臣,有公忠正直,廉潔幹才尚堪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確核推用。
草澤豪傑之士,有恢復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襲,功等開疆。
即陷沒脅從之流,能捨逆反正,率眾來歸,許赦罪立功,能擒斬闖、獻,仍予通侯之賞。
於戲!忠君一愛一國,人有同心;雪恥除凶,誰無公憤!尚懷祖宗之厚澤,助成底定之大功。
思克厥愆,歷告朕意。」
詔下,賊前鋒已至大安驛,議京師城守。
賊至忻州,官民迎降。
遂攻代州、五台,官吏迎降。
總兵周遇吉守代州,出奇奮擊,連戰十餘日,殺賊萬餘。
賊合諸路賊進攻,遇吉兵少食盡,退守寧武關。
賊陷懷慶,抵固關,分趨真定、保定。
督輔李建泰兵過東光不戢,士民閉城拒守。
建泰怒,留攻三日,破之。
上至是始聞山西全陷,命跡訪諸王。
遣內官監製各鎮,太監高起潛監寧前鎮,盧惟寧監天津、通、德、臨津,方正化監真定、保定,杜勳監宣府,王夢弼監順德、彰德,閻思印監大名、廣平,牛文一柄一監衛輝、懷慶,楊茂林監大同,李宗允監薊鎮中協,張澤民監西協。
兵部言:「各處物力不繼,而事權紛,反使督撫借口。」
上不聽。
真定兵叛降賊。
知府丘茂華聞儆,先遣家人出城,總督徐標執茂華下獄。
標麾下中軍伺標登城晝守禦,劫標城外殺之,出茂華。
茂華遂檄屬縣叛待■,賊數騎入城收帑籍。
近京三百里,寂然無言者。
進魏藻德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總督河道、屯練,往天津。
進方岳貢戶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總督漕運、屯練,往濟寧。
魏藻德辭新銜,允之。
有言各官不可令出,出即潛遁,遂止藻德等不遣。
詔征天下兵勤王,命府部大臣各條戰守事宜。
上候於文華殿,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少詹事項煜、右庶子李明睿各言南遷及東宮監撫南京。
上驟覽之,怒甚,曰:「諸臣平日所言若何?今國家至此,無一忠臣義士為朝廷分憂,而謀乃若此!夫國君死社稷,乃古今之正。
朕志已定,毋復多言!」吏科都給事中吳麟征請「棄山海關外寧遠、前屯二城。
徙吳三桂入關,屯宿近郊,以衛京師」。
廷臣皆以棄地非策,不敢主其議。
前總督陝西余應桂奏:「賊眾號百萬,非天子全力注之不可。
天下鎮將,河南左良玉,關東吳三桂,並高傑、唐通、周遇吉、黃得功、曹友義、馬科、張天祿、馬岱、劉澤清、土國寶、劉良佐、葛汝芝及副將丘磊、惠登相、王光恩、孔希賢、金守亮等合之,調赴軍前,會師真、保之間。
督撫之外,加一督師,如史可法、王永吉其人,賜以尚方,懸公侯之賞以鼓勵之,庶賊可滅也。」
大學士陳演乞休,許之,賜金幣。
始上憂秦寇,演謂無足慮,至是不自安,求去。
■薄寧武關,傳檄五日不下,且屠。
總兵周遇吉悉力拒守,大
炮擊賊萬餘人。
會火藥盡,或言:「賊勢重,可款也。」
遇吉曰:「戰三日,殺賊且萬,若輩何怯耶?能勝之,一軍盡為忠義;萬一不支,縛我以獻,若輩可無恙。」
於是開門奮擊,殺賊數千人,賊懼欲退。
或為賊策曰:「我眾彼寡,但使主客分別,以十擊一,蔑不勝矣。
請去帽為識,見戴帽者擊之。
遞出戰,不二日可殲也。」
賊引兵復進,迭戰,脫帽以自別,我兵大敗。
遇吉闔室自一焚,揮短刀力鬥,被流矢,牙兵且盡,見執罵賊,賊於市磔焉。
遂屠寧武,嬰稚不遺。
李自成既殺遇吉,歎曰:「使守將盡周將軍者,吾安得至此!」
寇犯大同,兵民皆欲降,命城守不應。
總兵朱三樂自刎,巡撫衛景瑗,督理糧儲戶部郎中徐有聲、朱家仕俱死之。
文學李若葵閤家九人自縊,先題曰「一門完節」。
李自成入大同六日,殺代府宗室殆盡,留偽將張天琳守之。
天琳殺﹃凶暴,閱兩月,一陽一和軍民約鎮城軍民內應,殺天琳。
二月己丑,命部院廠衛司捕各官譏察一奸一宄,申嚴保甲。
巷設邏卒,禁夜行,巡視倉庫草場。
魏藻德請自出京議餉,不許。
召兵部尚書張國維、庶吉士史可程、進士朱長治、陳州諸生張攀於中左門。
攀言三策,首請太子監國南,首擇耆臣輔之。
宣府告急,命鎮朔將軍王承胤偵寇所向。
庚寅,召文武大臣、科、道於中極殿,問今日方略。
奏對可三十餘人,有言守門乏員,當今之急,無如考選科、道,余皆練兵加餉習聞也。
是日,命內監分守九門,稽出入。
京城武備積弛,禁兵皆南征,太倉久罄。
至是,命襄城伯李國楨提督城守,守西直門,各門勳臣一,卿亞二。
諭文武各官輸助。
初議僉民兵,魏藻德曰:「民畏賊,如一人走,大事去矣。」
上然之,禁民上城。
辛卯,督師大學士李建泰上書請駕南遷,願奉太子先行。
壬辰,上召對平台,諭閣臣曰:「李建泰有疏,勸朕南遷。
國君死社稷,朕將何往!」大學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華、少詹事項煜請先奉太子撫軍江南。
兵科給事中光時亨大聲曰:「奉太子往南,諸臣意欲何為!將欲為唐肅宗靈武故事乎?」
景文等遂不敢言。
上復問戰守之策,眾臣默然,上歎曰:「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盡亡國之臣爾!」遂拂袖起。
欽天監奏帝星下移。
詔封總兵吳三桂平西伯,左良玉寧南伯,唐通定西伯,黃得功靖南伯,給敕印。
劉澤清實升一級。
劉良佐、周遇吉、高傑、馬岳、
馬科、姜宣、孔希貴、黃蜚、葛汝芝、高第、許定國、王承胤、劉芳名、李棲鳳、曹友義、杜允登、趙光遠、卜從吉、楊御蕃各升署一級。
督撫馬士英、王永吉、黎玉田、李希沆,分別應加實署。
始棄寧遠,征吳三桂、王永吉率兵入衛。
又召唐通、劉澤清率兵入衛。
澤清前命移鎮彰德,因縱掠臨清南奔。
惟唐通以八千人入衛。
已,同太監杜之秩守居庸。
賊犯保定,大學士李建泰已病,中軍郭中傑縋城降賊,兵潰。
賊入保定,建泰被執。
御史金毓峒守西門,賊執之,入三皇廟見賊帥。
毓峒奮拳毆賊帥,僕之,躍入井中死。
妻王氏自經。
毓峒從子振孫以武舉效力行間,登城射賊,多應弦而斃。
城陷,眾解戎衣自匿,振孫王兩襠大呼曰:「我御史金毓峒侄也。」
賊支解之。
毓峒子罌婦陳氏,年十八,與其祖母張、母楊、嫂常,一時盡投於井。
張抱孫於懷同下,侍婢四人亦從下。
乙未,命太監馬思理馳赴大同督兵援剿。
李自成宿一陽一和,遂長驅向宣府。
宣府叛將白廣恩貽總兵姜襄書約降,監視太監杜勳緋袍八騶郊迎三十里,軍民聚謀籍籍。
巡撫朱
之馮懸賞勞軍守城,無一應者。
三命之,鹹叩頭曰:「願中丞聽軍民納款。」
之馮獨行巡城,見大炮,曰:「汝曹試發之,可殺數百人,賊雖殺我無恨矣。」
眾又不應。
之馮不得已,乃自起燃火,兵民競挽其手。
之馮乃奪士卒刀自刎。
宣府軍民俱迎降於賊。
鄉紳張羅彥自一殺。
上按籍勳戚大,征其助餉。
遣太監徐高諭嘉定伯周奎為倡,奎謝無有。
高泣諭再三,奎漫詞以對。
高拂然起曰:「外戚如此,國事去矣。
多金何益!」奎奏捐萬金,上少之,勒其二萬。
奎密書皇后求助,後勉應以五千金,令奎以私蓄足其額。
奎匿中宮所畀二千金,僅輸三千金。
太監王永祚、曹化淳助至三萬、五萬。
王之心最富,上面諭之,僅獻萬金。
諸內官各大書於門曰:「此房急賣。」
複雜出雕鏤玩好諸物,陳於市以求售。
後賊拷王之心,追十五萬,他金銀器玩稱是。
周奎抄見銀五十二萬,珍幣複數十萬。
魏藻德首輸百金。
陳演既放未行,召入,訴清苦。
百官共議捐助,勉諭至再,最後每省限額,浙江六千,山東四千,先後共二十萬。
時諭上等三萬金,皆無應。
惟太康伯張國紀輸二萬,余不及也。
又議前三門巨室,各輸糧給軍,且贍其妻孥,使無內顧,諸巨室多不樂而止。
或謂從逆官吏,多非其心,請赦河南、北所俘偽官,以攜賊一黨一。
丙申,大風霾,晝晦。
命司禮太監王承恩提督內外京城,總督薊遼王永吉節制各鎮,俱聽便宜行一事。
賊警益一逼一,有勸上南遷者,上怒曰:「卿等平日專營門戶,今日死守,夫復何言!」諭兵部曰:「都城守備有餘,援兵四集,何難刻期滅寇!耙有訛言惑眾,及私發家眷出城者擒治!」
庚子,上召對,惟問兵餉。
以舉朝無人,常泣下。
廷臣長策,惟閉門止出入,余無一籌。
議增兵外城,則內闕;增兵內城,則外闕。
襄城伯李國禎在事,亦不敢抗王承恩。
辛丑,分營都門設大炮。
上又召對群臣,問禦寇方略,諸臣皆不能對。
廷臣舉兵部職方司員外萬元吉知兵,算任司馬。
給九門守者人百錢,召前太監曹化淳可守城。
南京孝陵夜哭。
癸卯,風晦。
寇自柳溝抵居庸關。
柳溝天塹,百人可守,竟不設備。
總兵唐通、太監杜之秩迎降,撫臣何謙偽死私遁。
總兵馬岱自一殺其妻子,疾走山海關。
時京師以西諸郡縣,望風瓦解,將吏或
降或遁。
偽權將軍移檄至京師,云:「十八日至幽州會同館暫繳。」
京師大震,詔三大營屯齊化門外。
甲辰,賊陷昌平州,諸軍皆降。
總兵李守榮罵賊不屈,手格殺
數人,人不能執,諸賊圍之,守榮拔刀自刎。
賊焚十二陵享殿,傳儆至京師。
先是,上知寇儆益急,下吳麟征《請徙寧遠疏》,飛檄趣三桂入關。
三桂徙五十萬眾,日行數十里。
是日,始及關,賊騎已過昌平矣。
太監高起潛棄關走西山,賊分兵掠通州糧儲。
上方御殿,召考選諸臣問裕餉安人,滋一陽一知縣黃國琦對中旨,授給事中。
余以次對,未及半,秘封入,上覽之色變,即起入。
諸臣立候移刻,命俱退,始知為昌平失守也。
是夜,賊自沙河而進,直犯平則門,竟夜焚掠,火光燭天。
京師內外城堞凡十五萬四千有奇,京營兵疫,其一精一銳又太監選去,登陴羸弱五六萬人、內Yan數千人,守陴不充。
無炊具,市飯為餐。
餉久闕,僅人給百錢,無不解體。
而賊自破中原,旋收秦、晉,久窺畿輔空虛,潛遣其一黨一輦金錢氈,飾為大賈,列肆於都門。
更遣一奸一黨一挾貲充衙門掾吏,專刺一陰一事,纖悉必知。
都中日遣撥馬探之,賊一黨一即指示告賊,賊掠之入營,厚賄結之。
撥馬多降賊,無一騎還者。
有數百騎至齊化門迤平則門而西,營兵屯近郊者詰之,曰:「一陽一和兵之勤王者。」
實皆賊候騎也。
時人心洶洶,皆言:「天子南狩,有內官數十騎擁護出得勝門矣。」
守門皆內官為政,卿貳勳戚不得上。
乙巳昧爽,開西直門納避難者,內官坐城上,以令箭下,門立啟,無敢詰問,勳戚大臣惟坐視而已。
上早朝,召對諸臣而泣,免首書御案十二字,以示司禮監王之
心,尋拭去。
漏下已刻,急足叩城下,曰:「遠塵沖天,寇深矣。」
守城內臣使騎探之,報曰:「哨騎也。」
不為意。
日且午,有五六十騎彎弓貫矢,大呼「開門」。
守卒亟發炮,斃二十騎,難民死數十人,門始閉。
須臾,賊大至,方報「過盧溝橋」,俄攻平則、彰義等門矣。
城外三大營皆潰降,火車、巨炮、蒺藜、鹿角皆為賊有。
賊反炮攻城,轟聲震地。
京軍五月無餉,一時驅守,率多不至,每堵一人多不及。
諸臣方侍班,襄城伯李國楨匹馬馳闕下,汗浹沾衣,內侍呵止之,國楨曰:「此何時也!君臣即求相見,不可多得矣。」
內臣叩之,曰:「守軍不用命,鞭一人起,一人復臥如故。」
上召入,因命內臣俱守城,嘩曰:「諸文武何為?」
且言:「官止內一操一,我甲械俱無,奈何?」
或曰:「我輩月食五十萬,效死固當。」
乃請如己巳歲所派數,俱乘城,凡數千人。
上括中外庫金二十萬犒軍。
是日,細民有痛哭輸金者,或三百金,或四百金,各授錦衣衛千戶。
丙午,寇攻城,炮聲不絕,流矢雨集。
仰語守兵曰:「亟開門,否且屠矣!」守者懼,空炮向外,不實鉛子,徒以硝焰鳴之,猶揮手示賊,賊稍退,炮乃發。
賊驅居民負木石,填濠急攻。
我發「萬人敵」大炮,誤傷數十人,守者驚潰,盡傳城陷,合城號哭奔竄。
賊駕飛梯攻西直、平則、德化三門,勢甚危急。
太常少卿吳麟征累土填西直門,因單騎馳入西安門。
吏部侍郎沈惟炳守門,曰:「內守有宦寺,百官不得入,奈何?」
麟征排門而入,太監王德化語麟征曰:「守城人少奈何?請增益之。」
麟征至午門,遇大學士魏藻德,止之曰:「兵部調度兵餉已足,公何事張皇耶?藻德且出閣。
上方休,公安從入?」
麟征流涕,固請得以非時見,藻德挽之出。
是日,封劉澤清東平伯。
時左諭德楊士聰、衛胤文入直,語閣臣:「左良玉、吳三桂俱封,而遺劉澤清。
且臨清地近,可虞也。」
閣揭上,得封。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至正一陽一門,欲登城,中貴拒之。
李自成對彰義門設座,晉王、代王左右席地坐,太監杜勳侍其下,呼「城上人莫射,我杜勳也。
可縋下一人以語。」
守者曰:「留一人下為質,請公上。」
勳曰:「我杜勳無所畏,何質為!」提督太監王承恩縋之上,同入見大內,盛稱「賊勢重,皇上可自為計」。
守陵太監申芝秀自昌平降賊,亦縋上入見,備述賊犯上不道語,請遜位。
上怒叱之。
諸內臣請留勳,勳曰:「有秦、晉二王為質,不反,則二王不免矣。」
乃縱之出,仍縋下。
勳語守王則堯、褚憲章輩曰:「吾一黨一富貴自在也。」
初,聞勳殉難,贈司禮監太監,蔭錦衣衛指揮僉事,立祠,至是,始知勳固從賊為逆也。
兵部尚書張縉彥奏曰:「時勢如此危急,臣屢至城閾,欲覘城上守禦,輒為監視抑沮。
今聞曹化淳王化成縋賊杜勳上城,未知何意,恐有一奸一宄不測。」
章上上手書遣縉彥上城按之。
至城,內監沮之如故。
示以上傳,始登。
問:「杜勳安在?」
云:「昨暮上,今晨下之。
已上聞,無容致詰。」
又曰:「尚有秦、晉二王在城下,亦欲通語。」
縉彥曰:「秦、晉二王既降寇,如何可上!」內監拂衣去。
因閱城上,守卒寥寥。
兵部侍郎王家彥痛哭云:「賊勢如此,監視將營兵調去,李襄城處尚有十之四。
家彥所守,兩堵僅一卒。」
語未竟,城下坎牆聲急,太監王承恩炮擊之,連斃數人。
王化成等飲酒自若。
縉彥馳至內閣,約同奏,至宮門,傳止之。
上下詔親征。
召駙馬都尉鞏永固,謀以家丁護太子南行,對曰:「臣等安敢私蓄家丁,即有之,何足當賊!」乃罷。
已,召王承恩亟飭內員備親征。
申刻,彰義門啟,蓋太監曹化淳獻城開門也。
賊恣殺掠,前太學士蔣德宿會館被創。
上亟召閣臣入,曰:「卿等知外城破乎?」
曰:「不知。」
上曰:「事亟矣,今出何策?」
俱曰:「陛下之福,自當亡慮。
如其不利,臣等巷戰,誓不負國。」
命退。
是夕,上不能寢。
內城陷,一Yan奔告,上曰:「大營兵安在?李國楨何往?」
答曰:「大營兵散矣。
皇上宜急走。」
其人即出,呼之不應。
上即同王承恩幸南宮,登萬歲山,望烽火燭天,徘徊俞時。
回乾清宮,朱書諭內閣:「命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來輔東宮。」
內臣持至閣。
因命進酒,連沃數觥,歎曰:「苦我民爾!」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周、田二氏。
語皇后曰:「大事去矣。」
各泣下。
宮人環泣,上揮去,令各為計。
皇后頓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聽一語,至有今日。」
皇后拊太子、二王慟甚,遣之出。
後自經。
上召公主至,年十五,歎曰:「爾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揮刀斷左臂,未殊死,手栗而止。
命袁貴妃自經,系絕,久之蘇,上拔劍刃其肩。
又刃所御妃嬪數人。
召王承恩對飲,少頃,易靴出中南門。
手持三眼一槍一,雜內豎數十人,皆騎而持斧,出東華門。
內監守城,疑有內變,施矢石相向。
時成國公朱純臣守齊化門,因至其第,閽人辭焉,上太息而去。
走安定門,門堅不可啟,天且曙矣。
帝御前殿,鳴鐘集百官,無一至者。
遂仍回南宮,登萬歲山之壽皇亭自經。
亭新成,所閱內一操一處也。
太監王承恩對縊。
上披御藍衣,跣左足,右朱履,衣前書曰:「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一逼一京師。
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
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覆面,任賊分裂朕一屍一,勿傷百姓一人。」
又書一行:「百官俱赴東宮行在。」
猶謂閣臣已得朱諭也。
不知內官持朱諭至閣,閣臣已散,置幾上而反,文武群臣無一人知者。
丁未昧爽,天忽雨,俄微雪。
須臾,城陷。
賊先入東直門,殺守門御史王章,守卒蟻墜。
兵部侍郎張伯鯨走匿民舍。
賊騎塞巷,大呼民間速獻騾馬。
賊經象房橋,群像哀鳴,淚下如雨。
內臣前導。
兵部侍郎王家彥自經於民舍。
大學士魏藻德等未聞變,猶傳單醵金,方岳貢、范景文方傳導至西長安門,亟還。
賊千騎入正一陽一門,投矢,令人持歸,閉門得免死。
於是俱門書「順民」。
太子走詣周奎第,奎臥未起,叩門不得入,因走匿內官外捨。
上之出至南宮也,使人詣懿安皇后所,勸後自裁,倉卒不得達。
兩宮已自盡,宮人號泣出走,宮中大亂。
懿安皇后青衣蒙頭,徒步走入成國公第。
尚衣監何新入宮,見長公主斷肩仆地,與宮人救之而蘇。
公主曰:「父皇賜我死,我何敢偷生!」何新曰:「賊已將入,恐公主遭其辱,且至國丈府中避之。」
乃負之出。
午刻,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駁馬,偽丞相牛金星、尚書宋企郊等五騎從之。
時宮中大亂,諸賊帥率其騎,皆擐甲執兵,先入清宮。
諸宮人逸出,遇賊,復入。
宮人魏氏大呼曰:「賊入大內,我輩必遭所污,有志者早為計!」遂躍入御河死,頃間從死者積一二百人。
自成自西長安門入,彎弓仰天大笑,手發一矢,中坊之南偏。
至承天門,自成顧盼自得,復彎弓指門榜語諸賊曰:「我一矢中其中字,必一統。」
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
牛金星趨而進曰:「中其下,當中分天下。」
自成喜,投弓而笑。
司禮視印太監王德化以內員三百人先迎德勝門,令仍舊任。
各監局印辟迎,亦如之。
因集選百餘人,余皆散去。
自成入宮,問帝所在,大索宮中不得。
偽尚璽卿黎某進曰:「此必匿民間,非重賞嚴誅不可得。
今日大事,不可忽也。」
乃下令獻帝者賞萬金,封伯爵,匿者夷族。
自成登皇極殿,據黼座。
牛金星檄召百官,期二十一日俱集於朝,禁民間諱自成等字。
自成同偽都督劉宗敏等數十騎入大內,太監杜之秩等率一黨一為前導。
自成責其背主當斬,秩等叩首曰:「識天命,故至此。」
自成叱去之。
賊分宮嬪各三十人,牛金星、軍師宋獻策等亦各數人。
宮人費氏,年十六,投眢井,賊鉤出之,見其姿容,爭相奪。
費氏紿曰:「我長公主也,若不得無禮,必告汝主。」
群賊擁之見自成。
自成命內官審之,非是,賞部校羅賊。
羅攜出,費氏復紿曰:「我實天潢之胤,義難苟合,惟將軍擇吉成禮,死生惟命。」
賊喜,置酒極歡。
費氏懷利刃,俟賊醉,斷其喉立死,因自刎。
自成大驚,令收葬之。
內臣獻太子,自成留之西宮,封為宋王,太子不為屈。
辛亥,改殯先帝、後。
出梓宮二:以丹漆殯先帝,黝漆殯先後。
加帝翼善冠、袞玉、滲金靴,後袍帶亦如之。
谷應泰曰:粵稽懷宗,以戊辰即位。
而李自成諸賊,即以是歲起延安,禍本相尋,若與俱始焉。
自茲以後,懷宗未明求衣,徵兵檄餉,日以討賊為事。
而自成輩蹶而復振,有同鳥獸之散,忽若鳶烏之聚。
遂使民勞板蕩,將妖氛,蓋至十七年之久。
而黃巢直一逼一關門,赤眉大入內地,雖有智者,又安所謀禦敵哉!
乃若正旦風霾,孝陵夜哭,恆星入月,帝曜下移,則天變見矣。
又若僭號鹹一陽一,略據太原,突入居庸,驟窺畿輔,則地險失矣。
更若勤王之徼,征者未赴,罪已之詔,聞者不感,飾賈吏於輦下而機務盡輸,誘撥馬於營中而偵刺鮮實,則人事去矣。
當此之時,苟且以自救,忍恥以圖存者,止三策耳。
余應桂請會師真、保,吳麟征請徙帥入衛,范景文、李邦華請遷國南都,此其可行者也。
然而發言盈庭,是用不集者,智絀於晚圖,而事乖於窘步也。
卒之北門鎖鑰盡授貂Yan,東閣鼎鐺徒聞肉食,帑乏瓊林之聚,兵多祁父之呼,奪禁門而不啟,幸戚里而卻返。
斯時虞淵日墜,空想揮戈;周鼎天移,誰能沒水。
蓋至後宮賜盡,三王出奔,國破家亡,既血飛於繡襪,生人死別,又腸斷於桓山,豈非涉亂世而多艱,生皇家而不幸者乎?
更可哀者,酌卮內殿,望火南宮。
殺生取義,寧從青蓋之占;披投繯,不入景一陽一之井。
然且朕一屍一可裂,民命毋殘,恨結幽泉,言存衣帶。
語云:「國君死社稷。」
又云:「亡國正其終。」
宜乎蓐螻之蟄御,誓欲前驅,而拔捨之大夫,相從地下也。
然而致禍有由,因衰激極。
彼周業衰於幽、厲,不在■狐;漢道替於桓、靈,豈關蜀郡。
故明不亡於武皇者,以孝宗之蘊澤厚;而明無救於懷宗者,以熹廟之留毒長也。
乃論者又以善善惡惡,郭公致亂,知人則哲,帝堯所難。
即懷宗遺詔,亦以諸臣誤國,理或有然爾。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