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隨筆
容齋隨筆·卷四
張浮休書
【原文】
張芸叟與石司理書云:「頃游京師,求謁先達之門,每聽歐一陽一文忠公、司馬一溫一 公、王荊公之論,於行義文史為多,唯歐一陽一公多談吏事。
既久之,不免有請:「大凡學者之見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為欲聞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諭也。」
公曰:「不然。
吾子皆時才,異日臨事,當自知之。
大抵文學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
吾昔貶官夷陵,方壯年1,未厭學,欲求《史》、《漢》一觀,公私無有也。
無以遣日,因取架閣陳年公案,反覆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以無為有,以枉為直,違法徇情,滅親害義,無所不有。
且夷陵荒遠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
當時仰天誓心曰:自爾遇事不敢忽也。」
是時蘇明允父子亦在焉,嘗聞此語。」
又有答孫子發書,多論《資治通鑒》,其略云:「一溫一 公嘗曰:「吾作此書,唯王勝之嘗閱之終篇,自余君子求乞2欲觀,讀未終紙,已欠伸思睡矣。
書十九年方成,中間受了人多少語言陵藉」」云云。
此兩事,士大夫罕言之,《浮休集》百卷,無此二篇,今豫章所刊者,附之集後。
【註釋】
1壯年:年輕時。
2求乞:乞求。
【譯文】
張芸叟與石司理的書信說:「最近遊歷京師,請求拜訪前輩官員,常拜讀文忠公歐一陽一修、一溫一 國公司馬光、荊國公王安石等先生的議論,大致以道德方面文章為多,只有歐一陽一公多講為官的事情。
時間久了不免向他請教:「大凡讀書人來求見先生,都是想聽道德文章的,現在先生教人最多的是做官的道理,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歐一陽一公說:「不是這樣的,你們為當今傑出的人才,以後必定為官理政,自然應瞭解這方面的知識。
大致文學只能使自己光彩,政事才可以影響事物。
我曾貶官到夷陵,那時正年輕,嚮往學習 ,想找來《史》、《漢》閱讀,但公家私人都沒有。
無法打發日子,於是就去取架上的陳年公案卷宗,反覆閱讀,發現裡邊的冤假錯案,數不勝數,把理屈的判為理直的,以黑為白,以真為假,徇私枉法,滅親害義,無所不為。
而且夷陵不過是個荒僻的小縣,尚且這樣,整個國家的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當時對天發誓說:從此以後我處理政事,絕不敢疏忽大意。」
當時蘇明允(洵)父子也在場,都聽到了這話。」
還有答孫子發的信,多談論《資治通鑒》,大略說:「司馬光先生曾說:「我編寫的《資治通鑒》,只有王勝之一人讀完過,其餘眾人,也找此書看,都沒有讀完,就打哈欠、伸懶腰昏昏欲睡了。
此書經過19年才寫成,中間受到多少人的語言糟蹋。」
這兩件事,士大夫很少談及,《浮休集》一百卷,沒有這兩篇,現在豫章所刊刻的《浮休集》把它們附在後面。
詩中用茱萸字
【原文】
劉夢得云:「詩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
杜甫云「醉把茱萸子1細看」,王維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學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為優。」
予觀唐一人七言,用此者又十餘家,漫錄於後。
王昌齡王維「茱萸插鬢花宜壽」,戴叔倫「插鬢茱萸來未盡」,盧綸「茱萸一朵映華簪」,權德輿「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擺落茱萸房」,「茱萸色淺未經霜」,楊衡「強插茱萸隨眾人」,張諤「茱萸凡作幾年新」,耿沛「發稀那敢插茱萸」,劉商「郵筒不解獻茱萸」,崔櫓「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賀「茱萸城裡一尊前」,比之杜句,真不侔矣。
【註釋】
1茱萸子:肉萸、山萸肉、藥棗。
落葉灌木或小喬木;老枝黑褐色,嫩枝綠色。
在重一陽一節這一天,按照我國民間風俗,人們除登高望遠、暢飲菊花酒外,還要身插茱萸或佩帶茱萸香囊。
【譯文】
劉夢得說:「詩裡使用茱萸一詞的,共有三人。
杜甫說「醉把茱萸子細看」,王維說「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說「學他年少插茱萸」,三位的寫法,以杜甫的為最佳。」
我看唐一人七言詩,用「茱萸」一詞的,還有十多人,隨便摘錄如下:王昌齡「茱萸插鬢花宜壽」,戴叔倫「插鬢茱萸來未盡」,盧綸「茱萸一朵映華簪」,權德輿「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擺落茱萸房」,「茱萸色淺未經霜」,楊衡「強插茱萸隨眾人」,張諤「茱萸凡作幾年新」,耿沛「發稀那敢插茱萸」,劉商「郵筒不解獻茱萸」,崔櫓「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賀「茱萸城裡一尊前」,比起杜甫的詩句,的確是無法與之相提並論的。
馬融皇甫規
【原文】
漢順帝時,西羌1叛,遣征西將軍馬賢將十萬人討之。
武都太守馬融上疏曰:「賢處處留滯,必有潰叛之變。
臣願請賢所不用關東兵五千,裁假部隊之號,盡力率厲,三旬之中必克破之。」
不從。
賢果與羌戰敗,父子皆沒,羌遂寇三輔,燒園陵。
詔武都太守趙沖督河西四郡兵追擊。
安定上計掾皇甫規上疏曰:「臣比年以來,數陳便宜:羌戎未動,策其將反;馬賢始出,知其必敗。
願假臣屯列坐食之兵五千,出其不意,與沖共相首尾。
土地山谷,臣所曉一習一 ,可不煩方寸之印、尺帛之賜,可以滌患。」
帝不能用。
趙衝擊羌不利,羌寇充斥,涼部震恐,沖戰死,累年然後定。
按馬融、皇甫規之言曉然易見,而所請兵皆不過五千,然訖不肯從,乃知宣帝納用趙充國之冊為不易得,所謂明主可為忠言也。
【註釋】
1西羌:漢朝的時候,西邊湟水一帶,聚居著羌族人,稱為西羌。
【譯文】
漢順帝時,西羌反叛,朝廷派征西將軍馬賢率領十萬大軍征討。
當時的武都太守馬融上書說:「馬賢處處留滯,行動遲緩,軍隊日後必定會發生戰敗叛亂之事。
我願率領馬賢所不用的五千名關東兵,假借一個軍隊番號,盡力以身作則鼓勵他們,一個月以內,必定能擊潰敵軍。」
朝廷不接受他的意見。
後來馬賢果然被羌人打敗,父子都戰死了。
西羌乘勢一騷一擾關中地區,焚燒漢帝園陵。
漢順帝下詔命武都太守趙沖率領河西四郡兵馬追擊。
安定上計掾皇甫規上書說:「我近年以來,屢次上書談邊疆事宜:西羌還沒有興兵,我就估計到他們要反叛;馬賢剛剛出兵,我就知道他必定失敗。
請朝廷給我屯守坐食之兵五千人,出其不意,與趙衝前後夾擊。
我熟悉這一帶的山川地勢,不必賜給我印綬和布帛,就可以清除邊患。」
順帝不聽。
趙沖果然失利,羌人一大規模集結,西涼受到震動,趙沖也不幸戰死。
後來,又經過幾年西羌才被平定。
我認為馬融、皇甫規的意見顯而易見是正確的,他們要的兵又都不超過五千,然而漢順帝卻始終不肯答應,由此才知道漢宣帝能完全採用趙充國的計策,實屬難能可貴。
這就是所謂的「只有對英明的皇帝才能進獻忠言」啊!
為文矜誇過實
【原文】
文士為文,有矜誇過實,雖韓文公不能免。
如《石鼓歌》1極道宣王之事偉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遺羲娥。
陋儒編《詩》不收拾,《二雅》2褊迫無委蛇。」
是謂三百篇皆如星宿,獨此詩如日月也。
「《二雅》褊迫」之語,尤非所宜言。
今世所傳石鼓之詞尚在,豈能出《吉日》、《車攻》之右?安知非經聖人所刪乎?
【註釋】
1《石鼓歌》:韓愈所作。
石鼓文系我國最早的石刻,是秦代所為。
內容記敘狩獵情狀,文為大篆。
章法整齊、辭嚴義密,音韻鏗訇。
2《二雅》:《大雅》與《小雅》。
【譯文】
文人做文章,有的人極力誇張以致言過其實,即使是韓愈這樣的人也不能例外。
如《石鼓歌》,極力稱讚宣王的豐功偉業,甚至說:「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遺羲娥。
陋儒編《詩》不收拾,《二雅》褊迫無委蛇。」
這是說《詩經》三百篇都如星宿,只有此詩才像日月。
「《二雅》褊迫」這種話,尤其不是韓愈所應該說的。
現在社會上流傳的《石鼓歌》尚在,哪能超過《吉日》、《車攻》呢!又怎知《石鼓歌》不是聖人所刪掉的呢?
謗書
【原文】
司馬遷作《史記》,於《封禪1書》中述武帝神仙、鬼灶、方士之事甚備,故王允謂之謗書。
國朝景德、祥符間,治安之極,王文穆、陳文忠、陳文僖、丁晉公諸人造作天書符瑞,以為固一寵一 容悅之計。
及真宗上仙,王沂公懼貽後世譏議,故請藏天書於梓宮以滅跡。
而實錄之成,乃文穆監修,其載崇奉宮廟,祥雲芝鶴,唯恐不詳,遂為信史之累,蓋與太史公謗書意異而實同也。
司馬遷
【註釋】
1封禪:封禪,最早出現於《管子·封禪篇》,後太史公在《史記·封禪書》中曾引用《管子·封禪篇》中的內容,並對其內容加以演釋,唐代張守節解釋《史記》時曾對「封禪」進行了釋義,並指出了封禪的目的。
【譯文】
司馬遷作《史記》,在《封禪書》裡描述漢武帝敬奉神仙、鬼灶、方士的事情很詳細,所以王允指斥它是謗書。
本朝真宗景德、祥符年間,王文穆公(欽若)、陳文忠公(堯叟)、陳文僖公(鼓年)、丁晉公(謂)諸人,假造天書符瑞,作為討取皇帝歡心、鞏固地位的手段。
等到真宗逝世,王沂公(曾)害怕遭到後人諷刺,因而要把天書藏在真宗棺內,以消滅證據。
而真宗實錄的編纂,是王欽若監修的,其中記載尊奉宮廟及祥雲芝鶴之類,恐怕也不夠詳細,於是為信史留下污點,這與太史公司馬遷的謗書用意不同而結果卻完全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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