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
第九十三回 晁孝子兩口焚修 嶧山神三番顯聖
修行不必盡離家,只在存心念不差。
種粟將來還得粟,鋤瓜應教一自一生瓜。
龐老龐婆同鶴馭,黃公黃母總龍沙。
試看在家成佛子,嶧山親見五雲車。
晁梁廬了三年墓,在墳上建了脫服道場,謝完了弔祭親友,謁見縣官學師;墳上立了墓表、誥命碑碣、華表、牌坊、供桌、香案;又種了三四千株松柏;按了品級,立了翁仲冥器。
在墳上住了三年,不曾進城;兒子晁冠,終是少年,不能理料家事,以致諸凡闕略,從新都一自一己料理了一番。
二一奶奶沈一春一鶯,此時已是六十五歲,姜氏也將近五旬,都是曉得當家過日子的人了;外邊再有兒子晁冠撐持了門戶。
晁無晏的兒子小璉哥,名喚晁中相,一向是晁夫人恩養長大,讀書進學,娶妻生子,同一居 合爨,又是晁冠的幫手。
於是晁梁一自一視以為沒有內顧之憂,要算計往通州香巖寺內,與一胡一 無翳同處修行,以便葬梁片雲的身子,擇了吉日,制了道衣,要起身往通州進發。
妻房姜氏勸道:「你做了半生孝子,不能中舉中進士,顯親揚名,反把稟受父母來的身體髮膚棄捨了去做和尚道士!父母雖亡,墳墓現在,你忍得將父母墳墓不顧而去?你雖說晁冠長成,有人奉祀,畢竟是你的兒子。
你出家修行去了,你倒有兒子在家,只是父母沒有了兒子。
我聽見你讀的書上:『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
』你讀了孔孟的書,做了孔孟的徒弟,這孔孟就是你的先生。
你相從了四五十年的先生,一旦背了他,另去拜那神佛為師,這也不是你的好處。
一胡一 師傅這許多年來,每年都來看望。
你往時有娘在堂,你不便相離遠去;今娘既辭世,禮尚往來,你只當去回望他。
收拾些禮物,帶些銀錢,雇只船,由水路到他那裡。
一來謝他連年看望之一情一,二來看那事體如何,葬埋了梁和尚,完了你前生之事。
不必說那為僧為道的勾當。
你只把娘生前所行之事,一一奉行到底,別要間斷,強似修行百倍。
你如必欲入這佛門一教,在家也可修行。
爹娘墳上,你那廬墓的去處,擴充個所在,建個小庵,你每日在內焚修,守著爹娘,修了一自一己,豈不兩成其便?我也在那莊上建個小佛閣兒,我修我的,你修你的,咱兩個賓客相處。
家事咱都不消管理,盡一情一托付了小全哥兩口兒;把這墳止莊子留著,咱兄妹二人攪計。
你爽利告了衣巾,全了終始。
我的主意如此,不知你心下如何?」
晁梁道:「一胡一 無翳幾次開說,說我的一性一靈透徹,每到半夜子時,從前想我前生這事,一一俱能記憶。
至於梳洗飯後,漸又昏迷。
我所以說:『既是報了娘的大恩,還去完我的正果,葬我的前身。
』你剛才一番說話,又甚是有理,我倒有了兒子,可以付託,得以出家。
只是我既出家,我的爹娘依舊沒了兒子,這話甚是有理。
叫我在墳上修行,守著爹娘墳墓,你也各一自一焚修,此話更好。
就依你所言,如今目下待我且往通州香巖寺內謝見了一胡一 無翳,合他盤桓些時,一邊就把梁片雲的法身安了葬,回來商量創庵。」
於是收拾了行李合送一胡一 無翳的禮物,繼帶了幾百銀子,跟了一個庖人吳友良,家人晁鸞,晁住的兒子晁隨,小廝館童,雇了一隻三號民座,主僕四人,望通州進發。
那時閘河水少,回空糧船擠塞,行了一月有餘,方才到彼。
晁梁將近五旬年紀,日逐守著母親,除往東昌歲考,省城鄉試,其餘別處並無一步外游,這是頭一次遠出。
船到了通州河下,先使晁鸞尋著了香巖寺,見了一胡一 無翳,說晁梁已到,坐船見泊河下。
一胡一 無翳喜不一自一勝,說本夜夢見梁片雲從遠處雲遊回寺,合一胡一 無翳行禮相拜,送一胡一 無翳土宜,裡面有一匹栗一色一鬆一江一 納布,不意日中便有晁梁來到。
帶領了許多人,與晁梁搬運行李,一自一己連忙同眾人接到船上。
晁梁遠遠望見一胡一 無翳來到,叫人布了跳板,上岸迎接,挽手下船,極其喜悅。
看著人把行李搬在岸上,盡數發行,然後與晁梁同行回寺。
分付船家暫行歇息一晚,明日寺中備飯相犒,找結船錢。
晁梁入寺安歇,梳洗更衣。
一胡一 無翳領了他到正殿參佛,及各處配殿合伽藍韋陀面前拈香,又到長老影身跟前拜見。
晁梁方入方丈,與一胡一 無翳行禮。
家人晁鸞取出備下的禮物,恰好一匹定織改機栗一色一細納的絨布,一胡一 無翳著實驚訝。
晁梁澄心定慮了一會,將那寺中房廊屋舍園圃庭堂,合他住過的禪房榻炕,都能想記無差。
一胡一 無翳仍把梁片雲的住房掃除潔淨,請晁梁居住。
晁梁想起他的前生曾在山牆上面寫有晁夫人的生辰在上,細觀不見。
原來這梁片雲住室,一胡一 無翳曉得晁梁是他的後身,有此顯應,所以每年凡遇梁片雲坐化的忌日,都將牆垣糊括,床 炕修整,另換帳幔,重鋪氈條,所以把那記下晁夫人生辰糊在下面。
後來晁梁揭了許多層紙,當日的字跡宛然一些不爽,那字的筆法就與晁梁今生的筆畫,如出一手。
晁梁到寺半月,歇息未定,又因梁片雲的殯厝浮圖是奉太后敕建的,若要下葬,還得啟知太后,方敢動手。
誰知這梁片雲一肉一身,經今將五十年,一些沒有氣味。
一自一從晁梁到寺次日,走到龕前看了一會,便從此發出臭氣,日甚一日,熏得滿寺僧眾,無有一人不掩鼻而過之。
人都曉得是梁片雲的顯應,要催晁梁作急與他安葬。
香巖寺一自一從當日長老圓寂,就是一個大徒弟,法名無邊,替職住持。
這無邊恃著財多身壯,又結一交一 一了廠衛貴人,財勢雙全,貪那一女一色一,就是個殺人不斬眼的魔君。
河岸頭四五十家娼一婦一,沒有一個不是他可人。
或竟接到寺中,或一自一往娼一婦一家內。
他也不用避諱,任你甚麼嫖一客,也不敢合他爭鋒。
他也常是請人,人也常是回席。
席上都有妓者陪酒,生蔥生蒜齊抿,豬一肉一牛一肉一盡吞。
誰知惡貫不可滿,強壯不可恃。
這些婆娘相處得多了,這無邊雖然不見驢頭落,暗地教他骨髓枯。
患了一個「金槍不倒」的小病,一個大光頭倒在枕上,一個小光頭豎在被中;那小光頭越豎,大光頭越倒,大光頭越倒,那小光頭越豎。
誰知小能制大,畢竟戰那小光頭不過,把個大光頭見了閻君。
二師兄誠庵替了大師兄的職業,做了住持。
這誠庵替職的時候,已是魚口方消,天皰瘡已是生起。
他卻諱疾忌醫,狠命要得遮羞,一頓輕粉,把瘡托得回去,不上幾個月期程,楊梅瘋毒一齊舉發,可煞作怪,只偏偏的往一個面部上鑽,鑽來鑽去,應了他心經上的讖語,先沒了眼,後沒了鼻,再又沒了舌,不久又沒了身。
身既不存,那裡還有甚麼耳,甚麼意,輕輕的又把第二的師兄超度在「離恨天」上。
還剩下一位第三的師兄,法名古松。
這古松清清氣氣的個模樣,年紀約二十四五之間,略通文墨,寫一筆姜立綱楷字,他還帶些趙意。
他見這兩個師兄都是一色一中餓鬼,他笑他說道:「既是斷不得一色一欲,便就不該做了和尚;既要吃佛家的飯食,便該守佛家的戒律,何可幹這二尾子營生?」
後來長成了年紀,兩個師兄貪一色一死了,輪該他做長老,他執板不肯嫖,風一流 又絕不得一色一,把一自一己積蓄的私財,分得兩個師兄的衣缽,打疊了行李,辭了佛祖,別了羅漢,說知了韋陀,拱手了本寺土地,作謝了同行的眾人,明明白白帶了行裝,竟回他固安原籍。
蓄了頭髮,娶了兩個老婆,買了頃把腴田,頂了本縣戶房的書缺。
跳出伽藍圈套外,不在如來手掌中。
這本寺的住持長老,再沒有爭差違礙,穩如鐵炮的一般輪到一胡一 無翳身上。
這一胡一 無翳將這寺內歷年敗壞的山門,重整僧綱,再興禪教。
一自一先五蘊皆空,不由得眾人也就六根清淨,仍舊成了個不二法門。
當日替梁和尚建龕的皇太后,久已賓天。
一胡一 無翳題知了一本,准了下葬。
依了原舊規模,備了坐化禪龕,拆開磚塔,只見梁片雲的一肉一身神一色一鮮明,眼光瑩潔,軀殼和軟,衣服未化,絕無臭氣,仍是香氣襲人。
晁梁一自一己同著眾人,將一屍一抬入棺內,入在地中,建了七層寶塔,做了道場。
這晁梁在香巖寺內,將有兩月光一陰一。
一胡一 無翳見他沒有落髮出家的本意,每每將言撥轉,又使言語明白勸化。
晁梁將姜氏所說之言,明白回覆了一胡一 無翳。
人的言語,說到那詞嚴義正有理的去處,人也就不好再有別話說得,只得聽他罷了。
晁梁又住了半月,辭一胡一 無翳回家,約定晁梁回去一自一己創庵停妥,明年正月燈節以後仍到寺中,暫代一胡一 無翳住持香火,一胡一 無翳要到廬鳳淮揚蘇松常鎮南京閩浙等處遊覽二年。
訂期已定,再三囑付晁梁不可爽約。
晁梁將拿帶去使剩的銀子,還有三百多金,要留下與一胡一 無翳使用。
一胡一 無翳道:「本寺的養贍,還支用不了,盡有贏餘,無用再有別項。」
晁梁說道:「既無用處,與我寄放在此,省我明歲來時,累我行李。」
一胡一 無翳方才收進房去。
一胡一 無翳仍雇了船,一自一己送晁梁直到家內,要指點替晁梁夫一婦一創庵。
晁梁到家以後,住在河路馬頭,木料易辦;有錢的人家,物力是不消費事的;從來不枯克人,說聲雇夫鳩工,也稱得「庶民子來」。
僅三月之間,兩處的庵都一齊創起。
雖不十分壯麗,也不十分鄙俚。
雖然小恰恰的規模,那一胡一 無翳久在禪門,又兼原是蘇州人氏,所以做得事事在行,件件合款。
擇了修行上吉的成日,一胡一 無翳送了他夫一婦一各一自一進了本庵,然後辭了晁梁,仍回通州本寺。
晁梁把一自一己的庵起名南無庵,娘子住的庵起名信一女一庵,各一自一苦行焚修。
一春一鶯也常住在信一女一庵內念佛看經。
晁梁夫一婦一二人,從此不入城中,一切親朋喪亡喜慶,都是晁冠兩口子往還。
從此都斷了血味,持了長齋。
夫一婦一也常相見,只如賓客一般。
別撥了人往雍山莊上料理。
那雍山莊管家吳克肖,原是老管家吳學顏的兒子。
吳學顏老病死了,這吳克肖老實倔強,向主奉公,與他老子無二,所以就叫他襲了父職,督理莊田,如今把他掣回墳上,要托他管理收租,以為晁梁夫一婦一修行支用;又叫他管理常平義倉糴糶,不得斷了晁夫人幾十年的善果。
一切事體,漸漸的要安排有了頭緒。
轉眼臘盡一春一回,過了一雞二犬三羊四豬五馬六牛七人八谷的吉日,燒過了燈,晁梁揀了十九日的良辰,辭了生母一春一鶯,妻房姜氏,仍帶了前日的隨行僕從,由旱路徑上通州,踐那訂下之約。
晁梁到了香巖寺內,與一胡一 無翳相見,甚是喜歡。
住了三日,一胡一 無翳收拾錫杖、衣缽、棕帽、蒲一團一 、日持的經卷,跟了一名行童,將寺中緊要事件,並晁夫人所發的常平資本,並見在積聚倉糧,俱一一一交一 一付晁梁代管;又分付了合寺僧人,俱要聽從晁梁的指教,不可敗壞山門。
晁梁也與一胡一 無翳再三訂約,必以一年為期,千萬回寺。
這一年之內,清明中元二節,晁梁還要回家祭掃。
十月間,因要糴糶常平糧食,便也不好回去。
相約已定,親送了一胡一 無翳上船方回。
晁梁在香巖寺替一胡一 無翳住持之事,說也不甚要緊,且略過一邊。
再說那武城縣合縣士民,從四年前與晁夫人創了祠堂,那香火之盛,不消說起。
曉得晁夫人死後登仙,做了嶧山聖姆,這些善男信一女一,平日曾受過晁夫人好處的,都成群合夥,隨了香社,要往嶧山與晁夫人進香。
每年三月十五,是晁夫人升仙的誕日,那燒香的儀注,大約與泰山進香不甚相遠。
一班道友,男男一女一女一,也不下七八十人,三月初六日,從祠堂裡燒了信香,一路進發。
三月十三日,宿了鄒縣。
十四日,起了四鼓,眾人齊向嶧山行走。
離店家不上五六里之地,只見後面鼓吹喧闐,回頭觀看,燈火燭天,明亮有如白晝,旗旛綽約,羽蓋翩翩,擺列的都是王者儀從,漸漸的追近前來,前導的喝令眾人避路。
這些香頭都道是魯王駕出祭掃,退避在道旁站定,看他駕過。
儀從過盡,又是許多金甲金盔的神將,騎馬擺隊;武將之後,又有許多峨冠博帶的文官,執笏乘馬前列導引;再次又有許多一女一官,各執巾兌、帽簏、盥盆、妝奩等具,儘是乘馬前行;臨後方是一頂大紅銷金幃幔的棕輦,輦前一柄曲把紅羅傘罩住,兩旁四五對紅羅一團一 扇遮嚴;輦後又是許多騎馬的侍從。
香頭們又猜是魯王妃歸寧父母,不敢仰視。
直待大眾過盡,方敢行走。
看那前面的人,其行如飛,漸次不見。
末後一個戴黃巾的後生,挑著一頭食箱,一頭火爐茶壺之類,其擔頗重,力有未勝,夾在香頭隊內,往前奔趕。
這伙香頭便與那黃巾後生,問他挑向何處。
黃巾後生回說:「往嶧山公幹。」
眾人因問他:「前面過去的是那位王妃郡主,這般嚴肅齊整?」
黃巾後生說道:「你們這夥人不是從東昌武城來的麼?這過去的娘娘正是你們同縣的鄉里,如何竟不相識?」
眾人驚訝,細問他的來歷。
黃巾後生因說:「這是嶧山聖姆,是你武城縣晁鄉宦的夫人。
他在一陽一世間多行好事,廣結善緣。
丈夫做官,只勸道潔己一愛一民,不要嚴刑峻罰;兒子為人,只勸道休要武斷鄉曲,克剝窮民。
貴糶賤糴,存活了無數災黎;代完漕米,存留了許多百姓。
原只該六十歲的壽限,每每增添,活了一百五歲。
依他丈夫結果,原該斷子絕孫;只因聖姆是個善人,不應使他無子,降生一個孝子與他,使他奉母餘年。
如今見做著嶧山聖姆,只是位列仙班,與天下名山山主頡頏相處;因曲阜尼山偶缺了主管,天符著我嶧山聖姆暫攝尼山的事。
因明日是聖姆的誕辰,念你們特地的遠來,怕山上沒有地主,故暫回本山料理。」
眾人問道:「你是甚人,知得如此詳細?」
黃巾後生道:「我就是聖姆腳下的管茶博士。」
眾人道:「果真如此,你也就是山中的神道,生受你傳言與我們。」
眾人隨把帶來的楮錠紙錢,即時焚化,酬謝他傳信之勞。
頃刻之間,那黃巾後生不知去向。
眾人驚訝不已,只恨不曾扳住駕輦,親見聖姆一面。
天明日出,到了山下,尋了僧房作寓,準備次早朝見聖姆。
那主僧問道:「列位施主,是山東武城人否?共是六十八人,果否是真?」
眾人驚道:「你如何預先知道我們是武城縣人,又知我們是六十八眾?」
主僧說道:「今日黎明時分,小僧已待起身,覺身不爽,又復睡著,夢見一黃巾力士向小僧說道:『快起來打掃處所,有娘娘東昌武城縣的鄉里六十八人,我領來你家安歇,照顧你的飯錢。
你當小心管待,不可怠慢。
』」眾人更一自一毛骨悚然,因告訟適間所見之事,彼此詫異。
山僧方才知道嶧山聖姆是武城縣人,有如此顯應。
那嶧山原是天下的勝景,燒香的男一婦一,遊觀的士一女一,絡繹往來的甚多。
傳佈開去,從此結道場,修廟宇,妝金身,塑神像,祈年禱雨,作福禳災,日無虛刻。
這是後事,也詳說這些不盡。
次早十五,眾人齋戒了一夜 ,沐浴更衣,到殿上燒香化紙,禱告參神,謝娘娘家鄉保佑;又謝昨早途間不識娘娘駕過,有失迴避,望娘娘寬宥;又望娘娘護持鄉里,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拜祝已畢,眾人暫辭出殿,觀看山景。
回店吃了飯,復又進殿,辭了聖姆下山。
眾人一步九回,好生顧戀。
順路看了孔林,謁了孔廟。
行至罡城壩上,擺渡過河,一行人眾,分作兩船而過。
登了岸,眾人下了船,船上一個人,約有三十年紀,瞪著眼,朝著岸,左手拿著一個匣子篦頭傢伙,插著一個鐵喚頭;右手擎起,舉著一個醬一色一銀包。
問他不能做聲,推他不能動轉,竟像是被人釘縛住的一般。
船上人驚訝起來。
原來這人是剃頭的待詔,又兼剪綹為生,專在渡船上乘著人眾擁擠之間,在人那腰間袖內遍行摸索,使那半邊銅錢磨成極快的利刃,不拘棉襖裌衣,將那錢刀夾在手指縫內,憑有幾層衣服,一割直透,那被盜的人茫無所知。
這一日見有這許多香客在船,料得內中必有錢銀可盜,故也妝扮了過渡的人,混在隊內,摸得一個姓針名友杏的香頭,腰間鼓鼓囊囊有些道路,從袖中掏出兵器,使出那人所不知手段,一件裌襖,一件布衫,一層雙夾褲腰,一個夾布兜肚,一割就開,探囊取物。
及至眾人下了船去,這個偷兒不知是何緣故,做出這般行狀,哄動了眾人。
那針友杏看見那銀包是他的原物,低下頭去看一自一己的衣裳,從外至裡,割了一條大口,摸那銀包,蹤跡無存,對了包內的數目,分厘不差。
給還了針友杏收去,這個偷兒方才省得人事。
問他所以,他說:「得銀之際,甚是歡喜;正待下船之時,被一個戴黃巾的後生,腦後一掌,便昏迷不知所以。」
船家要捉他送官,問他「配刺」。
眾人都說:「這分明是嶧山聖姆的顯靈,說我等至誠,又遠來進香,你卻因何將他割了綹去,所以將他捉去。
但想聖姆在生之日,直是螻蟻也不肯輕傷一個;既是不曾盜去,若再送官配刺,也定是聖姆所不忍的。
不若仰體聖姆在生之日的心,放釋了他去。」
那船家還要搜奪他的一自一己銀錢,留下他篦頭的傢伙,也都是眾人說一情一,放他上岸去了。
眾人風餐露宿,夜住曉行,三月二十一日回到武城,各回家去,約定各人齋戒,明早齊到晁夫人祠堂燒回香。
那時清明已過,冬裡無雪,一春一里缺雨,人間種的麥苗看看枯死。
縣官在遠處請了一個道士,風風勢勢,大言不慚,說雷公是他外甥,電母是他的侄一女一,四海龍王都是他的親戚朋友,在城隍廟裡結壇,把菩薩的殿門用法師封條封住,廟門口貼了一副對聯,說道:「一日風來二日雨,清風細雨只管下。」
又把城隍、土地,社伯、山神,龍王、河伯,都編寫了名字,掛了白牌,鬼捏訣,一日一遍點卯,詭說都著眾神壇下伺候,每日要把肥狗一隻,燒酒五斤,大蒜一瓣,狗血取來繞罈酒潑,狗一肉一醮了濃濃蒜汁,配了燒酒,攮在肚中,吃的酒醉,故妝作法,披了頭,赤了腳,撒上一陣酒風。
酒醉將過,又仗了狗一肉一燒酒之力,合那輪流作法扮龍一女一的娼一婦一無所不為。
越發祈得天昏地暗,沙卷風狂,米價日日添增,水泉時時枯涸!
眾香頭在晁夫人祠堂內燒了回香,一齊禱告,說:「前日在山上時節,已向娘娘面前再三懇祈,望娘娘保佑鄉里風雨調和。
今一冬無雪,三一春一無雨,麥苗枯死,秧禾未種,米價日騰一日,眼看又是荒年。
仰仗娘娘法力,早降甘霖,救活百姓。」
香頭禱畢出門,正值法師登壇做作。
每日被那娼一婦一淘碌空了的身子,又是一頓早辰的燒酒,在那七層桌上左旋右轉,風魔了的一般,眼花頭暈,焉得不「腦栽蔥」搠將下來?把一隻小膊一條小腿都跌成了兩截,頭上谷都都從頭髮裡冒出鮮紅血來,把個牛鼻子妖道跌得八分要死,二分望生,抬到道士廚房安歇養病。
人又說是晁夫人顯靈,這卻無甚憑據。
道人人等稟過了知縣官,拆了壇場,逐了娼一婦一,停了法師的供給。
次早,眾香頭又齊赴晁夫人祠堂禱請。
眾人方才禱畢,出得門來,只見東北上起起烏雲,騰騰湧起,煞時住了狂風,隱隱雷聲震響,漸漸閃電流光,不一頓飯頃,絲絲細雨,不住的下將起來。
辰時下起,午時住了一歇,未時從新又下,直至次日子時;卯時又復下了,到了申時還未雨止。
下得那雨點點入地,清風徐來,細雨不驟。
一春一時發生的時候,雨過三日,那麥苗勃然蒸變,日長夜生,攛莖吐穗。
接次種了秋苗,後邊又得了幾場時雨,還成了十分豐熟的年成。
後來那個祈雨的道士,將養了三四個月,掙扎得起來,稟那縣官索討那懸定的賞賜,說雨是他祈的。
縣官也不肯一自一己認錯,肯說一自一己請的法師祈雨無功?替他出了信票,斂地方上的銀子謝他,務要足十兩之數。
鄉約承了縣票,挨門科斂,銀錢兼收。
鄉約克落之餘,剩了十兩之數,一交一 一到縣中,縣官一交一 一與道士。
那道士得了這十兩非義之財,當時稱一肉一打酒,與廟中道士吃了將近一兩,吃得個爛醉如泥。
可煞作怪,當夜不知被那個偷兒,挖了一個大洞,將那九兩多的銀錢偷了個潔淨。
那法師在縣上遞了失盜呈詞,縣官著落廟中道士追捕,比較了幾次。
那住持道士正在抱屈無伸,四月朔日,縣官赴廟行香,方才拜倒,一個在旁扯擺摺的小門子失了一色一,豎了眼睛附說起話來,說:「妖道侮慢神祇,褻瀆廟宇,我故將他跌折手足。
嶧山神降的時雨,他又貪冒天功,刮削民間膏血,我故使人盜去。
道人容留匪人,假手打過二十,已足蔽辜,可以開釋無干。
將妖道即時驅逐出境。」
縣官不勝恐懼,再三請罪。
然後小門子漸漸醒來。
縣官方才不敢護短,分付地方趕逐法師起身。
人才知道當日的時雨,原是晁夫人的感應。
真是善人在世,活著為人,死了為神,的是正理。
這是晁夫人生死結果,後不再說。
其餘別事,再聽下回分解。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