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
列傳第一百一十七 忠義中
顏杲卿春卿 賈循隱林 張巡 許遠南霽雲 雷萬春 姚誾
顏杲卿字昕,與真卿同五世祖,以文儒世家。
父元孫,有名垂拱間,為濠州刺史。
杲卿以廕調遂州司法參軍。
一性一剛正,蒞事明濟。
嘗為刺史詰讓,正色別白,不為屈。
開元中,與兄春卿、弟曜卿並以書判超等,吏部侍郎席豫咨嗟推伏。
再以最遷范一陽一戶曹參軍。
安祿山聞其名,表為營田判官,假常山太守。
祿山反,杲卿及長史袁履謙謁於道,賜杲卿紫袍,履謙緋袍,令與假子李欽湊以兵七千屯土門。
杲卿指所賜衣謂履謙曰:「與公何為著此?」
履謙悟,乃與真定令賈深、內丘令張通幽定謀圖賊。
杲卿稱疾不視事,使子泉明往返計議,一陰一結太原尹王承業為應,使平盧節度副使賈循取幽州。
謀洩,祿山殺循,以向潤客、牛廷玠守。
杲卿一陽一不事事,委政履謙,潛召處士權渙、郭仲邕定策。
時真卿在平原,素聞賊逆謀,一陰一養死士為拒守計。
李憕等死,賊使段子光傳首徇諸郡,真卿斬子光,遣甥盧逖至常山約起兵,斷賊北道。
杲卿大喜,以為兵掎角可挫賊西鋒。
乃矯賊命召欽湊計事,欽湊夜還,杲卿辭城門不可夜開,捨之外郵;使履謙及參軍馮虔、郡豪翟萬德等數人飲勞,既醉,斬之,並殺其將潘惟慎,賊一黨一殲,投一屍一滹沱水。
履謙以首示杲卿,則喜且泣。
先是,祿山遣將高邈召兵范一陽一未還,杲卿使匋城尉崔安石圖之。
邈至滿城,虔、萬德皆會傳捨,安石紿以置酒,邈捨馬,虔叱吏縛之。
而賊將何千年自趙來,虔亦執之。
日未中,送二賊。
杲卿乃遣萬德、深、通幽傳欽湊首,械兩賊送京師,與泉明偕。
至太原,王承業欲自以為功,厚遣泉明還,一陰一令壯士翟喬賊於路。
喬不平,告之故,乃免。
玄宗擢承業大將軍,送吏皆被賞。
已而事顯,乃拜杲卿衛尉卿兼御史中丞,履謙常山太守,深司馬。
即傳檄河北,言王師二十萬入土門,遣郭仲邕領百騎為先鋒,馳而南,曳柴揚塵,望者謂大軍至。
日中,傳數百里。
賊張獻誠方圍饒一陽一,棄甲走。
於是趙、鉅鹿、廣平、河間並斬偽刺史,傳首常山。
而樂安、博陵、上谷、文安、信都、魏、鄴諸郡皆自固。
杲卿兄弟兵大振。
祿山至陝,聞兵興,大懼。
使史思明等率平盧兵度河攻常山,蔡希德自懷會師。
不涉旬,賊急攻城。
兵少,未及為守計,求救於河東,承業前已攘殺賊功,兵不出。
杲卿晝夜戰,井竭,糧、矢盡,六日而陷,與履謙同執。
賊脅使降,不應。
取少子季明加刃頸上曰:「降我,當活而子。」
杲卿不答。
遂並盧逖殺之。
杲卿至洛一陽一,祿山怒曰:「吾擢爾太守,何所負而反?」
杲卿瞋目罵曰:「汝營州牧羊羯奴耳,竊荷恩一寵一,天子負汝何事,而乃反乎?我世唐臣,守忠義,恨不斬汝以謝上,從從爾反耶?」
祿山不勝忿,縛之天津橋柱,節解以肉啖之,罵不絕,賊鉤斷其舌,曰:「復能罵否?」
杲卿含胡而絕,年六十五。
履謙既斷手足,何千年弟適在傍,咀血噴其面,賊臠之,見者垂泣。
杲卿宗子近屬皆被害。
杲卿已虜,諸郡復為賊守。
張通幽以兄相賊,譖杲卿於楊國忠,故不加贈。
肅宗在鳳翔,真卿表其枉,會通幽為普安太守,上皇杖殺之。
李光弼、郭子儀收常山,出杲卿、履謙二家親屬數百人於獄,厚給遺,令行喪。
乾元初,贈杲卿太子太保,謚曰忠節,封其妻崔清河郡夫人。
初,博士裴郡以杲卿不執政,但謚曰忠,議者不平,故以二惠謚焉。
逖、季明及宗子等皆贈五品官。
建中中,又贈杲卿司徒。
初,杲卿被殺,徇首於衢,莫敢收。
有張湊者,得其發,持謁上皇。
是昔見夢,帝寤,為祭。
後湊歸發於其妻,妻疑之,發若動雲。
後泉明購一屍一將葬,得刑者言,死時一足先斷,與履謙同坎瘞。
指其域得之,乃葬長安鳳棲原。
季明、逖同塋。
泉明有孝節,喜振人之急。
既為承業所遣,未至而常山陷,故客壽一陽一。
史思明圍李光弼,獲泉明,裹以革,送幽州,間關得免。
思明歸國,而真卿方為蒲州刺史,令泉明到河北求宗屬。
始,一女及姑女並流離賊中,及是並得之,悉錢三萬贖姑女還,取貲復往,則己女復失之。
履謙及父故將妻子奴隸尚三百餘人,轉徙不自存,泉明悉力贍給,分多勻薄,相扶挾度河托真卿。
真卿隨所歸資送之。
泉明之殯父,與履謙分柩,護還長安。
履謙妻疑斂具儉狹,發視之,與杲卿等,乃號踴,待泉明如父。
肅宗拜泉明郫令,政化清明,誅宿盜,人情翕然。
成都尹舉其課第一,遷彭州司馬。
家貧,居官廉,而孤藐相從百口,饘鬻不給,無慍歎。
居母喪,毀骨立。
其行義,當世以為難。
春卿,倜儻美姿儀,通當世務。
十六舉明經、拔萃高第,調犀浦主簿。
嘗送徒於州,亡其籍,至廷,口記物色,凡千人,無所差。
長史陸象先異之,轉蜀尉。
蘇頲代為長史,被譖系獄,為《棕櫚賦》自托,頲遽出之。
魏征遠孫瞻罪抵死,春卿為請玉真公主,得不死,時人高其節。
終偃師丞。
臨終,捉真卿臂曰:「爾當大吾族,顧我不得見,以諸子諉汝。」
後真卿主其昏嫁。
沈盈者,亦杲卿甥,有行義,明黃老學。
解褐博野尉,與杲卿同死難,贈大理正,官其二子遙、達。」
賈循者,京兆華原人,其先家常山。
父會,有高節嘗稱疾不答辟署,裡中號「一龍」。
親亡,負土成墓,廬其左,手蒔松柏,時號「關中曾子」。
卒,縣人私謚曰廣孝征君。
循有大略,禮部尚書蘇頲嘗謂今頗、牧,及為益州,表署列將。
敗吐蕃於西山,三遷靜塞軍營田使。
張守珪北伐,次灤河,屬凍泮,欲濟無梁。
循揣廣狹為橋以濟,破虜而還,以功擢游擊將軍、榆關守捉使。
地南負海,北屬長城,林良岑翳,寇所蔽伏。
循調土斬木開道,賊遁去。
范一陽一節度使李適之薦為安東副大都護。
安祿山兼平盧節度,表為副,遷博陵太守。
祿山欲擊奚、契丹,復奏循光祿卿自副,使知留後。
九姓叛,祿山兼節度河東,而循亦兼雁門副之。
母亡將葬,宅有枯桑,一夕再生,芝出北庸,人以為瑞。
玄宗以循有功,詔贈其父常山太守。
祿山反,使循守幽州,故杲卿招之,以傾賊巢一穴一,循許可。
為向潤客等發其謀,賊縊之。
建中二年,贈太尉,謚曰忠。
從子隱林,為永平兵馬使。
當入衛,屬硃泚難,率眾扈行在。
德宗見隱林,偉其貌,問家世,答曰:』故范一陽一節度副使循,臣從父也。」
帝異之,引至臥內,以手板畫地陳攻守計,即奏曰:「臣嘗夢日墜,以首承之。」
帝曰:「非朕邪?」
因令糾察行在,遷檢校右散騎常侍,封武威郡王。
賊圍急,隱林與侯仲莊冒矢石死戰。
已而解,從臣稱慶,隱林流涕前曰:「泚已奔,群臣大慶宗社無疆之休,然陛下資一性一急,不能容掩。
若不悛,雖今賊亡,憂未艾也。」
帝不以為忤,拜神策統軍。
卒,帝思其質直,贈尚書左僕射,以實戶三百封其家。
張巡字巡,鄧州南一陽一人。
博通群書,曉戰陣法。
氣志高邁,略細節,所交必大人長者,不與庸俗合,時人叵知也。
開元末,擢進士第。
時兄曉已位監察御史,皆以名稱重一時。
巡由太子通事舍人出為清河令,治績最,而負節義,或以困厄歸者,傾貲振護無吝。
秩滿還都。
於是楊國忠方專國,權勢可炙。
或勸一見,且顯用,答曰:「是方為國怪祥,朝宦不可為也。」
更調真源令。
土多豪猾,大吏華南金樹威恣肆,邑中語曰:「南金口,明府手。」
巡下車,以法誅之,赦余一黨一,莫不改行遷善。
政簡約,民甚宜之。
安祿山反,天寶十五載正月,賊酋張通晤陷宋、曹等州,譙郡太守楊萬石降賊,一逼一巡為長史,使西迎賊軍。
巡率吏哭玄元皇帝祠,遂起兵討賊,從者千餘。
初,靈昌太守嗣吳王祗受詔合河南兵拒祿山,有單父尉賈賁者,閬州刺史璇之子,率吏稱吳王兵,擊宋州。
通晤走襄邑,為頓丘令盧韺所殺。
賁引軍進至雍丘,巡與之合,有眾二千。
是時雍丘令令狐潮舉縣附賊,遂自將東敗淮一陽一兵,虜其眾,反接在廷,將殺之,暫出行部。
淮一陽一囚更解縛,起殺守者,迎賁等入。
潮不得歸,巡乃屠其妻子,礫城上。
祗聞,承製拜賁監察御史。
潮怨賁,還攻雍丘,賁趨門,為眾躪死。
巡馳騎決戰,身被創不顧,士乃奉巡主軍。
間道表諸朝,騰箋祗府,祗乃舉兗以東委巡經略。
潮以賊眾四萬薄城,人一大恐。
巡諭諸將曰:「賊知城中虛實,有輕我心。
今出不意,可驚而潰也,乘之,勢必折。」
諸將曰:「善。」
巡乃分千人乘城,以數隊出,身前驅,直薄潮軍,軍卻。
明日賊攻城,設百樓,巡柵城上,束芻灌膏以焚焉,賊不敢向,巡伺擊之。
積六旬,大小數百戰,士帶甲食,裹瘡鬥,潮遂敗走,追之,幾獲。
潮怒,復率眾來。
然素善巡,至城下,情語巡曰:「本朝危蹙,兵不能出關,天下事去矣。
足下以羸兵守危堞,忠無所立,盍相從以苟富貴乎?」
巡曰:「古者父死於君,義不報。
子乃銜妻孥怨,假力於賊以相圖,吾見君頭干通衢,為百世笑,奈何?」
潮赧然去。
當此時,王命不復通,大將六人白巡以勢不敵,且上存亡莫知,不如降。
六人者,皆官開府、特進。
巡一陽一許諾,明日堂上設天子畫像,率軍士朝,人人盡泣。
巡引六將至,責以大誼,斬之。
士心益勸。
會糧乏,潮餉賊鹽米數百艘且至,巡夜壁城南,潮悉軍來拒,巡遣勇士銜枚濱河,取鹽米千斛,焚其餘而還。
城中矢盡,巡縛稿為人千餘,被黑衣,夜縋城下,潮兵爭射之,久,乃稿人;還,得箭數十萬。
其後復夜縋人,賊笑,不設備,乃以死士五百斫潮營,軍大亂,焚壘幕,追奔十餘里。
賊慚,益兵圍之。
薪水竭,巡紿潮:「欲引眾走,請退軍二捨,使我逸。」
潮不知其謀,許之。
遂空城四出三十里,撤屋發木而還為備。
潮怒,圍復合。
巡徐謂潮曰:「君須此城,歸馬三十匹,我得馬且出奔,請君取城以藉口。」
潮歸馬,巡悉以給驍將,約曰:「賊至,人取一將。」
明日,潮責巡,答曰:「吾欲去,將士不從,奈何?」
潮怒欲戰,陣未成,三十騎突出,禽將十四,斬百餘級,收器械牛馬。
潮遁還陳留,不復出。
七月,潮率賊將瞿伯玉攻城,遣偽使者四人傳賊命詔巡,巡斬以徇,余縶送祗所。
圍凡四月,賊常數萬,而巡眾才千餘,每戰輒克。
於是河南節度使嗣虢王巨屯彭城,假巡先鋒。
俄而魯、東平陷賊,濟一陰一太守高承義舉郡叛,巨引兵東走臨淮。
賊將楊朝宗謀趨寧陵,絕巡餉路。
巡外失巨依,拔眾保寧陵,馬裁三百,兵三千。
至睢一陽一,與太守許遠、城父令姚誾等合。
乃遣將雷萬春、南霽雲等領兵戰寧陵北,斬賊將二十,殺萬餘人,投一屍一於汴,水為不流。
朝宗夜去。
有詔拜巡主客郎中,副河南節度使。
巡籍將士有功者請於巨,巨才授折衝、果毅。
巡諫曰:「宗社尚危,圍陵孤外,渠可吝賞與貲?」
巨不聽。
至德二載,祿山死,慶緒遣其下尹子琦將同羅、突厥、奚勁兵與朝宗合,凡十餘萬,攻睢一陽一。
巡勵士固守,日中二十戰,氣不衰。
遠自以材不及巡,請稟軍事而居其下,巡受不辭,遠專治軍糧戰具。
前此,遠將李滔救東平,遂叛入賊,大將田秀榮潛與通。
或以告遠曰:「晨出戰,以碧帽為識。」
視之如言,盡安其眾。
還輒曰:「我誘之也。」
請以一精一騎往,易錦帽。
遠以告巡,巡召登城,讓之,斬首示賊。
因出薄戰,子琦敗,獲車馬牛羊,悉分士,秋豪無入其家。
有詔拜巡御史中丞,遠侍御史,誾吏部郎中。
巡欲乘勝擊陳留,子琦聞,復圍城。
巡語其下曰:「吾蒙上恩,賊若復來,正有死耳。
諸君雖捐軀,而賞不直勳,以此痛恨!」聞者感概。
乃椎牛大饗,悉軍戰。
賊望兵少,大笑。
巡、遠親鼓之,賊潰,追北數十里。
其五月,賊刈麥,乃濟師。
巡夜鳴鼓嚴隊,若將出。
賊申警。
俄自鼓,賊覘城上兵休,乃弛備。
巡使南霽雲等開門徑抵子琦所,斬將拔旗。
有大酋被甲,引拓羯千騎麾幟乘城招巡。
巡一陰一縋勇士數十人隍中,持鉤、陌刀、強一弩一,約曰:「聞鼓聲而奮。」
酋恃眾不為備,城上噪,伏發禽之,一弩一注矢外向,救兵不能前。
俄而縋士復登陴,賊皆愕眙,乃按甲不出。
巡欲射子琦,莫能辨,因剡蒿為矢,中者喜,謂巡矢盡,走白子琦,乃得其狀。
使霽雲射,一發中左目,賊還。
七月,復圍城。
初,睢一陽一谷六萬斛,可支一歲,而巨發其半餫濮一陽一、濟一陰一,遠固爭,不聽。
濟一陰一得糧即叛。
至是食盡,士日賦米一勺,齕木皮、煮紙而食,才千餘人,皆劣不能彀,救兵不至。
賊知之,以雲沖傳堞,巡出鉤銘干拄之,使不得進,篝火焚梯。
賊以鉤車、木馬進,巡輒破碎之。
賊服其機,不復攻,穿壕立柵以守。
巡士多餓死,存者皆痍傷氣乏。
巡出一愛一妾曰:「諸君經年乏食,而忠義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眾,寧惜一妾而坐視士饑?」
乃殺以大饗,坐者皆泣。
巡強令食之,遠亦殺奴僮以哺卒,至羅雀掘鼠,煮鎧一弩一以食。
賊將李懷忠過城下,巡問:「君事胡幾何?」
曰:「二期。」
巡曰:「君祖、父官乎?」
曰:「然。」
君世受官,食天子粟,奈何從賊,關弓與我確?」
懷忠曰:「不然,我昔為將,數死戰,竟歿賊,此殆天也。」
巡曰:「自古悖逆終夷滅,一日事平,君父母妻子並誅,何忍為此?」
懷忠掩涕去,俄率其一黨一數十人降。
巡前後說降賊將甚多,皆得其死力。
御史大夫賀蘭進明代巨節度,屯臨淮,許叔冀、尚衡次彭城,皆觀望莫肯救。
巡使霽雲如叔冀請師,不應,遣布數千端。
霽雲嫚罵馬上,請決死鬥,叔冀不敢應。
巡復遣如臨淮告急,引一精一騎三十冒圍出,賊萬眾遮之,霽雲左右射,皆披一靡一。
既見進明,進明曰:「睢一陽一存亡已決,兵出何益?」
霽雲曰:「城或未下。
如已亡,請以死謝大夫。」
叔冀者,進明麾下也,房琯本以牽制進明,亦兼御史大夫,勢相埒而兵一精一。
進明懼師出且見襲,又忌巡聲威,恐成功,初無出師意。
又一愛一霽雲壯士,欲留之。
為大饗,樂作,霽雲泣曰:「昨出睢一陽一時,將士不粒食已彌月。
今大夫兵不出,而廣設聲樂,義不忍獨享,雖食,弗下嚥。
今主將之命不達,霽雲請置一指以示信,歸報中丞也。」
因拔佩刀斷指,一座大驚,為出涕。
卒不食去。
一抽一矢回射佛寺浮圖,矢著磚,曰:「吾破賊還,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至真源,李賁遺馬百匹;次寧陵,得城使廉坦兵三千,夜冒圍入。
賊覺,拒之,且戰且引,兵多死,所至才千人。
方大霧,巡聞戰聲,曰:「此霽雲等聲也。」
乃啟門,驅賊牛數百入,將士相持泣。
賊知外援絕,圍益急。
眾議東奔,巡、遠議以睢一陽一江、淮保障也,若棄之,賊乘勝鼓而南,江、淮必亡。
且帥饑眾行,必不達。
十月癸丑,賊攻城,士病不能戰。
巡西向拜曰:「孤城備竭,弗能全。
臣生不報陛下,死為鬼以癘賊。」
城遂陷,與遠俱執。
巡眾見之,起且哭,巡曰:「安之,勿怖,死乃命也。」
眾不能仰視。
子琦謂巡曰:「聞公督戰,大呼輒眥裂血面,嚼齒皆碎,何至是?」
答曰:「吾欲氣吞逆賊,顧力屈耳。」
子琦怒,以刀抉其口,齒存者三四。
巡罵曰:「我為君父死,爾附賊,乃犬彘也,安得久!」子琦服其節,將釋之。
或曰:「彼守義者,烏肯為我用?且得眾心,不可留。」
乃以刃脅降,巡不屈。
又降霽雲,未應。
巡呼曰:「南八!男兒死爾,不可為不義屈!」 霽雲笑曰:「欲將有為也,公知我者,敢不死!」亦不肯降。
乃與姚誾、雷萬春等三十六人遇害。
巡年四十九。
初,子琦議生致五人慶緒所,或曰:「用兵拒守者,巡也。」
乃送遠洛一陽一,至偃師,亦以不屈死。
巨之走臨淮,巡有姊嫁陸氏,遮王勸勿行,不納,賜百縑,弗受,為巡補縫行間,軍中號「陸家姑」,先巡被害。
巡長七尺,鬚髯每怒盡張。
讀書不過三復,終身不忘。
為文章不立稿。
守睢一陽一,士卒居人,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
更潮及子琦,大小四百戰,斬將三百、卒十餘萬。
其用兵未嘗依古法,勒大將教戰,各出其意。
或問之,答曰:「古者人情敦樸,故軍有左右前後,大將居中,三軍望之以齊進退。
今胡人務馳突,雲合鳥散,變一態百出,故吾止使兵識將意,將識士情,上下相習,人自為戰爾。」
其械甲取之於敵,未嘗自脩。
每戰,不親臨行陣,有退者,巡已立其所,謂曰:「我不去此,為我決戰。」
士感其誠,皆一當百。
待人封鎖所疑,賞罰信,與眾共甘苦塞暑,雖廝養,必整衣見之,下爭致死力,故能以少擊眾,未嘗敗。
被圍久,初殺馬食,既盡,而及婦人老弱凡食三萬口。
人知將死,而莫有畔者。
城破,遣民止四百而已。
始,肅宗詔中書侍郎張鎬代進明節度河南,率浙東李希言、浙西司空襲禮、淮南高適、青州鄧景山四節度掎角救睢一陽一,巡亡三日而鎬至,十日而廣平王收東京。
鎬命中書舍人蕭昕誄其行。
時議者或謂:巡始守睢一陽一,眾六萬,既糧盡,不持滿按隊出再生之路,與夫食人,寧若全人?於是張澹、李紓、董南史、張建封、樊晁、硃巨川、李翰鹹謂巡蔽遮江、淮,沮賊勢,天下不亡,其功也。
翰等皆有名士,由是天下無異言。
天子下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荊州大都督,霽雲開府儀同三司、再贈揚州大都督,並一寵一其子孫。
睢一陽一、雍丘賜徭稅三年。
巡子亞夫拜金吾大將軍,遠子玖婺州司馬。
皆立廟睢一陽一,歲時致祭。
德宗差次至德以來將相功傚尤著者,以顏杲卿、袁履謙、盧弈及巡、遠、霽雲為上。
又贈姚誾潞州大都督,官一子。
貞元中,復官巡它子去疾、遠子峴。
贈巡妻申國夫人,賜帛百。
自是訖僖宗,求忠臣後,無不及三人者。
大中時,圖巡、遠、霽雲像於凌煙閣。
睢一陽一至今祠享,號「雙廟」雲。
許遠者,右相敬宗曾孫。
寬厚長者,明吏治。
初客河西,章仇兼瓊辟署劍南府,欲以子妻之,固辭。
兼瓊怒,以事劾貶高要尉。
更赦還。
會祿山反,或薦遠於玄宗,召拜睢一陽一太守。
遠與巡同年生而長,故巡呼為兄。
大歷中,巡子去疾上書曰:「孽胡南侵,父巡與睢一陽一太守遠各守一面。
城陷,賊所入自遠分。
尹子琦分郡部曲各一方,巡及將校三十餘皆割心剖肌,慘毒備盡,而遠與麾下無傷。
巡臨命歎曰:『嗟乎,人有可恨者!』賊曰:『公恨我乎?』答曰:『恨遠心不可得,誤國家事,若死有知,當不赦於地下。
』故遠心向背,梁、宋人皆知之。
使國威喪衄,巡功業墮敗,則遠於臣不共戴天,請追奪官爵,以刷冤恥。」
詔下尚書省,使去疾與許峴及百官議。
皆以去疾證狀最明者,城陷而遠獨生也。
且遠本守睢一陽一,凡屠城以生致主將為功,則遠後巡死不足惑。
若曰後死者與賊,其先巡死者謂巡當叛,可乎?當此時去疾尚幼,事未詳知。
且艱難以來,忠烈未有先二人者,事載簡書,若日星不可妄輕重。
議乃罷。
然議者紛紜不齊。
元和時,韓愈讀李翰所為巡傳,以為闕遠事非是。
其言曰:「二人者,守死成名,先後異耳。
二家子弟材下,不能通知其父志,使世疑遠畏死而服賊。
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地,食其所一愛一之肉,抗不降乎?且見援不至,人相食而猶守,雖其愚亦知必死矣,然遠之不畏死甚明。」
又言:「城陷自所守,此與兒童之見無異。
且人之將死,其臟腑必有先受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
今從而尤之,亦不達於理矣。」
愈於褒貶尤慎,故著之。
南霽雲者,魏州頓丘人。
少微賤,為人一操一舟。
祿山反,鉅野尉張沼起兵討賊,拔以為將。
尚衡擊汴州賊李廷望,以為先鋒。
遣至睢一陽一,與張巡計事。
退謂人曰:「張公開心待人,真吾所事也。」
遂留巡所。
巡固勸歸,不去。
衡繼金帛迎,霽雲謝不受,乃事巡,巡厚加禮。
始被圍,築台募萬死一生者,數日無敢應。
俄有喑鳴而來者,乃霽雲也。
巡對泣下。
霽雲善騎射,見賊百步內乃發,無不應弦斃。
子承嗣,歷涪州刺史。
劉辟叛,以無備謫永州。
雷萬春者,不詳所來,事巡為偏將。
令狐潮圍雍丘,萬春立城上與潮語,伏一弩一發六矢著面,萬春不動。
潮疑刻木人,諜得其實,乃大驚。
遙謂巡曰:「向見雷將軍,知君之令嚴矣。」
潮壁雍丘北,謀襲襄邑、寧陵。
巡使萬春引騎四百壓潮,先為賊所包。
巡突其圍,大破賊,潮遁去。
萬春將兵,方略不及霽雲,而強毅用命。
每戰,巡任之與霽雲鈞。
姚誾者,開元宰相崇從孫。
父弇,楚州刺史。
誾一性一豪蕩,好飲謔,善絲竹。
歷壽安尉。
素善巡,及為城父令,遂同守睢一陽一。
累加東平太守。
巡之遣霽雲、萬春敗賊於寧陵也,別將二十有五:石承平、李辭、陸元鍠、硃珪、宋若虛、楊振威、耿慶禮、馬日昇、張惟清、廉坦、張重、孫景趨、趙連城、王森、喬紹俊、張恭默、祝忠、李嘉隱、翟良輔、孫廷皎、馮顏,其後皆死巡難,四人逸其姓名。
贊曰:張巡、許遠,可謂烈丈夫矣。
以疲卒數萬,嬰孤墉,抗方張不制之虜,鯁其喉牙,使不得搏食東南,牽掣首尾,豗潰梁、宋間。
大小數百戰,雖力盡乃死,而唐全得江、淮財用,以濟中興,引利償害,以百易萬可矣。
巡先死不為遽,遠後死不國屈。
巡死三日而救至,十日而賊亡,天以完節付二人,畀名無窮,不待留生而後顯也。
惟宋三葉,章聖皇帝東巡,過其廟,留駕裴回,咨巡等雄挺,盡節異代,著金石刻,贊明厥忠。
與夷、齊餓踣西山,孔子稱仁,何以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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