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四十二回 妖狐假惡鬼行兇 鄉約報村農援例
人死已燈銷,無復提傀儡。
多少強梁死即休,何得仍有鬼?
據屋摟人一妻 ,疑心懷愧悔。
惹得妖一精一報不平,累著汪生腿。
——右調《卜算子》
汪為露出殯,狄賓梁叫兒子送了八兩銀助喪,沒有一人不在背後議論狄賓梁用財太侈。
都說:「汪為露若是生前相處得好,果然教得那兒子益,這厚贈何妨?讀了五六年書,一個瞎字也不曾教會,這功勞是沒有的了。
起先打程樂宇,叫他辱罵得不夠,還在學道遞呈,這等相處,還合他有甚一情一分?為宗光伯、金亮公兩個的體面不好空了,一兩銀便是極厚的了。
這銀子是甚麼東西,可輕易八兩家與人!且宗光伯一個舉人止得六兩,金亮公這等世家止於四兩。」
狄賓梁說:「我糶了十二石糧食,方才湊足了這八兩銀子,豈是容易?但前日兒子進學,送他的那謝禮,原不應與他那許多,我一為實是怕他無賴,二為敬奉先生不嫌過厚,不料被他大罵一頓,將帖撩出門來。
我既以禮待他,他這等非禮加我,我的理直,他的理屈,我所以把原禮收回。
後來他使了人三番兩次來說,還要那原禮回去,我只不理他。
他如今既然死了,我所以借助喪的名一色一,還是與他那前日的謝禮。
為他死了,倒不與他一般見識的,合那死人較量。」
於是鄉里中有那見識的人都說狄賓梁不像個村老,行事合於古人。
卻說那侯小槐明明白白的牆基被他賴了去,經官斷回。
我如此有理的事,怕他則甚?返又怕他起來,那牆基畢竟不敢認回。
直待了一年後,打了程樂宇,去呈告到官,縣官想起這事,叫了侯小槐去,問知界牆不曾退還,差人押了立刻拆去廈屋,方才結了前件。
這是經官斷過的事,又怕他做甚?雖是合他緊鄰,我「各人一自一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他便敢奈得我何?這侯小槐卻又沒有這般膽量,急急的把一自一家祖屋減了賤價出典與人,典的時節還受了他許多勒摹。
那典屋的人貪價賤便宜,不肯豁脫,送了他一分厚禮,他方才不出來作業,許人典了這房。
侯小槐得了典價,另往別處買了一處小房居住。
後來汪為露死了,卻倒將轉來,逢人說起汪為露的名字來,開口就罵。
媒婆說起汪為露的老婆嫁人,起初還有良心發見,惟恐汪為露的強魂還會作業,不敢應承;後來媒婆攛掇,魏才慨許,又一自一己轉念說:「汪為露在日,恃了凶暴,又恃了徒弟人多,白白的賴我界牆,經官斷了出來,還把我再三打罵;那裡曉得一自一家的個老婆不能一自一保,就要嫁人!我娶了他老婆來家,足可以洩恨!」這等發心,已是不善;即使你就要娶他,必竟也還要他送葬完事,回到家中,另擇吉日,使他成了禮數,辭了汪為露的墳塋,脫服從吉,有何不可?偏生要在出殯那日,墳上當了眾人取了他來。
就是這魏氏,你雖與他夫妻不久,即是娼一婦一,子弟暫嫖兩夜,往往有那心意相投,死生契結的。
也不知那汪為露在魏氏身上果否曾有好處。
只是汪為露一個蠢胖夜叉身子,不兩三個月弄得他似地獄中餓鬼一般的模樣;只為要魏氏一愛一他少年,把那兩邊的白鬢,一嘴白鬚,鑷拔得像臨死的內官一般;感他這兩件好處,你也不該這等恩斷義絕。
他那強盜般打劫來的銀子,豈是當真不知去向?你抵盜了個罄盡,這也還該留點一情一義。
怎麼好只聽了魏才、戴氏的主謀,扶氏、魏運的幫助,把那麻繩孝衣紙匝白髻摘脫將下來,丟在墳上;戴了扭黑的金線梁冠,穿了血紅的妝花紅襖,插了花鈿,施了脂粉,走到墳上,號了數號,拜了兩拜,臨去時秋波也不轉一轉,洋洋得意,上了轎子,鼓樂喧天的導引而去?只怕心裡也有些過意不去。
到了侯家,那侯小槐摟了汪為露的老婆,使了汪為露的銀子,口裡還一回得意,一回暢快,一回惡罵,盡使出那市囂惡態,日日如此。
這其間也還虧了魏氏,說道:「他已死了,你只管對了我這般羅皂,卻是為何?你再要如此,我一索吊死,只罷耳內不聽得這等厭聲!」這侯小槐方才不十分絮叨。
過了幾月之後,小獻寶賭錢日甚,起先把宗金兩人一交一 一與他的助喪銀子,翻來覆去,做了賭本;過了一月,漸漸的賣衣裳,賣傢伙,還有幾畝地也賣與了別人;止剩了那所房子,因與侯小槐緊鄰,叫經紀來盡侯小槐買,原價是四十五兩,因與汪為露住了幾年,不曾修整,減了八兩,做了三十七兩。
脫不了還是魏氏帶來的銀子兌出來買成了他的。
那屋中已是一無所有,真是一手一交一 一錢,一手一交一 一貨。
侯小槐買了這汪為露的房子,卻把那住的房屋賣出銀來贖了他的原屋,與汪為露的房子通成一塊,搬回來居住。
因汪為露原做臥房的三間是紙糊的牆,磚鋪的地,木頭做的仰塵,方格子的窗牖,侯小槐隨同魏氏仍在裡邊做房。
不多兩日,或是燈前,或是月下,或黃昏半夜,或風雨連朝,不是魏氏,就是侯小槐,影影綽綽,看見汪為露的形影。
那明間原是停放汪為露所在,恍惚還見一個棺材停在那裡,汪為露的一屍一首被暴雷震碎,久已沒了氣息,從新又發起臭來;那當面磚上宛然一個人的形跡,天晴這跡是濕的,天雨這跡是乾的。
侯小槐與魏氏害怕,不敢在內居住,仍舊挪到一自一己的原房;把這房子只是頓放糧食,安置傢伙,無事也沒人過去。
若是有人過來,定看見汪為露不在那當面地上躺臥,定是從房裡走將出來。
小膽的唬得喪膽忘魂的亂跑,倒是那大膽的踏住不動,看他的下落,他又三不知沒了蹤跡;所以連那糧食傢伙也都不敢放在那邊,騰空了屋,將那新開便門用土干坯壘塞堅固,門上貼了帖子,指人賃住。
有人傳了開去,說汪為露白日出見,所以沒人敢來惹那惡鬼。
鎖了街門,久已閒空。
因久沒人過去,不見甚麼形跡,只聞的作起聲來,或猛然聽的汪為露咳嗽,或是椎拍的砧聲亂響,或是象幾把刀剁的砧板亂鳴。
魏氏每到茅廁解手,常見汪為露巴了牆頭看他,再看又忽不見。
如此待了好幾個月。
一日,候小槐正與魏氏在那裡吃飯,只見一個整磚劈面飛來打在桌上,山崩似的響了一聲,幸得不曾中人,連那盛菜飯的碗也不曾打破,唬得侯小槐合魏氏魂飛魄散,從此口鼻裡邊連汪為露的字腳氣也不敢吐的。
一自一此以後,丟磚撩瓦、鋸房梁、砍門扇,夜夜替你開了街門,夜壺底都替鑽了孔洞,飯裡邊都撒上糞土。
侯小槐不免得討饒禱告、許願燒錢,一毫不應。
魏氏躲去娘家也還稍稍安靜,只是魏氏腳步剛才進門,不知有甚麼耳報,即時就發動起來。
一日,魏氏正收拾往家去,侯小槐正在那邊打發他起身,只見魏氏把臉霎時間變的雪白,一自一己采打,敘說房幃中許多穢褻之語,學他不出口來;又責備他將銀子盡數抵盜家去,一宗宗說的款項分明;說玉帝因他做人端正,封他為「天下游奕大將軍」,掌管天下善惡,能知世人的過去未來之事。
叫魏氏畫他的形像,戴金帕頭、紅蟒衣、玉帶,出隊入隊的儀從,供養在家;叫魏氏擎了他的一精一魄做了師婆,出往人家去降神,說休咎,方准安靜饒免;將他的原屋做了供養他的佛堂;不然,還要把魏氏拿去做「天下游奕夫人」。
侯小槐跪在下面禱告哀求。
附了魏氏,責備侯小槐許多可惡。
又說:「這明水一鎮的只有狄賓梁一個君子;其次金亮公還是個好人;宗光伯凡事倒也虧他,只不該對了眾人揭我這些短處。」
又說:「我且暫退,限你二日畫像擎神,我來到任:如違了我的欽限,決不輕饒!」
魏氏方漸漸醒轉,還了人一色一,問他原故,茫然不覺,只苦通身疼痛。
請了魏才、戴氏前來商議。
魏才因叫他一女一兒擎神出馬做那師婆勾當,怎肯願意,只說:「等到三日,再作區處。
他若再來,我們大家向他再三哀求,只怕他也饒恕。」
坐了一歇,議論不定,戴氏領了魏氏同且回家。
侯小槐覺得甚是沒趣,門也不出,藏在家中。
到了三日,魏氏在娘家不敢回來,只見侯小槐廚房上面登時火起,照得滿天煙火。
魏氏聽知,只得叫他娘跟了,跑得回來,因水方便,街坊上救得火滅,卻不甚利害,剛得燒了個屋角。
謝了眾人回去,戴氏也還正在,只見魏氏照依前日發作起來,采鬢毛,揣腮打臉,罵:「大膽的一婬婦一!負義的私窠!我到說不與你一般見識,姑准你出馬擎神,不惟不叫你死,還照顧你賺錢養後漢子,取你三日,你聽那魏才老牛主意,不與我畫神,不許你出馬,如此大膽!我可也不要你出馬,也不用你做夫人,我只拿了你去,貶你到十八層地獄,層層受罪,追還抵盜的銀錢!」侯小槐合戴氏跪在下面只是磕頭。
把魏氏作踐一個不住才罷,許神許願的方才歇手。
歇不得兩三日,又是一場。
侯小槐一情一願許他畫像,叫魏氏擎他出馬,揀了吉日,請了時山人來,依他畫了戴金帕頭、紅蟒衣、玉帶、皂靴,坐著八人轎,打著黃羅三簷涼傘,前後擺著隊伍,擇了個進神的吉日,喚了幾個師婆跳神喜樂,殺了豬羊祭祀,供養他在原住的明間上面,做了紅絹帳子。
這侯小槐原是個清門淨戶的人家,雖然擎了邪神,誰就好來他家求神問卜?他又附魏氏叫他掛出招牌,要與人家報說休咎,也只得依他掛出招牌。
未免也就有問福禍的人至。
這魏氏不曾做慣,也還顧那廉恥,先是沒有那副口嘴,起發的人,有留幾十文香錢的,也不曉得嫌低爭少,憑人留下,回答的那話又甚是艱澀。
又嫌魏氏不善擎神,往往作踐。
大凡事體,只怕不做,不怕不會。
這魏氏一遭生,兩遭熟,三遭就會,四遭也就成了慣家。
人有問甚麼的,本等神說一句,他就附會出再三句來。
有來問病的,他就說道:「這病不十分難為,閻王那裡已是上過牌了。
我與你去再三搭救。
搭救得轉,這是你的造化;若搭救不轉,這也只得信命罷了。」
或是來問走失,問失盜的,他說:「這拐帶的人,或是這盜物的人,我都曉得,只我不肯與人為仇。
你只急急往東南追尋便得;如東南不著,急往西北追尋,再沒有不遇之理。
若再追尋不著,不是還藏躲未動,就是逃逸無蹤。
看你造化。」
若有問那懷孕的是男是一女一,他就說:「是一女一胎。
你多與我這香錢,我與你到子孫娘娘面前說去,叫他與你轉一女一為男。
但不知他依與不依,若他果然依了,後來生了兒子,不惟你要謝那娘娘,還要另來謝我。」
凡來問甚麼的,大約都是這等活絡說話。
有那等愚人信他哨哄,一些聽他不出。
傳揚開去,都說是汪相公還魂顯聖,做了「天下游奕大將軍」,就是他媳一婦一魏氏擎著,有問禍福的,其應如響。
又因魏氏是個少一婦一人,又有指了問卜,多往他家來的,一日也就有許多香錢。
他額定每日要三十個白煮雞子,一斤極釅的燒酒供獻,轉眼都不知何處去了。
後來在魏氏跟前常常現形,有時是汪為露的形狀,有時或是個皤然的老者,有時又是個嫣然的少年。
後來不止於見形,漸且至於奸宿。
起先也還許侯小槐走到跟前,後來他倒佔住,反不許侯小槐摸一摸。
這邊侯小槐發話要到城隍手裡告他,又算計要央他那些徒弟們來勸他。
他說:「我這『游奕大將軍』的官銜,城隍都是聽我提調的,那怕你告!那徒弟們沒有個長進的人,我先不怕他德來感動,又不怕他勢來相挾,我理他們則甚!你倒奪了我的老婆,反要告我!」呵呵的大笑。
他或有時不在,魏氏與侯小槐偷做些勾當,他回來偏生曉得,把魏氏下狠的凌虐,後來連話也不敢與侯小槐私說一聲。
金亮公與宗光伯、紀時中這伙門人,聽說汪為露這般靈異,約齊了同來到侯家。
他對魏氏說道:「學生們要來見我,你先出去迎接他們。」
金亮公等先見了魏氏,說道:「聞得先生顯魂說話,特來看看先生。」
魏氏引他們到神廚邊去,都剛才跪下磕頭,只聽得神廚內說道:「有勞!有勞!前向若非諸賢弟濟助,我的骨殖幾乎歸不成土,幸得諸賢弟的力量,還出了這等一個齊整大殯。
只是那不賢之妻,把我的銀子盡數都抵盜了回去,又在我墳上嫁人。
玉皇說我在一陽一世為人公平正直,孝弟忠信,利不苟取,一色一不苟貪,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尊敬長上,不作非為,正要補我做個太子太師;後報說『天下游奕大將軍』缺了官,要選這等一個正人君子沒有,只得把我補了這個官職,不止管南贍部洲的生死,還兼管那四大部洲的善惡。
雖也威風,卻只苦忙冗得緊。
因與魏氏前緣未盡,時常暫在人間。」
金亮公道:「先生管攝那四大部洲的事體,有多少侍從?」
他說:「掌管三千名紀善靈童,一萬名紀惡童子,一百萬巡察天兵。」
紀時中問道:「先生這天上的衙門,是添設的,是原來有的?」
他說:「從天地開闢就有這個衙門。」
紀時中問說:「那個原舊的將軍那裡去了,卻又補了先生?」
他說:「那原舊的將軍,玉皇怪他曠了職事,罰他下界托生去了。」
紀時中道:「先生既掌管普天下的事體,又掌管這數百萬的天兵,怎不見先生暫離這裡一時,只時刻與師娘纏帳?」
他說:「我神通廣大,眼觀千萬里,日赴九千壇,這法身不消行動,便能照管。」
紀時中道:「先生存日見不曾有這等本事,如何死了卻又有這等本事起來?」
他說:「神人一自一是各別。
既做了神,一自一然就有神通。」
紀時中道:「既是做了神就有神通,怎麼那原舊的將軍便又神通不濟,曠了職業,貶到下界托生?」
他說:「你依舊還是這等佞嘴!我不合你皮纏。」
金亮公道:「先生說玉皇要補先生太子太師,這『太子太師』卻是怎麼樣的官職?」
他說:「這太子太師是教太子的先生。」
金亮公道:「玉皇也有太子麼?」
他說:「玉皇就如下邊皇帝一樣,怎得沒有太子?如今見有三四個太子哩。」
金亮公說:「皇帝的太子後來還做皇帝,這玉皇又不死,從天地開闢不知多少年代,這些太子,這卻做些甚麼?安放在那裡?」
他說:「那大太子托生下來做皇帝,其餘的都托生下方來做親王做郡王。」
宗光伯問說:「這讀書的人死了去,這讀過的書也還記得麼?」
他說:「怎不記得?若不記得,怎做得太子太師?」
宗光伯問道:「如今先生讀過的書,難道都還記得不成?」
他說:「玉皇因我書熟,故聘我做太子太師。
我若記不的了那書,那玉皇還要我做甚?」
宗光伯道:「就先生在日曾講『鬼神之為德』這章書,講得極透。
學生因日久遺忘了。
幸得先生有這等靈響,還望先生再講一講。」
他寂然再不做聲。
金亮公道:「先生既不肯賜教這一章書,把『狐狸食之』的一句講一講。」
只見帳子裡面大喝一聲道:「被人看破行藏,不可再住,我去也!」突地跳下一隻絕大的狐狸,沖人而去。
魏氏就如久醉方醒,把那「游奕將軍」的神像扯去燒了,神廚拆毀,絹帳出洗來做了衣服裡子,白日黑夜也絕不見有汪為露的影響,當面磚上也沒了汪為露的形跡;也從此不聽的再有甚麼一棒一棰聲、砧板響。
只是那房子,侯小槐再也不復敢去居住。
安靜過了幾時,但這魏氏抵盜了汪為露的幾百兩銀子回去,傳將開去,一人吠影,百人吠聲,說他不知得了多少。
適值朝廷開了事例,叫人納監。
繡一江一 是個大縣,額定要十六個監生。
縣裡貼了告示,招人援例,告示貼了一個多月,鬼也沒個探頭。
若是那監生見了官府,待的也有個禮貌,見了秀才貢舉,也都入得伙去,雜役差徭,可以免的,這繡一江一 縣莫說要十六個,就要一百六十個只怕也還納不了。
無奈那朝廷的事例只管要開,那下邊的官府不體朝廷的德意,把那援例的人千方百計的凌辱。
做個富民還可躲閃,一做了監生,到像是做了破案的強盜一樣,見了不拘甚人卻要怕他。
凡遇地方有甚上司經過,就向他請幃屏、借桌椅、借古董、借鋪蓋,借的不了。
借了有還,已是支不住的;說雖借,其實都是「馬扁」。
有上司一自一己拿去的,有縣官留用的。
上司拿剩,縣官用剩,又有那工房禮房催事快手朋伙分去,一件也沒的剩還與你。
或遇甚麼軍荒馬亂,通要你定住的數目出米出豆;遇著荒年,定住數叫他捐賑;遇有甚麼緊急的錢糧,強要向你借貸;遇著打甚麼官司,幾百幾千的官要詐賄賂,差人要多詐使用,又不與你留些體面,還要比平人百姓多打板子。
這監生不惟遮不得風,避不得雨,且還要招風惹雨,卻那個肯去做此監生?沒人肯納。
戶部行了布政司催這納監的銀子急如星火,只得叫那各裡里長報那富家的俊秀,後來也不拘俊秀,只論有錢的便報。
但那真正有錢的大戶,不是結識的人好,就是人怕他的財勢,不敢報他。
只是那樣「二不破媽媽頭」主子開了名字。
若是肯使幾兩銀子與里長,他便把你名字去吊,另報一人。
直詐到臨了,一個沒有銀子使的,方才當真報將上去,昏天黑地,那個官是肯聽你辯的?追贓贖的一般,叫你討了保,一兩限不完,上了比較;再比較不完,拿來家屬寄監。
納銀子的時節,加二重的火耗,三四十兩的要紙紅。
十個納監的倒有九個監不曾納完,賣的那房產一些沒有,討飯窮生的苦楚!
這明水鎮的里長鄉約詐來詐去,詐到侯小槐的跟前。
這侯小槐得了橫財的名望,傳佈四鄰,詐到二十兩銀不肯住手,堅執要五十兩方罷。
這侯小槐那裡這一時便有這五十兩見成銀子?這鄉約見他嗇吝,又素知他欺軟怕硬,可以降的動他,單單的把他名字報到縣中。
差了快手,拿了紅票,捉他去上納監生。
來到侯小槐家,殺雞置酒,款待差人,臨行送了三兩紋銀,許他投狀告辭。
侯小槐忙了手腳,拿了幾兩銀子進城,到縣門口尋人寫了辯狀,說他世代務農,眼中不識一字,祖遺地上不上四十畝,無力援例。
又先到事例房科打點停當。
次日投文,遞了辯豁的狀子。
縣官看了狀子,點名喚他上去。
他說:「小人是個種田的農夫,一個十字也畫不上來;鄉約有仇,報小人上來。」
縣官說:「鄉約報你別的事一情一,這是合你有仇;如今報你納監,往斯文路上引你,你納了監就可以戴儒巾、著圓領,見了府縣院道都是作揖,喚大宗師,這往青雲路上引你,怎是鄉約合你有仇?」
候小槐說:「小人可以認得個『瞎』字,好戴那頭巾,穿那圓領,如今一字不識,似盲牛一般,怎麼做得監生?」
縣官說:「因你不識一字,所以報你納監,若是認幾個字,就該報你做農民了。」
侯小槐又說:「小人只有四十畝地,赤歷可查。
這四十畝地賣不上一百兩銀子,小人拿什麼納監?」
縣官說:「誰叫你賣地?你把你媳一婦一抵盜汪為露的銀子納監還使不盡哩!快出去湊銀完納!納完了銀子,我還與你掛旗扁;若抗拒延捱,打了你一自一己,還拿你家屬送監!」叫原差押下去討保。
侯小槐還待要辯,旁邊皂隸一頓趕喝出來。
他鄉間的人,離城四十里路,城中那有熟人保他?差人只得押了出鄉,如狼似虎,吃酒飯、詐銀子,這都不算,還受許多作踐。
畢竟還虧了魏才是個別裡的鄉約,再三央挽那公差容他措手;又與他算計使了六十兩銀子,尋了縣公相處的一個山人說了分上。
虧了縣官做主,那鄉約只得罷了。
魏才與他說道:「才收了原票,那原報的鄉約還有許多話,說道:那個狗攘的,原要啃你一大塊一肉一,不能遂願,只得報了官,只指望叫你傾家蕩產,你如今又尋分上免了。
他仇恨愈深,這眼下就要舉報農民。
這監生不止於傾家,若是被他報了農民,就要管庫、管倉、管支應、管下程、管鋪設、管中火。
若賠了,傾家不算,徒罪充軍,這是再沒有走滾。
你趁這個空,火速的刷括三十多兩銀子,跑到布政司裡納了司吏,就可以免納農民。」
侯小槐聽說,又向魏氏摳索出三十多兩銀子,同了魏才來到省城布政司裡遞了援例狀子,三八日收了銀,首領行頭,正數二十兩,明加四兩;吏房諸凡使用,去了五兩;行文本縣取結,鄉約裡排、該房書吏,去了四兩;心紅去了五兩;來往路費,做屯絹大擺,皂靴儒絛,去了二兩多;通共也費了四十多銀子。
那魏氏盜去的銀子留給了魏才一百多兩,其餘帶來的也是有數的光景,添著買房子、畫神像、還願、跳神、求分上、納外郎:差不多那湯裡得來的東西將次也就水裡去淨了。
單只落了一個老婆,又被假汪為露的鬼魂睡了個心滿意足。
可見凡事俱有天算,不在人謀。
輾轉相還,急須從中割斷。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