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四十四回 夢換心方成惡婦 聽撒帳早是癡郎
第四十四回 夢換心方成惡一婦一 聽撒帳早是癡郎
才子佳人都十七,並蒂芙蓉,著露嬌如滴。
相攜素手花前立,教人莫狀丹青筆。
出水鴛鴦相比翼,玉一女一金童,燭影搖紅一色一。
名懸金榜歡何極?相提只願偕琴瑟。
——右調《蝶戀花》
古人男子三十而娶,一女一子二十而嫁,使其氣血充足,然後行其人道,所以古人往往多壽。
但古人生在淳龐之世,未凋未鑿之時,物誘不牽,一情一竇不起,這一定的婚娶之期所以行得將去。
如今處在這輕儇洩越的世界,生出來的都是些刁鑽古怪的人才,這些男一女一,偏那一愛一親敬長的良知與世俱沒,偏是這些一情一欲之竅,十一二歲的時節,都無所不知,便要成一精一作怪。
即狄希陳,母親管的也算嚴緊,年紀剛才一十六歲,見了孫蘭姬便怎麼知道就慕少艾,生出許多計策,鑽頭覓縫的私通?他母親一自一己往府城尋他的初念,原是乍聞了這個信,心中發恨,算計趕到下處,帶他連那妓者采拔一頓,與他做個沒體面,使他也再不好往那妓者家去,使那妓者也便再不招他。
及至過了一夜 ,又走了一百里路,又因丈夫再三的囑咐,那發恨的心腸十分去了七分,那疼愛他的心腸七分倒添了三分。
若使走到下處,或是狄希陳桀驁不馴,或是那妓者虎背熊腰、年紀長大、撅嘴拌唇、撩牙扮齒、黃毛大腳,再若昂昂不採,這又不免「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怎禁乍時到了,先一個狄希陳唬的鬼也相似,躲躲藏藏,先叫那做娘的可憐而不可怒;一個十六七歲的美一女一,嬌嬌滴滴的迎將出來,喜笑花生的連忙與他接衣裳、解眼罩、問安請坐、行禮磕頭,這一副笑臉,那嚴婆的辣手怎忍下的在他臉上?所以不惟不惡,且越可一愛一起來。
又虧不盡適遇一個姑子來到,說:「前世已定的姻緣,割他不斷;往後將斷的姻緣,留挽不牢。」
狄婆子於是把罪發惡的排遣,盡數丟開,算道:「爽利留他兩日,等我上完了廟,送他二三兩銀子,好好送他回去,帶了兒子歸家,倘或處得過一激一,孩子生一性一惱出病來,悔就晚了。」
誰知那姑子說得一些不爽,第二日輕輕省省,不用推辭,一自一然走散。
狄希陳饒是這等開一交一 一,還懷了一肚皮怨氣,借了哭汪為露的名頭,叫喚了個不住。
這樣作業的孩子,你定要叫他三十而娶,這十四年裡頭,不知作出多少業來!這古禮怎生依的?於是他母親拿定主意,擇在十一月過聘,過年二月十六日完婚。
喚了銀匠在家中打造首飾,即托薛教授買貨的家人往臨清順買尺頭等物。
一自一己喂蠶織的絹,發與染坊染著;一自一己麥子磨的白面、蜂窩裡割的蜜、芝麻打的香油,叫廚子炸喜果;到府城裡買的桂圓,羊群裡揀了兩隻牝牡大羊;鵝、鴨、雞、鴿,都是鄉中一自一有;喚了樂人鼓手,於十一月初十日備了一個齊整大聘。
管家狄周、媒婆老田,押了禮送到薛家。
管待了狄周、老田的酒飯,賞了每人一千錢、一匹大紅布。
回了兩隻銀鑲碗、兩雙銀鑲箸、一面銀打的庚牌、四副繡枕、四雙男鞋、四雙一女一鞋;狄希陳的一頂儒巾、一匹青線絹、一匹藍線絹、一根儒絛、一雙皂鞋、一雙絨襪、一部《五經旁訓》、一部《四書大全》、兩封湖筆、兩匣徽墨、一對龍尾硯、幾樣果品,打發回禮來家。
兩家各往各門親戚分送喜果。
次日,薛教授親到狄家來謝,說:「費這許多厚禮,後日我與令一愛一過聘,怎麼照樣回得起?」
狄賓梁料他要一自一己來謝,預先叫家中備下餚饌,留他款待。
從此狄家每日料理娶親勾當,嫌那東邊一座北房低小,拆了另蓋,糊牆鋪地,極其齊整。
薛家也叫匠人彩漆裝奩,打造首飾,裁製衣裳,旋刮錫器。
時光易過,轉眼就是明年。
霎時一交一 一了二月初十日,狄婆子一自一去上頭,先送了兩隻活雞、兩尾鮮魚、一方豬一肉一、一方羊一肉一、四盤果子、兩尊酒。
薛家叫了廚子,置酒相候。
狄婆子吃過茶,坐了一會,到了吉時,請素姐出去,穿著大紅裝花吉服、官綠裝花繡裙,環珮七事,恍如仙一女一臨凡。
見了婆婆的禮,面向東南,朝了喜神的方位,坐在一隻水桶上面。
狄婆子把他臉上十字繳了兩錢,上了髻,戴了排環首飾,又與婆婆四雙八拜行禮。
狄婆子看了他那模樣,好不一溫一 柔雅致、嬌媚妖嬈,心中暗一自一歡喜,想道:「這媳一婦一的標緻不在孫蘭姬之下,這陳兒的野心定是束縛住了。
只是李姑子說這媳一婦一要改變心腸,夫一婦一不睦,忤逆公婆,這話我確然信他不過。
那裡有這等的美人會這等的歪憋?」
薛婆子慇勤讓酒,他那心裡且碌碌動尋思這個。
薛婆子道:「親家,我見你那意思倒不是怪我,一象心中有甚麼事的一般。」
狄婆子笑道:「親家,你怎麼就看出我來?我心中實是想著件事來。」
薛婆子道:「親家想甚麼事?對著我說說。」
狄婆子道:「對著親家說不得的事。」
薛婆子取笑道:「說不得的事,一情一管就不是好事。
親家且吃酒,有事黑夜做就是了,不消預先的想。」
兩親家笑了一會,狄婆子要請小親家婆相會。
薛婆子說:「他看著人做菜待親家哩。
等親家臨行,叫他出來相見。」
薛家叫了兩個一女一瞎子,一個謝先,一個張先,各人唱了幾套喜曲。
狄婆子吃過了湯飯,賞賜兩個一女一先並廚子一應下人。
薛婆子說:「閨一女一有幾件不堪的妝奩,有張粗造的床 ,十五日先送到府上。」
狄婆子道:「那日有幾位客下顧?好伺候。」
薛婆子道:「這裡別再沒有門親戚,又不好單著,只是裡頭央連親家婆,合我是兩個;外頭也只得央連親家公,同他爹也是兩個。」
狄婆子說:「哥哥們閒著做甚麼?不叫他同去走走?二位大哥哥叫他外邊隨著二位親家翁,三哥叫他跟著親家在後頭。
一個姐姐的大喜,都叫他們頑糙子去。」
薛如兼光著個頭,站站著往前,戴著頂方巾,穿了一領紫花布道袍,出來見他丈母。
狄婆子甚是喜悅,拜匣內預備的一方月白絲綢汗巾,一個灑線合包,內中盛著五錢銀子,送與薛如兼做拜見。
薛婆子道:「你專常的見,專常的叫你娘費禮,這遭不收罷。」
薛如兼也沒虛讓一讓,沉沉的接將過來,放在袖內,朝上又與丈母作了兩揖。
他娘笑道:「好脫氣的小廝,你倒忒也不做假哩!」狄婆子說:「是別人麼?作假!」薛婆子送出狄婆子回來,素姐又與他爹娘合他生母從頭行禮。
薛婆子說:「再待四五日就往人家去,回來就是客了。」
倏忽又是十五,狄家門上結了彩,裡外擺下酒席。
外頭請了相棟宇、相於廷合狄婆子的妹夫崔近塘四個相陪,裡邊請的相棟宇婆子、崔近塘婆子。
外頭叫的是四個小唱,裡頭叫的還是張先、謝先。
完備,伺候鋪床 。
這薛家也從清早門上吊了彩,擺設妝奩,雖也不十分齊整,但是那老教官的力量,也就叫是「竭力無餘」的了。
將近傍午,叫了許多人,抬了桌子,前邊鼓樂引導。
家人薛三省、薛三槐壓禮。
老田夾著一匹紅布,吃的憨憨的跟著送到狄宅。
狄家也照依款待,照禮單點查了一應奩具,收到房中,賞賜了來人。
連舉人娘子合薛婆子兩頂轎子先到,狄婆子迎到裡面,見過禮,讓過了茶。
狄希陳出來見丈母,巧姐出來見婆婆,又都見了連親家母,相婆子崔婆子都相見過了。
薛婆子合連婆子都往狄希陳屋裡與他鋪床 擺設。
外邊薛教授、連一春一元、薛如卞、薛如兼四位已到,狄賓梁領著狄希陳,同著相棟宇父子、崔近塘,迎接進去,安坐獻茶,遞酒赴度。
鼓樂和鳴,歌謳迭唱;觥籌一交一 一錯,餚饌豐腴。
雖是新親,都原舊友,開懷暢樂,盡興而歸。
送了客去,狄家又送催妝食盒一盤、粉一盤、面一盤、豬一肉一一盤、簪髻蓋袱;一套過門的禮衣,先送到薛宅,看就十六日卯時過門。
狄家的「娶一女一客」是相棟宇的婆子;四對燈籠、二個披紅童子、十二名鼓手、十二名樂人,都伺候臨時聽用;扎刮了齊整喜轎,結綵掛紅,極其鮮艷;與狄希陳做的青線絹圓領、藍線絹襯擺,打的銀花、買的紅,備了鞍馬,打點親迎。
卻說十五日晚上,薛教授夫一婦一從狄家鋪床 回來,叫人置了一桌酒,要閤家大小同一女一兒一團一 坐一會,說起狄賓梁良善務本,像那還楊一春一的銀,送汪為露的助喪,種種的好事,這都是人所難能的,「狄親家婆雖是有些辣躁,卻是個正經的一婦一人,不是那等沒道理的歪憋。
一女一婿雖是氣宇殊欠沉潛,文理也大欠通順,但也年紀還小,盡有變化的時候。
狄親家房中又沒有七大八小,膝下又沒有三窩兩塊,只有一男一一女一;兩個老人家年紀也都是望七的時候,你過門去,第一要夫妻和睦,這便叫是孝順。
你小兩口兒和和氣氣的似兄妹一般,那翁姑看了,一自一是喜歡。
每日早起,光梳頭、淨洗面,催著一女一婿早往書房讀書,使那父母寬心,便是做媳一婦一的孝順。
雖是公婆在上,百凡的也該替公婆照管。
小姑的衣裳鞋腳,婆婆有了年紀,你都該照管他的。
況且又是你的弟一婦一,不是別人,你大他小,千萬不要合他合氣。
翁婆有甚言語,務要順受,不可當面使一性一,背後國噥,這都是極罪過的事。
「一女一婿叫是夫主,就合凡人仰仗天的一般,是做一女一人的終身倚靠。
做丈夫的十分一寵一 一愛一,那做一女一人的拿出十分的敬重;兩好相合,這等夫妻便是終身到老,再沒有那參商的事體。
我與母親便是樣子。
若是恃了丈夫的恩愛,依了一自一己的心一性一,逞了一自一己的驕嗔,那男子的一性一格有甚麼正經,變了臉就沒有體面,一連幾次,把心漸漸的就冷了,就是丈夫外邊有些一胡一 做,這是做男子的常事。
只怕夫妻的一情一義不深,若夫妻的一情一義既深,憑他有甚麼外遇,被他搖奪不去的。
「往往男子們有那棄妻一寵一 妾的,也都是那做一女一人們的量窄心偏一激一出來的,豈是那做男人的沒個良心?豈不知有個嫡庶無奈的做大的容不得人,終日裡把那妾來打罵,再也沒個休止。
就是那不相干的鄰舍家聽了也是厭煩,何況是他妾,難道沒些疼愛?況且又不光止打罵那妾,畢竟也還把一自一己丈夫牽扯在裡頭;也還不止於牽扯丈夫,還要把那家中使數的人都說他欺心、膽大、抱粗腿、慣炎涼。
滿河的魚,一網打盡,家反宅亂。
既是象了凶神,漢子一自一然迴避,大的屋裡沒了投奔,一自一然投奔到小的屋裡去了。
大的見他往小的屋裡去了,越發的日遠日疏;小的見他不往大的屋裡去,越發日親日近。
那做丈夫的先時還是賭氣,中間也還一自一己不安,後來老羞變成了怒,一習一 為當得的一般。
若做大老婆的再往前趕,越發成了寇仇。
「所以那會做一女一人的,拿出那道理來束縛那丈夫,那丈夫一自一然心服;若倚了潑悍,那丈夫豈是不會潑悍的麼?你還不曉的那林大舅就是你娘的弟,娶了你後來這個妗母,拿著當天神一般敬重。
怕這個妗母說,那怕你外婆,只好生氣罷了,也形容不出那些小收心的形狀。
如此待了這們幾年,你妗母陪嫁的一個丫頭,叫是小荷香,你大舅就合他偷上了。
待了幾時,你大妗子打聽出來,其實與他做了妾也可,或是嫁了他出去也可,又不與他,又不嫁他,無休無歇的對了他打那丫頭,打得手酸了口罵,罵一聲『臭窠子』,就帶上一聲『賊忘八』!致的你大舅賠禮告饒,燒香設誓。
甚麼是肯罷兵!像酗酒的兇徒一般,越扶越醉。
你外婆勸勸,連把外婆也頂撞起來。
叫你大舅指著頂撞婆婆為名說:『罷!罷!為甚麼因這丫頭致得你衝撞娘?我尋個人來把丫頭賞了他去,省得你這們作鬧!』誰知他另收拾了一所房子,裡頭收拾的齊齊整整,買了的丫頭小廝,家人媳一婦一,調了個灣子,把小荷香弄到那裡,上上頭,徹底換了綢帛。
鄉里的米面柴火只往那裡供備,通不往家中送;家中的器皿什物陸續往那頭搬運,成幾日不來到家。
你妗子合他嚷,他說:『你不許我要丫頭罷了,沒的也不許我嫖麼?』家裡人都曉的,只為他一性一氣不好,沒一個人敢合他說。
後來人都知道他另有個家,那親戚朋友們都往那裡尋他,通也沒人再往這裡傍影。
你大妗子的兄弟叫你大舅大酒大一肉一的只給他一條腿,不合你妗子一條腿。
「後來你妗子一自一己打聽出來,趕到那裡,你大舅把小荷香藏在一邊,說:『我實是怕你,我一情一願打光棍躲出你來了!為娘在上,收拾了這個去處,還沒完哩;等收拾完了,請娘來這裡住,離了你的眼,省的受你的氣,被你頂觸。
我可也再不尋甚麼老婆,你只當是死了漢子的寡一婦一,我只當是沒有你的一般!咱將軍不下馬,各一自一奔前程!,你妗母說:『咱為甚麼?我只是為這丫頭報氣他不過;既是丫頭沒在這裡,咱還是咱,咱同的世人麼?』你大舅說:「喲,這話麼!說那世人,你比仇人還狠哩!請!請!你一愛一這個去處,我同娘還往那裡住去。
』你妗母說:『你不家去罷了,好似我不放娘來的一般。
』你大舅說:『我待怎麼?要是光我,可我死活受你的。
我全是為只有一個娘,怕被你氣殺了,叫娘躲了你出來。
你不放?你不放,咱同著官兒講,看誰是誰不是!』他可其一自一數黃道黑道的哭。
叫那鄰舍家聽了,把他那哭的話采將出來,編了一個《黃鶯兒》:
好個狠天殺!數強人,不似他!狼心狗肺真忘八!為著那歪辣,棄了俺結髮!你當初說的是甚麼話?惱殺咱將頭砍吊,碗口大巴拉!
「你大舅憑他哭,只不理他。
他待了會子,又只得往那頭去了。
後來他越發紅了眼,到如今合你妗母如世人一般!可也有報應,一寵一 的那小荷香上頭鋪臉,叫他像降賊的一般,打了牙,肚裡咽。」
薛婆子說:「這天夠老昝晚的了,叫閨一女一睡會子好起來,改日說罷。」
打發素姐睡了。
一家子俱還沒睡覺,各一自一忙亂,只見素姐從睡夢中高聲怪叫,唬得薛婆子流水跑進去。
他跳起來,只往他娘的懷裡鑽,只說是:「唬殺我了!」怪哭的不止。
他娘說:「我兒,你是怎麼?你是做夢哩,你醒醒兒就好了。」
醒了一大會子,才說的出話來。
他娘說:「我兒,你夢見什麼來?唬的我這們著。」
素姐說:「我夢見一個人,像凶神似的,一隻手提著個心,一隻手拿著把刀,望著我說:『你明日待往他家去呀,用不著這好心了,還換給你這心去。
』把我一胸一膛割開,換了我的心去了。」
薛婆子說:「夢凶是吉,好夢。
我兒,別害怕!」亂轟著,也就雞叫,人便都沒睡覺,替他梳頭插戴、穿衣裳,伺候待一女一婿的酒席,又伺候娶一女一客的茶飯,又請連一春一元的夫人來做「送一女一客」。
百凡事務,足足忙到五更。
只見外邊鼓樂到門,薛教授即忙戴了二尺高夠傴頭的紗帽,穿了粉紅一色一編裂縫的一領屯絹圓領、一條骨鑲的玳瑁帶、水耳皂靴,出去大門外接了一女一婿到家。
酒過五巡,餚陳三道,吉辰已到,請催新人上輿。
狄希陳簪花掛紅,乘馬前導,素姐彩轎緊隨,連夫人合相棟宇娘子二轎隨後;薛如卞、薛如兼都公服乘馬,送他姐姐。
新人到門,狄家門上掛綵、地下鋪氈。
新人到了香案前面,狄婆子用箸揭挑了蓋頭。
那六親八眷,左右對門,來了多少一婦一人觀看。
只見素姐:
柳葉眉彎彎兩道,杏子眼炯炯雙眸。
適短適長體段,不肥不瘦身材。
彩羅袱下,煙籠一朵芙蓉;錦繡裙邊,地湧兩勾蓮瓣。
若使雄風不露,
爭誇洛浦明妃;如能英氣終藏,盡道河洲淑一女一。
那賓相在旁讚著禮,狄希陳與素姐拜了天地,牽了紅,引進洞房。
賓相贊教坐床 合巹,又贊狄希陳拜床 公床 母。
素姐看那賓相:
年紀五十之上,短短的豎著幾莖黃須;身軀六尺之間,粗粗的張著一雙黑手。
老人巾插戴絨花,外郎袍拖懸紅布。
把賊眼上下偷瞧,用狗口高低喝唱。
才子閨房之內,原不應非族相參;士一女一臥室之中,豈可叫野人輕到?
素姐看了這個形狀,厭的一肚悶氣,只是不好說得。
只見那賓相手裡拿了個盒底,裡面盛了五穀、栗子、棗兒、荔枝、圓眼,口裡念道:
一陰一陽一肇位,二儀開天地之機;內外乘時,兩姓啟夫妻之義。
鳳凰且協於雌雄,麒麟占吉於牝牡。
茲者:狄郎鳳卜,得淑一女一於河洲;薛姐鶯詹,配才人於璧府。
慶天緣之湊合,喜月老之奇逢。
夫一婦一登床 ,賓相撒帳。
將手連果子帶五穀抓了滿滿的一把往東一撒,說道:
撒帳東,新人齊捧合一歡 鐘。
才子佳人乘酒力,大家今夜好降龍。
念畢,又抓了果子五穀往南一撒,說道:
撒帳南,從今翠被不生寒。
一春一羅幾點桃花雨,攜向燈前仔細看。
念畢,又將果子五穀居中撒,說道:
撒帳中,管教新一婦一腳朝空。
含苞未慣風和雨,且到巫山第一峰。
念畢,又將五穀果子往西一撒,念道:
撒帳西,窈窈淑一女一出香閨。
廝守萬年諧白髮,狼行狽負不相離。
念畢,又把五穀果子往北一撒,念道:
撒帳北,名花一自一是開金谷。
賓人休得枉垂涎,刺蝟想吃天鵝一肉一。
念畢,又把五穀果子往上撒,念道:
撒帳上,新人莫得妝模樣。
晚間上得合一歡 床 ,老僧就把鍾來撞。
念畢,又把五穀果子往下撒,念道:
撒帳下,新人整頓鮫綃帕。
須臾待得雨雲收,武陵一樹桃花謝。
那賓相這些撒帳詩,狄希陳那裡懂得,倒也憑他一胡一 念罷了。
只是那相於廷聽了,掩了嘴只是笑。
薛如卞聽了,氣得那臉上紅了白,白了紅的,只是不好當面發作,勉強的含忍。
原來素姐雖不認的字,那詩中義理到也解得出來,心中甚是惱悶,聽他念到「撒帳北」那詩底下那兩句,甚是不平,就要思量發作起來,趕他出去;又想道:「既是撒到北了,這也就是完事,可以不言。」
誰知他又撒帳上下的不了,愈覺取笑起來。
素姐怕他還有甚麼念將出來,再忍不住,將薛三省娘子跋地瞅了一眼罵道:「你們耳躲不聾,任憑叫這個野牛在我房裡胡說白道的,是何道理!替我掐了那野牛的脖子,攆他出去!」薛三省媳一婦一道:「好姐姐,你從幾時來家裡要句高聲言語也沒有,如今做新媳一婦一,是怎麼來這們等的?」
那賓相也甚沒意思,丟下盒底,往外就飛跑,說道:「好!俺媽!我賓相做到老了,沒見這們一位烈燥的一性一子!』薛如卞說:「你別要多話!你那些詩,這也是在新人面前說的麼?我慢慢的合你算帳!」賓相說:「好薛相公!我說咱是讀書人家,敢把那陳年古代的舊話來搪塞不成?我費了二三日的整工夫,從新都編了新詩來這裡撒帳,好圖個主顧,誰知倒惹出不是來了。
薛相公,你這眼下不娶連小姐哩?我可也再不另做新詩,我只念那舊的就是。
——再不,薛相公,你就一自一己做。」
正說著,只見狄希陳坐完了帳,出來陪他舅子。
那賓相吃完酒飯未去,仍把剛才那些話又對了狄希陳辨白。
相於廷笑,薛如卞惱,狄賓梁合薛如兼不理論。
狄希陳說:「這也罷了。
你那詩上倒也都是些實話,沒傷犯著什麼,怎麼該計較?」
相於廷聽了,笑的前仰後合;薛如卞氣的把狄希陳看了兩眼。
狄賓梁封了五錢銀子,送的賓相去了,方才遞酒行禮,讓如卞兄弟上坐。
家中也擺上酒款待連一春一元夫人。
薛家隨即送了早飯來到,要就著連夫人在此就充了一次送飯的一女一客。
連夫人叫人把那送來的飯,一桌擺在新人房內,一桌送到上房與公婆同用。
連夫人叫人請狄希陳進房吃飯,彼此認生,俱不肯吃。
連夫人又再三讓他,他只是不用。
素姐說:「他吃的那成!這飯難道臭了?叫人收了去罷!」連夫人笑說:「你先不吃,怎麼請狄姐夫吃哩?我回去,薛親家一自一己來送晌飯,您就吃了。」
一邊辭了回去。
狄婆子再三謝他有勞,送了上轎回來。
薛家兩個舅子也起席回去,進房來辭素姐,說道:「姐姐,俺兩個家去罷。」
素姐說:「沒的你也嫁了他罷?不回去!」雌的薛如卞兄弟兩個一頭灰,往外跑。
狄賓梁趕著每位送了一柄真金蜀扇、一枚桂花香牌、一個月白秋羅汗巾、一個白玉巾結,送出大門;看上了馬回家,收拾叫狄希陳去薛家謝親,一對果盒,用綵樓罩著,一副桌面、五方定一肉一,用食盒抬了,先用鼓樂導引,後面狄希陳衣巾乘馬,送到丈人家裡。
薛教授仍舊穿了那套行頭,接進客舍。
狄希陳見過了禮,拜了祖先,上席飲酒。
薛夫人一邊一自一己押了食盒來與一女一兒送午飯,相見了狄婆子,吃完茶,進到一女一兒房內,悄悄的說道:「你家中的那一溫一 克都往那裡去了?誰家一個沒折至的新媳一婦一就開口罵人,雌答一女一婿?這是你爹那半夜教道你的?快別如此!看婆婆一女一婿說什麼!」素姐說:「狗!他家有『長鍋』呼吃了我罷!我不知怎麼,由不的我只是生氣哩!」薛夫人道:「謅孩子!那裡的氣?快別要胡說!後晌一女一婿進屋裡來,順條順理的,頭上抹下,要取吉利。」
素姐說:「後晌我老早的關了門,不叫進房裡來!他要敲門打戶的,惹的我不耐煩了,我開了門,爽俐打幾下子給他!」薛夫人道:「胡說的甚麼!看人聽見!快來吃飯罷。」
他守著他娘吃了兩個饅頭、一碗大米水飯。
薛夫人還沒回去,狄希陳已是謝過了親回家。
回送了一匹紅段、一對銀花、一頂方巾、一件銀紅巴家絹道袍、一雙氈鞋、一雙綾襪、一部《文章正宗》、一部《漢書》、兩封湖筆、兩匣徽墨、一對歙硯、兩副枕頂、男鞋兩雙、一婦一鞋兩雙,將這些回禮收到家中。
狄婆子再三謝了薛夫人的重禮,狄希陳也到房裡見了丈母,說了幾句閒話,辭別家去。
不多一時,又早黃昏時候,差了薛三省娘子送的晚飯,讓著狄希陳吃了兩個火燒、一碗水飯,摸摸了造子出去了。
薛三省娘子讓素姐吃飯。
素姐說:「我黑了不吃飯,你明早煮兩個雞子我吃罷。」
薛三省娘子又悄悄對他說道:「娘叫我悄悄的對姐姐說,叫你後晌和姐夫好好的睡覺,別要扭手扭腳的!頭一日,取個和美的意思。
你要聽說,咱娘明日早來替你送飯,要姐姐不聽說,明日咱娘也不來了,三日可也不來接你。」
素姐說:「喲!我是鼓樓上小雀?唬殺了我?」
薛三省娘子說:「我是正經話,姐姐,你別當頑耍的。
俺待家裡去哩。」
素姐說:「你去罷,叫娘來看我。」
那狄希陳眼巴巴的看那天,只願黑了,好洞房花燭夜,巫峽雨雲期。
但不知佳期果如願否?只看下回分解,再看其詳。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