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演義
第二十三回 納直言超遷張佚 信讖文怒斥桓譚
卻說北匈奴一再求和,公卿等聚議紛紛,尚難解決。
獨司徒掾班彪,陳述己見,請光武帝暫與修和,並為草擬詔書,大略如下:
臣聞孝宣皇帝敕邊守尉曰:「匈奴大國,多變詐,交接得其情,則卻敵折衝;應對失其宜,則反為所欺。」
今北匈奴見南單于來附,懼謀其國,故屢乞和親;又遠驅牛馬,與漢合市,重遣名王,多所貢獻,斯皆外示富強,以相欺誕也。
臣見其貢益重,其國益虛;求和愈數,為懼愈多。
然今既未獲助南,則亦不宜絕北,羈縻之義,理無不答。
謂可頗加賞賜,略與所獻相當,明加曉告以前世呼韓邪郅支行一事。
報答之辭,必求適當,今立稿草並上曰:下文是代詔書口吻。
「單于不忘漢恩,追念先祖舊約,欲修和親,以輔身安國,計議甚高,為單于嘉之!往者匈奴數有乖亂,呼韓邪郅支,自相仇隙,並蒙孝宣帝垂恩救護,故各遣侍子,稱藩保塞。
其後郅支忿戾,自絕皇澤;而呼韓附親,忠孝彌著。
及漢滅郅支,遂保國傳嗣,子孫相繼。
今南單于攜眾向南,款塞歸命,自以呼韓嫡長,次第當立,而侵奪失職,猜疑相背,數請兵將,歸掃北庭,策謀紛紜,無所不至。
惟念斯言不可獨聽,又以北單于比年貢獻,欲修和親,故拒而未許,將以成單于忠孝之義。
漢秉威信,總率萬國,日月所照,皆為臣妾,殊俗百蠻,義無親疏,服順者褒賞,叛逆者誅罰,善惡之效,呼韓郅支是也。
今單于欲修和親,款誠已達,何嫌而欲率西域諸國,俱來獻見!西域國屬匈奴與屬漢何異!單于數連兵亂,國內虛耗,貢物裁以通禮,何必獻馬裘!今繼雜繒五百匹,弓鞬丸一,矢四發,遺單于,又賜獻馬左骨都侯右谷蠡王,並匈奴官名。
雜繒各四百匹,斬馬劍各一。
單于前言先帝時,所賜呼韓邪竽瑟箜筷皆敗,願復裁賜。
念單于國尚未安,方厲武節,以戰攻為務,竽瑟之用,不如良弓利劍,故未以繼。
朕不一愛一小物,於單于便宜,所欲遣驛以聞。」
光武帝得書後,頗覺彪言有理,即照他所擬草詔,繕發出去,所有賞賜各物,亦俱如彪言。
北匈奴受詔而去。
會值沛太后郭氏,即廢後。
見二十一回。
得病身亡,光武帝命從豐棺殮,使東海王強奉葬北邙。
並使大鴻臚郭況子潢,得尚帝女淯一陽一公主,進潢為郎。
親上加親,還是不忘故後的意思。
且因東海王強去就有禮,加封魯地,特賜虎賁旄頭鍾虡等物,徙封魯王興為北海王。
興系齊武王劉縯子,見前文。
惟自東海王強以下諸兄弟,雖俱受王封,還是留居京都,未嘗就國。
當時諸王競修名譽,廣結交遊,門下客多約數百,少亦數十人。
王莽從兄王仁子磐,自莽被滅後,幸得免禍,家富如故,平時雅尚氣節,一愛一士好施,著名江淮間。
旋因游寓京師,與士大夫往來,名譽益盛,列侯公卿,喜與接談,就是諸王邸中,亦常見王磐足跡。
故伏波將軍馬援,有一侄女,嫁磐為妻。
援卻不甚一愛一磐,且聞他出入藩邸,愈為磐憂,嘗與姊子曹訓道:「王氏已為廢族,為子石計,磐字子石。
理應屏居自守,乃反在京一浪一遊,妄求聲譽,我恐他不免遭殃呢!」已而復聞磐子肅來往北宮,及王侯邸第,乃復語司馬呂種道:「國家諸子並壯,不與立防,聽令交通賓客,將來必起大獄!卿等須預先戒慎,免得株連!」觀人不可謂不審,料事不可謂不明。
呂種似信非信,總道諸王勢大,可以無虞,因此將援言撇諸腦後,也在藩邸中奔走伺候,曲獻慇勤。
哪知郭氏歿後,便有人詣闕上書,說是王肅父子,漏網餘生,反得為王侯賓客,終恐因事生亂,亟宜加防。
光武帝覽書生憤,便飭郡縣收捕王肅父子,並及諸王賓佐,輾轉牽引,系獄至千餘人。
呂種亦遭連坐,不禁悔歎道:「馬將軍真神人呢!」但禍已臨頭,嗟亦無及,就使沒有甚麼大罪,到此已玉石不分,無從辯訴。
冤冤相湊,又出了一種殺人的巨案。
從前劉玄敗沒,光武帝嘗封玄子鯉為壽光侯。
鯉記念父仇,遷怨劉盆子兄弟,因將盆子兄故式侯劉恭,乘間刺死。
鯉與沛王輔友善,案情且連及沛王。
故鯉坐罪下獄,沛王亦一同被系。
光武帝恨上加恨,遂將王肅父子,並諸王賓客,相率處死。
沛王系獄三日,經王侯等力為救請,才得釋出,乃一併遣令歸國,不得仍留京師。
諸王奉詔,不得不入朝辭行,分道去訖。
皇太子莊,春秋漸高,留居東宮,光武帝欲為選師傅,輔導儲君,因向群臣咨問,令他各舉所知,太子舅一陰一識,已受封原鹿侯,官拜執金吾,群臣俱上言太子師傅,莫如一陰一侯。
獨博士張佚進說道:「今陛下冊立太子,究竟為天下起見呢?還是為一陰一氏起見呢?為一陰一氏起見,一陰一侯原可為太子師傅;若為天下起見,應該選用天下賢才,不宜專用私親!」光武帝點頭稱善,且顧語張佚道:「欲為太子置師傅,正欲儲養君德,為天下計;今博士且能正朕,況太子呢?」
當下拜佚為太子太傅,佚直任不辭,受職而退。
還有太子少傅一缺,另任博士桓榮,各賜輜車乘馬等物。
榮沛郡人,資望比張佚為優,少時遊學長安,師事博士朱普,習尚書學,家貧無資,傭食自給,十五年不歸問家園。
及朱普病歿,送喪至九江朱家,負土成墳,遂在九江寓居,教授生徒,多至數百人。
王莽末年,天下大亂,榮懷藏經書,與弟子逃匿山谷,雖時常饑困,尚是講學不輟。
待亂事既平,乃復出遊江淮,仍以教授為生。
建武十九年,始得闢為大司徒掾屬,年已六十有餘。
弟子何湯,為虎賁中郎將,在東宮教授尚書。
光武帝嘗問湯師事何人,湯以榮對,乃召榮入見,令他講解尚書,確有特識,因即擢為議郎,亦使教授太子。
尋復遷為博士,常在東宮留宿,朝夕講經。
太子莊敬禮不衰,及為太子少傅,榮已七十餘歲,乃大會諸生,具列車馬印綬,歡顏語眾道:「今日得蒙厚恩,全由稽古得力,諸生可不加勉麼?」
以學術博取盎貴,志趣亦卑,桓榮一得自矜,不足為訓。
越二年復改任太常,事見後文。
且說建武三十年仲春,光武帝命駕東巡,行至濟南,從駕諸臣,俱表陳光武帝功德,宜就泰山行封禪禮,光武帝不許,毅然下詔道:
朕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何事污七十二代之編錄!若郡縣遠遣吏上壽,盛稱虛美,必髡、令屯田。
特詔。
詔書既下,群臣既不敢復言,待至光武帝東巡已畢,即奉駕還宮。
好容易過了兩載,已是建武三十二年,光武帝偶讀《河圖會昌符》,讖記書名。
有云:「赤劉之九,會命岱宗。」
不由的迷信起來,暗想前次東巡,群臣都勸我封禪,彼時我未見此書,還道封禪無益,所以駁斥。
今讖文如此云云,莫非真要我行此古禮?乃命虎賁中郎將梁松等,按索河洛讖文,計得九世封禪,共三十六事。
不知從何書查出。
司空張純等,即希旨上書,奏請封禪,略云:
自古受命而帝,治世之隆,必有封禪以告成功焉。
《樂·動聲儀》曰:動聲儀,系《樂》緯篇名。
「以雅治人,風成於頌。」
有周之盛,成康之間,郊祀封禪,皆可見也。
《書》曰:「歲二月東巡狩,至於岱宗柴。」
則封禪之義也。
說得牽強。
伏見陛下受中興之命,平海內之亂,修復祖宗,撫存萬姓,天下曠然,鹹蒙更生,恩德雲行,惠澤雨施,黎元安寧,夷狄慕義。
《詩》曰:「受天之祜,四方來賀。」
今攝提之歲,《爾雅》云:「太歲在寅,曰攝提格。」
蒼龍在寅,德在東宮,太歲號蒼龍。
宜及嘉時,遵唐帝之典,繼孝武之業,以二月東巡狩,封於岱宗。
明中興,勒功勳,復祖統,報天神,禪梁父,祀地祇,傳祚子孫,萬世之基也。
謹拜表上聞。
這書呈入,便蒙批准。
未免自相矛盾。
司空張純,忙將漢武帝封禪舊例,纂輯成編,呈將進去。
光武帝以漢武故事,嘗有御史大夫從行,此次援照舊儀,就命純比御史大夫,伴駕東出。
擇定二月初吉,啟行出都,沿途儀仗,比前較盛。
既到東嶽,便柴望岱宗,封泰山,禪梁父,俱如漢武成制。
惟刻石文,另行撰就,無非是歌功頌德的套話,小子無暇記錄。
但封禪禮告成以後,準備迴鑾,不料張司空驟然得病,醫藥罔效,延挨了三五日,一命嗚呼。
想是東嶽請他修文去了。
光武帝不免掃興,當即撥司空從吏,護喪西歸,自己亦匆匆還宮。
惟既行封禪禮,不得不循例大赦,蠲免泰山郡一年田租,且改建武三十二年為中元元年。
擢太僕馮魴為司空,使繼純職。
哪知司徒馮勤,也是一病不起,惹得光武帝越加懊悵,暫時不令補缺,直至孟冬時候,方授司隸校尉李欣為司徒。
群臣尚壹意貢諛,競言祥瑞,或謂京中有醴泉一湧一出,或謂都下有赤草叢生,就是四方郡國,也奏稱甘露下降,說得百靈效順,四海蒙庥。
君有驕心,必有佞臣。
一班公卿大夫,且上言天下清寧,祥符顯慶,宜令太史撰集,傳諸來世。
還是光武帝虛靈不昧,未肯聽許,所以史官只略載一二,不盡鋪張。
會值孟冬蒸祭,冬祭曰蒸,見《禮記》。
光武帝使司空告祠高廟,先日頒詔云:
昔高皇帝與群臣約,非劉氏不王,呂太后賊害三趙,趙幽王友,趙恭王恢,趙隱王如意。
專王呂氏。
賴社稷之靈,祿產伏誅,天命幾墜,危朝更安。
呂太后不宜配食高廟,同祧至尊。
薄太后母德慈仁,孝文皇帝賢明臨國,子孫賴福,延祚至今。
其上薄太后尊號曰高皇后,配食地祗,遷呂太后廟主於園,四時上祭,垂為永典,毋愆爾儀。
嗣是起明堂,築靈台,作辟雍,又在北郊設立方壇,主祀地祗,略與南郊祭天壇相似,惟形式不同。
費了若幹工役,才得告成,乃宣佈圖讖,昭示天下。
先是光武帝從強華言,援據赤伏符讖文,乃即帝位。
見前文。
及四方寇亂,依次削平,越覺得讖文不爽,迷信甚深,給事中桓譚,嘗上書規諫道:
臣聞人情忽於見事,而貴於異聞。
觀先王之所記述,鹹以仁義正道為本,非有奇怪虛誕之事。
蓋天道一性一命,聖人所難言也,自子貢以下,不得而聞,況後世淺儒,能通之乎?今諸巧慧小才伎數之人,增益圖書,矯稱讖記,以欺惑貪邪,詿誤人主,焉可不抑遠之哉!臣譚伏聞陛下窮折方士黃白之術,甚為明矣;而乃欲聽納讖記,又何誤也!其事雖有時合,譬猶卜數只偶之類。
陛下宜垂明聽,發聖意,屏群小之曲說,述五經之正義,略雷同之俗語,詳通人之雅謀,則不必索諸虛無,太平自庶幾矣!臣自知愚戇,謹冒死上陳。
光武帝覽疏,甚是不懌。
及建築靈台,擇視地點,又欲決諸讖文,譚復極言讖文不經,光武帝大怒道:「桓譚非聖不法,罪當處死!」譚不勝驚懼,叩頭流血,方蒙寬宥,惟尚降譚為六安郡丞。
譚怏怏就道,得病即死,年已七十餘歲。
何不早去?又有大中大夫鄭興,因光武帝語及郊祀,擬從讖文取斷,興直答道:「臣不覽讖文。」
光武帝作色道:「卿不覽讖文,莫非不信讖麼?」
興慌忙叩謝道:「臣素愚昧,書多未讀,並非不信讖文。」
光武帝方才無語,但終不留任內用。
後來興被侍御史訐奏,說他出使成都時,私買奴婢,應該加罪,遂謫興為蓮勺令。
興赴任後,正欲繕修城郭,以禮教民,又奉朝命免官,歸老開封原籍。
興素好古學,尤通《左氏周官》,善長歷數,如杜林桓譚諸人,往往向興問業,取承意旨,故世言《左氏春秋》,多半宗興學說。
興歸里後,但至閿鄉授徒,三公屢加征辟,不肯復起,得以壽終。
識見比桓譚為高。
子眾能承父學,下文自有交代。
未幾已是中元二年,光武帝已六十三歲,還是昧爽視朝,日昃乃罷,暇時輒召入公卿郎將,與談經義,至夜靜方才就寢。
皇太子莊,常伺間進言道:「陛下明若禹湯,獨不似黃老養一性一,未免過勞,願從此頤養一精一神,優遊自適。」
光武帝搖首道:「我樂為此事,並不覺疲勞呢!」話雖如此,究竟年老力衰,不堪煩劇,竟於中元二年二月間,染病日劇,在南宮前殿中,壽畢歸天。
總計光武帝在位,共三十三年,起兵舂陵,迭經艱險,終能光復舊物,削平群雄,可見他智勇深沉,不讓高祖。
至天下已定,務用安靜,退武臣,進文吏,明慎政體,總攬權綱。
並且崇尚氣節,講求經義,耳不聽鄭聲,手不持玩好,與王侯等持盈保泰,坐致太平,比那高祖謾罵儒生,誅夷功臣,縱呂後禍劉,實是相差得多哩!也是確評。
惟妻妾易位,嫡庶亂序,嬖倖梁松,薄待馬援,晚年尚迷信圖讖,侈志東封,這雖是瑕不掩瑜,免不得有傷盛德呢!小子有詩詠道:
郁蔥佳氣早呈祥,帝業重光我武揚;
三十三年膺大統,功多過少算明王。
蘇伯阿善望氣顧視舂陵鄉,嘗歎語云:「氣佳哉,鬱鬱蔥蔥然!」
光武帝崩,太子莊當然嗣位,是為孝明皇帝。
欲知明帝即位情形,待至下回再詳。
光武帝懲諸王之濫一交,並令就國,乃慎選太子師傅,為儲養計。
一陰一識本太子母舅,原不宜為太子師,張佚斥群臣之謬論,請擇用天下賢才,議固近是,乃其後居然自任,未聞有至德要道,進勖東宮,豈太子果不必指導歟?《後漢書》不為張佚列傳,想因其無行可述,故略而不詳。
至少傅桓榮,獨詳為記載,有褒美意,但觀其誇示諸生,稱為稽古之力,但亦一借學沽名,駿而不醇。
榮且如此,佚更可知,光武之因言舉人,得毋為佚所欺乎?桓譚以善琴干進,尤不足道;及論圖讖之不經,卻是持正之談。
彼鄭興之學識,較譚為優,而光武帝俱斥而遠之,亦思依讖東封,有何效益。
匝月而張純病死,逾年而車駕賓天,讖語果可信耶?不可信耶?光武邈矣!後之人幸勿過事迷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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