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九十八回 周相公勸人為善 薛素姐假意乞憐
人家撞著不賢妻,是彼今生造化低。
屎去澆頭真異樣,火來燒背最蹺蹊。
他逐他離他一自一做,我攛我掇我休題。
不是周生攔得甚,薛姬解出錦一江一 西。
狄希陳在家將養火創,足足待了四十多日,不曾出來供職。
一日,創好銷假,軍廳老一胡一 、糧廳老童,都只說了幾句閒話而已。
刑廳老吳取笑道:「前日我再三叫你小心迴避,你卻不聽我的好言。
前日閒話,堂翁說老嫂姓薛,我說:老嫂原初姓薛,後來改了姓潘,使的好一棒一椎;後來嫌一棒一椎不利害,又改了姓諸葛,慣使火攻。
堂翁嗔仁兄伍濃不濟,專常被老嫂打的出不來,不成個人品,叫小弟和他都開壞了仁兄的考語,叫仁兄家裡冠帶閒住去。
我說:『堂翁只管開他的劣考。
我也不許他說我的頭禿,我也不敢笑他的眼瞎。
』他如今既合孔明認了一家,這利害不當耍的。
你要是不萬分謹慎,只怕再一次做『籐甲軍』不難。」
狄希陳道:「這事老大人一自一己曉得罷了,以後還望老大人與經歷遮護。」
吳推官道:「你這就是不濟。
咱這們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有本事怕老婆,沒本事認著麼?」
狄希陳道:「堂上老大人既有這話,只怕當真開了劣考,這就辜負了老大人幾年培植的功夫。」
吳推官道:「堂翁是不藏一性一的人。
你上去銷假,他當面一定就有話說。
我刑廳是根本之地,我不先開劣考,他也不好異同得的。」
堂上報了二梆,狄希陳謝了茶,辭別而出。
不多一會,太守上堂,狄經歷過去銷假。
行完了禮,太守下了地屏,對狄希陳問道:「脊背上的火創都已盡愈了麼?世間怎得生這般惡畜!你做男子的,在父母跟前,也還要『大杖則走』,怎麼袖了手,憑他這般炮烙?」
狄希陳道:「那日經歷已經穿完了衣服,不曾防備,遂被他的毒手。」
太守道:「如此毒物,你守在跟前,這真是伴虎眠一般。
天下沒有這等惡一婦一尚可姑容之理!你補一張呈來,我與你斷離了他去,遞解了回家,與你除了這害,你心下何如?」
狄希陳稟道:「這是老大人可憐經歷之意,叫經歷還可苟延一性一命。
只是經歷後日官滿還鄉,他仇恨愈深,經歷便就吃受不起。」
太守道:「他若是你的妻,他便奈何得你;我替你斷離了他去,他與你是路人了,你還怕他做甚!」狄經歷道:「雖不與他做夫妻,卻也合他同鄉井。
他朝夕來以強凌弱,經歷便也吃受不起。」
太守道:「一個漢子,怕得老婆如虎一般,那裡還成世界!快補呈來,不必過慮!」太守雖然分付得甚嚴,狄希陳並不曾敢爽俐答應。
太守料得他必然變卦,差了一個直堂書辦,押了狄經歷,勒限補呈,呈完,不拘時候,傳進衙內。
狄希陳央了書辦稍緩片時,「容我退進私衙,再為商議。」
書辦應允,暫時且退。
狄希陳將太守所說言語,分付補呈,要將素姐斷離的事體悄悄與寄姐說知。
寄姐道:「若果能把他離斷開去,這倒也天清地寧,太平有象。
只怕斷離的不伶不俐,越發中了深恨。
『放虎歸山』,沒有不傷人性命的理;又你見做著官,把個老婆拿出官去,當官斷離,體面也大不好看。
我這也不好主的,你一自一己拿主意,或是與周相公商量。
可行則行,可止則止,不可冒失。
我昨日又打聽出一件事來,還沒得向你告訴,卻也不知是真是假。
說咱來了以後,呂祥到了家,合他過了舌,他就合呂祥來趕咱。
趕到淮安沒趕上,往河神廟裡許願心咒咱,叫河神拿著。
通說呂祥得空子,拐著行李合騾跑了;他流落在淮安,住到冬底下才往家去。
又往縣裡首著咱造反,往四川來調兵。
縣裡叫的兩鄰鄉約審的虛了,拶了一拶,攛了一百攛,把他一個兄弟打了三十板,枷號了一個月。
我也還信不及,叫我留心看他,那十個指頭,可不都是活泛泛的黑疤!」狄希陳道:「越發做這樣的事!你是聽的誰說?」
寄姐道:「再有誰呀?是跟他來的那小廝合他們說的。」
狄希陳出到書房背靜去處,叫了張樸茂、伊留雷、小選子問他那話,他們學那小濃袋的言語,與寄姐所說,句句相同。
狄希陳回復了寄姐說道:「真有此事。
我又復問了他們一番。」
也留心看素姐的手指。
素姐伶俐,爽俐把兩隻手望著狄希陳眼上一汝,說:「你看我那手待怎麼?我這是長凍瘡的疤痕,沒的是誰拶我來?一個家大眼小眼的看呢?」
狄希陳也沒言語,悄悄合寄姐說道:「罷,罷!咱也顧不得後來仇恨,也顧不的眼下體面。
既是堂上有這們個好心,趁著這機會,叫他給咱除了這害罷!」快叫人請了周相公來,合他說了太守的言語,又告訟了他乍聽的新奇,說:「太守見今差了書辦,立一逼一著等候呈子,如今特央周相公起稿。」
周相公說的話也甚多,寫不了這些煩言碎語,大約與寄姐說的相同。
又說:「這要斷離的呈稿,我是必然不肯做的。
天下第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是與人寫休書,寫退婚文約,合那拆散人家的事一情一。
「敝鄉有一個孫舉人,在興善寺讀書。
一日,住持的和尚有伽藍托夢說:『孫尚書在寺讀書,早晚在我殿前行,我們無處迴避,你可在我們殿前壘一座照壁,我們可以方便。
』住持起初還也不信,後來一連夢了幾次,住持不敢怠惰,買了磚灰,建了影壁。
孫舉人問知所以,甚是喜歡,便以尚書一自一任,隨就歪憋起來。
「一日,住持和尚又夢見伽藍說道:『你把我殿前的照壁拆去不用,孫舉人攛掇他的同窗休了媳一婦一,且他同窗的休書文稿都是他手筆改定,一陰一司將他官祿盡削,一性一命亦難保矣。
』果然次年會試,在貢院門前被人挨倒在地,踹得像個柿餅一般。
「又有一事,也出在敝鄉一個寺裡:一位陸秀才,在隆恩寺讀書,從本寺土地門經過,凡遇昏夜行走,那個主僧長老看見土地廟內必有兩盞紗燈出來送他,非止一日。
也就知他是個貴人,甚是將他敬重。
後來見他在廟門經過,沒有紗燈迎送,以為偶然。
一連幾次都是如此,主僧和他說道:『我一向敬重你,每見你晚夜時候從土地廟經過,都有兩盞紗燈迎送,所以知你是個貴人。
這一連幾次不見了紗燈迎送,你必定行了虧心事體,傷了一陰一騭,被一陰一司裡削了官祿,以致神靈不禮。
你可急急懺悔!』陸秀才再三追想,不得其故。
只有一月前,也是個同窗,家中一妻一妾,其妻是個老實的人,其妾是個娼一婦一,買囑了閤家大小,弄成了圈套,說那妻有甚麼奸一情一。
那同窗不察虛實,意思要休了他。
但那娘家是個大族,又事體雖弄得大有形跡,沒有顯證,決殺不得。
知陸秀才是有主意的人,又是同窗中的至契之友,特地與他商量。
人家的家務事一情一,就是本家的正經家主,經了一自一己的耳朵眼睛,還怕聽的不真,內中還有別故,看得不切,裡邊或有別因;你是個異姓之人,不知他家深淺長短,扯淡報那不平。
本人倒說只是不曾有甚顯跡,他卻說道:『閤家大小,眾口一詞,都說是真,這也就是國人皆曰可殺了。
你還要等甚麼顯證!若等得顯證出來,你綠頭巾已經戴破,又好換新的了!』「那同窗道:『只嫌他是大家,怕他有人出來說話,只是沒有實據,對他不住。
』陸秀才道:『好好的高牆,沒有瓦片,去了棘茨,牆頭都爬成了熟道,還待甚麼才是實據?他家沒人說話便罷,若是有人說話,要我們同窗做甚?我為頭領,邀眾人出來鳴鼓而攻。
這當忘八的事,豈是容一情一的?抵死也要與他一著!』說得個同窗的主意,定了八九分的規模,到家再被那娼一婦一激一了幾句,湊足了十分主意,創了一個休書的稿,與陸秀才看。
陸秀才還嫌他做的不甚紮實,與他改得鐵案一般,竟把個媳一婦一休將回去。
「娘家的人當不起休書裡面寫得義正詞嚴,連一自一己的娘家,把這『莫須有』的事,都也信以為真。
可怪那個媳一婦一拙口鈍腮,只會短了個嘴怪哭,不會據了理合人折辯,越發說他是賊人膽虛了。
「陸秀才想得:『再無別事可傷一陰一騭,必定為這件事,干了神怒,削了我的官祿。
』再三悔過,向那同窗極力挽回,說:『神靈計較,其事必系屈一情一。
我系旁人,尚蒙天譴;你是本人,罪過更是難逃。
』說得那同窗冷汗如流,好生惶懼,親到丈人家再三賠禮,接了媳一婦一回家,毀了休書。
陸秀才也一自一到佛前懺罪。
從此那個主僧,見陸秀才晚夜來往,土地依舊有紗燈迎送。
陸秀才從此收斂做人,不敢絲毫壞了心術,凡事謹了又謹,慎了又慎,惟怕傷了天理。
後來主僧見他兩盞紗燈之外,又添了兩盞。
後來陸秀才做到兵部尚書,加太子太傅,封妻蔭子,極其顯榮。
「還有浙一江一 一個新近的故事,如今其人尚在,也不好指他的姓名,只說個秀才罷了。
這秀才家中極貧,是個衛裡的軍余,十八歲進了學,無力娶妻,只有一個寡母。
母親織賣頭髮網巾。
浙一江一 網巾又賤,織得十頂,剛好賣得二錢銀子。
這十頂網巾,至少也得一個月工夫。
家中有搭半畝大的空園,秀才一自一己輪鈀撾橛,種菜灌園,母子相依度日。
禁不得一性一地聰明,功夫勤力,次年歲考取了案首,即時補廩。
一個鄉間富家莊戶,請他教書,他卻少年老成,教法又好。
莊戶極其恭敬,束修之外,往家中供送柴米,管顧衣裳。
莊戶凡遇有事進城,必定尋買甚麼鮮品管待先生。
「次年科舉之年,莊戶道:『先生這等用功,為人又好,今年定是高中的。
我家有一小一女一,若不嫌我莊戶人家,我願將小一女一許與為一婦一,一些也不煩聘禮,只在我祖先祠內點一對燭,送一盒面,此便是定禮。
秀才回家,與母親說知。
母子得與富室連姻,甚是歡喜。
果然揀擇了吉日,央了一位媒,送了一對壽燭,一合喜面,做了定禮。
這點燭送面,是他浙一江一 的鄉風,憑有甚麼厚禮,作定這兩件是少不得的。
就如你山東風俗,夫家過聘的時節,必定辦了祭禮,在一女一家祖宗上致祭告知,這是一般的道理。
秀才在莊戶家做先生的時候,尚且極其尊敬,況如今做了不曾過門的嬌客,這好待是不必提的。
「到了七月半後,莊戶備了進場的衣服,出路的行李,繼的路費,收拾了一自一己杭船,攜帶的一切日用之類,無不周備。
先著人往杭州尋的近便潔淨下處,跟的廚子家人。
又不時往秀才家供給不缺。
「秀才進過三場,回到家內,莊家凡百的周濟,洗了耳朵,等揭曉的喜報。
果然不幾日間報到,秀才中了第七名。
喜得個莊戶廢寢忘餐,誇道一自一己的眼力,能在塵埃中識得英雄。
急忙收拾金銀,叫一女一婿家中支用。
帶去省中盤纏,也有好幾百兩。
秀才赴省去後,莊戶的親戚朋友,日逐家都來作賀,慶他一女一婿中了舉了。
他也就以舉人丈人一自一任。
「秀才省下完事回家,見得一自一家的光景,比舊大不相同,來提親的,絡繹不絕,都是顯要之家。
起初母子也還良心尚在,都回說已經定過了親,目下正當納聘過門的時候。
不曉得的媒人仍舊還來作伐,說到一個尚書的小姐,富貴雙全,才貌兩勝。
母子變了初心,竟許與尚書做了一女一婿,納聘下禮,毀了起初與莊戶的誓盟,賴說並不曾定他一女一兒。
莊戶氣得只是要死,不願做人。
「秀才連捷中了丁丑進士,選知縣,行取御史,巡按應天,死在任上。
尚書的小姐模樣到也齊整,一自一己生不出個兒子,又不許娶個妾。
但是娶進門的,至久不過一月,前後也打死了十數多人。
「那莊戶的一女一兒立心等候,必定要嫁一個進士才罷。
等到二十七歲,果然一個進士斷了弦,娶他為繼。
進士做到憲長,莊家一女一兒又賢,又有才,一自一己生了五子,個個長成。
兩個妾生了三子,共是八子。
「如此看來,這妻是不可休的,休書也是不可輕易與人寫的。
這呈稿我斷然不敢奉命。
況尊嫂如此悍戾,不近人一情一,這斷不是今生業帳,必定是前世冤仇,今世尋將來報復。
天意如此,你要違了天,趕他開去,越發乾天之怒,今生報不盡,來世還要從頭報起。
倒不如今世裡狠他一狠,等他報完了仇,他一自一然好去。」
狄希陳道:「說的甚是有理。
但堂上差人立一逼一要呈,要斷離這事,我卻如何回他?」
周相公道:「你的妻子,你不願離異,也由得你。
莫說是太守,憑他是誰,也強不得的事。」
這些周折也廢了許多的時節,那個書辦又來催促要呈。
周相公只是攔阻,說道:「你務要聽我這個言語。
我看他作惡異常,這惡貫也將滿的時候,叫他一自一己滿好,因甚你去與他滿貫?」
一篇話說得狄希陳回心轉意,不肯遞呈。
寄姐見狄希陳只管與周相公講話,請狄希陳進去,問他事體如何。
狄希陳把周相公勸他的說話,學與寄姐知道。
寄姐說:「這周相公真是個好人!要是個小人氣量的,想著那尿屎澆頭,等不得有這一聲,還攛掇不及的哩。
這好人的話,你就該聽他。」
狄希陳裡邊說話,書辦外邊又催。
卻說周相公與狄希陳講訟,不防備小濃袋聽了個通前徹後,真實不虛,想道:「這事一情一,一定姑娘不曾曉得,要是偷干的營生;若是姑娘知道,豈還有在衙安靜之理?但我既然知了詳細,怎好不合姑娘說知,好叫他作急的挽回,許口改過,這事還可止得。
況且趁周相公在此,再加勸解。
若果遞了呈子,『一紙入公門,九牛拔不出』。
太爺的官法,容得甚一情一?就是姑夫一自一己,也做不的主了。」
於是央了小選子,傳與素姐說:「濃袋待要見薛奶奶哩。」
素姐走到中門邊,濃袋道:「外邊的事,姑娘知道呀!」素姐道:「我知道外邊甚麼事,你失張倒怪的?」
濃袋道:「堂上太爺要呈子的事呀。」
素姐道:「太爺要呈子不要,累著我的腿哩?我知道他待怎麼!」濃袋道:「好姑娘呀!你還不知道麼?姑夫今日上堂去銷假,太爺說姑娘使一棒一椎打姑夫,又使火燒姑夫,一遭就睡一兩個月不出去,嗔姑夫不休了姑娘。
如今差了書辦,立一逼一著問姑夫要呈子,差人拿出姑娘去,當官休斷,遞解還鄉。
如今正合周相公商議,央周相公做呈子。
周相公再三的勸著姑夫,不肯做呈子,姑夫也疑疑思思的。
只是那書辦催的緊。
姑娘,你還不快著算計哩!」素姐恨道:「阿!欺心的雜種羔子!幹這個麼!今日可叫他死在我手裡罷!我看甚麼賊官替一人休得我!要果然叫出我去,我當面不給那賊官個沒體面,我不姓薛!」折回身就往裡走。
濃袋一手把素姐扯住,說道:「好姑娘呀!如今真火燒著身哩,你還這們一籠一性一兒!繡一江一 縣的虧,姑娘你沒吃過麼?你就是個活虎,他人手眾,你待跳得出去哩?」
素姐道:「他是太爺罷呀,怎麼休別人的老婆呀?」
濃袋道:「你看姑娘好一性一兒麼!他講的是國法,說姑娘使一棒一椎打姑夫,使火燒姑夫,這是犯了法的事,待處姑娘哩!」素姐道:「憑他怎麼休我,只往一自一家衙裡來,只合這忘八羔子算帳!」濃袋道:「姑娘,你出了官,他還依你進衙裡來麼?當堂寫了公文,起了批,僉了差人,即時就押解起身了,誰還依你停一時兒哩?」
素姐道:「我只是不走,我個一女一人家,他好怎麼的我?」
濃袋道:「姑娘,你不走,你禁的使亂板子往下砍麼?」
素姐道:「我路上作踐那差人,他不敢不放我回來。」
濃袋道:「姑娘,你只說這們躁人的話!你聽!這不又是那書辦催呈子哩?事一情一這們緊了,你還只皮纏,可說到了其間,你那本事都使不的。
姑娘,你沒聽《水滸》,像那林沖、武松、盧俊義這們主子,都打不出解子的手掌哩!你可不作踐他放你回來怎麼哩?」
素姐道:「遞呈憑他遞去,我如不知道,好誆出我去;我已是知道了,憑他怎麼又誆不出我去。
他好進到裡頭拿我不成?」
濃袋道:「只別叫姑夫遞一呈子;要是姑夫遞了呈子,太爺據了呈子,就出票子拿人了。
那堂上的差人,等會子等不出去,就進去一自一己下手,套上鐵鎖,拉著就跑,他顧甚麼體面麼?」
素姐道:「我合周蠻子講話。
這是他恨我潑了他一頭的屎,是他挑唆的。」
濃袋道:「我剛才沒說麼?虧不盡他再三的攔阻。
他還說了一大些不該休了老婆,不該替一人寫休書的古記哩。
又是他挑唆的?」
素姐說:「小砍頭的!我乍大了,你可叫我怎麼一時間做小服低的?」
濃袋道:「這事還得姑娘一自一己輸個己,認個不是,以後還得挫挫一性一兒,央央姑夫合童家的姑娘,叫姑夫上堂去央央太爺,止了這事。
姑娘再謝謝周相公。
如此還好。
要是按不住,這八九千里地往家一解,姑娘,你一自一作一自一受沒的悔,我難為初世為人,俺娘老子只養活著我一個,我還想得到家麼?」
說著,怪哭的。
素姐噦了一口,罵道:「你媽怎麼生你來,這們等的!名字沒的起了,偏偏的起個濃袋。
這倒也不是『濃袋』,倒是『鼻涕』罷了!塌了天,也還有四個金剛抗著哩,那裡唬答的這們等的?你去看,我合你姓童的姑娘說去。」
見了寄姐,說道:「好!咱姊妹的一情一長,別人下這們狠罷了,咱是一路的人,你也下意的?」
寄姐故意道:「你說的是那裡?甚麼話?我老實實不懂的。」
素姐把那太守差人要呈子,待休了遞解回去,反倒告訴寄姐;寄姐故意的也把那太爺扯淡,休不得別人的老婆,及那拿不出去,休了不走的那些一胡一 話混他。
誰知他被那濃袋指撥了透心明白,心裡又尋思,越害怕起來,再三的央寄姐替他收救。
寄姐道:「我可實不曾聽他說此事,咱請進他來,問他個詳細。」
差了小選子請狄希陳進來。
狄希陳是被他唬掉了魂的人,恐又知道小濃袋合他說了許久的話,曉得事有洩漏,禍不可測,怎麼還敢進去?等狄希陳不進,又叫小選子催請。
狄希陳越催越怕,裡邊見不進去,越發緊催。
寄姐道:「外頭脫不了只有周相公,你沒見他麼?你出去同著周相公合他說去。」
素姐果然一自一己出到外頭。
周相公見他出去,站起來不曾動身。
狄希陳只道他出去拿他,將身只往周相公身旁藏掩,要周相公與他遮護。
素姐望著周相公道:「周相公,你前日也不該失口罵我,我也不該潑你那一下子。
這些時悔的我像甚麼是的,我這裡替周相公賠禮。
周相公,你真是個好人,我有眼不識泰山。
俺那強人待下這們毒手,周相公,你要是個見小記恨人的,你八秋兒攛掇他幹了這事,你還肯再三再四的勸他麼?」
又望著狄希陳道:「小陳哥,賊強人!賊砍半邊頭的!誰家兩口子沒個言差語錯呀?夫妻們有隔宿之仇麼?你就下的這們狠遞呈子休我?別說著我也沒犯那『七出』之條,休要動我;你就枉口撥舌,棄舊憐新的休了我去,你想想那使燒酒灌醉了我的那一情一腸,你沒得不疼我的?賊強人!賊促壽!你就快快的別興這個念頭!我從今已後,我也不打你,我疼你。
我雖是少鼻子沒眼,丑了臉,沒的我身上也丑了麼?才四十的人,我也還會替你生孩子。
等我要再打你,再不疼你,周相公是個明府,你可再遞呈子也不遲。」
狄希陳唬得失了一色一,回不出話來。
周相公說道:「這事不與狄友蘇相干。
這是堂上太尊見狄友蘇兩次告假,每次就是四五十日,所以刑廳說起,知初被你打了六七百的一棒一椎,今又被你使猛火燒他的背脊。
因此太尊曉得,所以說從古至今兇惡的一婦一人也多,從沒有似你這般惡過狼虎的;所以差了人一逼一住狄友蘇,叫他補呈,要拿出你去,加你的極刑,也要叫你生受,當官離斷,解你回去,囑付解子斷送你的一性一命。
我勸狄友蘇,說你這般作業,天沒有不報你的理,留著叫天誅你,狄友蘇不必一自一做惡人。
所以我勸他不要遞呈。
只是那堂上的差人一逼一住了,不肯歇手,無可奈何。
你既一自一己曉得罪過,許要痛改前非。
若果真如此,『人有善念,天必從之』,不特免了人間的官法,且可免了天理的雷誅。
殺牛殺豬的屠子,回心轉意,向善修行,放下屠刀,就到西方路上。
你只不要心口不一,轉背就要變卦。」
素姐道:「我從來說一句是一句,再不變卦!我要變了卦,那豬,那狗,都不吃屎的東西,不是人生父母所養!我賭下這們咒誓,周相公,你還不信麼?」
周相公道:「正是如此。
你請進去,這事都在我身上,待我與你消繳。」
素姐望了周相公,拜了兩拜,又望了狄希陳道:「小陳哥,一向我的不是,我也同著周相公拜你兩拜。」
這二十多年,狄希陳從不曾經著的禮貌,連忙回禮。
你可安詳些兒,著忙的人,不覺作下揖去,往前一搶,把個鼻子跌了一塊油皮。
素姐往後去了。
太守上了晚堂,狄希陳只得同了書辦,上堂回話。
太守見了,問道:「想是因你寫呈,又被他打壞鼻子。」
狄希陳道:「這是經歷一自一己一時之誤,與他無干。」
太守道:「呈子完了,可遞上來。」
狄希陳道:「薛氏嫁經歷的時候,父母俱全;如今他的父母俱亡,這是有所往無所歸;且一自一幼都是先人說的親,由先人婚嫁,兩處先人俱已不在,又不忍背了先人之意;且是機事不密,被人洩漏了消息,他卻再三的悔罪,賭了誓願,要盡改前非,一自一許不悛改,任憑休棄,於是衙中眾人再四的勸經歷在老大人上乞恩,且姑止其事。」
太守道:「他既一自一己悔過認罪,你又追念先人,這都是好事。」
分付了書辦,不必追呈,發放了狄希陳回去。
周相公尚在衙中,學說了與太守回答的說話。
狄希陳雖是鄉間老實之人,他也會得添話說謊,又學太守說:「『只怕他是怕一時的刑法,故意哄你,免過一時,仍要舊一性一不改。
我差人時時在你衙前打聽,如他再敢作惡,我也不必用呈,竟差人捉他出來,也不休棄,也不遞解,只用布袋裝盛,撩他在大一江一 裡去。
』太尊又問:『他家還有甚人在此?』我說:『還有個小廝小濃袋。
』太尊道:『你可做下兩條布袋,如有再犯,連那小濃袋也撩在一江一 中,剪草除了他的根蒂!』」
周相公曉得狄希陳後邊這些說話是他造出來唬虎人的,也遂附會說道:「這太尊慣好把人撩在一江一 中。
這幾日之內,據我知道,撩在一江一 裡的,足有十四五個人了!」濃袋一逼一在門外偷一聽 ,唬的只伸舌頭。
小濃袋聽了這話,不知學與素姐不曾,素姐也不知果否改過,只聽下回再道。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