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演義
第二十七回 哀牢王舉種投誠 匈奴兵望營中計
卻說東漢初年的高士,最著名的是嚴子陵,子陵已見前文。
後來復有扶風人梁鴻,與妻孟光,偕隱吳中。
鴻字伯鸞,父讓嘗為王莽時城門校尉,遷官北地,使奉少皞祭祀,遭亂病歿,鴻無資葬父,用席裹一屍一,草草瘞埋。
後來受業太學,博通經籍,因落魄無依,不得已至上林苑中替一人牧豕,偶然失火,延及鄰居,當即過問所失,用豕作償,鄰主人尚嫌不足,乃願為作傭,服勞不懈。
鄉間耆老,見鴻非常人,免不得代為氣忿,交責傭主,傭主人始向鴻謝過,將豕還鴻。
鴻不受而去,仍歸扶風。
裡人慕鴻高義,爭與議婚,鴻一一辭謝。
惟同縣孟氏有女,年已三十,體肥面黑,力能舉臼,嘗擇配不嫁,父母問為何因?女答說道:「須得賢潔如梁伯鸞,方可與婚。」
貌陋而心獨明。
父母聞言,便托人代達女言,傳入鴻耳。
鴻喜得知己,就向孟女家納聘,女既許字,即預制布衣麻屨,及筐筥織績等具,及吉期已屆,不得不盛飾前往。
相處七日,鴻不與答言,孟女乃跪請道:「妾聞夫子高義,擇偶頗苛,妾亦謝絕數家,今得為夫婦,兩意相同,乃七日不答,敢不請罪?」
鴻方與語道:「我欲得布衣健熬,俱隱深山,今乃著綺羅,敷粉黛,豈鴻所願?鴻所以不便與親呢!」孟女道:「夫子深甘高隱,妾自有衣服預備,何必勞心?」
說著,即退入內室,不消片時,已將盛飾卸盡,改易布衣椎髻,一操一作而前,鴻大喜道:「這才不愧為梁鴻妻,能與我同志了!」因名孟女曰光,字曰德曜。
同一居數月,毫無間言,孟光獨發問道:「妾聞夫子欲隱居避患,今奈何寂然不動,莫非欲低頭相就麼?」
鴻從容答道:「我正欲徙居哩!」一面說,一面即摒擋行李,搬入霸陵山中,耕織為業,琴書自娛;暇時搜集前代高士,如四皓以來二十四人,共為作頌,藉以為勵。
四皓,並隱居商山,見《前漢演義》。
後來復隱姓改名,與妻子避居齊魯間,轉適吳中,依居富家皋伯通廡下,替一人賃舂。
每日歸餐,孟光已具食以待,不敢在鴻前仰視,舉饌相餉,案與眉齊。
事為皋伯通所聞,不禁詫異道:「彼既為人作傭,能使妻相敬如此,定非凡人。」
乃邀鴻在家食宿,鴻得閉門著書,共十餘篇。
已而病劇,始將真姓名相告,且出言相托道:「我聞延陵季子,曾葬子嬴博間,不歸鄉里,亦願舉此相托,幸勿令我子奔喪回鄉。」
伯通面為許諾。
及鴻已歿,伯通為尋葬一穴一,至吳要離塚旁,得有隙地,便欣然道:「要離烈士,伯鸞清高,可令相近,地下當不致岑寂了。」
恐怕是志趣不同。
安葬已畢,孟光挈子拜謝,仍回扶風去訖。
鴻有友人高恢,少好黃老,嘗隱居華一陰一山中,與鴻互相往來,及鴻東遊思恢,嘗作詩云:「鳥嚶嚶兮友之期,念高子兮僕懷思;想念恢兮爰集茲,嗣終因道遠音稀。」
不復相見,恢亦終身不仕,相繼告終。
還有扶風人井大春,單名為丹,少時亦在太學受業,通五經,善談論,京中人相語云:「五經紛綸井大春。」
建武末年,沛王輔等,留居北宮,皆好賓客,遣使請丹,並不能致。
信一陽一侯一陰一就,為一陰一皇后弟,向五王求錢千萬,謂能使丹應一召。
五王即出資相給。
一陰一就卻暗囑吏役,出丹不意,把他強劫至府,故意用菜飯餉食。
丹推案起立道:「丹以為君侯能供甘旨,故強邀至此,奈何如此薄待呢?」
就聞言後,乃改給盛饌,並親自陪食,食畢就起,左右進輦。
丹從旁微笑道:「夏桀常用人駕車,君侯豈也願為此麼!」兩語甫畢,盈庭失色,就不得已用手揮輦,徒步趨入,丹亦揚長自去,卒得壽終,這且不消細敘。
且說明帝在位十餘年,國家方盛,四海承平,只有汴渠歷年失修,常患河溢,兗豫百姓,屢有怨咨。
明帝意欲派員修治,適有人薦樂一浪一人王景,善能治水,乃召景詣闕,令與將作謁者官名。
王景,調發兵民數十萬,往修汴堤。
汴渠自滎一陽一東偏,至千乘河口,延袤約一千餘里,王景量度地勢,鑿山開澗,防遏要衝,疏決壅積,每十里立一水門,使水勢更相回注,不致潰漏,於是修築堤防,得免沖激。
好容易繕工告竣,已是一年有餘,糜費以百億計。
但東南漕運,全賴汴渠,從前河汴合流,水勢氾濫,運船往往出險,至王景監工修治,分洩河汴水道,漕運方可無憂了。
是時哀牢夷酋柳貌,率眾五萬餘戶,乞請內附,明帝當然照準,遣使收撫,乘便勘驗地形。
哀牢先世有婦人沙壹,獨居牢山,捕魚為生,一日至水中捕魚,偶觸一木,感而成孕,產下男孩十人。
忽水中木亦浮出為龍,飛向牢山,九孩駭走,一孩尚未能行,背龍坐著,龍伸舌一舐一兒,徐徐引去。
沙壹時亦驚避,待龍去後,返覓十孩,卻是一個不少,惟幼孩從容坐著,毫不慌張。
沙壹系是蠻人,聲同鳥語,常謂背為九,坐為隆,因名幼孩為九隆。
語近荒誕。
後來諸孩長大,九兄以幼弟為父所一舐一,必有吉征,乃共推為王。
可巧牢山下有一夫一婦,生得十女,適與沙壹十兒相配,遂各娶為妻室,真是無巧不成話。
輾轉滋生,日益繁衍。
九隆回溯所生,不忘本來,因令種裔各刻畫身一體,狀似龍鱗,且背後並垂一尾,綴諸衣上。
到了九隆病死,世世相繼,遂就牢山四面,分置小王,隨地漁獵,逐漸散處,惟與中國相距甚遠,未嘗交通。
至建武二十三年間,哀牢王賢栗,督率部眾,乘筏渡江,擊鄰部鹿籮,鹿籮人不及預備,多被擒獲。
不意天氣暴變,雷雨交作,大風從南方刮起,撼動江心,水為逆流,翻湧至二百餘里,筏多沉沒,哀牢人溺死數千名。
賢栗心尚未死,再遣六部酋進攻鹿籮。
鹿籮部酋正擬興兵報怨,聞得哀牢又來擾境,當即傾眾出戰。
這番接仗,與前次大不相同,鹿籮人個個憤激,個個勇敢,殺得哀牢部眾東倒西歪。
哀牢六王,不知兵法,還想與他蠻鬥,結果是同歸於盡。
殘眾搶回一屍一骸;分別稿葬,當夜被虎發掘,把一屍一骸一頓大嚼,食盡無遺。
賢栗得報,方才驚恐,召集部眾與語道:「我等攻掠邊塞,也是常事,今進擊鹿籮,偏遭天譴,摧一殘至此,想是中國已有聖帝,不許我等妄動,我等不如通使天朝,願為臣屬,方算上策。」
大眾齊聲應諾。
乃於建武二十七年間,率眾東下,至越貯太守鄭鴻處乞降。
鴻當即奏聞,有詔封賢栗為哀牢王,令他鎮守原地。
嗣是歲來朝貢。
到了永平十二年,哀牢王賢栗早死,嗣王叫做柳貌,又挈五萬戶內附。
明帝遣使勘撫,得接復報,遂決議建設郡縣,即將柳貌屬境,分置哀牢博南二縣,罷去益州西部都尉,特置永昌郡,並轄哀牢博南,始通博南山,度蘭滄水。
惟山深水湍,跋涉維艱,行人多視為畏途,嘗作歌云:「漢德廣,開不賓,度博南,越蘭津,度蘭滄,為他人。」
中國人素憚冒險,即此可見一斑。
歌謠雖是如此,但往來使人,每歲不過數次,卻也無甚關礙。
再加西部都尉鄭純,調任永昌太守,為政清平,化行蠻貊,自哀牢王柳貌以下,各遵約束,歲貢維謹,西南一帶,帖然相安,不在話下。
惟北匈奴一陽一為修和,一陰一仍寇掠,回應二十三回。
僕射耿秉,耿弇從子。
屢上書請擊北匈奴,明帝尚不欲遽討,令顯親侯竇固,及太僕祭彤等,商議進止。
眾議以為應遣將出屯,相機進取。
明帝乃拜耿秉為駙馬都尉,副以騎都尉秦彭,竇固為奉車都尉,副以騎都尉耿忠,弇子。
並為置從事司馬,出屯涼州。
轉瞬間已是永平十六年,耿秉等急欲邀功,奏請出塞北伐,明帝因命祭彤出征,使與度遼將軍吳棠,徵集河東河西羌胡各兵,及南單于兵萬一千騎,出高闕塞;再遣竇固耿忠,率酒泉敦煌張掖甲卒,及盧水羌胡萬二千騎,出酒泉塞;耿秉秦彭率武威隴西天水募兵,及羌胡萬騎,出居延塞;騎都尉來苗,護烏桓校尉文穆,率太原雁門上谷漁一陽一右北平定襄各郡兵馬,及烏桓鮮卑兵萬餘騎,出平城塞,四路兵共伐北匈奴。
竇固耿忠行至天山,適與北匈奴西南呼衍王相遇,一番交綏,斬首至千餘級,追殺至蒲類海,取得伊吾廬地,特置宜禾都尉,留吏士屯田伊吾廬城。
耿秉秦彭,襲擊北匈奴南部勾林王,頗有殺獲,進至絕幕六百餘里,直抵三沐樓山,四望無人,乃收兵南歸。
來苗文穆,至勾河水上,虜皆奔走,無從截奪,也即退回。
祭彤吳棠與南匈奴左賢王信,出高闕塞,馳行九百餘里,不見一虜,只前面有一山相阻,山勢不甚高峻,信卻指為涿耶山,說是岡巒回阻,不便前進,因勒馬下寨,好幾日不聞動靜,只好卻還。
其實王信與祭彤,兩不相合,所以妄言誤事。
嗣經朝廷察覺,說棠與彤逗留畏懦,將他革職,召還系獄。
彤系故征虜將軍祭遵從弟,素一性一沈毅,屯邊有年,信及外夷,此次坐罪被系,當然有人替他救解,不過數日,便即釋出。
彤且慚且恨,竟至嘔血不止,臨終囑語諸子道:「我蒙國厚恩,奉命出征,不能立功報國,死且懷慚;從前所得賜物,理應一律呈還,汝等能承我志,當自詣軍營,效死戎行,聊補我恨!」言訖遂逝。
遺恨無窮。
長子逢依囑上簿,具呈遺言。
明帝已知彤忠誠,再擬任用,陡聞彤病重身亡,不勝驚悼,因召逢入見,詳問乃父病狀,悲歎不已,撫恤有加。
及彤葬後,次子參遵父遺命,投入奉車都尉竇固營中,隨征車師,後文另表。
烏桓鮮卑,統慕祭彤威信,有時使人入京,每過彤塚,必拜謁號泣。
遼東吏民,因彤前為太守,卻寇安邊,追懷功德,特為立祠致祭,四時不懈。
生雖失榮,死俱含哀,可見得公道尚存,雖死猶生呢?好作後人榜樣。
是年秋季,北匈奴復大舉入寇,直指雲中,太守廉范,督率吏士,出城拒敵。
吏見虜眾勢盛,恐自己兵少難支,乃請范回城保守,移書他郡求援。
范微笑道:「我自有卻敵的方法,何用多憂!」說著,遂令軍士安營靜守,不准妄戰。
好在虜兵初至,倒也有意休息,未嘗相一逼一。
俄而日暮,范令軍士各交縛兩炬,三頭爇火,環繞營外,好似有千軍萬馬,趨集攏來。
虜兵遠遠望見,總道是漢救兵至,不禁惶駭,正擬待旦退兵,不防漢營中已揚旗鳴鼓,出兵前來。
那時不知有多少兵馬,還是走為上計,一聲嘩噪,棄營盡走,卻被范驅殺一陣,送脫了幾百顆頭顱。
尚恐漢兵追躡,狼狽急奔,甚至自相踐踏,傷亡至千餘人,嗣是不敢再向雲中。
范字叔度,系杜陵人,世為邊郡牧守。
獨范父客死蜀中,范年十五,聞訃哀慟,往迎父喪。
蜀郡太守張穆,為范祖廉丹故吏,厚資贐范,范一無所受。
攜櫬東行,路過葭萌,載船觸石,竟致破沒,范兩手抱柩,隨與俱沉。
幸由旁人憐范孝義,併力撈救,才得免死。
柩亦撈起,舁歸安葬。
乃詣都求學,師事博士薛漢,終得成名。
既而薛漢連坐楚獄,伏法受誅,楚獄,見前回。
故人門生,莫敢過問,惟范收一屍一殮葬,為有司所奏聞。
明帝大怒,召范入責道:「薛漢與楚王同謀,交亂天下,汝不與朝廷同心,反敢收殮罪人,難道不畏王法麼?」
范叩頭道:「臣自知無狀,但以為漢等受誅,身已伏辜,一屍一骸暴露,臣與漢誼屬師生,不忍漠視,因此草草收殮,罪當萬死!」明帝聽著,怒亦少平,因復問道:「卿是否廉頗後人,與前右將軍褒、大司馬丹,有親屬關係否?」
范答說道:「褒系臣曾祖,丹系臣祖考呢?」
明帝歎道:「怪不得有此膽量,朕嘉卿知義,權貫卿罪!」范乃叩謝而退。
孝義可風,故特詳敘。
自是義聲益著,得舉茂才,再遷為雲中太守。
卻故有功,名揚中外,嗣復歷任武威武都二郡太守。
隨俗化導,並有政績,再調守蜀郡。
蜀俗素尚詞辯,互訟短長,范每以醇厚相勵,禁止告訐。
成都民物豐盛,邑宇一逼一仄,舊制禁民夜作,冀免火災,百姓更相隱蔽,屢兆焚如。
范撤銷舊令,但嚴令儲水,火一觸發,得水即滅,百姓稱便。
乃謳歌范德,編成數語云:「廉叔度,來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褲!」范在蜀數年,坐事免歸,居家考終。
先是范與洛一陽一人慶鴻為刎頸交,始終不渝,時人謂前有管鮑,管仲,鮑叔。
後有慶廉。
慶鴻亦慷慨好義,位至琅琊會稽二郡太守,所至俱有政聲,不消絮述。
會由益州刺史朱輔,報稱白狼王唐菆等,菆音叢。
慕化歸義,獻上歌詩三章,重譯以聞。
明帝頒下史官,備錄歌詩,第一章是「遠夷樂德歌」,歌云:
大漢是治,與天意合。
吏譯平端,不從我來。
聞風向化,所見奇異。
多賜繒布,甘美酒食。
昌樂肉飛,屈伸悉備。
蠻夷貪薄,無所報嗣。
願主長壽,子孫昌熾!
次章為「遠夷慕德歌」,歌云:
蠻夷所處,日入之部。
慕義向化,歸日出主。
聖德深恩,與人富厚。
冬多霜雪,夏多和雨。
寒溫時適,部人多有。
涉危歷險,不遠萬里。
去俗歸德,心向慈母。
末章為「遠夷懷德歌」,歌云:
荒服之外,土地磽確。
食肉衣皮,不見鹽谷。
吏譯傳風,大漢安樂。
攜負歸仁,觸冒險狹。
高山岐峻,緣崖磻石。
木薄發家,百宿到洛。
父子同賜,懷抱匹帛。
傳告種人,長願臣僕!
白狼以外,又有槃木等百餘部落,俱在西南寨外,素與中國不相往來,至此皆舉種稱臣,奉獻方物。
端的是東都昌盛,不讓西京。
小子有詩詠道:
哀牢內附白狼歸,萬里蠻荒仰漢威;
讀罷夷歌三迭曲,炎劉火德慶重輝。
南夷既已歸附,乃更從事西戎,又出了一位大名鼎鼎的英雄,底定前功。
欲知此人為誰,待至下回發表。
哀牢為西南夷之一部,龍種之說,實屬訛傳。
彼夷人未知文教,數典忘祖,故誕言以誇示部眾耳。
《班書》雖援有聞必錄之例,但以訛傳訛,愈足滋惑。
近儒謂中國無信史,說雖過甚,要亦不能無譏。
歷代史家,首推遷固,彼且如此,遑論自鄶以下乎?祭彤等四路出兵,無功而返,彤竟因此坐罪,嘔血致死,論者惜之。
廉范獨以寡擊眾,有卻敵之大功,而且歷任郡守,迭著循聲,此正當亟為褒揚,風勵後世。
較諸梁鴻井春諸人,第知正己,未及正人者,固尤為有關世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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