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十七回 病瘧漢心虛見鬼 黷貨吏褫職還鄉
竊盜偷人沒飯吃,截路強徒因著極。
若教肚飽有衣穿,何事相驅還做賊?
鬼神最忌忘人德,負恩不報猶相一逼一。
病魔侵子父休官,想是良心傷得忒。
——右調《木蘭花》
卻說晁源從那晌午身上不快,不曾吃午飯就睡了,覺身上就如臥冰的一般冷了一陣,冷過又發起熱來,原來變成了瘧疾。
此後便一日一次,每到日落的時節,便發作起來,直等次日早飯以後,出一身大汗,漸漸醒得轉來,漸漸覺得見神見鬼。
整夜叫人廝守。
熬得那母親兩眼一似膠鍋兒,累得兩鬢一似絲窩兒,好生著忙害怕。
後來晁大捨又看見前年被他射死的狐一精一仍變了一個穿白的妖嬈美一婦一,與計氏把了手,不時到他跟前,或是使扇子扇他,或是使火烘他,或又使滾水潑他;又連那些被他傷害的獐狍雉兔都來咬的咬,啄的啄,這都從他一自一己的口裡通說出來。
胡說了一兩日,又看見梁生、一胡一 旦都帶了枷鎖,領了許多穿青的差人,手執了廠衛的牌票,來他房裡起他的銀子行李,還要拿他同到廠衛裡對證。
赤了身子鑽在床 下面,一自一己扭將蓆子來遮蓋,整夜的亂哄。
極得晁夫人告天拜斗,許豬羊,許願心,無所不至。
請了一個醫學掌印的鄭醫官與他救治。
頭一日,那個醫官也在家裡發瘧疾,走不起來。
一個門子薦了城隍廟的郎道官,有極好截瘧的符水,真是萬試萬應的。
次早請了來到,適值那鄭醫官卻也一自一己進到衙來,一同請到晁大捨臥房裡面,不曾坐定,只見鄭醫官打得牙把骨一片聲響,身上戰做一一團一 ,人都也曉得他是瘧疾舉發,倒都無甚詫異。
只是那個郎道官可怪得緊,剛剛書完了符,穿了法衣,左手捻了雷訣,右手持了劍,正在那裡步罡踏鬥,口中唸唸有詞,不知怎的,將那把劍丟在地上,斜了眼,顫做一塊。
連那鄭醫官都攙扶到一所空書房床 上睡了,只等得傍晚略略轉頭,叫人送得家去。
又有一個和尚教道:「房內收拾乾淨,供一部《金剛經》在內,一自一然安靜。」
回他說道:「有一部硃砂印的梵字《金剛經》,一向是他身上佩的,久在房中。」
和尚又道:「你再請一部《蓮經》供在上面,一定就無事了。」
果然叫人到彌陀寺裡請了一部《蓮經》,房裡揩拭淨桌,將《蓮經》同原先的《金剛經》都齊供養了。
晁源依舊見神見鬼,一些沒有效驗。
你道卻是為何?若是果真有甚閒神野鬼,他見了真經,一自一然是退避的,那護法的諸神一自一然是不放他進去。
晁源見的這許多鬼怪,這是他一自一己虧心生出來的,原不是當真的甚麼鬼去打他。
即如那梁生、一胡一 旦好好的活在那裡做和尚,況且晁夫人又替他還了銀子,又有甚麼梁生、一胡一 旦戴了枷鎖來問他討行李銀子?這還是他一自一己的心神不安,乘著虛火作祟,所以那真經當得甚事!
一時,又在那邊叫喚,說梁生、一胡一 旦叫那些差人要拿了鐵索套了他去。
晁夫人問他:「你果然欠他的銀子行李不曾?」
晁源從頭至尾告訴的詳詳細細,與晁書學得梁生、一胡一 旦的話,一些不差。
晁夫人道:「原來如此,怪道他只來纏你!你快把他的原物取出來,我叫人送還與他,你一情一管就好了。」
晁源一骨碌跳將下來,一自一己把那一包銀子,用力強提到晁夫人面前,把那四隻皮箱也都抬成一處。
晁夫人都著人拿到一自一己房內。
晁源又說他兩個合許多差人都跟出去了,從此後那梁一胡一 二人的影也不見了,只剩了狐一精一合計氏照舊的打攪。
晁夫人又許了與他建醮超度,後來也漸漸的不見。
晁源雖是一日一場發瘧不止,只沒有鬼來打攪,便就算是好了。
晁夫人要與計氏合那狐仙建醮,怎好與外人說得,只說仍要念一千卷《觀音解難經》。
又叫晁書袖了十兩銀子去尋香巖寺的長老,叫他仍請前日唸經的那幾位師傅,一則保護見在的人口平安,二則超度那死亡的托化;又要把梁生、一胡一 旦的鑰匙寄出還他,說他的皮箱已一自一奶奶取得出來,遇便捎出與你,叫他不要心焦。
「恐怕箱裡邊有不該奶奶看的東西在內,所以奶奶也不曾開驗,只替你用封條封住了。」
晁書領了夫人的命,收拾出去。
卻說那片雲、無翳,這夜半的時節,見一個金盔金甲的神將,手提了一根鐵杵,到他兩個面前,說道:「你的行李,我已與你取得出來一交一 一與一女一善人收住。
早間就有人來報你知道,你可預備管待他的齋飯。」
二人醒來,卻是一夢。
二人各說夢中所見,一些不差,知是寺中韋陀顯聖,清早起來,就與長老說了。
長老道:「既是韋陀老爺顯應,我們備下齋飯,且看有甚人來。」
待不多一會,只見晁書走到方丈,師徒三個,彼此看了,又驚又喜。
晁書說了唸經的來意,又到片雲的禪房與他兩個說了行李的緣故,二人也把夢裡的事一情一告訴了一遍。
晁書出來告辭要行,說:「大官人身上不快,衙中有事。」
長老道:「這是韋陀老爺叫備齋等候,不是小僧相留。」
片雲、無翳又將晁夫人要出行李的始末,當了晁書告訴長老知道。
大家甚是詫異,俱到韋陀殿前叩頭祝謝。
晁書吃完了齋家去,回了夫人的話。
夫人甚是歡喜,倒也把梁生兩個的這件事放下了去。
只是晁大捨病了一個多月,只不見好,瘦的就似個鬼一般的,晁夫人也便累得不似人了。
再說晁老兒一自一從邢皋門去了,倚了晁源,就是個明杖一般,如今連這明杖又都沒了,憑那些六房書辦一胡一 亂主文,文書十件上去,倒有九件駁將下來。
那一件雖不曾明明的批駁,也並不曾爽爽利利的批准。
惹得一幹上司憎惡得像臭屎一般。
也先又擁了上皇犯邊挾賞。
發了一百萬內帑,散在北直隸一帶州縣,儲積草豆,以備征剿,不許科擾百姓,這是朝廷的浩蕩之恩。
奉了嚴旨,通州也派了一萬多的銀子。
晁老兒卻聽了戶房書辦的奉承,將那朝廷的內帑一萬餘金運的運,搬的搬,都抬進衙裡邊,把些草豆加倍的俱派在四鄉各裡,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
那時年成又好,百姓又不像如今這般窮困,一莖一粒也沒有拖欠,除了正數,還有三四千金的剩餘。
把那內帑入了私囊,把這羨餘變了價,將一千銀子分賞了合衙門的人役,又分送了佐領每人一百兩,別的又報了捐助,又在那庫吏手裡成十成百取用,紅票俱要與銀子一齊同繳,弄得庫吏手裡沒了憑據,遇著查盤官到,叫那庫吏典田賣捨的賠償,傾家不止一個。
那時節的百姓真是淳良,受他恁般的荼毒,扁擔也壓不出個屁來!若換了如今的百姓,白日沒工夫告狀,半夜裡一定也要告了!就是官手裡不告,閻王跟前,必定也遞上兩張狀子。
他卻這般歪做,直等到一個辛閣下來到。
那辛閣下做翰林的時節欽差到一江一 西封王,從他華亭經過,把他的勘合高閣了兩日,不應付他的夫馬,連下程也不曾送他一個。
他把兵房鎖了一鎖,這個兵房倒糾合了許多河岸上的光棍,撒起潑來,把他的符節都丟在河內。
那辛翰林覆命的時節,要具本參他,幸而機事不密,傳聞於外,虧有一個親戚鄭伯龍聞得,隨即與他墊發了八百兩銀子,央了那個翰林的座師,把事彌縫住了。
如今辛翰林由南京禮部尚書欽取入閣,到了通州。
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憎。
這一番晁老倒也萬分承敬,怎禁得一個閣下有了成心,一毫禮也不收,也不曾相見,也不用通州一夫一馬,一自一己雇了腳力人夫,起早進京,隨即分付了一個同鄉的御史,將他的事款打聽得真真確確,一本論將上去,奉了旨意叫法司提問。
抄報的飛蜂也似捎上信來,叫快快打點,說:「揭帖還不曾發抄,人尚不曉得本上說是甚的。」
唬得那晁老不住的只是溺那扭黑衝鼻子釅氣的尿,叫人聞了聞,卻原來溺的不是尿,卻是臘腳陳醋。
晁夫人一個兒子絲絲兩氣的病在床 上,一個丈夫不日又要去坐天牢,只指望這一會子怎麼得一陣大風,像括那梁灝夫人的一般,把那邢皋門從淅川縣括將來才好。
如今舉眼無親,要與個商議的人也沒有,又思量道:「若不把梁生、一胡一 旦擠發出去,若得他兩個在這裡,也好商議,也是個幫手。
如今他又剃了個光頭,又行動不得了,真是束手無策!」差了晁鳳到城上報房打聽那全本的說話。
不知因甚緣故,科裡的揭帖偏生不貼出來,只得尋了門路,使了五百銀子,仍到那上本的御史宅內,把那本稿抄得出來。
看了那稿上的說話,卻不知從那裡打聽去的,就是眼見也沒有看得這等真。
晁鳳持了本稿星飛跑了回來,遞與晁老看。
道:
湖廣道監察御史歐一陽一鳴鳳,為擊且污鄙州官、以清畿甸事:《書》云:『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矧邦畿千里之內,擁黃圖而供玉食,惟民是藉。
所以長民之吏必得循良愷悌之人,方不愧於父母一之 任。
且今丑寇跳梁,不時內犯,閭閻供億煩難,物力堵御不易。
百計噢咻,尚恐溝瘠不起,再加貪墨之夫,吸民之髓,括地之皮,在皇上輦彀之下,敢於恣贓以逞。
如通州知州晁思孝其人者,空負昂藏之殼,殊無廉恥之心。
初叨巖邑,政大愧於烹鮮;再典方州,人則嫌其銅臭。
猶曰暖昧之行,無煩吹洗相求,惟將昭彰於耳目,怨毒於人心者,縷析為皇上陳之:
結一交一 一近侍者有禁,思孝認閹宦王振為之父,大州大邑,不難取與以如攜;比一交一 一匪婁者可羞,思孝與優人梁壽結為親,阿叔阿鹹,彼此稱呼而若契。
倚快手曹銘為線索,百方提掇,大通暮夜之金,平其衡之贓八百,吳兆聖之賄三千,羅經洪之金珠,納於酒罈,而過送者屈指不能悉
數。
聽蠢子晁源為明杖,凡事指陳,盡快是非之案。
封祝齡之責四十,熊起渭之徒五年,桓子維之土田,誣為官物,而一自一潤者更僕難以縷指。
告狀訴狀,手本呈詞,無一不為刮金之具;原告被告,干證牽連,有則盡為納贖之人。
牙行斗秤,集租三倍於常時;布帛絲麻,市價再虧於往日。
至於軍前草豆,皇上恐其擾累民間,以滋重困,特發帑銀,頒散畿內,令其平價蓄儲。
嚴旨再申,莫不祗懼。
思孝敢將原頒公帑盡入私囊,料草盡派裡下,原額之外,仍多派三千有奇,將一千俵賞衙官衙役以稱其口,以一千報為節省轉博其名。
皇上之金錢攫搏無忌,尚何有於四境之民也!
此一官者,鼯技本一自一不長,靈竅又為利塞;狼一性一生來欠靜,鼻孔又被人牽。
仗乞皇上大奮宸嚴,敕下法司審究。
若果臣言不謬,如律重處,以雪萬家之怨,以明三尺之靈,地方與官箴,兩為幸甚!晁老兒看本稿,把個舌頭伸將出來,半日縮不進去。
晁夫人問道:「本內卻是怎麼說話?」
晁老兒只是搖頭。
尋思了半夜,要把這草豆銀子散與那些百姓,要他不認科斂;把這一件的大事弭縫得過,別事俱可支吾。
連夜將快手曹銘叫進衙內,與他商量。
曹銘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百姓們把銀子收得去了,依舊又不替我們弭縫,不過說『起初原是私派,見後來事犯,才把銀子散與我們。
』這不成了『糟鼻子不吃酒』,何濟於事?可惜瞎了許多銀子!」晁老道:「依你卻如何主意?」
曹銘道:「依了小的,使他的拳頭,搗他的眼兒!拿出這銀子來,上下打點。
一定也還使不盡,還好剩下許些,又把別項的事一情一都洗刷得乾淨。
若把銀子拿出來與了他,這事又依舊掩不住,別的事還要打點,仍要拿出一自一己的銀子來用。
小的愚見如此,不知以為何如?」
晁老道:「你見得甚是有理。
就是你大叔好時,也還不如你這主意。」
就依計而行。
到了次日,法司的差人同了道裡的差官到州拘拿一干官犯,兩三個把晁老兒牢牢守定,不許他片刻相離,別的多去叫那些本內有名人犯,又定要晁源出官。
差人開口成千成百的詐銀子,送到五百兩還不肯留與體面,仍要上繩上鎖。
卻又遇著一個救星,卻是司禮監金公,名英,是我朝第一個賢宦,下到通州查驗城池草豆。
晁老被差人扭別住了,出去迎接不得。
他那門下的長隨聞知差人詐到五百兩,還要凌辱,金公叫人分付:「晁知州雖然被論,不曾奉旨革職,又非廠衛拿人,何得擅加木丑鎖?如差人再敢凌辱,定行參拿。」
只因金公分付了這一聲,比那霹靂更一自一不同。
差人不說金公是那不平的路,只說金公與晁老相知,從此在晁老身上一些也不敢難為。
留差人在衙內住歇,收拾了一二日,同差人投見了法司,收入刑部監內,先委了山東道御史、山東司主事,大理寺寺副會問。
卻說那快手曹銘雖是個衙役,原來是一個大通家,綽號叫做「曹鑽天」,京中這些勢要的權門多與他往來相識。
又虧不盡晁源害病,出不來一胡一 亂管事,沒人掣得他肘,憑他尋了個妥當的門路,他一自一己認了指官誆騙的五六百兩贓,問了個充軍。
晁老兒止坐了個不謹、冠帶閒住。
那些派他草豆的百姓,內中有幾個老成的,主持說道:「他雖然侵欺了萬把銀子,我們大家已是攤認了,你便證出他來,這銀子也不過入官,斷沒有再還我們的理。
我們且要跟了隨衙聽審,不知幾時清結,倒誤了作莊家的工夫,後來州官又說我們不是淳良百姓。
我們大家齊往道裡遞一張連名公狀,說當初草豆是發官銀買的,並未私派民間;如今農忙耕麥之際,乞免解京對審。」
道裡准了狀子,與他轉了詳,晁老兒遂得了大濟,這又虧了曹銘。
問官呈了堂,又駁問了一番,依舊擬了上去,法司也就允詳覆本。
那歐一陽一御史不過是聽那辛閣下的指使,原與晁老無仇,參過他一本,就算完他的事了,所以也不來定要深入他罪。
奉旨發落下來,俱依了法司的原擬,曹銘問了遵化衛軍。
這一場事,晁老也通常費過五千餘金,那草豆官銀仍落得有大半,回到衙內,晁夫人相見了,也還是喜歡。
卻又晁源漸覺減了病症,也省得人事了,查問那梁生、一胡一 旦的銀子皮箱,晁夫人禱告許願心的事,大家都眾口一詞,學與知道。
他說:「那有鬼神!是我病得昏了。
如何卻把銀子行李要去還他?這是我費了許多心留下的東西,卻如何要輕易還他?難道他還有甚麼錦衣都督不成!我怕他則甚!若我把他首將出去,他卻不人財兩空麼?這點東西是他留下買命的錢,那怕使他一萬兩何妨!」每日與晁夫人相鬧。
晁夫人道:「咱家中東西也一自一不少,你又沒有三兄六弟分你的去。
縱然有個妹子,他已嫁夫著主去了,我就與他些東西,這是看得見的。
你若能安分,守住一自一己的用,只怕你兩三輩子還用不盡哩!希罕他這點子贓東西做甚!你若再還不肯,寧可我照數賠你罷了。
你不記得你前日那個凶勢,幾乎唬死我哩!」他又說道:「娘有東西是我應得的,怎麼算是賠我?我只要他兩個的東西!」晁夫人道:「他的東西,我已叫人還與他了。」
晁源那裡肯聽?在那枕頭上滾跌叫喚,晁夫人只是點頭。
夫人還坐在房內,只見晁源的瘧疾又大發將來,比向日更是利害,依舊見神見鬼。
梁生、一胡一 旦又仍舊戴著枷鎖,說他皮箱裡面不見了一根紫金簪,一副映紅寶石網圈。
梁生皮箱內不見二丸緬鈴、四大顆一胡一 珠,說都是御府的東西,押來起取。
晁源一自一問一自一答的向頭上拔下那支簪來,又掇過一個拜匣開將來,遞出那網圈、緬鈴、一胡一 珠,送在晁夫人手內。
晁夫人接過來看,說道:「別的罷了,這兩個金疙搭能值甚麼,也還來要?」
正看著,那緬鈴在晁夫人手內旋旋轉將起來,唬得晁夫人往地下一撩,面都變了顏一色一。
晁老叫人拾得起來,包來放在袖內。
可煞作怪,這幾件物事沒有一個人曉得的。
就是梁生、一胡一 旦也並無在晁書面前提起半個字腳,這不又是韋陀顯聖麼?那日一自一己掇皮箱、搬銀子,連晁老也都不信。
這一番卻是晁老親眼見的。
晁夫人又與他再三祝贊,直到次日五更方才出了一身冷汗,漸漸醒轉,直到晁老學與他這些光景,他方略略有些轉頭,一連又重發了五六場,漸漸減退。
晁老專等兒子好起,方定起身。
晁源又將息省得人事,犯命攛掇叫晁老尋分上,一自一己上本,要辯復原官。
晁源要了紙筆,放在枕頭旁邊,要與他父親做本稿,窩別了一日,不曾寫出一個字來,極得那臉一造紅,一造白的;恰好一個丫頭進房來問他吃飯,他卻暴躁起來,說:「文機方才至了,又被這丫頭攪得回了!」打那丫頭不著,極得只是一自一己打臉。
晁老被兒子這胡說,算計便要當真上起本來要復官職。
曹快手那時保出在外,變產完贓。
晁老叫他進衙,商量上本的事。
曹銘聽說,驚道:「好老爺!一胡一 做甚的?昨日天大的一件事,虧了福神相救,也不枉了小人這苦一肉一計,保全老爺回家夠了,還要起這等念頭!若當真上了辯復的本,這遭惹得兩衙門亂參起來,便是漢鍾離的仙丹救不活了!如今趁著小人在家,或是旱路,或是水路,快快收拾起身;只怕小人去後,生出事來,便再沒有人調停了。」
一篇話說得那晁老兒削骨淡去,將曹銘的話說與晁源。
晁源那裡肯伏?只是說道該做,惟恨他不曾好起,沒人會做本稿,又沒有得力的人京中幹事。
若帶了晁住來,也還幹得來,恰好又都不在,悔說:「這是定數了!」這晁夫人道:「若你爺兒兩個肯回去,我們同回更好;若你爺兒兩個還要上本復官,且不回去,我一自一己先回家去住年把再來。」
晁老只得算計起身。
行李重大,又兼晁源尚未起來,要由河路回去。
叫人雇了兩隻座船,收拾行李,擇了十一月二十八日起身。
那日,曹快手還邀了許些他的狐群狗一黨一 的朋友,扎縛了個綵樓,安了個果盒,拿了雙皂靴,要與晁老脫靴遺一愛一。
那晁老也就腆著臉把兩隻腳伸將出來,憑他們脫將下來,換了新靴,方才縮進腳去。
卻被人編了四句口號:
世一情一真好笑呵呵!三載贓私十萬多。
喜得西台參劾去,臨行也脫一雙靴!
晁夫人先兩日叫晁書拿了十兩銀子,兩匹改機醬一色一闊綢,二匹白京絹,送與梁生、一胡一 旦做冬衣,叫他等我們起身之日,送到十來里外,還他的皮箱等物。
那片雲、無翳感謝不盡,又到晁夫人生位跟前叩頭作謝。
那日晁夫人的船到了張家灣,只見岸上擺了許多盒子,兩個一精一致小和尚立在跟前,看見座船到了,叫道:「住了船。」
晁夫人看見,心裡明白。
晁書也曉得這是梁生一胡一 旦。
只是晁老晁源影也不曉得他在香巖寺做了和尚。
若早知道,也不知從幾時趕得去了。
叫人傳到船上,說是梁生、一胡一 旦二人來送。
晁老、晁源吃了一驚。
既已來到面前,只得叫他上到船來。
晁老父子若有個縫,也羞得鑽進去了。
幸得那梁生、一胡一 旦只是叩頭稱謝,「一向取擾,多蒙覆庇」,再不提些別的事一情一。
也請晁夫人相見,也不過是尋常稱謝。
晁源爺子雖是指東話西,蓋抹得甚是可笑,先是一雙眸子毛焉,便令人看不上了。
叫人把那些盒子端到船上,兩盒果餡餅,兩盒蒸酥,兩盒薄脆,兩盒骨牌糕,一盒薰豆腐,一盒甜醬瓜茄,一盒五香豆豉,一盒福建梨干,兩個金華醃腿,四包天津海味。
晁老父子也帶著慚愧收了他些。
因說投了司禮監金公,受了禮部的度牒,在香巖寺出家。
晁老驚道:「香巖寺在通州城外,怎麼通沒個信息,也絕不出來走走?就忘了昔日的一情一義?」
梁一胡一 二人道:「怎敢相忘!時常要進來望望老爺奶奶,只是那地方攔住了不叫進見。」
說得那晁源的臉就如猴屁一股一般。
留他吃了齋,他也並不說起行李,竟要起身。
晁老說道:「前日寄下的行李正苦沒處相尋,如今順帶了回去罷。」
叫人將那四隻皮箱,一包裹銀子,依舊還是藍袱裹緊,藍帶井字捆得堅固,又將金簪、網圈、緬鈴、四粒一胡一 珠,用紙包了,俱送將出來。
晁夫人也走到面前。
梁一胡一 二人見晁老爺子俱在面前,這包銀子好生難處,又不好說夫人已經賠過,又不好收了回來,只得說道:「我們只把皮箱收去;這銀子原是我們留下孝敬老爺與大官人的,我們斷然不肯都將了去。」
彼此推讓了許久,晁夫人道:「你既不肯收得,只當是我們的銀子,你拿去,遇有甚麼做好事的所在,或是修橋,或是蓋廟,你替我們用了,就如送了我們的一般。」
那梁一胡一 二人方才都收了回去。
晁夫人又叫他把皮箱開鎖查驗,他苦說鑰匙不曾帶來,未曾開得看來。
也不曾留他甚麼東西,若是留了他的,還不夠叫韋馱來要的哩!
後來那六百三十兩銀子,他兩個也不曾入己,都糴了谷,囤在空房裡,一春一夏遇有那沒谷吃的窮人,俱借與他去,到秋收時節,加三利錢,還到倉來。
那借去的人都道是和尚的東西,不肯逋欠。
他後來積至十數萬不止,遇旱遇災,通州的百姓全靠了這個過活,並無一個流離失所的人。
一胡一 梁二人後日有許多的顯應,成了正果,且放在後邊再說。
這是:
屠人才放刀,立便成菩薩。
居士變初心,滿身披鐵甲。
請看猢猻王,
不出觀音法。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