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九十一回 狄經司受制嬖妾 吳推府考察屬官
紗帽籠頭,假妝喬,幾多蹶劣。
總豪門,強宗貴族,受他別掣。
笑人繞指軟如綿,一自一誇勁節堅如鐵。
又誰料慣呈身變化,真兩截。
膝多綿,一性一少血;氣難伸,腰易折。
在繡閣香閨,令人羞絕。
風一流 吃苦一自一家知,敲牙偷咽喉嚨咽。
看這班懼內大將軍,無所別。
——右調《滿一江一 紅》
卻說童寄姐一自一從跟了狄希陳往四川任上,當初在家,他的母親童奶奶雖不是甚麼名門大族的一女一婦一,他卻一性一地明白,心不糊塗,凡是寄姐有驁悍不馴的時節,再三的說他,說他不改,他常呵叱,所以寄姐也還有些忌憚。
後離了他的母親,坐在船上,一則無人管束,得以逞其驕一性一;二則與狄希陳朝夕坐在船上,相廝相守,易於言差語錯,動輒將狄希陳打罵;三則一自一從為那衣裳與珠玉的事合了氣,狄希陳慌了手腳,遞了降書降表,越發放了膽;四則日逐與那權奶奶、戴奶奶相處,京師一女一人,那不賢惠,降老爸,好吃嘴,怕做活,一千一萬,倒像一個娘肚裡養的,越發看了不好的樣式,且是因有前生夙仇,今生報復,於是待那狄希陳倒也不像是個夫主,恰像似後娶的不賢良繼母待那前窩裡不調貼的子一女一一般。
一個男子漢的臉彈,做了他擱巴掌的架子,些微小事,就是兩三巴掌搧將過去;忘八烏龜,做了和尚尼姑掐素珠念阿彌陀佛的相似;家人媳一婦一的不是,脫不過也要把狄希陳株連在內;尋釁丫頭,說不得也把狄希陳波及其中。
在船上整整坐了四個半月,除非寄姐與權、戴二一奶奶會酒,或是狄希陳合郭總兵、周相公會話,這便是狄希陳鬆快受用的時節。
除了這個機會,無往不是遭磨受難之時。
就是行個房事,你也拿不住他的一性一子。
他的龍一性一無常:他一時喜快,你慢了些,他說你已而不當慢條思理的;他一時喜慢,他又說你使一性一棒一氣沒好沒歹的;他一時興到,你失了奉承,說你有心刁難;他一時興敗,你不即時收兵,又說你故意瑣碎。
往往的半夜三更,不是揭了被,罰狄希陳赤身受凍,就是那三寸金蓮,一連幾跺,跺下床 來,不許上床 同睡。
常常的把狄希陳弄成外感,九味羌活湯,參蘇飲,麻黃發汗散,如常修合了不斷。
薛素姐固是個閻王,這童寄姐也就是個羅剎。
幸得狄希陳漸漸的有了救星,離成都不遠,只有三站之地,央了便人傳了信與本衙衙役。
這成都是四川省會之地,財賦富足之鄉,雖是個首領衙門,卻有幾分齊整,來了十二名皂隸,四個書辦,四個門子,八名轎夫,一副執事,一頂明轎,齊齊的接到一江一 邊。
望見狄希陳座船將到,各役一字排開,跪在岸上,遞了手本。
船上家人張樸茂分付起去,岸上人役齊聲答應。
狄希陳在船上甚是得意。
郭總兵也不免歎道:「得志犬貓強似虎,失時鸞鳳不如雞!我雖是個掛印總兵,這一時不見有甚麼八面威風,且不如個府經歷如此軒昂哩!」人役另坐了小船跟在大船後面。
直到成都城外。
狄希陳與周相公商議,擇了二月初二日卯時到任。
家眷仍在船上住歇。
初一日,狄希陳一自一己進城宿廟。
到任以後,著人迎接家眷入衙,差人與郭總兵另尋公館。
初二日,狄希陳到過了任,向成都縣借了人夫馬匹,搬接家眷,又迎接郭總兵閤家眷屬到了公館。
風俗淳厚的地方,鄉宦士民,都不妄一自一尊大,一般都來拜賀,送贄見,送賀禮,倒比那冷淡州縣更一自一不同。
送的那油鹽醬醋,米面柴薪,雞魚鵝鴨,鮮菜果品,豬羊牛鹿,堆滿衙捨,脹滿了寄姐的眼睛,壓倒了寄姐的口面。
狄希陳又參見上司,回拜客人,不得常在衙裡合他廝守,所以衙內這幾日倒也安靜。
過了十朝半月,狄希陳公事已完,一個新到任的首領,堂官還不曉得本事如何,又沒有甚麼狀子批來審問,未免多得空閒在家。
寄姐從此又常常的吵鬧,撒潑生冤,打傢伙,砸缸盆,嚷成一片,一習一 以為常。
住的衙捨與那刑廳緊緊隔壁,彼此放個屁,大家都是聽見的。
虧不盡那個刑廳姓吳,名以義,進士出身,與相主事同門同年,又是同省各府的鄉里,狄希陳來時,相主事寫了懇懇切切的書,說他姑娘止有一子,系至親的表兄,央托吳推官加意培植。
狄希陳到任參見,吳推官見了書,甚是親熱,後堂待茶,一自一稱「小弟」,稱狄希陳為「仁兄「。
狄希陳辭讓,吳推官道:「相年兄的至親,便是兄弟。」
極其慇勤。
再說凡事叫人青目抬舉的,畢竟有幾分身份,叫人青目得起,抬舉得來,方可青目看他,使手扶他。
若是一堆臭屎阿在那裡,乍然看見,掩了鼻子放開腳飛跑,還怕看在眼內污了眼睛,誰還肯去青目!若是一隻死狗,你狠命的扶他上牆,那死狗的前腿定是巴不住,後腿定是上不來,你就有扛鼎拔山的氣力,斷抬舉不起那稀爛的東西。
這狄希陳雖是有了相主事這般氣勢的書托了刑廳,要他另眼看待卻有何難,怎禁得有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小老婆,在那刑廳的臥榻之旁,無明無夜,「昏盆打醬」,打罵不休?不要說刑廳是上司,經歷是屬官,就是在你爹娘隔壁,你這樣肆無忌憚,也定是要責罰的了;就是有這樣一個鄰家,不住的打罵,也定是住不安穩,不是叫你避他,定是他一情一願避你,也受不得日夜的咭聒。
看了同年的體面,饒了你重處,開你個「不謹」,打發你個「冠帶閒住」,難道這是屈你不成!
誰知狄希陳官星有分,另有生成造化。
這刑廳的家教,就是經歷的閨門。
少年中了甲科,聲譽貨利,看得是不求而至的東西,單單只重的是一色一,也不看看一自一己有上唇沒下唇就要吹一簫。
家裡放著一個生菩薩般標緻、虎狼般惡毒的一個大一奶奶,只因離了他的跟前,躲在京中觀政,忘記了利害,不顧了法度,只圖了眼下娶了二位小媽媽。
雖說是二雄不並棲,誰知這二雌也是並棲不得的東西。
御河橋尋的下處,前後娶這兩個進門,先娶的起名「荷葉「,後娶的起名「南瓜」。
娶南瓜的二日,吳推官合南瓜尚睡覺不曾走起,荷葉雄赳赳走進房內,拾起吳推官的一隻趿鞋來,揭去棉被,先在吳推官光屁一股上兩下;南瓜穿衣不及,也在光屁一股上兩下。
口裡罵道:「雜一情一的忘八!沒廉恥的蹄子小一婦一!知道個羞兒麼?日頭照著窗戶,還擋著脖子鰾著腿的睡覺!老娘眼裡著不下沙子的人,我這個容不的!」嚷罵個不住。
南瓜是新來晚到,不知深淺,干教他打了兩下,不該叫人看的所在,都叫他看了個分明,含忍了不敢言語。
這吳推官若是個有勾當的男子,扭起鼻子,豎起鬚眉,拿出那做主人公的綱紀,使出那進士的勢力,聲罪致討,重則趕逐,輕則責罰,豈不是教一婦一初來,殺縛他的悍一性一?誰知一些也不能,憑他打,任他罵,屁也擠放不出一個,雌了一口白牙茬骨只笑。
後來南瓜漸漸的熟滑,又看了荷葉的好樣,嘴裡也就會必溜必辣,罵罵括括的起來。
吳推官合荷葉睡覺,南瓜便去掀被子,打屁一股,罵忘八一婬婦一。
吳推官合南瓜睡覺,這荷葉是不消提起,照例施行。
鎮日爭鋒打鬧,攪亂得家宅不安,四鄰叫苦。
吳推官無可奈何,只得分了班,每人五日。
分班之後,仍舊你爭我鬥,又說:「你的五日都是實受,我的五日多有空閒。
偏心的,該長碗大的疔瘡;不公道的,該長斗大的瘤子;偏吃了東西的,爛吊了產門!」依然整日鬼炒。
吳推官沒有法,只得另打了寬炕,另做了闊被,三人一頭同睡。
吳推官將身朝裡,外邊的不是手臂,就是大腿,多是兩三下,少是一兩下,扭的生疼。
將身一骨碌翻轉朝外,那裡邊的從頭上拔下簪子,不管脊樑,不論肩膀,就是幾錐。
弄得個吳推官不敢朝裡,不敢朝外,終夜仰面朝天,或是覆身向地。
有時荷葉趴在身上,南瓜就往下拉;有時南瓜趴在身上,荷葉就往下扯。
整夜就像煉魔演猢猻相似,弄得眼也不合,這也算是極苦。
誰知這吳推官以為至樂,每每對了同年親友,一自一詡相誇不已。
觀政已畢,授了四川成都府推官,家鄉是其便道,雇了座船,帶了荷葉、南瓜,一干丫鬟僕一婦一,先到家鄉祭祖辭墳,並迎接大一奶奶赴任。
船到家鄉,上岸進宅,荷葉、南瓜也還沒敢當先出頭,穿著青素衣服,混在家人媳一婦一隊內,一同站立。
吳推官與大一奶奶相見行禮。
吳推官道:「向在京中,幹了一件斗膽得罪的勾當,在奶奶上請過罪,方敢明說。」
大一奶奶道:「你且先說明了,再請罪不遲。
萬一得的罪大,不是可以賠禮銷繳得的,賠過禮就不便了。」
吳推官道:「也是人間的常事,沒有甚麼大得罪,容賠過禮再說,諒得奶奶定是不計較的。」
吳推官跪下,就磕下頭去。
大一奶奶將身躲過,說道:「你既不說,我也不合你行禮。」
吳推官磕頭起來,說道:「因念奶奶身邊沒人伏侍,年小丫頭又不中用,空叫奶奶淘氣。
京中尋了兩個老婆,專為伺候奶奶。
但沒曾討了奶奶的明示,這是得罪。」
一面叫過兩人來在奶奶上磕頭。
指著荷葉道:「這是先尋的,名字叫就荷葉。」
指著南瓜道:「這是後尋的,名字叫就南瓜。」
大一奶奶也沒大老實看,將眼瞟了一瞟,說道:「極好!極該做!名字又起的極好!荷葉,南瓜,都是會長大葉的!」大一奶奶當時沉下臉來,就不受用。
一面家人媳一婦一丫頭過來磕頭。
大一奶奶道:「這都是一奴一才的一奴一才,替我磕甚麼頭!都往廚房裡去,丫頭伏我的丫頭管,媳一婦一子伏我的媳一婦一子管,不許合我的丫頭媳一婦一子同起同坐!」分付完,也沒陪吳推官坐,抽身進房裡去了。
荷葉、南瓜站在牆跟底下,又不敢進,又不敢退,又不知是惱,又不知是怕,兩個臉彈子黃一造,白一造。
吳推官也沒顏落一色一,走進房去。
大一奶奶也不言語,也不瞅睬。
雌著說話,大一奶奶也不答應。
只得走了出來,悄悄的叫了個舊家人媳一婦一,分付道:「你可請問奶奶,把這兩個發放在那裡存站。
只管這裡搠著也不是事。」
媳一婦一要奉承家主公,走進房內問道:「新來的他兩個,奶奶分付,叫他在那裡?還倚著牆站著哩!」大一奶奶道:「扯淡的一奴一才!他京裡大鋪大量的也坐夠了,站會子,累殺你了?叫他往佛堂裡去供養著!再不,叫他進神主龕去受香火!」媳一婦一子道:「爺既做了這事,『生米成了熟飯』勾當。
奶奶你不抬抬手,可怎麼樣的?」
大一奶奶道:「我一心火哩,聽不上扶聲!夾著臭扶走!」媳一婦一子望著吳推官擺了擺手,竟往廚房去了。
吳推官正是無可奈何的時節,家人傳進說:「老爺到了,在前廳坐著哩。」
這老爺原來是大一奶奶的父親,是個教官鄉宦,年有六十餘歲,素稱盛德長者,姓傅,名善化,號勸齋。
吳推官聽說丈人來望,甚是喜歡,一面走進房內,合大一奶奶道:「爹在外面,你可分付廚下備飯留坐。」
大一奶奶放頭一別,也不做聲。
出來又分付廚房,一面出外迎接,相見行禮,敘了寒一溫一 ,道了喜慶。
吳推官將京中娶妾委婉對丈人說了,又說:「媳一婦一兒心中不喜,求丈人在面前勸他。」
獻過了茶,讓到內宅敘話。
荷葉、南瓜依舊在牆下站立,未敢動身。
吳推官請大一奶奶出來見他父親,大一奶奶回話道:「身上不快,改日相見。」
吳推官且讓丈人坐下,說道:「小婿因沒人伏侍令一愛一,京中尋了兩個人來家,過來與老爺磕頭。」
荷葉、南瓜齊齊走到當中,叩了四首。
傅老爺立受還揖。
兩個依舊退立牆下。
傅老爺道:「兩個這不是站處,避到後邊去。」
這兩個站了半日,得了老爺的赦書,還不快跑,更待何時?走到後邊房內,坐了歇息。
老爺在外間裡問道:「一女一婿大喜回家,閨一女一便有甚病不出相見?」
大一奶奶在房中應道:「一女一婿大喜回來,你不知一女一兒正坎上愁帽哩!」老爺道:「坎上甚麼愁帽?若果有甚麼該愁人的事,正該對我告訟,怎反不出來相見?」
大一奶奶方才走出來相見,說道:「剛才見爹的兩個妖一精一,伸眉豎眼,我多大點勾當,張觔斗,打的出他兩個手掌去麼?怕尋一個還照不住我,一齊尋上兩個,這不坎上愁帽子麼?」
老爺道:「我道是別的甚麼愁帽子來,原來如此!一女一婿既然做了官,你就是夫人。
做夫人的體面,一自一是與窮秀才娘子不同。
若不尋兩個妾房中伺候,細微曲折,難道都好還指使你做不成?這是尊敬你的意思,你怎麼倒不喜歡,倒說是坎上愁帽?你曾見做官的那個沒有三房四妾?只見做長夫人的安享榮華,免了一自一己勞頓,只有受用,不坎愁帽。
一女一婿久出乍回,這等大喜,你因娶了妾,就是這等著惱,傳揚出去,人就說你度量不大,容不得人。
量小福亦小,做不得夫人。
你聽我好言,快快別要如此,好生看那兩個人。
你賢名從此大起,叫人說某人的媳一婦一,某人的閨一女一,如何容得妾,好生賢惠。
替一人做個榜樣,豈不替為父母的增光?今因一女一婿娶妾,似這等生氣著惱,一定還要家反宅亂。
叫人傳將出去,亮也沒人牽我的頭皮。
外人一定說道:『他母親是誰?這般不賢良的人,豈有會生賢惠一女一兒的理,」
大一奶奶道:「娶妾也是常事,離家不遠,先差個人合我說知,待我不許你娶,你再矯詔不遲。
說也不合我說聲,竟一自一成兩三個家拉到家裡來。
眼裡沒人,不叫人生氣麼?」
吳推官道:「我若沒有不是,我剛才為甚麼與你賠禮請罪?等爹行後,我再賠禮。」
說話中間,大一奶奶漸漸消了怒氣,同陪傅老爺用過酒飯。
傅老爺辭回,又再三囑咐了一頓,方才送出回家。
大一奶奶分付:「叫人收拾後層房屋東西裡間,與荷葉、南瓜居住。」
荷葉改名馬纓,南瓜改名孔檜,不許穿綢綿,戴珠翠。
吳推官在京裡與兩個做的衣服首飾,追出入庫;輪流一遞五日廚房監灶,下班直宿;做下不是的,論罪過大小,決打不饒。
制伏的這兩個潑貨,在京裡那些生一性一,不知收在那裡去了。
別說是爭鋒相嚷,連屁也不敢輕放一個。
在家在船,及到了任上,好不安靜。
每人上宿五夜,許吳推官與他雲一雨一一遭,其餘都在大一奶奶床 上。
這吳推官若是安分知足的人,這也盡叫是快活的了。
他卻乞兒不得火向,飯飽了,便要弄起箸來,不依大一奶奶的規矩,得空就要作賊。
甚至大一奶奶睡熟之中,悄悄的趴出被來,幹那鼠竊狗偷的伎倆,屢次被大一奶奶當場捉獲。
有罪責罰的時節,這吳推官大了膽替他說分上。
大一奶奶不聽,便合大一奶奶使一性一子。
漸至出頭護短,甚至從大一奶奶手中搶奪棍一棒一。
把個大一奶奶一惹,惹得惡發起來,行出連坐之法:凡是馬纓、孔檜兩個,有一人犯法,連吳推官三人同坐,打則同打,罵則同罵,法在必行,不曾饒了一次。
除了吳推官上堂審事,就是大一奶奶衙裡問刑,弄得個刑廳衙門,成了七十五司一樣,人號鬼哭,好不淒慘!起先與那經歷鄰牆,還怕經歷衙中聽見,雖也不因此收斂,心裡還有些不安。
及至狄希陳到了任,起初時節,寄姐怕刑廳計較,不敢十分作惡;大一奶奶又怕狄經歷家鬧笑話,不肯十分逞兇。
及至聽來聽去,一個是半斤,一個就是八兩,上在天秤,平平的不差分來毫去,你也說不得我頭禿,我也笑不得你眼瞎,真是同調一流雷的朋友。
有時吳推官衙裡受罪,狄希陳那邊聽了讚歎;有時狄希陳衙裡挨打,吳推官聽了心酸;有時推官經歷一同受苦,推官與經歷的奶奶同時作惡,真是那獅吼之一聲 ,山鳴谷應,你倡我隨!
一日,十一月十五日,吳推官早起,要同太守各廟行香,大一奶奶早起要神前參佛。
夫一婦一梳洗已完,穿衣服已畢,那輪該上灶的孔檜,撓著個頭,麻一胡一 著個臉,從後邊跑出來。
大一奶奶道:「好一奴一才!我已梳洗完畢,日頭半天,大晌午的,你把頭蓬的似筐呀大,抹得臉像鬼一般。
兩個一奴一才齊與我頂著磚,天井裡跪著!」吳推官若是有識量見幾的人,這一次不曾株連到你身上,你梳了頭上堂,跟了行香,憑他在衙裡怎生發落,豈不省了這一場的事?他卻不揣,對了大一奶奶說道:「馬纓他老早的一自一己梳洗,又伺候我們梳洗完備。
奶奶饒他起來,也分個勤惰。」
大一奶奶雙眉倒豎,二目圓睜,說道:「我說過的,一人有罪,三人連坐。
今日為你待出去行香,不曾數到你身上,你到替別人說起話來!馬纓這一奴一才,只管他一自一己起來梳洗,難道不該走到後面叫一聲:今日是個望日,主人公要出去行香,主人婆要參神拜佛,且別挺著腳睡覺,早些起去。
』如今三個擰成一股,眼裡沒人,我可不論甚麼行香不行香哩!」叫吳推官也進臥室裡去跪下。
吳推官不敢違拗,順順的走進房內,朝了眠床 登時做了個半截漢子。
太守堂上打了二點,登時發了三梆,差人雪片般來請,又稟說:「太爺合兩廳都上在轎上,抬到儀門下等候多時。」
一替一替的打得那梆子亂響。
可怪那吳推官空有鬚眉,絕無膽氣。
大一奶奶不曾分付甚麼,焉敢起來?倒還是大一奶奶曉些道理,發放道:「既是堂上同僚們都在轎上等候,便宜了你,且放起來!」
吳推官跪得兩腿麻木,猛然起來,心裡又急待著要出去,只是怎麼站立得起來!往前一搶,幾乎不跌一一交一 一。
待了老大一會,方才慌慌忙忙上轎趕做一夥。
見了三位同僚,雖把些言語遮飾,那一肚皮的冤屈悶氣,兩個眼睛,不肯替他藏掩。
人說得好:「但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
這吳推官懼內行徑,久已聞知於人,況這些家人那一個是肯向主人,有嚴緊口嘴的!門子屢請不出,家人不由得說道:「惹了奶奶,見今罰他跪在房內,不曾發放起來,怎生出得去?」
這各人的門子,聽了這話,都悄悄的走在轎旁,盡對各人的本官說了。
這各同僚們其實只掃一自一己門前雪,把燈台一自一己照燎;他們卻瞞心昧己,不論一自一己,只笑他人,你一言,我一語,指東瓜,說槐樹,都用言語譏誚。
一激一得那吳推官又羞又惱。
勉強忍了氣,行過了香,作別回了本廳,坐堂僉押,投文領文已完,待了成都縣的知縣的茶,送了出去,然後本府首領經歷、知事、照磨、簡較、縣丞、主簿、典史、驛丞、倉官、巡簡,成都衛千百戶鎮撫、僧綱、道紀、醫學、一陰一陽一,也集了四五十員文武官員,都來參見。
庭參已畢,吳推官強一自一排遣,說道:「我們都是個鬚眉男子,往往制於一婦一人。
今日天寒雨雪,我要將各官考察一番,不是考察官評,特考某人懼內,某人不懼內,以見懼與不懼的多寡。
眾官都北向中立,待我逐個點名。
一自一己也不必明白供說,各人將出公道良心,不可瞞心昧己,假做好漢;有如此的欺人,即是欺天。
點到跟前,懼內的走往月台東站,不懼內的走往月台西站。
本廳就是頭一個懼內的人,先一自一就了立東向西的本位。」
一個個點到跟前,大約東邊站立的十有八九,西邊站立的十無一二。
惟獨點到狄希陳的名字,倉皇失措,走到東邊,不曾立定,又過西邊;西邊不曾立定,又走到台中朝北站下;行站不住。
吳推官問道:「狄經歷或是就東,或是就西?不西不東,茫無定位,卻是何故?」
狄希陳向前稟道:「老大人不曾分付明白,兼怕小老婆的人,不知就在那一方站?」
吳推官笑了一回,想道:「這也難處。
內中還有似這等的,都在居中朝北站罷!原來怕小老婆的止有狄希陳一個。
只見臨後一個光頭和尚,戴著僧帽,一個道士,戴著綸巾,都穿著青絹圓領,牛角黑帶,木耳皂靴,齊上來稟道:「道人系僧綱道紀,沒有妻室,望老爺免考。」
吳推官道:「和尚道士雖然沒有老婆,難道沒有徒弟?怕徒弟的也在東邊站去。」
只見這兩個僧道紅了臉,低著頭,都往東邊站在各官之後。
看那西邊,只有單單兩個官站在一處:一個是府學的教官,年已八十七歲,斷了弦二十二年,鰥居未續;一個是倉官,北直隸人,路遠不曾帶有家眷。
吳推官道:「據此看起來,世上但是男子,沒有不懼內的人。
一陽一消一陰一長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適間本廳實因得罪房下,羈絆住了,不得即時上堂,堂翁與兩廳的僚友俱將言語譏訕本廳取信不及,一則是無事,我們大家取笑一番;一則也要知知這世道果然也有不懼內的人麼。
看將起來,除了一位老先生,斷了二十多年的弦,再除一個不帶家眷的,其餘各官也不下四五十位,也是六七省的人才,可見風土不一,言語不同,惟有這懼內的道理,到處無異,怎麼太尊與他三個如此撇清?『吾誰欺?欺天乎?』」
一個醫學正科,年紀五十多歲的個老兒,稟道:「堂上太爺也不是個不懼內的人,夏間衝撞了大一奶奶,被大一奶奶一巴掌打在鼻上,打得鮮血橫流,再止不住。
慌忙叫了醫官去治,燒了許多驢糞吹在鼻孔,暫時止了;到如今成了鼻衄的錮疾,按了日子舉發。
怎還譏誚得老爺?就是軍廳的一胡一 爺,也常是被奶奶打得沒處逃避,蓬了頭,赤著腳,出到堂上坐著。
糧廳童爺的奶奶更是利害,童爺躲在堂上,奶奶也就趕出堂來便要行法教誨。
書辦、門子、快手、皂隸,跪了滿滿的兩丹墀,替童爺討饒,看了眾人分上,方得饒免。
衙役有犯事的,童爺待要責他幾下,他還稟道:『某月某日,奶奶在堂上要責罰老爺,也虧小的們再三與老爺哀告,乞念微功,姑恕這次。
』童爺也只得將就罷了。
老爺雖是有些懼內,又不曾被奶奶打破鼻子,又不曾被奶奶打出堂上,又不求衙役代說人一情一,怎麼到還笑話的老爺?」
吳推官道:「此等的事,我如何倒不曾聞見!若知道他們這等一般,適間為甚麼受他們狨氣!」醫官道:「老爺察盤考審,多在外,少在內,以此不知。」
吳推官道是感一激一那個醫人,後來有人要謀替他的缺,吳推官做了主,不曾被人奪去。
此是後事。
當時考察完畢,吳推官道:「今日之事,本廳與諸公都是同調。」
真是:臨行不用多囑咐,看來都是會中人。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