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四十回 義方母督臨愛子 募銅尼備說前因
第四十回 義方母督臨一愛一子 募銅尼備說前因
一情一種歡逢,嬌娃偶合,豈關人力安排?前緣宿定,赤綆系將來。
不信三生石上,相逢處喜笑盈腮。
那有今生乍會,金屋等閒開?第佳期有限,好事靡常,後約難猜。
幸慈幃意轉,憐一愛一金釵。
誰料沙家吒利,闖門關硬奪章台。
空歸去雕鞍蕭索,那不九腸回?
——右調《滿庭芳》
大略人家子弟在那十五六歲之時,正是那可善可惡之際。
父親固是要嚴,若是那母親歿茸,再兼溺一愛一,那兒子百般的作怪,與他遮掩得鐵桶一般,父親雖嚴何用?反不如得一個有正經的母親,兒子倒實有益處。
狄希陳那日在孫蘭姬家被狄周催促了回來,起初家中賀客匆忙,後來又拜客不暇,這忙中的日月還好過得。
後來諸事俱完,程先生又從頭拘禁,這心猿放了一向,卒急怎易收得回來?況且一情一欲已開,怎生抑遏得住?心心唸唸只指望要到濟南府去,只苦沒個因由。
一日,恰好有個府學的門斗拿了教官的紅票下到明水,因本府太守升了河南兵道,要合學做帳詞舉賀,舊秀才每人五分,新秀才每人分資一錢。
狄希陳名字正在票上。
門斗走到他家,管待了他酒飯,留他住了一晚。
次日吃了早飯,與了他一錢分資,又分與他四十文驢錢。
狄希陳指了這個為由,時刻在薛如卞、相於廷兩個面前唆撥;他道:「我們三人都是蒙他取在五名之內,他是我們的知己教師。
他如今榮升,我們俱應專去拜賀才是。
怎麼你們都也再沒人說起?若你兩人不去,我是一自一己去,不等你了。」
相於廷、薛如卞都回去與父親說知,相棟宇說:「你只看他眾人,若是該去,你也收拾了同行。」
薛教授說:「這極該去的。
你狄姐夫他是府學,還出過了分資,帳詞上也還列有名字。
你們連個名字也沒得列在上面,怎好不一自一去一賀?向來凡事都是狄親家那邊照管,把這件事我們做罷。
或是裱個手卷,或是冊葉,分外再得幾樣套禮。
你三個大些的去,薛如兼不去也罷。
你再合狄大叔商議如何?」
薛如卞合狄希陳說了。
狄希陳回去與他父親說知,說道:「禮物都是薛大爺家置辦。」
狄員外道:「既是你丈人說該做的,你就收拾。
等住會,我還見見你丈人去。」
薛教授一自一己到了城裡,使了五錢銀裱了一個齊整手卷,又用了三錢銀央了時山人畫了《文經武緯圖》。
央連一春一元做了一首引,前邊題了「文經武緯」四個字;又代薛如卞、薛如兼、狄希陳、相於廷做了四首詩,連城璧做了後跋。
備了八大十二小的套禮,擇了日子,跟了狄周、薛三省、尤廚子。
正待起身,小冬哥家裡叫喚,說道:「俺就不是個人麼?只不叫俺去。
他三個是秀才,俺沒的是白丁麼?脫不了都是門生,偏只披砍俺。
我不依,我只是待去。」
薛教授正在狄家打發他們起身,薛三槐來學了這話。
狄員外笑道:「別要嗔他,他說的委實有理。
咱家裡有頭口,我叫他再備上一個,你叫他都走走去。」
薛教授也笑說:「這小廝沒家教,只是慣了他。」
叫薛三槐說:「也罷。
你叫他流水來,替他拿著大衣服去。」
待不多會,只見小冬哥一跳八丈的跑了來。
狄員外讓他吃飯,他也沒吃。
大家都騎上頭口往府進發,仍到原先下處住下。
狄希陳沒等卸完行李,一溜煙,沒了蹤影。
尤廚子做完飯,那裡有處尋他!狄周口裡不肯說出,心裡明白,曉得他往孫蘭姬家去了。
直到後晌,挨了城門進來,支調了幾句,也沒吃飯,睡了。
次早起來,收拾了禮,早吃了飯,拿著手本公服,四個都到了府裡,與了聽事吏二錢銀子。
府尊坐過堂,完了堂事,聽事吏過去稟了,四個小秀才齊齊過去參見,稟賀稟拜,又遞了禮單。
府尊甚是喜歡,立著待了一鍾茶,分付教他們照常從師讀書,不可放蕩,還說了好些教誨的言語,叫他們即日辭了回去。
點收了一個手卷,回送了二兩書資。
依了薛、相兩人的主意,除了這一日,第二日再住一日,第三日絕早起身。
因天一色一漸短,要趕一日到家。
狄希陳起初口裡也只管答應,到了臨期,說他還要住得幾日,叫他三個先回,他落後一自一去。
見大家強他回去,他爽利躲過一邊。
那三個尋他不見,只得止帶了薛三省一人回家,留下尤廚子、狄周在府。
他放心大度一連在孫蘭姬家住了兩日,狄周尋向那裡催他起身,那裡肯走?
一日清早,東門裡當鋪秦家接孫蘭姬去遊湖,狄希陳就約了孫蘭姬叫他晚夕下船的時節就到他下處甚便;叫狄周買了東西,叫尤廚子做了餚饌,等候孫蘭姬來。
到了日晚,當鋪極要孫蘭姬過宿,孫蘭姬說:「有個遠客特來探望,今日初來,不好孤了他的意思。
我們同在一城,相處的日子甚久,你今日且讓了生客罷。
他的下處就在這鵲華橋上,你著人送我到那邊去。」
客伙中有作好作歹的慫恿著放孫蘭姬來了。
二人乍到了那下處,幽靜所在,如魚得水,你恩我一愛一,樂不可言。
狄周見事體不像,只得悄悄背了他,走到東關雇騾市上,尋見往家去的熟人,煩他捎信到家,說他小官人相處了一個唱的孫蘭姬,起先偷往他家裡去,如今接來下處,屢次催他不肯起身,千萬捎個信與大官人知道。
那個人果然與他捎信回去,見了狄員外,把狄周所托的言語,不敢增減,一一上聞。
狄員外倒也一些不惱,只說了一句道:「小廝這等作業,你可曉得什麼是嫖?成一精一作怪!」謝了那傳信的,回去對他的渾家說知其事。
他渾家說道:「多大的羔子?就這等可惡!從那一遭去考,我就疑他不停當。
你只說他老實,白當叫他做出來才罷。
萬一長出一身瘡來,這輩子還成個人哩!」
狄員外說:「明日起個早,待我一自一家叫他去;別人去,他也不來。」
他母親說:「你去倒沒的替他長志哩!你敢把他當著那老婆著實挺給他一頓,把那老婆也給他的個無體面,叫他再沒臉兒去才好。
你見了他還放的出個屁來哩!再見了那老婆越發癱化了似的,還待動彈麼?」
狄員外說:「你既說我去不的,你可叫誰去?」
他母親說:「待我明日起個五更,一自一家征他去。
我撈著他不打一個夠也不算!把那老婆,我也他半邊毛!」狄員外道:「這不是悖晦?你兒不動彈,那老婆就知道明水有個狄大官待嫖哩?我尋上門去。
再不怨一自一家的人,只是怨別人?」
他母親說:「你與我夾著那張扶嘴!你要嚴著些,那孩子敢麼?你當世人似的待他,你不知安著什麼低心哩!」叫狄周媳一婦一子拾掇:「跟我明日五更上府裡。」
叫李九強揀兩個快頭口好生餵著;又叫煮著塊臘一肉一,烙著幾個油餅,拿著路上吃。
睡了半夜,到四更就起來梳洗,吃了飯。
狄員外惟恐他娘子到了府裡,沒輕沒重的打他,又怕他打那老婆打出事來,絮絮叨叨的只管囑付,只叫他:「唬虎著他來罷,休要當真的打他,別要後悔。」
說過又說,囑付個不了。
他娘說:「你休只管狂氣,我待打殺那後娘孩子,我一自一家另生哩?厭氣殺人!沒的人是傻子麼?」
狄員外道:「我只怕你尊一性一發了合顧大嫂似的,誰敢上前哩?」
說著,打發婆子上了騾子,給他掐上衣裳,跳上了鐙;又囑付李九強好生牽著頭口。
狄員外說:「我趕明日後晌等你。」
他婆兒道:「你後日等我!我初到府裡,我還要上上北極廟合岳廟哩。」
狄員外心裡想道:「也罷,也罷。
寧可叫他上上廟去。
既是一自一己上廟,也不好十分的打孩子了。」
不說狄員外娘子在路上行走。
卻說孫蘭姬從那日游了湖,一連三日都在狄希陳下處,兩個廝守著頑耍。
當鋪裡每日往他家去接,只說還在城裡未回。
那日吃了午飯,狄希陳把那右眼拍了兩下,說道:「這只怪扶眼,從頭裡只管跳!是那個天殺的左道我哩!我想再沒別人,就是狄周那砍頭的!」正說著,只聽孫蘭姬一連打了幾個涕噴,說道:「呃,這意思有些話說。
你的眼跳,我又打涕噴,這是待怎麼?我先合你講開,要是管家來衝撞你,可不許你合他一般見識。
你要合他一般見識,我去再也不來了。」
正說著話,只聽得外邊亂轟。
狄希陳伸出頭去看了一看,往裡就跑,唬得臉黃菜葉一般,只說:「不好了!不好了!娘來了!」孫蘭姬起初見他這個模樣,也唬了一跳,後邊聽說「娘來了」,他說:「呸!我當怎麼哩!卻是娘來了。
一個娘來倒不喜,倒害怕哩!」一邊拉過裙子穿著,一邊往外跑著迎接;老狄婆子看了他兩眼,也還沒有做聲。
孫蘭姬替婆子解了眼罩,身上擔了塵土,倒身磕了四個頭。
狄婆子看那孫蘭姬的模樣:
扭黑一頭綠發,髻挽盤龍;雪白兩頰紅顏,腮凝粉蝶。
十步外香氣撩人,一室中清揚奪目。
即使市人一習一 見,尚誇為閬苑飛瓊;況當村媼初逢,豈不是瑤台美玉?雄心化為冰雪,可知我見猶憐;剛腸變作恩一情一,何怪小一奴一不爾?
狄婆子見了孫蘭姬如此嬌媚,又如此活動,把那一肚皮家裡懷來的惡意,如滾湯澆雪一般;又見狄希陳唬得焦黃的臉,躲躲藏藏的不敢前來,心中把那惱怒都又變了可憐,說道:「你既是這們害怕,誰強著叫你這們一胡一 做來?你多大點羔子?掐了頭沒有疤的,知道做這個勾當!你來時合你怎樣說來?你汪先生待出殯,你爹說不去與他燒紙,等你去與他上祭。
你兩個舅子合兄弟都去了,你敢一自一家在這裡住著?」
孫蘭姬在旁嗤嗤的笑。
狄婆子說:「你別笑!我剛才不為你也是個孩子,我連你還打哩!」
正還沒發落停當,只見走進一個六十多歲的尼姑,說道:「我是泰安州後石塢奶奶廟的住持,要與奶奶另換金身,妝修聖像。
隨心佈施,不拘多少,不論銀錢。
福是你的福,貧僧是挑腳漢。
你修的比那輩子已是強了十倍,今輩子你為人又好,轉輩子就轉男身,長享富貴哩。
阿彌陀佛,一女一菩薩,隨心捨些,積那好兒好一女一的。」
狄婆子道:「我可是積那好兒好一女一的?一女一還不知怎模樣,兒已是極好了,從一百里外跑到這裡嫖老婆,累的娘母子一自一己千鄉百里的來找他!」
那姑子把狄希陳合孫蘭姬上下看了兩眼,說道:「他兩個是前世少欠下的姻緣,這世裡補還。
還不夠,他也不去;還夠了,你扯著他也不住。
但凡人世主偷一情一養漢,總然不是無因,都是前生注定。
這二人來路都也不遠,離這裡不上三百里路。
這位小相公前世的母親尚在,正享福哩。
這位大姐前世家下沒有人了。
這小相公睡覺常好落枕,猛回頭又好轉脖筋。
說到這兩件處,一點不差,狄婆子便也怪異,問道:「這落枕轉脖子的筋,可是怎說?」
姑子說:「也是為不老實,偷人家的老婆,吃了那本夫的虧了。」
狄婆子問說:「怎麼吃了虧?是被那漢子殺了?」
姑子點了點頭。
狄婆子指著孫蘭姬道:「一情一管這就是那世裡的老婆?」
姑子說:「不相干。
這個大姐,那輩子裡也是個姐兒,同在船上,歡喜中訂了盟,不曾完得,兩個這輩子來還帳哩。」
狄婆子道:「他聽見你這話,他往後還肯開一交一 一哩?」
姑子道:「不相干!不相干!只有二日的緣法就盡了,三年後還得見一面,話也不得說一句了。」
孫蘭姬說:「我那輩子是多大年紀?是怎麼死來?」
姑子說:「你那輩子活的也不多,只剛剛的二十一歲,跟了人往泰山燒香,路上被冰雹打了一頓,得病身亡。
如今但遇著下雹子,你渾身東一塊疼,西一塊疼,拿手去摸,又像不疼的一般,離了手又似疼的。」
孫蘭姬道:「你說得是是的,一點不差。
那一年夏裡下雹了,可不就是這們疼?」
狄婆子指著孫蘭姬道:「我看這孩子有些造化似的,不像個門裡人,我替俺這個種一子娶了他罷。」
姑子說:「成不上來。
小相公一自一有他的冤家,這位大姐一自一有他的夫主,待二日各人開一交一 一。」
狄婆子道:「你說別人是是的,你說說我是怎麼?」
姑子說:「你這位一女一菩薩,你的偏一性一兒我倒難說。
大凡一女一人只是偏向人家的大一婦一,不向人家的小妻,你卻是倒將過來的。」
狄婆子笑道:「可是我實是不平:人家那大婆子作踐小老婆,那沒的小婆子不是十個月生的麼?」
姑子說:「一女一菩薩,你還有一件站不得的病,略站一會,這腿就要腫了哩。」
狄婆子道:「這是怎麼說?就沒本事站?」
姑子說:「這敢是你那一輩子與人家做妾,整夜的伺候那大老婆,站傷了。
因你這般折墮,你從無暴怨之言,你那前世的嫡妻托生,見與你做了一女一兒,你後來大得他的孝順哩。
你今生享這等富足,又因前生從不抵生盜熟,拋米撒面。
你今世為人又好,轉世更往好處去了。」
狄婆子問道:「你再說說俺這個種一子後來成個什麼東西?」
姑子說:「那一年發水,已是有人合你說了。」
狄婆子又道:「這眼底下要與他娶媳一婦一哩,這媳一婦一後來也孝順麼?」
姑子說:「別要指望太過了,你這望得太過你看得就不如你的意了。
你淡淡的指望,只是個媳一婦一罷了。
這位小相公,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也單單的只怕了他的媳一婦一。
饒他這樣害怕,還不得安穩哩。
同歲的,也是十六歲了。」
狄婆子說:「這話我又信不及了。
好不一個安靜的一女一兒哩!知道有句狂言語麼。」
指著孫蘭姬道:「模樣生的也合這孩子爭不多。」
姑子說:「你忙他怎麼?進你門來,他一自一然就不安靜,就有了狂言語。」
狄周媳一婦一問道:「我那輩子是個什麼托生的?」
姑子笑說:「你拿耳朵來,我與你說。」
狄周媳一婦一果然歪倒頭去聽。
他在耳邊悄悄的說了一句,狄周媳一婦一扯脖子帶耳根的通紅跑的去了。
看看天一色一將晚,狄婆子說:「你在那裡住?」
姑子說:「我住的不遠,就在這後宰門上娘娘廟裡歇腳。」
狄婆子道:「既在城裡不遠,你再說會子話去。」
問說:「做中了飯沒做?中了拿來吃。」
狄周媳一婦一拿了四碟小菜、一碗臘一肉一、一碗煎魚子捍的油餅、白大米連湯飯,兩雙烏木箸,擺在桌上。
狄婆子說:「你叫我合誰吃?」
狄周媳一婦一說:「合陳哥吃罷。
這位師傅合這位大姐一堆兒吃罷。」
狄婆子說:「你是有菜麼?爽利再添兩碗來,再添兩雙箸來,一處吃罷。」
狄周媳一婦一又忙添了兩雙箸、兩碗飯、一碟子餅,安下坐兒。
狄希陳站在門邊,仔麼是肯動。
狄周媳一婦一說:「等著你吃飯哩,去吃罷!」他把那腳在地上跺兩跺又不動;又催了他聲,他方噥著說道:「我不合那姑子一桌子上吃。」
狄周媳一婦一笑著合狄婆子插插了聲。
狄婆子說道:「把這飯分開,另添菜,拿到裡間裡叫他兩個吃去,我合師傅在這裡吃。」
孫蘭姬也巴不得這聲,往屋裡去了,把個指頭放到牙上咬著,搖了搖頭,說道:「唬殺我了!這吃了飯不關城門了?怎麼出城哩?吃過飯天就著實的黑了!」狄婆子道:「師傅,你廟裡沒有事,在這裡睡罷。
脫不了我也是才來。」
又向孫蘭姬說道:「脫不了這師傅說你兩個只有二日的緣法了。
你爽利完成了這緣法罷,省得轉輩子又要找零。
兩個還往裡間裡睡去,俺三個在這外間裡睡。」
狄周媳一婦一說道:「東房裡極乾淨,糊得雪洞似的,見成的床 ,見成的炕,十個也睡開了。」
狄婆子說:「這就極好,我只道沒有房了。
那屋裡點燈,咱收拾睡覺。」
孫蘭姬也跟往那屋裡去了,在狄婆子旁裡站著,見狄婆子脫一衣 裳,流水就接,合狄周媳一婦一就替狄婆子收拾鋪。
奶奶長,奶奶短,倒像是整日守著的也沒有這樣熟滑,就是一自一己的兒媳一婦一也沒有這樣親熱。
狄希陳也到屋裡突突摸摸的在他娘跟前轉轉。
狄希陳看著孫蘭姬,那眼睛也不轉,撥不出來的一般。
姑子說道:「這個緣法好容易!你要是投不著,說那夫妻生氣;若是有那應該的緣法,憑你隔著多遠,繩子扯的一般,你待掙的開哩!」
狄婆子問孫蘭姬道:「你兩個起為頭是怎麼就認的了?」
孫蘭姬說:「俺在跑突泉西那花園子裡住著,那園子倒了圍牆,我正在那亭子上欄杆裡頭。
他沒看見我,扯下褲子望著我就溺尿。
我叫說:『娘,你看不知誰家的個學生望著我溺尿!』俺娘從裡頭出來說:『好讀書的小相公!人家放著這們大的閨一女一,照著他扯出賚子來溺尿!』他那尿也也沒溺了,夾著半泡,提褲子就跑。
俺那裡正說著,算他一夥子帶他四個學生都來到俺那門上,又不敢進去,你推我,我推我,只是巴著頭往裡瞧。
叫俺娘說:『照著閨一女一溺尿罷了,還敢又來看俺閨一女一哩!』叫我走到門前把他一把扯著,說:『你照著我溺尿,我沒趕著你,你又來看我。
』叫我往裡拉,他往外掙,唬的那一位小相公怪吆喝的,叫那管家們上前來奪。
管家說:『他合狄大哥頑哩,進去歇歇涼走。
』俺頓的茶,切的瓜,這三位大相公認生不吃,那一位光頭小相公老辣,吃了兩塊。」
狄婆子說:「那小相公就是他的妹夫,那兩個大的,一個是他小舅子,一個是他姑表兄弟。
一定那三個起身,他就住下了。」
孫蘭姬說:「這遭他倒沒住下哩。
他過了兩日,不知怎麼,一日大清早,我正勒著帶子梳頭,叫丫頭子出去買菜,回來說:那日溺尿的那位相公在咱門間過去過來的只管走。
叫我挽著頭發出去,可不是他?我叫過他來,我說:『看著你這腔兒疼不殺人麼!』叫我扯著往家來了,從就這一日走開,除的家白日裡去頑會子就來了,那裡黑夜住下來?有數的只這才住了夠六七夜。」
狄婆子說:「天夠老昝晚的了,睡去罷!我也待睡哩。」
狄婆子在上面床 上,姑子合狄周媳一婦一在窗下炕上。
收拾著待睡,狄婆子說:「可也怪不的這種了,這們個美一女一似的,連我見了也一愛一。
我當是個有年紀的老婆來,也是一般大的孩子。
我路上算計,進的門,先把這種一子打給一頓,再把老婆也打頓給他。
見了他,不知那生的氣都往那裡去了!」姑子說:「這不是緣法麼?若是你老人家生了氣,一頓打罵起來,這兩日的緣法不又斷了?合該有這兩日的緣法,神差鬼使的叫你老人家不生氣哩。」
狄婆子問:「你才說他媳一婦一不大調貼,是怎麼?」
姑子說:「這機也別要洩他,到其間就罷了。
他前輩子已是吃了他的虧來,今輩子又來尋著了。」
狄婆子說:「這親也還退的麼?」
姑子說:「好一女一菩薩!說是甚麼話?這是劫數造就的,閻王差遣了來脫生的,怎麼躲的過?」
狄婆子道:「害不了他的命,只是怕他罷了。」
姑子說:「命是不傷,只是叫怕的利害些。」
狄婆子說:「既不害命,憑他罷。
好便好,不麼,叫他另娶個妾過日子。」
姑子說:「他也有妾,妾也生了,遠著哩。
這妾也就合他這娘子差不多是一對,夠他招架的哩。」
狄婆子說:「這可怎麼受哩?」
姑子說:「這妾的氣,一女一菩薩你受不著他的,受大媳一婦一幾年氣罷了。」
狄婆子又問說:「你剛才合媳一婦一子插插甚麼?叫他扯脖子帶臉的通紅。」
姑子道::「我沒說他甚麼。
只合他頑了頑。」
待了一會,狄周媳一婦一出去小解。
姑子悄悄的對狄婆子道:「這位嫂子是個羊脫生的,腚尾巴骨梢上還有一根羊尾子哩。
他敢是背人,不叫人知的。」
狄婆子問說:「我那輩子是怎麼死來?」
姑子說:「是折墮的,小產了死的。」
狄婆子道:「你說我今年多大年紀?我的生日是幾時?」
姑子說:「你今年五十七歲。
小員外三歲哩。
四月二十辰時是你生日。」
狄婆子說:「可不是怎麼!你怎麼就都曉得?」
又問他來了幾時。
他說:「不時常來,這一番來夠一月了。
因後石塢娘娘聖像原是泥胎,今要佈施銀錢,叫人往杭州府請白檀像,得三百多金,如今也差不多了。
如多化的出來,連兩位站的一女一官都請成一樣;如化不出來,且只請娘娘聖像。」
狄婆子說:「我沒拿甚麼銀子來,你到我家去走走,住會子去,我叫人拿頭口來接你。」
姑子說:「若來接我,爽利到十月罷。
楊奶奶到那昝許著給我佈施,替我做冬衣哩。」
狄婆子問那楊奶奶,姑子說:「咱明水街上楊尚書府裡。」
狄婆子說:「這就越發便了。
你看我空合你說了這半宿話,也沒問聲你姓什麼。」
姑子說:「我姓李,名字是白雲。」
狄婆子道:「咱睡罷,明日早起來吃了飯,李師傅跟著我上廟去。」
姑子說:「上那個廟?」
狄婆子說:「咱先上北極廟,回來上岳廟。」
姑子說:「咱趕早騎著頭口上了岳廟回來,咱可到學道門口上了船,坐到北極廟上,再到水面亭上看看湖裡,游遭子可回來。」
狄婆子說:「這也好,就是這們樣。」
各人睡了一宿,清晨起來,孫蘭姬要辭了家去。
狄婆子說:「你頭信再住一日,等我明日起身送你家去罷。」
狄希陳聽見這話,就是起先報他進學,也沒這樣歡喜。
狄婆子叫李九強備三個頭口,要往岳廟去。
狄希陳主意待叫他娘:「今日先到北極廟上,明日再到岳廟山下院,上千佛山,再到大佛頭看看,後日咱可起身。」
狄婆子說:「我來時合你爹約下明日趕後響押解著你到家。
明日不到,你爹不放心,只說我這裡把你打不中了。」
姑子說:「小相公說的也是。
既來到府裡,這千佛山大佛頭也是個勝景,看看也好。」
狄婆子叫狄周:「你就找個便人捎個信回去,省得家裡記掛;沒有便人,你就只得一自一己跑一遭,再捎二兩銀子我使。」
狄周備了個走騾,騎得去了。
恰好到了東關撞見往家去的人,捎了信回家,狄周依舊回來了。
狄希陳待要合孫蘭姬也跟往北極廟去。
狄婆子說:「你兩個在下處看家罷。
我合李師傅、狄周媳一婦一俺三個去。
叫李九強岸上看頭口,狄周跟在船上。」
狄希陳不依,纏著待去,狄周媳一婦一又攛掇,狄婆子說:「您都混帳!叫人看看敢說這是誰家沒家教的種一子,帶著姐兒遊船罷了,連老鴇子合燒火的丫頭都帶出來了!叫他兩個看家,苦著他甚麼來?」
沒聽他往北極廟去。
狄婆子在船上說:「這們沒主意就聽他,他是待教我還住一日,他好合孫蘭姬再多混遭子。」
姑子說:「只好今日一日的緣法了。
你看明日成的成不的就是了!」眾人也還不信他的話。
晌午以後,上了北極廟回來,留下李姑子又過了一宿。
次日,吃了早飯,正待收拾上岳廟到山上去,卻好孫蘭姬的母親尋到下處,知道是狄老婆子,跪下,磕了兩個頭。
狄婆子說:「我是來找兒,你來找閨一女一哩。
這們兩個孩子,不知好歹哩。」
鴇子說:「當鋪裡今日有酒席,定下這幾日了,叫他去陪陪,趕後晌用他,再叫他來不遲。」
催著孫蘭姬收拾去了。
狄婆子上山回來,看著狄希陳,沒投仰仗的說:「這可不干我事,我可沒攆他呀!」封了三兩銀子,一匹綿綢,叫狄周送到他家說:「要後晌回來,頭信叫他來再過這一宿也罷。」
姑子沒做聲,掐指尋文的算了一會,點了點頭。
誰知那當鋪裡出了一百兩銀子,取他做兩頭大,連鴇子也收在家中養活。
狄周送銀去的時候,孫蘭姬正換了紅衫上轎,門口鼓樂齊鳴,看見狄周走到,眼裡吊下淚來,從頭上拔下一枝金耳挖來,叫捎與狄希陳,說:「合前日那枝原是一對,不要撩了,留為思念。」
狄周回去說了。
大家敬那姑子就是活佛一般。
公道說來,這時節的光景叫狄希陳也實是難過。
他還有些不信,一自一己走到他家,方知是實。
過了一晚,跟了母親回去。
姑子也暫且回家,約在十月初四日差人來接他。
這真真的是: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