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三十二回 女菩薩賤糶賑饑 眾鄉宦愧心慕義
第三十二回 一女一菩薩賤糶賑饑 眾鄉宦愧心慕義
歉歲歎無辰,萬室艱辛。
突門蛛網釜生塵,炊桂為薪,顆粒米、價重如珍。
施濟有釵裙,義切鄉鄰。
發興平糶救饑貧,義俠遠謀,甄後似、馮寶失人。
——右調《浪淘沙》
從辛亥這一年水旱,誰想不止繡一江一 縣一處,也是天下太平日久,普天地下大約都是驕縱一婬一佚之處,做得也都是越禮犯義的事,所以上天都一視同仁的降了災罰。
但別處的災荒俱有搭救:或是鄉宦舉監裡邊銀子成幾百兩拿出來賑濟,米谷幾百石家拿出來煮粥;鄉宦們肯上公本,求聖恩浩蕩;將錢糧或是蠲免,或暫停征;還有發了內帑救濟災黎;即鄉宦不肯上本,百姓們也有上公疏的;就是鄉宦們一自一己不肯上本,也還到兩院府道上個公呈,求他代奏。
只有這武城縣,在京師的也沒有甚麼見任鄉宦可以上得本;在家中幾家鄉宦,你就看了那鄉里在那滾湯烈火裡頭受罪,只當不曾看見,要一點悲氣兒也是沒有的。
那百姓們,你就使扁擔掗他的肚子,這是屁也放不出一個來。
那個循良的徐大尹又行取離任去了。
這樣人也沒有得吃的年成,把那錢糧按了分數,定了限期,三四十板打了比較。
小米買到八兩一石,那漕糧還不肯上本乞恩改了折一色一,把人家孩童兒一女一都拿了監追。
這還說是正供錢糧由不得一自一己,但這等荒年,那詞訟裡邊,這卻可以減省得的。
一張狀遞將上去,不管有理沒理,准將出來,差人拘喚要錢;聽審的時候,各樣人役要錢;審狀的時候,或指了修理衙宇,竟是三四十兩罰銀;或是罰米折錢、罰谷折錢、罰紙折錢、罰木頭折錢、罰磚瓦折錢、罰土坯折錢。
注限了三日要,你就要到第四日去納,也是不依。
賣復房產地土出去,雖說值十個的賣不上一個的錢,也還救了一性一命;再若房屋地土賣不出去,這只得把一性一命上納罷了。
把一個當家的人一逼一死了,愁那寡一婦一孤兒不接連了死去?死得乾淨,又把他的家事估了絕產,限定了價錢,派與那四鄰上價。
每因一件小事,不知要干連多少人家。
人到了這個田地,也怪不得他恨地怨天,咒生望死,看看的把些百姓死了十分中的八分。
卻說晁夫人見這樣饑荒,心中十分不忍,把那節年積住的糧食,夜晚睡不著覺的時候,料算了一算,差不多有兩萬的光景;從老早的喚了雍山莊上的季一春一江一 ,墳上管莊的晁住,分付他兩莊上的居民,一家也不許他移徙;查了他一家幾口,記了口數,與他谷吃,五日一支。
凡莊上一家有事,眾家護衛,不許坐視。
這等時候,那個莊上不打家劫舍?那個莊上不鼠竊狗偷?那個莊上不餓莩枕藉?惟晁家這兩個莊上,也不下六七百人家,沒有一家流移外去的,沒有一人餓死的。
本處人有得吃了,不用做賊;外莊人要來他莊上做賊的,合莊的老婆漢子就如豺狗陣的一般。
雖然沒有甚麼堅甲利兵,只一頓叉把掃帚攆得那賊老官兔子就是他兒!那鄰莊人見他這莊上人心堅固,所用者少,所保者大,那大姓人家也只得跟了他學,所以也存住了許多莊戶。
倒只是那城裡的居民禁不得日日消磨,弄得那通衢鬧市幾乎沒了人煙。
更兼這樣荒年時候,人間的乖氣上升,天上的龔氣下降,掩翳得那日月不一陰一不晴,不紅不白,通似有紗廚羅帳罩住的,久沒有一些光彩。
晁夫人起先等那官府有甚賑濟的良方,杳無影響,又等那鄉宦富室有甚麼捐輸,又絕無音信,只得發出五千谷子來零糶與人,每人每日止許一升。
脫不了剩下的那幾個殘民也是有數的人,人也是認得的了,所以也不用甚麼記名給票,防那些衙役豪勢冒糴的人。
那時谷價四錢八分一鬥,他只要一分二厘一升,折算銅錢十二個。
有人說道:「四十八個錢的谷,只問人要十二個錢,何不連這幾個錢也不要,爽利濟貧,也好圖那欽獎?如今豈不是名利俱無了?」
晁夫人道:「我兩次受了朝廷的恩典,還要那欽獎做甚?父母公祖,鄉宦大家,俱不肯捐出些來賑濟,我一個老寡一婦一難道好形容他們不成?我也不過是碗死水,舀得干了,還有甚麼指望?賣幾個錢在這裡,等好了年成,我還要糴補原數,預備荒年哩。」
人都說晁夫人說得有理。
定了日子,叫晁鳳、晁書兩個管糶,一個看錢,一個發谷。
起先也多有糴了又來,要轉賣營利的,認住了不與他糴去,後來漸漸的也就沒了。
又有說家口人多,一升不足用的,要多糴升數。
說道:「你家果是人多,叫他一自一己來糴,以便查認。」
這些饑民有了賤谷,便可以吃得飽飯,吃了飽飯,便有了氣力可以替一人家做得活,傭得工,便有了這一日糴谷的錢,不用費力措處。
又有那真正疲癃殘疾的人,他卻那裡有一日十二個錢來買谷?只得托了兩個鄉約、任直合族人晁近仁、晁邦邦分了東西兩個粥廠,一日一頓,每人一大杓,也有足足的四碗。
虧了這四個人都有良心,能體貼晁夫人的好意,不肯在裡邊刮削東西。
大約每人止得兩合足米,便也盡過彀用的。
行了不足十日,不特消弭了那洶洶之勢,且是那街上卻有了人走動,似有了幾分太平的光景。
城中一個舉人鄉宦,曾做陝西富平知縣,叫是武鄉雲,聽見晁夫人這般義舉,說道:「此等美舉,我們峨冠博帶的人一些也不做,反教一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一女一人做了,還要這鬚眉做甚?這也可羞!」也搜括了幾百石谷,一邊平糶,一邊煮粥。
晁夫人知道,差人與他去說:「晁奶奶那邊極沒有人手,又要糶谷,又要煮粥,兩下裡照管不來,也沒有這許多米糧。
今得武爺這一幫助,成了這一場好事。
兩邊都煮粥,兩邊都賣谷,只怕這邊買了谷的,又往那邊去買,那邊吃了粥的,又往這邊來吃,稽查不得,可惜負了這段好心。
今叫來稟武爺商議:我們與武爺這邊,或是一邊專只糶谷,或只一邊專管捨粥,人又不得冒支,又省得兩下照管。」
武鄉宦喜道:「你奶奶慮的極是,我還沒想這裡!不然,還是你奶奶那裡糶谷,我這裡捨粥罷。
我聽得人說,你那裡捨的粥極有方略。
是甚麼人管理?」
差去的人晁鳳說道:「因沒得力的人,只得央了俺那裡兩個鄉約,一個叫是任直,一個叫是靳時韶,還合一自一己族裡的兩位。」
武鄉宦問說:「這四個人,他家裡都過的麼?肯干來替咱支使?」
晁鳳說:「奶奶先合他說來,叫他:『這粥裡頭莫要枯刻他們的,我另酬謝你罷。
』說過,見一月每人送他五斗米,這四個人可也好。
一個貧人一頓合著兩合米,也就稠稠的四滿碗粥。」
武鄉宦說:「我要煮粥,不然也還在你廠裡,也還仗賴那兩個鄉約,每月每人也送他五斗米。
只怕那兩位族人,我不好煩他的,另著兩個人看著。
多拜上奶奶,明日是十月初一日,就是我這裡煮粥罷。」
晁鳳回了話,晁夫人著實喜歡,叫了晁近仁、晁邦邦回來,二人一遞,五日輪流,幫著糶谷,替下晁鳳、晁書一個來家裡走動。
別的鄉宦見武鄉宦舉了這事,也都算計做這事,俱說:「晁夫人說得是。」
大家合併在武鄉宦那裡,一遞十日煮粥,俱是任直、靳時韶兩個照管。
後來那些富家大姓漸漸的都出來捐米捐柴,附在各人親戚鄉宦之處。
從頭年十月初一為始,直到來年五月初一為止,通共七個月,也只用了二千七百六七十石米。
晁夫人是九月十五日糶谷起,至來年四月十五日止,也是七個月,共糶過谷八千四百石。
可喜收了麥子,拿住了秋苗,完成了這一片救人的心腸,成就了這一賑荒的美事。
看官聽說:但凡人做好事的,就如那苦行修行的一般。
那修行的人修到那將次得道的時候,千姿百態,不知有多少魔頭出來瑣碎。
你只是要明心見一性一,任他甚麼蛇蟲毒蟒,惡鬼豺狼,刀兵水火,認得都是幻景,只堅忍了不要理他,這就是得道的根器。
那唱《曇花記》的木清泰,被賓頭盧祖師山玄卿仙伯哄到一座古廟獨一自一一人過夜,群魔歷試他,憑他怎的,只是一個不理,這才成了佛祖。
若到其間,略有個怯懼的心腸,卻不把棄家修道幾年苦行的工夫可惜丟吊了?這人要幹件好事,也就有無數的妖魔鬼怪出來打攪。
你若把事體見得明白,心一性一耐得堅牢,憑他甚麼撓亂,這一件好事,我決要做成,這事便沒有不成之理。
你若正這件事做得興頭,忽然鑽出個人來,像那九良星打攪蔡興宗造洛一陽一橋的一般,灰一灰心,懈一懈志,前功盡棄。
晁夫人一個一女一流之輩,罄囊拿出一萬四五千谷賑濟那鄉里饑民,這只怕那慷慨的男子也還做不出的事,他卻輕省做了,卻不知道也受了多少的閒氣。
若是沒有耐一性一的人,從那入秋的時節,也使個一性一子,糶不成這谷了。
晁無晏走來說道:「三奶奶,這糶萬把石谷不系小事,如何不托孫子,倒托兩個家人?我一情一願來與三奶奶效勞。」
晁夫人說:「晁書、晁鳳左右都是閒人,叫他一自一己兩人糶罷,不要誤了你們的正事。」
晁無晏道:「只怕他兩個存心不善。
這樣貴谷,三奶奶,你只要十二個錢一升,他每升多要四五文,就每升多要二三文,一二文,這就該多少錢哩?或將一石裡邊攙上四五升秕谷,或是一精一糠,三奶奶,你都那裡查帳?若是我在裡面,這事那個敢做!三奶奶,你糶一鬥,是你老人家一石的福;如今為甚麼丟了這們些糧食,你老人家又沒積了福,叫別人賺了錢去?」
晁夫人道:「這兩個狗頭,我恩養著他,幹這事,他就不怕我,沒的也不怕那神靈麼?一個救人命的東西,幹這事,他也不待活哩!」晁無晏道:「既三奶奶不用我糶谷,我替三奶奶看著煮粥罷。」
晁夫人道:「你早說好來。
我已是叫了晁近仁合晁淳他兩個分管去了。」
晁無晏道:「這三奶奶別要管他,你只許了口叫我去看,他兩個,我管打發他去,不用三奶奶費心。」
晁夫人說:「我即叫了他來,他正看得好好的,為甚麼打發他去?叫他看著罷了。」
晁無晏雌了一頭子灰,沒顏落一色一的往家去了。
後來武鄉宦煮了粥,晁近仁合晁邦邦辭了回來,晁夫人又叫他一遞五日幫著晁書們糶谷。
晁無晏心中懷恨,故意的裝了兩壺薄熬燒酒吃在肚子時,蓋著那扶臉彈子猴屁一股一般,踉踉蹌蹌走到糶谷所在。
恰好晁近仁、晁邦邦都在那裡合晁書、晁鳳算那一日糶出的谷數。
晁無晏涎瞪著一雙賊眼,望著晁近仁兩個說道:「怎麼你兩個就是孔聖人,有德行的,看著煮粥,又看著糶谷?偏俺就是柳盜跖,是強盜,是賊,拿著俺不當人,當賊待,看著煮粥就落米,看著糶谷就偷谷?呃!你兩個吃的也夠了,也該略退一步了,讓別人也呵點湯,看撐出薄屎勞來,沒人替你漿褲子!賊狗頭!我把那沒良心的媽拿驢子雞一巴入他的眼!」
晁近仁還沒做聲,晁邦邦恃著是他的叔輩,又恃著有點氣力,出來問說:「晁無晏小二子!誰是賊狗頭沒良心?你待入誰媽的眼?你每日架落著七叔降人,你在旁裡戳短拳!你如今越發一自一己出來降人哩!」晁無晏道:「仔麼?我一自一己單身降不起你麼?單只架落著七叔降人?今日七叔沒在這裡,咱兩個就見個高低,怕一怕的不是那人扶裡生的!」一邊就摘了帽子,陸了網子,脫了布衫子,口裡罵說:「你要今日不打殺我的,就是那指甲蓋大的鱉羔兒!晁邦邦是好漢,你就打殺我!」晁邦邦把一條板凳掀倒,跺下一條腿來,說道:「我就打殺你這臭蟲,替戶族裡除了一害,咱也馳馳名!」要撐著往外出來。
晁近仁合晁書、晁鳳狠命的將晁邦邦拉住,不叫他出來,說:「你看不見他吃了酒哩?理他做甚麼?等他醒了酒,你是叔,他是侄兒,他一自一然與你賠理。」
晁無晏說:「扯淡的扶養們!你希罕你拉他!我這裡巴著南牆望他打死我哩!再要拉他的,我入他媽那眼!我吃了酒,我吃了你媽那扶酒來!」
晁鳳說:「淳叔,你聽我說,你別合他一般見識。
他紅了眼睛,一情一管就作下。
你就待打仗,改日別處打去;您在這門口打仗,打下禍來,這是來補報奶奶的好處哩?」
晁邦邦說:「我齊頭裡不是為這個忖著,我怕他麼?你看他趕盡殺絕的往前撐。」
那時街上圍住了無數的人看,他正在那人圍的圈子裡頭,光著脊樑,猱著頭,那裡跳搭。
那郯城驛驛丞姓夏,叫是夏少坡,極是個一性一氣的人,從河上接了官回來,打那裡經過,頭裡拿板子的說:「順著!順著!」晁無晏只當是典史,略讓了一讓,抬頭認是驛丞,從新跳到街心,罵道:「仔麼我是馬伕麼?你驛丞管著我雞一巴哩!吩兒晦兒的!」
夏驛丞句句聽得甚真,一自一己把馬歹將回來,說道:「你攔著街撒潑,我怕括著你,叫你順順。
我沒衝撞你甚麼,我沒曾說我管的著你那雞一巴。
但你也管不著我驛丞,你為甚麼降我?」
晁無晏說:「怎麼一個官兒只許你行走,沒的不許俺罵罵街?俺是馬伕?俺是徒夫?鱉俺些麼送你?沒有錢。
你打我哩!」夏驛丞說:「我就打你這光棍何妨!」叫出那門裡頭的人來問說:「他為甚麼在這裡罵?他罵的是誰?」
晁邦邦出去,還沒開口,晁無晏說:「我罵的誰,我一自一身!不罵著郯城驛的驛丞!」晁邦邦將從前以往的事告訴了詳細。
夏驛丞說:「這們可惡!替我拿下去打!打出禍來,我夏驛丞耽著,往您下人推一推的也不是人!著實打!」兩個拿板子的起先拿他不倒,添上那個打傘的,一個牽馬的,一個背拜匣的,五個人服事他一位,按倒在地,剝了褲,他還口裡不乾不淨的一胡一 罵。
夏驛丞說:「咱不打就別打,咱既是打了,就蒯他兩蒯,他也只說咱打來。
咱不如就像模樣的打他兩下子罷!」喝著數打到五板。
他還說:「由他!我待不見打哩!只怕打了擔不下來,你悔!」驛丞也不理他。
打到十板,他才說:「我是吃了兩鍾酒,老爹合我一般見識待怎麼?」
打到十五板,口裡叫爺不住,說:「小的瞎了眼,不認的爺,小的該死!」夏驛丞只是喝了叫打,足足的二十五個大板,叫人帶到驛裡來:「等你先告狀,不如我先申了文書做原告好。」
晁無晏說:「小的敢告甚麼狀?老爺可憐超生狗命罷!」夏驛丞只是不理,帶到驛裡,叫人寫了公文,說他攔街辱罵,脫剝了衣裳,扯羅驛丞的員領。
他那媳一婦一子知道,慌了,央了許多街鄰合鄉約公正,都齊去央那驛丞做了個開手,叫他立了個服罪的文紙,放他去了。
晁邦邦們進去告訴了晁夫人,晁夫人說:「你看我通是做夢!外頭這們亂烘,我家裡一點兒不曉的。
這不是一自一作一自一受的麼!別人還說甚麼著極,我聽說他家裡還有好些糧食哩,放著安穩日子不過,這們作孽哩!」晁邦邦道:「你可說麼?也可要他消受。
年時這們年成,別人沒收一粒糧食,偏他還打了十一二石菽麥,見囤著五六十石谷,他今年的麥子又好,二十畝麥子算計打三十石哩。
這可虧了他三個死乞白賴的拉住我,不教我打他,說他紅了眼,像心風的一般,不久就惹下。
說著夠多大一會,一自一己撞這二十五板子在一臀一上。」
晁夫人說:「這驛丞可也硬幫,常時沒聽的驛丞敢打人。」
晁邦邦說:「有名的,人叫他夏一騷一子。
他恃著他的姑夫是楊閣老,如今縣上還怕他哩!」晁夫人說:「嗔道!你可沒要緊的惹他做甚麼?」
晁書娘子插口說:「也是那一年這街上打了眾人沒打他,他如今來補數兒哩。」
晁邦邦說:「他們沒說麼?可可的就是那一年打俺的那個去處。」
晁書娘子又說道:「呃!叫七爺仔細,只剩下他沒在這街上打哩。」
晁邦邦說:「休忙!只怕也是看不透的事哩。」
再說晁思才一日裡叫人抗著三布袋大頭骰子,來到糶谷的去處,叫晁邦邦合晁風攙在谷裡出糶與人,要換三布袋好谷與他。
晁鳳說:「這事俺不敢做。
前日二哥還對奶奶說俺多賣了錢,谷裡攙骰子合糠哩。
這要幹這個,可是他說的是真了。」
晁思才說:「這沒帳。
您這糶幾千谷哩,一石攙不的一升,就帶出去了,你不合奶奶說,奶奶有耳報麼?」
晁鳳說:「這族裡就只七爺一位,別說攙在谷裡,就不攙,合俺也送得起兩石谷與七爺吃。
難為除了七爺,還有七家子哩!不消別人,只叫二哥知道,我吃不了他的,只好兜著罷了。
七爺,你就怪我些也罷,不敢奉承。」
晁思才說:「你替我放著,我一自一家合您奶奶說去。」
要見晁夫人。
看門的進去說了,請他進去。
他見了晁夫人,把那話來說的細聲妾氣的道:「嫂子,你是也使了些谷,渾身替你念佛的也夠一千萬人。
如今四山五嶽那一處沒傳了去?光只俺兩口子,這一日不知替嫂子念多少佛,願謂侄兒多少。
一日兩頓飯,沒端碗,先打著問心替嫂子念一千聲佛,這碗飯才敢往口裡撥拉。」
晁夫人道:「你老七沒的家說!你吃你那飯罷,你嚼說我待怎麼?我往後只面紅耳熱的,都是你兩口子念誦的。」
晁思才道:「這沒的是嫂子強著誰來?只是嫂子的好處在人心裡。
嫂子,你說:『晁思才,你變個狗填還我!』我要難一難兒,不變個狗,這狗還是人養的哩!」晁夫人道:「你待說甚麼正經話,你說罷,別要沒要緊的瞎淘淘!」晁思才道:「嫂子,你只不信我的這一個狗心,只說是淘瞎話,把我的心屈也屈死了!」晁夫人道:「誰這裡說你是假心哩?可只是有甚麼正經話,請說罷!」晁思才道:「你看嫂子!我這就是正經話。」
晁夫人道:「再還有別的話沒有?若沒有話了,外邊請坐,我叫人收拾飯你吃。」
就待往裡進去。
晁思才趕上一步說:「還有一事合嫂子說哩。
我有三布袋谷,夠兩石,我嫌他黃米做不的水飯,換咱那糶的白谷,好撩水飯割麥子吃。」
晁夫人說:「你那谷哩?」
晁思才說:「抗在咱前頭哩。」
晁夫人說:「脫不了是糶給人,黃谷沒的是不好的麼?你叫他們換給你去。」
晁思才說:「我這裡就謝嫂子的作成。」
作揖不迭,晁夫人說:「黃谷換白谷,謝甚麼作成?」
晁思才也沒等吃飯,出去對著晁鳳合晁邦邦道:「我合你三嬸說了,叫照著數兒換給我哩!快些倒下換上,家裡還等著碾了吃晌飯哩!」晁鳳說:「淳叔,你看著,且消停,等我到家再問聲奶奶去,省得做下不是,惹的奶奶心裡不一自一在。」
晁思才說:「我沒的有說謊的?你問何妨?只是怕耽擱了工夫。」
晁鳳道:「我問聲奶奶不差,也耽閣不了甚麼。」
進去問說:「奶奶分付把七爺的那骰子換谷給他?」
晁夫人說:「甚麼骰子!你七爺說他的是黃米,不好撩水飯,要換咱的白谷。
我說:『脫不了是糶給人,黃米怕怎麼?沒的人家糴了去,都撩水飯哩?』怎麼你說是骰子?」
晁鳳道:「甚麼黃谷!是糠裡揚出來的大頭骰子,叫我攙在谷裡糶給人家,可換好谷給他。
俺沒敢依他,說來合奶奶說,說奶奶分付叫照著數把給他哩。」
晁夫人扯脖子帶臉通紅的說道:「怎麼來!誰烤著我糶谷?我拿骰子攙著哄人!要是骰子,不消換,各人守著各人的!」
晁鳳出去說道:「虧我進去問聲,要不,這不又做下不是了。
奶奶說:『我的乃是黃谷換白谷。
』這是谷換骰子。」
晁思才老羞變成怒的罵道:「扯淡的一奴一才!俺換了俺晁家的谷去,沒換你這扯淡的一奴一才的谷!」千搗包,萬搗包,罵個不住。
又說:「忘恩負義!沒良心!沒天理!晁無晏那伙子人待來搶你的屋業,我左攔右攔的不叫他們動手。
如今叫你守著萬貫家財,兩石谷不換給我,我教你由他!你說有了兒子麼?『牡丹雖好,全憑綠葉扶持』。
你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婆子,十來歲的孩子,只怕也還用著我老七相幫,就使鐵箍子箍住了頭麼?」
叫人:「抗著咱那谷,不希罕使他的!看我餓殺不!留著咱秋裡一陰一棗麩,也渾身丟不了。
晁淳,晁鳳,咱留著慢慢的算帳,再看本事!」
晁鳳冤冤屈屈的對著晁夫人學那晁思才說的那話。
晁夫人道:「王皮隨他們怎麼的罷,我只聽天由命的。
倒沒的這們些前怕狼,後怕虎哩!」晁書娘子說:「何如?我說不該招惹他。
沒的捨了四頃地,好幾十石糧食,四五十兩銀子,惹的人家撒一騷一放屁的!」晁夫人道:「狗!沒的我做得不是來?您只顧抱怨我!」晁書娘子方才不做聲了。
再說縣官,那鄉宦們後來也都出來煮粥,都不去問他借,偏偏來問晁夫人借谷五百石與孤貧囚犯的月糧。
晁夫人也只得應付去了。
那邵強仁的老婆,伍小川的小子,說是被晁源的事把他累死,上門指了糴谷,每家賴了一石。
又武義、麥其心、傅惠也來糴谷為繇,都賴得谷去。
雖然山鬼伎倆無窮,亦幸得老僧的不睹不聞也莫盡,所以也不曾落他的障魔,畢竟成就了正果。
再聽後回結束。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