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隨筆
容齋續筆·卷十二
無用之用
【原文】
莊子云:「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
又云:「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
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1耳。
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所謂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此義本起於《老子》:「三十幅共一轂2,當其無,有車之用」一章。
《學記》:「鼓無當於五聲3,五聲弗得不備4;水無當於五色5,五色弗得不章6。」
其理一也。
今夫飛者以翼為用,縶7其足,則不能飛。
走者以足為用,縛其手,則不能走。
舉場較藝8,所務者才也,而拙鈍者亦為之用。
戰陳角勝9,所先者勇也,而老怯者亦為之用。
則有用、無用,若之何十而可分別哉?故為國者,其勿以無用待天之下士,則善矣!
【註釋】
1容足:立足之地。
2三十幅共一轂:三十根輻條集中到一個車轂上。
3五聲:宮、商、角、徵、羽。
4備:完備,完美。
5五色:青、黃、赤、白、黑。
6章:彰顯。
7縶:捆一綁。
8舉場較藝:科舉考場上較量技藝。
9戰陳角勝:在戰場上取得勝利。
戰陳,通「戰陣」,戰場。
十若之何:怎麼辦,如何。
為國者:治理國家的人。
【譯文】
莊子說:「人們都知道有用的作用,卻沒有人知道無用的作用。」
又說:「知道無用,然後才可以與你談論有用。
土地不是不廣大啊,可是人所使用的地方只不過是立足之地而已。
既然只有這一小塊立足之地有用,那麼,把此外無用的土地都挖掉,一直挖到黃泉,這時人所站立的這一小塊立足之地難道還有用處嗎?由此看來,所謂無用的用處也就很明顯了。」
這種說法起源於《老子》一書中:「三十根輻條集中到一個車轂上,有了車轂中間的空洞,才有了車的作用。」
《初學記》中說:「鼓聲雖然不在五聲(即宮、商、角、徵、羽)之列,但是如果沒有它,五聲就不完美;水色雖然不在五色(指青、黃、赤、白、黑)之列,可是如果沒有它,五色就難以明現。」
其道理是一樣的。
現在,那些會飛的動物是使用翅膀飛的,可是如果捆住它們的腿,它們就飛不起來。
人們走路是用腳的,可是如果捆住雙手,他們就跑不快。
在科場上比試技藝,所注重的是真才實學,而才智平常的人也有用處。
在戰場上克敵制勝,需要的是勇力,而年老膽怯的人也有用處。
如此,有用和無用,怎麼能一概而分呢?所以,治國的人如果能不以「無用」來看待天下的士人,事情就好辦了!
唐制舉科目
【原文】
唐世制舉,科目猥多1,徒異其名爾2,其實與諸科等也。
張九齡以道侔伊3、呂策高第,以《登科記》及《會要》考之,蓋先天元年九月,明皇初即位,宣勞使所舉諸科九人,經邦治國、材可經國、才堪刺史、賢良方正與此科各一人,藻思清華、興化變俗科各二人。
其道侔伊、呂策問殊平平4,但云:「興化致理,必俟得人5;求賢審官,莫先任舉。
欲遠循漢、魏之規,復存州郡之選,慮6牧守7之明,不能必鑒。」
次及「越騎佽飛,皆出畿甸,欲均井田於要服8,遵丘賦於革車」,並安人重谷9,編戶農桑之事,殊不及為天下國家之要道十。
則其所以待伊、呂者亦狹矣。
九齡於神龍二年中材堪經邦科,本傳不書,計亦此類耳。
【註釋】
1科目猥多:開考的科目種類繁多。
2徒異其名爾:只不過名稱不一樣罷了。
3道侔伊:即伊尹。
4呂:呂尚,姜尚。
殊平平:十分平常。
5得人:得到人才。
6慮:擔心。
7牧守:州牧、郡守。
8畿甸:京城地區。
欲均井田於要服:想要在全國平均井田制。
9安人重谷:安撫百姓,重視農桑。
十要道:要旨。
計:估計。
【譯文】
在唐代的科舉中,臨時開考的科目名目繁多,其實質與其他各科並沒有多大區別,只不過是名稱不同罷了。
名相張九齡以「道侔伊(指伊尹)、呂(指呂尚,也即姜尚)科」高中,參閱《登科記》和《唐會要》可知,這大概是唐玄宗先天元年九月的事。
當時,唐明皇剛即位,宣勞使所舉諸科共取九人,其中經邦治國、材可經國、才堪刺史、賢良方正以及道侔伊、呂科等各一人,藻思清華、興化變俗科各二人。
實際上,道侔伊、呂科皇帝策問所涉及的問題十分平常,只是說:「興化治國,必須得到人才;求賢審官,莫先於任子、察舉。
要想遠循漢、魏之制,恢復州、郡選拔官吏的做法,又恐怕州牧、郡守的能力無法明鑒一切。」
又說到「越騎、佽飛等禁軍,都出京師很遠活動,準備在全國各主要地區平均井田,使兵農合一」,以及安民重農、百姓農桑之事,根本稱不上是治國平天下的要旨。
由此看來,政府等待伊尹、姜尚這樣的賢才去做的,也是很狹隘的。
張九齡於唐中宗神龍二年考中材堪經邦科,而正史的本傳中沒有記載,估計也與此相類似。
東坡論莊子
【原文】
東坡先生作《莊子祠堂記》,辯其不詆訾1孔子。
「嘗疑《盜跖》、《漁父》則真若2詆孔子者,至於《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於道3。
反覆觀之,得其《寓言》之終曰:「一陽一子居4西遊於秦,遇老子。
其往也,捨者將迎其家,公執席5,妻執巾櫛6,捨者避席7,煬者避灶8。
其反9也,與之爭席矣。」
去其《讓王》、《說劍》、《漁父》、《盜跖》四篇,以合於《列禦寇》之篇,曰:「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曰:「吾驚焉,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
然後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
莊子之言未終,而昧者剿之十,以入其言爾。」
東坡之識見至矣、盡矣。
故其《祭徐君猷文》云:「爭席滿前,無復十漿而五饋。」
用為一事。
今之莊周書《寓言》第二十七,繼之以《讓王》、《盜跖》、《說劍》、《漁父》,乃至《列禦寇》為第三十二篇,讀之者可以渙然冰釋也。
予按《列子》書第二篇內首載禦寇饋漿事數百言,即綴以楊朱爭席一節,正與東坡之旨異世同符,而坡公記不及此,豈非作文時偶忘之乎?
陸德明釋文:「郭子玄雲,一曲之才,妄竄奇說,若《閼弈》、《意修》之首,《危言》、《游鳧》、《子胥》之篇,凡諸巧雜,十分有三。
《漢·藝文志》曰《莊子》五十二篇,即司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詭誕,或似《山海經》,或類占夢書,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內篇眾家並同。」
予參以此說,坡公所謂昧者,其然乎?《閼弈》、《游鳧》諸篇,今無復存矣。
【註釋】
1詆訾:詆毀。
2真若:真的像,的確像。
3皆淺陋不入於道:都很淺薄畢露,與道家思想不相合。
4一陽一子居:即楊朱,字子居,戰國時期魏國人。
他的學說核心是愛己,拔一毛而為天下利亦不為也,所以遭到儒家的貶斥,被儒家學說斥為異端。
5公執席:男主人拿著蓆子,請他坐在蓆子上。
6妻執巾櫛:女主人則恭恭敬敬地拿來漱洗的毛巾、梳子等用品。
巾櫛,毛巾和梳篦,泛指盥洗用具。
7捨者避席:許多本來的客人都趕緊離席而去。
8煬者避灶:烤火的人也都離開灶膛而去。
煬,烤火。
9反:通「返」,返回。
十昧者剿之:蒙昧無知的人將它(楊朱的話語)割裂開來。
剿,將別人的話語作為自己的。
妄竄奇說:任意竄改前人的文章,發表一些離奇的觀點。
詭誕:荒誕怪異。
【譯文】
蘇東坡先生曾寫了一篇《莊子祠堂記》,極力論證莊子但並不詆毀孔子。
他說:「我曾懷疑《盜跖》與《漁父》二篇的確像是詆毀孔子的,至於《讓王》、《說劍》二篇則結構鬆散,文辭淺陋,其思想與莊子的道家思想格格不入,顯系偽作。
我經過反覆的閱讀、揣摩,發現《寓言》篇的結尾說:「一陽一子居向西遊歷秦國,半道上遇見老子。
當他到達沛城的時候,館舍的客人出來迎接他到客舍,男主人拿著蓆子侍候他坐下休息,女主人則送來梳洗用品,畢恭畢敬;有的客人連忙離席而去,烤火的人也離開灶台悄悄溜走。
當一陽一子居從沛地返回時,館舍的客人們都同他隨意爭席而坐,不分彼此了。」
下面如果去掉《讓王》、《說劍》、《漁父》、《盜跖》四篇,直接與《列禦寇》的首段相接,文意是非常通順的。
《列禦寇》的第一段說:「列禦寇前往齊國,半道就返回來了」,說:「我碰到了令人驚異的事情,我曾在十家茶館喝茶,竟有五家爭先把茶水送上來。」
經過揣摩,我恍然大悟,不禁說道:這本來就是同一篇的內容。
莊子的話還沒有說完,蒙昧無知的人就將它強行割裂開來,以便插入自己的作品。」
蘇東坡的見解實在是太高明、太周全了。
所以,他的《祭徐君猷文》說:「人人爭先恐後地搶佔座位,不再有到十家吃飯而五家搶先上菜的情景。」
將楊朱和列禦寇的事用做一件事。
今天看到的《莊子》中,《寓言》為第二十七篇,接著是《讓王》、《盜跖》、《說劍》、《漁父》四篇,《列禦寇》被列為第三十二篇,閱讀時隔過中間四篇,將《寓言》與《列禦寇》兩篇直接連在一起讀,就會感到許多疑點都渙然冰釋,不復存在。
在《列子》第二篇中,先記載了列禦寇被店家先行饋餉飲品的事,竟用了數百字,緊接著便記述楊朱爭席一事,正好與蘇東坡的意思完全相同,儘管兩人的時代相差一千餘年。
不過,在蘇東坡的文章中隻字未提《列子》的記載,莫非是寫文章時偶然忘記了嗎?
陸德明的《經典釋文》載:「郭子玄說:個別有點歪才的學者,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莊子》中大量摻假,如《閼弈》、《意修》二篇的開頭,和《危言》、《游鳧》、《子胥》等篇中,被巧妙地摻入的偽作,竟有十分之三以上。
《漢書·藝文志》說《莊子》有五十二篇,也就是司馬彪和孟氏所注的那個本子,語言多有詭誕之處,有些像是《山海經》,有些像是占夢書,因此,作注的人根據自己的見解隨意取捨,只有《莊子》的內篇,各家都是一樣的。」
我參考了這種說法,蘇東坡先生所說的愚昧無知之人,莫非指的就是這些人?《閼弈》、《游鳧》等篇,今天已經不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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