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十二回 李觀察巡行收狀 褚推官執法翻招
太平時,國運盛。
天地清,時令正。
風雨調,氛淨。
文官廉,武將勁。
吏不貪,民少病。
黜奸邪,舉德行。
士亨修,臣諫諍。
杜苞苴,絕奔競。
塞居間,嚴借倩。
惡人藏,善者慶。
剪強梁,剔豪橫。
起一春一台,平陷阱。
此等官,真可敬。
社稷主,斯民命。
豈龔黃?真孔孟。
峴山碑,甘棠頌。
罄山筠,書德政。
告皇天,祝神聖。
進勳階,繁子姓。
世樞衡,代揆柄。
萬斯年,永無竟。
卻說那正統爺原是個有道的聖人,旰食宵衣,勵一精一圖治,何難措置太平?外面況且有了於忠肅這樣巡撫,裡面那三楊閣老,都是賢相;又有一個聖德的太后。
這恰似千載奇逢的一般!只是當不起一個內官王振擅權作惡,挫折的那些內外百官,那一個不一奴一顏婢膝的,把那士氣喪盡!雖是這等說,那被他劫得動的,畢竟不是那剛硬的氣骨,就如那「銀樣蠟槍頭」一般,非不明晃晃的也好看,若遇著硬去處,略略觸他觸兒,不覺就拳成一塊了。
你看那金剛鑽這樣一件小小的東西,憑他什麼硬物,鑽得颼颼的響。
那時山東東昌府有一個臨清道,是個按察司僉事官銜,姓李,名純治,河南中牟縣人,庚辰進士。
初任做知縣的時節,遇著那好百姓便一愛一如兒子一般;有那等守學規有道理的秀才,敬如師友一般;若是那一樣歪秀才、頑百姓,他卻也不肯松饒輕放。
鄉宦中有為地方公事興利除害的,坐在寅賓館內與他終日講論也不覺倦怠。
若是鄉宦的子弟族親,家人夥計,倚了本官的勢力,外面生事作惡的,休想他看些體面,寬容過去罷了。
又有來通書啟,說分上的,他卻絕沒有成心,只當是沒有分上的一般,是的還他個是,非的還他個非。
就是把那個有不是的人盡法處了,那人也是甘心不怨的。
他又不論甚麼「二六」「三八」的告期,也不避什麼准多准少的小節,有狀就准,准了就在原狀上批了,一交一 一付原告一自一拘,也不掛號比件。
有肯私下和了的,連狀也不須來繳,話也不消來回;有那不肯和息,必定要來見官的,也不論甚麼早堂晚堂,也不論甚麼投文掛起數,也不拘在衙門,在公所,在酒席上,隨到隨審。
該勸解的,用言語與他們剖斷一番;有十分理屈的,酌量打他幾下,又不問罪,又不罰紙,當時趕了出去。
但是那京邊起存的錢糧明白每兩要三分火耗。
他說道:「一個縣官一自一己要吃用,要一交一 一際上司,要取無礙官銀,過往上司使客要下程小飯。
我若把你們縣裡的銀子拿到家裡買田起屋,這樣柳盜跖的事,我決不做他。
你若要我賣了一自一己的地,變了一自一己的產,拿來使在你縣裡,我卻不做這樣陳仲子的勾當。」
他衙內一衣 食費用卻又甚是儉省。
不要說是地方上的物力過於暴殄,所得些火耗,除了公費,用不盡的,揀那民間至賤賣不出去的糧食,買米上倉,等那青黃不節的時節,有那窮百姓來借的,都借了與他。
那縣裡民間俗規:借取糧食,俱是十分行利,官借卻只要五分。
有那借了果然還不起的,又有死了的,通融折算將來,也實有三分利息。
不上二三年,積得那倉裡真是陳陳相因,作每月贖谷,給孤貧,給囚糧,助貧窮冠婚喪祭,都在這裡邊取用。
大略他行的美政不止於此,就生出一百副口來也說不盡。
難道撇了正傳,只管說這個不成?
這樣一個知縣,其實教他進兩衙門裡邊,斷然是替朝廷興得利,除得害,拿定是個朝一陽一鳴鳳。
但這等倔強的人,那個肯教他做科道?一堂和尚,叫你這個俗人在裡邊咬群!但又是個甲科,又不好擠他下水,只得升了他個禮部主事,印了腳步行去,升了郎中。
據了他的學識,與他個學道,綽綽然做得過去,卻不肯把學道與他,偏與他一個巡道。
五年的部俸,連個少參也不肯把與,單單與了僉憲。
這東昌巡道衙門住紮臨清。
因臨清是馬頭所在,有那班油光水滑的光棍,真是天高皇帝遠,曉得怕些甚麼,奸盜豪橫,無日無天。
兼那勢宦強梁,欺暴孤弱,那善良也甚是難過的緊。
一自一從他到了任,穿了豸服,束了花銀帶,拖了印綬,冷鐵了面孔,說什麼是張綱!又什麼是一溫一 造!倒恰似包龍圖一般。
出了告示,再三勸人一自一新。
只除了歇案的人命強盜,其外雜犯,在他到任以前的,俱免追論;但他到任以後,再有武斷暴橫的,十個倒有九個不得漏網。
那一個漏網的畢竟是惡還不甚。
他又不時戴了頂巾,騎了匹騾子,跟了一兩個人,在那巡屬十八州縣裡邊不歇的私行,制伏得那些州縣也不敢十分放肆。
那武城大尹,一來恃了甲科,二來也是死期將到,作的惡一日狠如一日。
這巡道來稽察他,也一日密如一日了。
那一日,聞得那大尹死了,恐怕那些虎狼衙役都逃散了,不發牌,也不發飛票,三不知,帶了二三十名兵快,巡到武城縣來,也不進察院,一直徑進縣堂上坐下,擊了三下堂鼓。
那些六房衙役漸漸齊攏來。
要出卯簿,逐項點了一遍,不相干的人,點過,叫他在東邊站;有話說的,叫他在西邊站。
也多有不到的,將那沒有過犯的也不叫來銷卯,便即罷了。
揀那有話說不到的,差兵快同捕衙番役立刻擒來,分別各重責四五十板不等。
那伍小川、邵次湖躲得最是嚴密。
但這巡道法度嚴的緊,誰敢拿一性一命去做人一情一?不一時,也都拿到了。
每人也是五十,一交一 一付捕官,發下牢固監候,聽另牌提審,不許死,又不許放鬆。
把那東邊站的教誨了一番,發放開去,然後回了察院,出了一大張告示:
分巡兵備道為剪除衙虎、以洩民恨事:照得武城縣官貪贓亂台,峻罰虐民,人怨已深,神恫既極。
半道已經揭板兩台,正在參究;不謂惡貫滿盈,天殛其魄。
雖豺狼已死,而假威煽惡之群凶,法當鋤剪。
除已經本道面拿監禁外,所有被其荼毒之家,據實赴道陳告。
既死之灰,斷不使其復灼;在柙之虎,無須慮其反噬,以失報復之機,甘抱終身之辱。
特示。
那告狀的,挨挨擠擠,不下數百餘張。
那計巴拉也寫了一張格眼,隨了牌進去,將狀沓在桌上,走到丹墀下聽候點名。
那巡道看計巴拉的狀上寫道:
告狀人計奇策,年三十五歲,東昌府武城縣人。
告為人命事:策妹幼嫁晁源為妻,聽信娼妾珍哥合謀誣捏奸一情一,將妹立一逼一自一縊。
虎役伍聖道、邵強仁過付枉贓銀七百餘兩,黃金六十兩,買免珍哥不令出官,妹命無抵;紅票證。
乞親提審,或批理刑褚青天究解。
上告計開被告:珍哥、晁源、小夏景、伍聖道、邵強仁、小柳青。
干證:高氏、海會、郭姑子。
巡道看完了狀,問道:「這七百兩銀子,六十兩金子,是過付與誰?」
計巴拉道:「小的也不知過付與誰。
只有他親筆稟帖硃筆為證。」
遞上與巡道看。
巡道看說:「那七百兩銀子有甚憑據?」
計巴拉道:「在那朱票日子底下暗有腳線。」
巡道照見了「五百」二字。
巡道沉吟了一會,點頭道:「你狀上如何說是七百?」
計巴拉道:「這五百是過送的,那二百是伍小川、邵次湖背工。」
巡道歎息了兩聲,說:「什麼!有這樣事!」又問:「你那妹子一定奸一情一是真不然,因甚一自一縊?」
計巴拉道:「若在妹子奸一情一是實,死有餘辜,因甚行這般重賄買求?小的告做證見的海會是個連毛的道姑,郭姑子是尼姑,常在妹子家走動。
珍哥誣說那海會是道士,郭姑子是和尚,說妹子與和尚道士通姦,迫勒妹夫晁源一逼一妹子一自一盡了。」
巡道吩咐在刑廳伺候。
次日,將狀批一發下去。
計巴拉往東昌刑廳遞了投狀。
刑廳姓褚,四川人,新科進士,甚是少年,又是一個強項好官,盡可與那巡道做得副手。
看了投詞,問了些話,大略與巡道問得相似,計巴拉也就似回巡道的話一般回了。
刑廳分付,叫:「不必回去。
我速替你結詞。」
差人下武城縣守提一干人犯,務拿珍哥出官。
狀上有名犯證不許漏脫一名。
那時武城縣署官還不曾來到,仰那署捕的倉官依限發人。
縣廳的差人到了晁源的家裡,不說是去拿他的,只說是計都父子上紙價,尋他不著,有人說在宅上躲藏,故來尋訪,將晁源哄出廳上,一面三四個胖壯婆娘,又有五六個差人,走將進來。
晁源不由得嚇了一跳。
那三四個婆娘,狼虎般跑到後面,揀得穿得齊整生得標緻的,料得定是珍哥,上前架住,推了出來。
珍哥一自一從計氏附在身上采拔了那一頓,終日淹頭搭腦,甚不旺相,又著了這一驚,真是三魂去了兩魄,就是那些媳一婦一子丫頭們也都唬的沒了魂。
晁源說:「你們明白說與我知道,這卻是為何?」
那先進去的兩個差人說:「這是刑廳褚爺奉巡道老爺的狀,要請相公合相公娘子相會一面。
深宅大院的相公不肯出來,我們卻向何處尋得?所以不得不這樣請。
這是我們做差人的沒奈何處,相公不要怪我們。
男子人也不敢近前衝撞娘子,所以叫我們各人的妻室來服事娘子出來。」
那珍哥不曉得什麼,只道還是前日這樣結局,雖是有幾分害怕,也還不甚。
只是晁源聽得說是巡道狀,又批了刑廳這個古怪的人,心裡想道:「這遭卻不好了!憑他甚麼天大的官司,只是容人使得銀子的去處,怕他則甚!這兩個喬人,銀子進不去,分上又壓不倒,命是償不成,人是要死半截的了!」一面叫後邊速備酒相待。
珍哥被那四五個婆娘伴在廳內西裡間坐的。
差人取出票來看了,上面還是小夏景、小柳青一干一婦一人,著落晁源身上要。
晁源道:「這都是幾個丫頭閤家人媳一婦一,見在家裡,行時一同起身就是。」
差人道:「褚爺的法度甚嚴,我們也不敢領飯,倒是早些起身,好趕明早廳裡投文。」
晁源道:「既與人打官司,難道不收拾個鋪蓋,不刷括個路費?沒的列位們都帶著鍋走哩!」差人道:「若是如此,相公叫人快收拾你一自一己行李便是,我們倒不消費心。
褚爺是什麼法度!難道我們敢受一文錢不成?」
說話中間,只見又有六七個差人喚了高氏、海會、郭姑子到了。
高氏進得門,喝叫道:「俺的爺爺!俺的祖宗!叫你拖累殺俺了!這是俺合鄉宦做鄰舍受看顧哩!」晁大捨道:「高四嫂,你千萬受些委曲,我一自一有補報,只是臨了教你老人家足了心,喜歡個夠。
你是百般別拿出那一一寵一 一性一兒來。
就是這二位師父,我也不肯叫他做賠面斤的廚子。」
高四嫂道:「縣裡沒有官,一定是四衙裡審,咱去早些審了回來,我還要往莊上看看打穀哩!」差人說:「四衙審倒好了,這是巡道的狀,批刑廳審,咱還要府裡走一遭哩。」
高四嫂道:「這成不得!我當是四衙裡,跟著您走走罷了;這來回百十里地,我去不成!」往外就走。
那差人就往外趕。
晁大捨道:「待我去央他,你休要趕。」
向前說道:「好四嫂!你倒強似別人,這官司全仗賴你老人家哩!這百十里地有甚麼遠?四嫂待騎頭口,咱家有馬有騾,揀穩的四嫂騎,叫人牽著。
若四嫂怕見騎頭口,咱家裡放著轎車,再不坐了抬的轎。
脫不了珍哥也去哩,又有一女一人們服侍你老人家。
我叫人送過幾弔錢去,鄉里打發工錢,我分外另送四嫂兩匹絲綢,十匹梭布,三十兩銀子,如今就先送過去。」
誰知「清酒紅人面,白財動人心」,一頓奉承,一頓響許,把一個燥鐵般高四嫂,不覺濕淥淥的軟了半截,說:「你許下這些東西,我去走一遭,我卻還是前日那幾句話;你要叫我另做活,我卻不會另做!」晁源道:「脫不了這也都是實一情一。
難道當真的誰打殺他來?」
好勸歹勸,把高四嫂勸的回來。
搬上酒飯來,大家吃了,叫人往莊上打點一班人騎的頭口,札括兩輛騾車,裝載珍哥高四嫂並那些一婦一女一,並吃用的米面鋪陳等物。
又到對門請禹明吾來作了保,放晁大捨到後面收拾路費行李。
又收拾禮出來謝那差人、捕衙眾人,共三十兩。
那四個婆娘,每人四兩;刑廳兩個差人,晁源一自一己是八十兩;又與高四嫂、海會、郭姑子每人出了五兩,共十五兩。
許那高四嫂的東西也一分不少,都悄地的送了。
央禹明吾轉說,若肯把珍哥免了,不出見官,一情一願再出一百兩銀子相謝。
那兩個廳差說道:「禹師傅,你與我們是上下表裡衙門,你說,我們豈有不依的?況晁相公待我們也盡成了禮,不算薄待;況且一百兩銀子,我們每人分了五十,豈不快活?但褚爺注意要這個人,我們就拚了死,枉耽了罪過,這珍哥終是躲不過的,倒是叫他出去走一遭罷了。
我們既得了晁相公這般厚惠,難道還有甚麼難為不成?」
說著,也就夜了。
晁大捨叫人收拾了床 鋪,預備那些差人宿歇。
因差人不肯放珍哥後邊去,也在裡間裡同那些婆娘同睡。
晁源有個胞妹,嫁與一個尹鄉宦孫子。
原先也有百萬家產,只因公公死了,不夠四五年間,三四兄弟破蕩得無片瓦根椽。
晁大捨把他尹妹夫的產業,使得一半價錢,且又七准八折,買了個罄淨,因他窮了,待那個妹子也甚無一情一意。
如今要到府裡去問官司,那得再有個人與他看家?只得接了妹子回家管顧。
次早,一干大眾起身,先差了兩個家人去府城裡尋揀寬闊下處。
行到半路,吃了中飯,餵了頭口。
又行了半日,那日將落山的時節,進了城到下處。
那伍小川、邵次湖也都使門板抬了,也同一處安下。
晁源也都一樣照管他。
次早,各人吃早飯,換了衣裳,預備投文。
探事的來說:「刑廳發了二梆。」
一干人都到了廳前伺候。
不多時,那褚四府升堂,晁大捨這一起人跟了投文牌進去。
原差投了批文,逐名點過,一個也不少。
點到珍哥跟前,直堂吏叫道:「珍哥。」
那珍哥應了一聲,真是:
洞簫飛越,遠磬悠揚。
依依弱柳迎風,還是扮崔鶯的態度;怯怯嬌花著露,渾如妝卓氏的丰神。
烏帕罩一朵芙蓉,翠袖籠兩株雪藕。
真是我見猶憐,未免心猿意馬。
不識司空慣否?恐為煮鶴焚琴。
那刑廳看了一眼,分付晚堂聽審。
晁大捨一干人犯仍一自一回了下處;仍托了兩個廳差,拿了銀子,打點合衙門的人役。
那兩個人雖是打許多夾帳,也還打發得那些眾人歡喜。
雖不是在武城縣裡,問的時節,著實有人奉承,卻也不曾失了體面。
四府坐了堂,喚進第一起去,卻也是吊死人命,奉道詳駁來問的:原是一個寡一婦一婆婆,有五十年紀,白白胖胖的個婆娘,養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後生,把些家事大半都貼與了他,還恐那後生嫌憎他老,怕拿他不住,狠命要把一個兒一婦一牽上與他。
那兒一婦一原是舊族人家一女一兒,思量從了婆,辱了一自一己的身;違了婆婆,那個一婬婦一又十分兇惡得緊,只得一索吊死了。
那娘家沒用,倒也含忍罷了,那些街坊不憤,報了鄉約,布了地方,呈到縣裡。
縣官糊糊塗塗的罰了許多東西,問了許多罪,盡把本來面目抹殺過了。
卻被巡道私行訪知了備細,發了刑廳,把一干人犯逐個隔別了研審,把那骨髓裡邊的事都問出來了,把那一婬婦一打了四十大鴛鴦板子、一夾棍、二百槓子,問成了抵償,拖將出來。
第二起就是晁源。
四府也不喚證見,也不喚原告,頭一個就把晁源叫將上來,問道:「計氏是你什麼人?」
晁源說:「是監生的妻。」
又問:「珍哥是你什麼人?」
說:「是監生的妾。」
問說:「原是誰家一女一子。」
回說:「是施家的一女一子。」
問說:「那不像良家一女一子?」
回說:「不敢瞞宗師老爺,原是娼一婦一。」
問說:「那計氏是怎麼死的?」
回說:「是吊死的。」
問說:「因甚吊死?」
回說:「監生因去年帶了妾到父親任上,住到今年四月方回。」
問說:「你如何不同妻去,卻同妾去?」
回說:「因妻有病,不曾同行。」
問說:「妻既有病,怎麼不留妾在家裡服侍他?」
回說:「因父親差人來接,所以只得同妾去了。」
四府說:「不來接兒一婦一,卻接了兒子的小去,也是渾帳老兒!你再接了說!」回道:「一自一監生不在家,有一個師姑叫是海會,一個尼姑郭氏,都來監生家裡走動。
監生同妾回了家,六月初六日,這兩個姑子又從計氏後邊出來。
監生的妾乍撞見了,誤認了是道士和尚,說怎可青天白日從後面出來。
監生也就誤信了,不免說了他幾句。
他一自一己抱愧,不料一自一己吊死。」
問說:「既不是和尚道士,卻因甚原故抱愧?那姑子來家,你那妾豈不看見,直待他出去,才誤認了是和尚道士?」
回說:「計氏另在後邊居住。」
問說:「你在那裡?」
回說:「監生也在前面。」
又叫小夏景上來,問:「你喚那珍哥叫甚麼?」
回說:「叫姨。」
問說:「你那姨見了和尚道士是怎麼說話?」
夏景道:「沒說甚麼,只說一個道士一個和尚出去了,再沒說別的。」
問說:「你那主人公說甚麼?」
回說:「甚麼是主人公?」
問說:「你叫那晁源是甚麼?」
回說:「叫爺。」
問說:「你那爺說甚麼話?」
回說:「爺也沒說甚麼,只說,那裡的和尚道士敢來到這裡。」
問說:「你喚那計氏是奶奶麼?」
回說:「是,叫奶奶。」
問說:「你奶奶說甚麼?」
回說:「奶奶拿著刀子要合俺爺合俺姨對命,在大門上怪罵的。」
問說:「怎麼樣罵?」
回說:「賊忘八!賊一婬婦一!我礙著你做甚麼來,你要擠排殺我!」問說:「他罵的時候,你爺合你的姨都在那裡?」
回說:「俺爺在二門裡躲著往外看,俺姨躲在家裡頂著門。」
問說:「你奶奶吊死在那裡?」
回說:「吊在俺爺合俺姨的門上。」
又喚小柳青,又似一般的問了,回說的也大約相似。
問說:「那珍哥說是和尚道士,還有許多難為那計氏去處,你卻如何不說?你說的俱與小夏景說的不同。
拿夾棍上來!」兩邊皂隸齊聲吆喝討夾棍。
那禁子拿了一副大粗的夾棍,向月台震天的一聲響,丟在地下。
兩邊的皂隸就要拿他下去。
柳青忙說道:「我實說就是,別要夾我罷!」四府叫:「且住!等他說來。
若再不實說,著實夾!」回說:「那一日是六月六,正晌午,珍姨看著俺們吊上繩曬衣裳。
小青梅領著一個姑子,從俺奶奶後頭出來。」
問說:「誰是小青梅?兩個姑子,如何只說一個?」
回說:「小青梅不是一個。」
問說:「姑子怎是小青梅?」
回說:「他原是小青梅,後來做了姑子。」
問說:「原是誰家小青梅?」
回說:「是東門裡頭劉奶奶家的。」
叫晁源問說:「那一個姑子是小青梅?」
回話:「海會就是。」
叫:「說下邊去。」
那小柳青再接著說來,說道:「青梅頭裡走,那個姑子後頭跟著。
俺珍姨看見,怪吆喝的說:『好鄉宦人家!好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大白日赤天晌午,肥頭大耳朵的道士,白胖壯實的和尚,一個個從屋裡去來!俺雖是沒根基,登檯子,養漢接客,俺只揀著象模樣人接;像這臭牛鼻子臭禿驢,俺就一萬年沒漢子,俺也不要他!』正嚷著,俺爺從亭子上來。
俺姨指著俺爺的臉罵了一頓臭忘八,臭龜子;還說:『怎麼得那老娘娘子在家,叫他看看好清門靜戶的根基媳一婦一才好!』俺爺說:『真個麼?大赤天晌午的,什麼和尚道士敢進來出去的不避人!』俺姨說:『你看昏君忘八!難道只我見來!這些人誰沒看見!』俺爺叫了看門的來,問:『你為什麼放進和尚道士來?』他說:『那是和尚道士!是劉家小青梅和個姑子出去了。
』俺爺問:『那個姑子是誰?你可認的麼?』他說:『那個姑子,我不認得。
』俺爺說:『你既不認他,怎便知是個姑子?』他說:『沒的小青梅好合個和尚走麼?』俺爺說:『小青梅這一奴一才慣替一人家做牽頭,一情一管是個和尚妝就姑子來家!』跳了兩跳,說:『我這忘八當不成!快去叫了計老頭子來,休了罷!』待了不多一會,俺計老爺合計舅都來外頭。
不知說的是甚麼,我沒聽見。
待了一會,俺計老爺合俺計舅從後出來。
又待了一會,俺奶奶就拿著一把刀子罵到前面來了。」
問說:「怎麼樣的罵?」
回說:「罵道:『賊一婬婦一!昏忘八!姑子又不是從我手招了來的,一起在你家裡走動,誰不認的?你說我養道士,養和尚,赤天大晌午,既是和尚道士打你門口走過,你不該把那和尚道士一手扯住,我憑著你殺,我也沒的說!你既是把和尚道士放去了,我就真個養了和尚道士,你也說不響了!你叫了俺爹合我的哥來,要休我回去!忘八!一婬婦一!你出來!同著街坊鄰舍合你講理,得個明白,我拿了休書就走!』」問說:「罵的時節,你爺在那裡來?」
回說:「俺爺閃在二門裡邊聽。」
問說:「你姨在那裡?」
回說:「俺姨頂著門,家裡躲著。」
問說:「你奶奶罵了一會,怎麼就罷了?」
回說:「是對門子老高婆子勸的進去了。
明日,還隔了一日,到黑夜,不知多咱就吊殺在俺姨那門上。
清早小夏景起去開門看見,嚇得死過去半日才醒過來。」
說:「過去一邊。」
又叫高氏。
那高氏走到公案前,拜了兩拜。
皂隸一頓亂喊,叫他跪下了。
問了前後的話,一句句都與前日縣裡說得相同。
又喚海會、郭姑子,問說:「你是幾時往計氏家去?」
回說:「是六月初六日。」
問說:「你往他家做甚?」
青梅說:「這是俺的姑舅親,從來走動的。」
問說:「那珍哥認得你麼?」
青梅道:「他怎麼不認得!」問說:「這郭姑子也是親麼?」
回說:「不是。
初從北直景州來,方才來了一年。」
叫晁源,問說:「你認得這兩個姑子麼?」
回說:「止認得海會,不認得那郭姑子。」
問說:「海會你既已認識的,那一個你還不認得他是姑子,你怎便輕信他是和尚?輕聽了妾的話,就要休妻?」
回話:「乍聞說是和尚,心實不平。
後來曉得實是個姑子,也就罷了。
監生的妻素原一性一氣不好,一自一己不容,所以吊死。」
問說:「這是實一情一。
惟其曉得他一性一氣不好,故將此等穢言加之,好教他一自一盡。
計倒也好,只是枉了人命!這計氏的命要你與珍哥兩個人與他償!」
叫珍哥上來,問說:「你那日看見從計氏後邊出來的,果然是和尚道士麼?」
回說:「只見一個雄赳赳的人,戴了唐巾,穿了道袍,又一個大身材白胖的光頭,打我門前走過,一時誤認了是和尚、道士,後來方曉得是兩個姑子。」
問說:「你既然還認不真,卻怎便說道鄉宦人家,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又說是赤天晌午,肥大的和尚道士陣陣從屋裡出來?你一自一說登檯子,沒根基,要接好客,不接和尚道士,你又罵晁源是烏龜忘八。
你一面誣執主母奸一情一,一面又唆一激一家主;這雖是借了別人的劍殺人,這造謀下手都是你!」回說:「我只說了這幾句話,誰知晁源就喚了他的爹來,要休他回去;又誰料他一自一己就吊死了?他來前邊嚷罵,我還把門關上,頂了,頭也沒敢探探,這干我甚事?」
問說:「你說得和尚道士從他屋裡出來是鑿鑿有據的,那晁源豈得不信?你既說得真,晁源又信得實,那計氏不得不死了。
你說計氏出來前邊嚷罵,你卻關門躲避了,這即如把那毒一藥與人吃了,那個服毒的人已是在那裡滾跌了,你這個下毒的人還去打他不成?那服毒的人一自一然是死的了。
這計氏的命定要你償,一萬個口也說不去!」
叫計奇策上來,說:「這已是叫珍哥抵償你妹子的命了。
你狀上說伍聖道兩個過付枉贓,有甚紅票?取上來看。」
計奇策將原票並那發落的票遞將上來。
四府看了票,道:「怎麼這一干人也不分原告被告,也不分干證牽連,一概都罰這許多東西?都完過了不曾?」
回說:「都完過了。
上面都有銷訖的印子。」
問說:「計都是誰?」
回說:「是小的父親。」
問說:「你兩個的紙價怎還不完?」
回說:「妹子有幾畝妝奩地,斷了回來,指望賣出上官。
晁源不肯退出,差人也不去催他,故意要凌辱小的,每日上門打罵,屢次要拿出一婦一女一去監比。」
又看那稟帖,問道:「怎麼這稟帖上硃筆卻寫換金子話?卻是何說?」
計奇策道:「那朱判的日子下面還有『五百』二字,翻面就照出來了。
是嫌五百銀子少,又添這六十兩金子。」
問說:「你狀上是七百兩,這卻是五百,那二百有甚憑據?」
回說:「這五百是過付的,那二百是伍小川、邵次湖兩人的偏手,不在稟帖上。」
四府說:「這就是了。
他沒有肯做干倒包的禮,少了依也不依。
但這個票與這稟帖卻如何到得你手裡?」
回說:「伍聖道來催小的紙價,說別人的都納完了,止有小的父子兩人未完。
因取票與看,收入,卻不放在靴內,放在空處了,小的所以拾得。
還有這一牌夾哩。」
四府都取上去看了,內中倒有四五十張發落票,通共不下萬金。
四府點了點頭,歎息道:「這等一個強盜在地方,怎得那百姓不徹骨窮去,地方不盜賊蜂起哩!」將牌夾收在上面,也就不發下來。
又叫伍聖道、邵次湖。
有兩個人把兩個背了上去。
問說:「你換的金子一交一 一了不曾?你那七百兩銀子一交一 一到那裡去了?」
回說:「不知換甚麼金子,又不知是甚麼七百兩。」
刑廳將他那稟帖遞將下去,問說:「這是你兩個那一個寫的?」
兩個睜了眼,彼此相看,回不出話來,只是磕頭。
四府問說:「這稟帖日子底下的五百兩罷了;那其外的二百兩,是你幾個分?」
回說:「並不曾有其外的二百兩。」
四府問道:「前日巡道老爺曾打你的腳來不曾?」
回說:「打了五十大板,不曾打腳。」
四府道:「這等,腳也還得夾一夾。
拿夾棍上來!」一齊兩副夾棍,將這伍小川、邵次湖夾起。
又說:「也還每人敲兩一棒一方好!」又每人敲了二百,放起來。
一干人犯都取了供。
珍哥絞罪;晁源有力徒罪;伍聖道、邵強仁無力徒罪;海會、郭姑子贖杖;餘人免供帶出,領文解道。
又說:「晁源、珍哥本還該夾打一頓,留著與道爺行法罷。」
一一一交一 一付了原差。
這晁大捨與珍哥,這才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早晚應須報,難逃孽鏡台。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