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九十二回 義徒從厚待師母 逆婦假手殺親兒
第九十二回 義徒從厚待師母 逆一婦一假手殺親兒
衰世人一情一薄似霜,誰將師母待如娘?日日三餐供飲食,年年四季換衣裳。
費物周貧兼養老,用錢出殯且奔喪。
只嫌蔑義狼心一婦一,詐索銅錢一自一殺郎。
武城縣有個秀才,姓陳,名六吉,取與不苟,行動有常。
因他凡事執板,狷介忤俗,邑中的輕薄後生都以怪物名之。
別無田產,單以教書為事,家計極是蕭條。
所有應得贄禮束修,絕不與人爭長競短,挈少論多;與那生徒相與,就如父子一般。
那個陳師娘更是個賢達一婦一人,待那徒弟就如一自一家兒子也沒有這般疼愛。
嚴冬雪雨的時節,恐怕學生觸了寒冷,鞋上蹈了污泥,或煮上一大鍋小米稀粥,或做上一大鍋渾酒。
遇著沒有甚麼的時節,買上四五文錢的生薑,煮上一大壺滾水,留那些學生吃飲。
衣裳有抓破的,當時與他補緝;在綻裂的,當時與他縫聯。
又不肯姑息,任從學生們頑耍荒業。
先生不在,這師娘拿些生活,坐在先生公座上邊,替先生權印,管得學生們牢牢的坐定讀書。
又怕學生們久讀傷氣,讀了一會,許靜坐歇息片時。
北方的先生肯把這樣一情一義相待學生的,也只有陳先生一個,其實又得賢師母一之 力居多。
先年晁源曾跟他受業。
晁思孝是個渾帳不識好歹的老兒,晁夫人卻是這陳師娘的同調,二賢相遇,臭味一自一投。
原是通家,只因內眷相處,愈加稠密。
當初晁思孝做秀才時候,一自一顧不暇,那有甚麼從厚的節禮到那先生。
就是束修的常例,也是三停不滿二分。
陳先生也絕不曾開口。
後來晁思孝做了官,晁源做了公子,陳先生的年紀喜得一年長似一年。
誰知先生一日一日長來,學生倒要一日一日的小去。
學生小去便也罷了,又誰知學生既小,束修也就不多。
當時的學生,「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盡成個意思。
後來那冠者五六人,有改了業的,有另從了師去的,止剩了童子六七人而已。
北邊的學貺甚是荒涼,除那宦家富室,每月出得一錢束修,便是極有體面。
若是以下人家,一月出五分的,還叫是中等。
多有每月三十文銅錢,比比皆是。
於是這陳先生的度日甚是艱難。
晁源處在富貴之地,若肯略施周濟,不過九牛去了一毛,有何難處?他那靡麗熏心的時節,還那裡想起有這個失時沒勢、殘年衰朽的師傅師娘!遠遠的撇撩在九霄雲外去了。
親受業的徒弟尚然如此,那徒弟的父親,更一自一不消提起。
只有晁夫人是個不肯忘舊、念人好處的人,凡是便人回家,不是二兩,就是一兩,再少也是五錢,分外還有布匹鞋面、針頭線腦之類。
除非沒有便人才罷,如有便人,再沒有一遭空過。
好年成時候,小米、綠豆,每石不過五六錢銀,寄得五錢銀子,也就可以買米一石,就有好幾時吃去。
源源相接,得晁夫人這個救星,年來不致饑寒。
晁夫人回家,與陳師娘朝夕相處,早晚送柴送米,更是不消提起。
晁梁長了六歲,要延師訓蒙。
晁夫人重那陳先生方正孤介,又高年老成,決意請他教一習一 晁梁,收拾了家中書捨,連陳師娘俱一處同一居 。
也不曾講論束修,晁夫人沒有不從厚之理。
原來陳先生有一男一一女一,那兒子已長成四十多歲,百伶百俐,無所無知,「子曰」「詩雲」亦頗通曉;更有人所難及的一般好處,是教訓父母,倒也不肯姑息,把爹娘推兩個觔斗,時常打幾下子,遇衣奪衣,遇食奪食。
後又生了兒子,漸漸長大,做了幫手,越發苦的老兩口子沒有個地縫可鑽。
陳先生年漸高大,那有精神氣力合他抵鬥,只得要尋思退步,避他的凶鋒。
問晁夫人要了幾兩銀子,在「酆都縣枉死城」東買了一間松木蓋的板屋,移到那坡裡居住,省了這兒子的作踐。
陳先生的一女一兒,嫁的是個兵房書手,家中過活,亦是濃濟而已。
雖料得其兄不能養母,也為母親身邊也還有攢下的幾兩銀子,晁夫人與做的幾件衣裳,用不盡的幾石糧食,可以養他的餘年。
誰想這陳師娘的公子,比他妹子更是聰明,看得事透,認的錢真,說道:「一婦一人『有夫從夫,無夫從子』。
放著我如此頂天立地的長男,那裡用你嫁出的一女一兒養活!」叫了幾個人,挑的管挑,運的管運,也不曾雇頂肩輿,也沒叫個驢子,把個年老的娘,跟了他走到家內,致的晁夫人甚是不忍。
到了兒子家中,那兒子的忤逆,固也不忍詳細剖說,卻也沒有這許多閒氣說他。
媽媽子吃不盡一自一己掙的糧食,穿不了一自一己掙的衣裳。
那媳一婦一孫子你一言,我一語,循環無端罵道:「老狗!老私窠!我只道你做了千年調,永世用不著兒孫,掙的衣裳裹在一自一己身上,掙得銀錢扁在一自一己腰裡,掙的糧米飽了一自一己脊皮!為一女一婿那大肌巴入的閨一女一自一在,多餘的都貼了一女一婿!如今卻因甚底,又尋到兒子家來,三茶六飯叫人供養?吃了一自一在茶飯,牛眼似的睜著兩個大扶窟窿,推說看不見,針也不肯拿拿!有這閒飯,拿來餵了個狗,也替一人看看家,養活這廢物待怎麼!」把個陳師娘一氣一個昏。
陳師娘帶去的幾件衣裳,幾石糧食,都被這孝子順孫拿去准酒錢,充賭債。
曉的陳師娘還有幾兩銀子帶在身邊,兒子合媳一婦一同謀,等夜間陳師娘睡熟,從褲腰裡掏摸。
陳師娘醒來,持住不與,兒子把陳師娘按在床 上,媳一婦一打劫。
陳師娘叫喚,轟動了孫子,跑進房來,三個搶奪,壓在陳師娘身上,差一些兒不曾壓死!氣的陳師娘哭老公也沒這般痛!
看官試想:一個老婆婆,有衣有物的時節,還要打罵凌辱;如今弄得一精一打光的,豈還有好氣相待不成?晁夫人倒也時常著人看望,時常饋送東西。
兒孫媳娘每每拿出那搶奪銀子的手段,憑你送一千一萬,也到不得那陳師一婦一跟前。
一日冬至,晁夫人叫人送了一大盒餛飩與陳師娘吃,看見陳師娘穿著一件破青布裌襖,一條破碎藍布單褲,蹲在北牆根下向暖。
看見是晁家的人,一頭鑽在房內。
媳一婦一騰了盒子,致意了來人回去。
媳一婦一等得漢子回來,燒滾了鍋,將餛飩煮熟,母子夫妻,你一碗,我一碗,吃了個痛飽;撈了半碗破肚的面一皮給陳師娘吃。
陳師娘不吃肚饑,待吃氣悶,一邊往口裡吃,一邊痛哭。
晁家的管家將陳師娘的形狀對晁夫人說知,晁夫人待信不信,差人先去說知,要接陳師娘到家久住幾日。
差人前去,恰值兒子媳一婦一都不在家。
陳師娘對著晁家的人告訴個備細,說:「我這衣不蔽體,一分似人,七分似鬼,怎生去得?」
家人到家,一一回話。
晁夫人傷感了一會,叫家人媳一婦一拿了晁夫人一自一己的一件青綢棉襖,一件褐子裌襖,一條藍綾裙,一雙本一色一絨膝褲,一個首帕,一頂兩人轎子,分付家人媳一婦一到了那裡,別要管他兒子合媳一婦一阻撓,用強的妝扮了他來。
家人媳一婦一依命而行。
果然他的媳一婦一說道:「這等身命,怎好往高門大戶去得?家裡放著現成棉花布匹,我又不得閒,他又眼花沒本事做。
待等幾日,等我與他扎括上衣裳,再去不遲。」
家人媳一婦一道:「再等幾日,待你扎刮上衣裳,陳奶奶已是凍死,就去不成了。」
家人媳一婦一不由他說,替他攏了攏頭,勒上首帕,穿了膝褲,掏了把火烤了烤棉襖與他換上,穿上裙,簇擁著往外上轎。
陳師娘道:「待我收拾了這件破裌襖,回來好穿,再弄的沒了,這只是光著脊樑哩!」家人媳一婦一道:「拿著給我奶奶做鋪襯去,叫俺奶奶賠陳奶奶個新襖。」
家人媳一婦一卷了卷,夾著就走,媳一婦一劈手就奪。
家人媳一婦一也沒叫他奪去,夾著來了。
陳師娘進門,見了晁夫人,就是那受苦的閨一女一,從婆婆家來,見了親娘,哭的也沒有這們痛。
晁夫人慌忙讓到熱炕上,蓋上被子坐著。
一春一鶯、晁梁媳一婦一姜氏、晁梁、小全哥都來拜見。
晁夫人也沒叫陳師娘下炕來回禮。
陳師娘炕上打個問訊,說:「不當家!」說話吃飯,甚是喜歡。
晁夫人因裡間是晁梁的臥房,不便合陳師娘同房住宿,收拾了一座小北房裡間裡,糊得甚是潔淨,磨磚插火炕兒,擺設的桌、椅、面盆、火籠、梳匣、氈條、鋪蓋、腳布、手巾,但凡所用之物,無一不備。
又撥了一個年小乾淨丫頭,日裡伺候,夜間暖腳。
次日上身加了棉衣,下邊做了棉褲。
與晁夫人姑媳雖則睡不同床 ,卻是食則共器。
住到十二月二十以後,陳師娘要辭回家去,說:「年近歲除,怎好只管打攪?無妨過了節再來也可。」
晁夫人道:「陳師娘,你莫怪我小看,你那兒孫媳一婦一也是看得見的。
我再接的你遲了,今年九里這們冷天,只怕你老人家就是壽長,也活不成。
你往後把那家去的話高高的收起,再別要提。
你住的這三間房,就是你的葉落歸根的去處。
有我一日,咱老妯娌兩個做伴說話兒。
我年紀大起你,跑在你頭裡,我的兒,是你的徒弟,你那昝,他先生怎麼教他來,養活了孤苦師娘,沒的算過當麼?況且你那徒弟合你那徒弟媳一婦一,一個孝,一個賢,我做的事,他兩口兒不肯違悖我的。
但只既是一鍋吃飯,天長地久,伏事不周,有甚差錯,師娘別要一般見識,諒諒就過去了。」
陳師娘聽罷,沒說別的,只說:「受的恩重,來生怕報不了!」從此陳師娘在晁夫人家住,成了家業。
晁梁夫一婦一相待,都甚是成禮,一春一夏即備單夾之衣,秋冬即制棉絮之襖,沒有絲毫缺略。
陳師娘的一女一兒並兒子孫子媳一婦一都絡繹往來看望來要遮飾一自一己的不孝。
二來也圖晁夫人的款待。
如此者日月如梭,不覺過了七個寒暑。
晁夫人棄世升天,陳師娘失了老伴,雖也淒涼,卻晁梁夫一婦一一一遵母所行,不敢怠慢。
大凡一奴一僕待人,都看主人的意旨,主人沒有輕賤人客的心,家人便不敢萌慢怠之意。
所以上下都像晁夫人在世一般。
晁梁遵母遺命,五七出殯,與父親合葬。
出過殯,晁梁即在墳上起蓋了小小三間草屋,在那裡與爹娘廬墓。
媳一婦一姜氏合二一奶奶一春一鶯也出在墳上莊屋裡居住,以為與晁夫人墳墓相近之意,好朝夕在墳頭燒香供飯。
留陳師娘在城居住,撥下僕一婦一養娘,囑付他用心伺候。
六月初二日,是陳師娘生日,姜氏同一春一鶯進城與他拜壽。
原來陳師娘從三年前,右邊手腳不能動履,梳頭洗臉,都是倩人。
晁夫人在日及姜氏在城,都是叫人與他收拾的乾乾淨淨,衣服時常漿洗,身上時常澡浴。
老人心一性一漸漸的沒了正經,飲食不知饑飽,都是別人與他撙節。
一自一從姜氏居莊,伺候的人雖然不敢欺心侮慢,只是欠了體貼,老人家一自一己不發意梳梳頭,旁人便也不強他;一自一己不發意洗洗臉,旁人便也不攛掇。
上下衣裳也不說與他漿洗替換;床 鋪也不說與他拿拿蚤虱;飲食也絕不知撙節他,憑他盡力吃在肚裡。
眾人倒也記的初二是他壽辰,蒸的點心,做的餚品,算記大家享用。
不料姜氏合一春一鶯進城。
及至二人到家,進入陳師娘住房門內,地下的灰塵滿寸,糞土不除,兩人的白鞋即時染的扭黑。
看那陳師娘幾根白髮,蓬得滿頭,臉上汗出如泥,泥上又汗,弄成黑貓烏嘴;穿著汗塌透的衫褲,青夏布上雪白的鋪著一層蟣虱;床 上齷離齷齪,差不多些像了狗窩。
姜氏著惱,把那伺候的人著實罵了一頓,從新督了人掃地鋪床 ;又與陳師娘梳頭淨面,上下徹底換了衣裳;叫人倒了馬桶,房中點了幾枝安息香,明間裡又熏了些芸香蒼朮。
然後與陳師娘拜了壽,陪著用了酒飯,要辭回墳頭莊上。
又說伺候的人不知好歹,要接陳師娘同到莊上,便於照管。
叫人預先收拾回去,合晁梁說知,叫人掃括了臥室,差了佃戶進城抬轎,迎接陳師娘出莊,依舊得所。
光一陰一迅速,不覺將到三年。
一胡一 無翳一為晁夫人三年周忌,特來燒紙;二為梁片雲臨終言語,說叫把他的一肉一身丘在寺後的園內,等他的後身一自一己回來入土,如今晁梁明白是梁片雲的托化,原為報晁夫人的恩德轉生為子,今為晁夫人養生送死,三年服孝已完,又有了壯子,奉祀已不乏人,尚不急早回頭,重修正果,同上西天,尚一自一沉一淪 慾海,貪戀火坑,萬一迷了本來,怎生是好?且要晁梁住持本寺,一自一家年紀雖高,一精一力未衰,仍要雲遊天下名山,親觀勝景。
為此數事,所以專到山東武城縣內,先在真空寺舊居卓了錫;聞得住持說晁梁一自一從母親出喪之日,就在那裡廬墓,至今不曾進城,一胡一 無翳仍到他門上,果然冷落淒涼,不可名狀。
喚了個小廝,叫他引到廬墓的所在。
晁梁二人相見,不覺悲喜一交一 一馳,設齋款待,不必絮煩。
晁梁要送他到本莊彌陀庵宿歇,一胡一 無翳堅辭不去,要與晁梁同在那廬墓房內宿歇,可以朝夕談心。
於是一胡一 無翳將那梁片雲的往事,細細開陳,將那生死輪迴,從頭撥轉。
最動人處,說晁夫人身居天府,你若肯出家修行,同在天堂,仍是母子。
只這幾言,說得晁梁心花頓開,一點靈機,曄曄透露。
一胡一 無翳說得已往之事,晁梁俱能一一記憶,真似經歷過的一般。
只因陳師娘在堂,遵奉母命尚未全得始終,又不曾與兄晁源立得後嗣,墳上墓表、誥命、華表、碑碣尚未豎立,請寬限以待,只是不敢爽信。
過了半月,三月十五日,晁夫人三年忌辰,在墳上搭棚廠,請僧建脫服道場。
也集了無數的親友,都來勸晁梁從吉。
晁梁遵國制,不敢矯一情一。
醮事完畢,換了淡素的衣裳,墳上哭了個發昏致命,然後內外至親,各一自一勸了晁梁合姜氏進城。
陳師娘依舊同到家內。
晁梁挨門謝客,忙劫劫喚了石匠,完那墳上的工程。
卻說陳師娘年紀八十一歲,漸漸老病生來,將次不起。
當日晁梁做書房的所在,通著東街,晁梁叫人開出門去,要與陳師娘停柩舉喪。
陳師娘沉重,預先喚了他的子一女一諸人,都來看守。
斷氣之後,妝老的衣裳,附身的棺槨,陳家一戶人等的孝衣,靈前的孝幃孝帳,都是晁夫人在生之時備辦得十分全完,盛在一個欞子卷箱之內,安置樓上。
姜氏叫人抬將下來,眾人照分披掛。
他那兒子孫子合那賢良媳一婦一,恰像晁家當得這般一樣。
只有他的一女一兒,且不哭他的母親,只是哭晁夫人不止。
放了一七,晁家的親朋眷屬,都為晁家體面,集了人山人海的都來送喪。
葬完了,晁梁仍把這兒孫一婦一女一讓回家中,將陳師娘平日存下的衣裳,用過的鋪蓋,都盡數叫他們分去。
一個子,一個孫,一個媳一婦一,一個閨一女一,四個人面,倒有八個狗心,各人都一愛一便宜,算記要搶上分。
不曾打開箱櫃,四個人轟然撲在上面,你打我奪,你罵我爭,采扭結成一塊,聲震四鄰。
晁梁道:「脫不了是你至親四口,又無外人相爭,何用如此?你們盡數取將出來,從公配成四分,或是議定,或是拈鬮,豈不免了爭競?」
陳師娘的兒子說:「子承父業。
父母的物件,別人不應分去,一絲一縷,都該我一人獨得。」
那孫子說:「祖父的產業,傳與兒孫,有兒就有孫子。
奶奶生前,你不認得他姓張姓李,你糠窩窩也沒給他個吃。
他死後,你有甚麼臉分他的衣裳?我休說往年我來這裡看奶奶,那一遭是空著手來?年時我也使三個錢,買了個西瓜孝順奶奶,年下又使了兩個錢,買了兩個柿子。
你從來有個錢到奶奶口裡不曾?」
陳師娘的一女一兒又說:「您們好不識羞!娘的幾件衣裳,是你那一個做給他的呀?脫不過是晁大娘是晁二哥晁二嫂做的,你們有甚麼嘴臉分得去!我出嫁的一女一兒,無拘無束,其實應該都給了我去。」
晁梁道:「師姐這話也說不通,還是依我的均勻四分,拈鬮為妥。」
師姐道:「這四分就不公道。
他虧了就只一個老婆一個兒子哩,有十個老婆,十個兒,勻成二十分罷?就不都給我,也只該配成兩分。
從來說『父母的家當,兒一分,一女一一分』的。
依公道:我合俺哥平分,嫂子合侄兒在俺哥的分裡分給他。」
那媳一婦一道:「這話熏人,我只當狗臭屁!嫁出的一女一,潑在地裡的水,你分我的家當?你打聽打聽,有個李洪一嫂沒有?你趕的我極了,只怕我賢惠不將去,我拿了李洪一嫂的手段來!」那小姑兒說:「我沒聽見有甚麼李洪一嫂,我倒只聽見有個『劉二舅來吃辣面』是有的。」
你一言,我一語,爭競不了。
那侄兒照著他姑娘心口裡拾頭,四個人扭成一塊,打的披頭散髮。
晁梁道:「呀,呀!好沒要緊!我倒是取好,倒要叫我人命干連的!脫不了師娘也沒穿甚麼來,人所共知的。
這幾件破衣拉裳,都別要分,我叫人抬到師娘墳上,燒化給師娘去。」
叫人:「蓋上櫃,還抬上樓去!列位請行,要打要罵的,請到別處打罵去。
我從來沒經著這們等的,我害怕。」
那師哥道:「俺娘的衣裳,你做主不分,燒了罷?」
晁梁道:「我做的衣服,我就做的主。」
那師嫂道:「你做的衣裳,沒的俺婆婆是光著屁一股露著奶頭來的?我記的往你家來時,衣裳穿不了,青表藍裡梭布裌襖,藍梭布褲,接去的媳一婦一子還夾拉著來了,這渾深不是你晁家做的,你也做主燒了罷?俺婆婆在你家這們些年,替你家做老婆子支使,煮飯漿衣裳,縫聯納鞋底,你也給個工錢兒麼?」
晁梁道:「我也不合你說。
惹出你這話來了,還合你說甚麼話!我叫人把這幾件子衣服,抬到陳師哥家,憑你們怎麼分去,這可與我不相干了。」
那陳師姐一自一己跑到縣裡兵房內,叫了漢子,在晁家大門上等著,同到陳師哥家分衣裳不題。
那陳師嫂變了臉,要向日夾來的那個破襖,又要陳師娘穿來的那個破藍平機單褲。
晁梁察問說:「當日實有這件破襖,是媳一婦一子賭氣夾了來家,合陳師娘換下的一條破褲,都拆破做補襯使了。」
那師嫂甚麼肯罷,放刁撒潑,別著晁梁足足的賠了他一千「老黃邊」,才走散了,出門跟著那櫃衣裳,抬到陳家,也還爭奪打鬧。
因妹夫是縣裡的兵房,平日又是不肯讓人的善物,又有鄰舍家旁邊講議,一胡一 亂著不知怎樣的分了。
這般不義之物,況又不多,能得濟人甚事?不多兩日,穿的穿,當的當,仍是一精一空。
那兒子平素與一班扛夫賭一博 ,贏了,按著葫蘆摳子,問那扛夫照數的要錢;如輸了時,將那隨身帶的豬皮樣粗,像皮樣黑,狗髒樣臭那個丑屁一股准帳。
後來收了頭髮,出了一胡一 須,那扛夫不要了屁一股,也只要見錢。
一時間沒處弄錢還他,想得母親曾向晁梁賴得有錢一千,待要好好的問他母親要用,料得母親斷是不肯;待要算計偷盜,又不知那錢安放何處。
且住著三間房屋,母親又時刻不肯離他的臥房,無從下手。
就是著了手偷得來用,定然曉得是他,知道母親的心一性一,見了錢就合命一般的要緊,良心也不顧,天理也不怕,這等白賴來的錢,豈是叫他偷去就肯罷了的?左思右想,料得他的錢定是放在枕下,或是放在床 裡褥底,心生一個巧計,說那皮狐常是盜人家的錢物,人不敢言喘。
不免妝了一個皮狐,壓在他的身上,壓得他頭昏腦悶,腳困手酸,卻向他床 上搜簡銅錢。
又想那皮狐上去押人的時節,定是先把尾巴在人臉上一掃,覺有冰冷的嘴在人嘴上一侵;又說皮狐身上甚是一騷一氣。
他卻預先尋下一個狐尾,又把身上衣服,使那幾日前的陳尿浸透曬乾了,穿在身上。
他的母親久已不合老公同睡,每日都是獨寢。
他卻黑暗裡伏在他母親床 下,等他母親上床 睡倒,將已睡著,他卻悄悄的摸將出來,先把那狐尾在他娘的臉上一掃。
他娘在夢中,已是打了個寒噤。
趴在身上,四腳向上著力使氣,壓得他母親氣也不能出轉;又把一自一己的嘴凍冷如冰,向他母親嘴上佈了收氣。
他母親果然昏沉,不能動彈。
卻使兩隻手在那床 裡床 頭四下撈摸,絕沒一些影響。
他母親又在睡夢中著實掙歪。
只得跳下床 來,蹺蹄躡腳,往一自一己鋪上去了。
他母親方才掙醒,隔壁叫他醒來。
他故意假妝睡熟。
知道他母親必定說那被狐壓昧的事,醒來說道:「虧不盡得娘叫我醒來,被皮狐壓得好苦。
因娘叫得緊,才跳下走了。
上床 來,覺有冷物在臉上一掃,又把冰冷的嘴親在我的嘴上收氣。」
他娘道:「這不古怪!我也是這等被他壓了,所以叫你。
我還覺的在我床 上,遙地裡掏摸。
咱這房子當時乾淨,怎麼忽然有這個東西?我想這還不是甚麼成氣的狐仙,這也還是個賊皮狐,是知道我有千錢待要偷我的。
不想我那錢白日黑夜纏在我那腰裡,掏摸不著。
只說在你身邊,故此又去押你。」
兒子說:「真是如此,虧了不曾被他偷去。
今夜務要仔細。」
晚間臨睡,那兒子依舊妝了皮狐,又使尾巴掃臉,冷嘴侵唇,壓在身上。
伸進手去在被裡亂摸,摸得那錢在他母親腰裡圍著,錢繩又壯,極力拉扯不斷,不能上去,又不能褪將下來。
正無可奈何,他母親還道是當真的皮狐,使氣力叫兒子起來相救,啕干了喉嚨,那得答應。
想起床 頭有剪刀一把,拿在手中,盡氣力一戳。
只聽的「噯呦」了一聲,在床 上跌了一陣,就不動了。
摸了一把,滿手血腥。
赤著身起來,吹火點燈照見,那是甚麼皮狐,卻是他親生公子。
剪刀不當不正,剛剛的戳在氣嗓之中,流了一床 鮮血,四肢挺在床 中。
慌了手腳,守到天明,尋了老公回家,說此緣故。
夫妻彼此埋怨了一場,使那一千錢,用了四百,買了一口薄皮棺材,裝在裡面,扛抬埋葬,把一千錢攪纏得一文不剩,搭上了一個大兒。
這真是:
萬事勸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
誰說天爺沒有眼,能為人間報不平!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