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
案書篇
【題解】
案書,就是評書。
本篇列舉了從先秦到東漢的一些著作,粗略地分析了它們的優劣之處。
評論涉及的是劉向的《七略》顧及不到的地方。
從評論中可以看出,王充主張著書立說必須「得實」,而不應該「華虛夸誕,無審察之實」;必須有益於「富國豐民,強主弱敵」,而不應該「無道理之較,無益於治」;必須揭露和解決矛盾,因為「兩刃相割,利鈍乃知,二論相訂,是非乃見」,對「言非是偽」的東西,要「剖破渾沌,解決絲亂」,使「言無不可知,文無不可曉」,而不應自相矛盾,兩說並傳,文意難曉。
對古今作者和著作的評論,王充反對「珍古不貴今,謂今之文不如古書」。
他認為,「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論善惡而徒貴古,是謂古人賢今人也。」
「才有深淺,無有古今;文有偽真,無有故新。」
凡是真知灼見,無論古今,都應肯定。
「人期賢知,不必孔墨。」
今人同樣能進入聖賢之列。
本篇所論的某些具體問題不一定正確,但他提出的如實評價作者和作品的主張,至今仍有可取之處。
【原文】
83·1儒家之宗,孔子也。
墨家之祖,墨翟也。
且案儒道傳而墨法廢者,儒之道義可為,而墨之法議難從也。
何以驗之?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違其實,宜以難從也。
乖違如何?使鬼非死人之一精一也,右之未可知。
今墨家謂鬼審人之一精一也,厚其一精一而薄其一屍一,此於其神厚而於其體薄也。
薄厚不相勝,華實不相副,則怒而降禍,雖有其鬼,終以死恨。
人情慾厚惡薄,神心猶然。
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禍常來也。
以一況百,而墨家為法,皆若此類也。
廢而不傳,蓋有以也。
【註釋】
右:尊崇,信奉。
古代以右為尊。
此文疑有誤。
《日鈔》引作「自相乖反」。
本書《薄葬篇》云:「墨家之議,自違其術。」
關於這個問題,王充在本書《薄葬篇》中有詳細的評論。
「審」字下疑脫「死」字。
上文有「使鬼非死人之一精一」,正與此相應。
有:疑當作「右」,形聲相近而誤。
《薄葬篇》云:「雖右鬼,其何益哉?」
語意正與此同。
【譯文】
儒家的創始人是孔子。
墨家的開山祖是墨翟。
考察一下儒家之道流傳下來而墨家之法廢棄不用的原因,是因為儒家的道理可行,而墨家的主張難從。
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墨家主張薄葬而又信奉鬼神,道理互相矛盾違背了實際情況,當然難以順從。
矛盾到何種程度呢?假如鬼不是死人的精神變的,即使尊崇它,它也不會知道。
現在墨家認為鬼確實是死人的精神變的,優厚死人的精神而薄待死人的一屍一體,這是對死人的精神優厚而對死人的一屍一體薄待埃薄厚不相稱,表裡不一致,那麼鬼就會生氣而降下災禍,即使尊崇精神變的鬼,鬼最終也會因為薄待了一屍一體而懷恨。
人之常情是想往優厚而憎惡薄待,鬼神的心也同樣如此。
採用墨子的主張,侍奉鬼而祈求福,恐怕福極少來而禍反而常來了。
以一種情況來推論其它各種情況,墨家的主張,大都屬於此類自相矛盾的情況。
所以墨家的主張廢棄而不流傳,是有一定的原因的。
【原文】
83·2《春秋左氏傳》者,蓋出孔子壁中。
孝武皇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宮,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傳》也。
公羊高、穀梁寘、一胡一 毋氏皆傳《春秋》,各門異戶,獨《左氏傳》為近得實。
何以驗之?《禮記》造於孔子之堂,太史公漢之通人也,左氏之言與二書合,公羊高、穀梁寘、一胡一 毋氏不相合。
又諸家去孔子遠,遠不如近,聞不如見。
劉子政玩弄《左氏》,童僕妻子皆呻吟之。
光武皇帝之時,陳元、范叔上書連屬(11),條事是非(12),《左氏》遂立。
范叔尋因罪罷。
元、叔天下極才,講論是非,有餘力矣。
陳元言訥(13),范叔章詘(14),《左氏》得實,明矣。
言多怪(15),頗與孔子「不語怪力」相違返也(16)。
《呂氏春秋》亦如此焉。
《國語》(17),《左氏》之外傳也(18)。
《左氏》傳經,辭語尚略,故復選錄《國語》之辭以實。
然則《左氏》、《國語》,世儒之實書也(19)。
【註釋】
《春秋左氏傳》出於孔壁,本書《佚文篇》說同,恐非事實。
孝武皇帝:漢武帝。
本書《正說篇》作「景帝時」。
有關史書記載亦互有出入。
穀梁寘(hi志):即穀梁赤。
一胡一 毋氏:一胡一 毋是複姓,這裡指一胡一 毋子都,漢景帝時,因精通《春秋公羊傳》,當過博士。
《漢書·儒林傳》:「一胡一 毋生,字子卿都,齊人也。
治《公羊春秋》,為景帝博士,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
《禮記》:是漢儒解釋《禮經》(即流傳至今的《儀禮》)的一部著作,因為是「七十子後學者所記」,所以王充說它「造於孔子之堂」,有掌握孔子的思想已達到登堂入室地步的含意。
二書:指《禮記》和《史記》。
不相合:指與《禮記》、《史記》不相符合。
諸家:指《左傳》之外的其他解釋《春秋》的各家。
遠不如近,聞不如見:《左傳》杜預疏引《嚴氏春秋》引《觀周篇》:「孔子將修《春秋》,與左丘明乘如周,觀書於周史,歸而修《春秋》之經,丘明為之傳,共為表裡。」
童僕妻子皆呻吟之:《太平御覽》卷六一六引桓譚《新論》:「劉子政、子駿、伯玉三人,尤珍重《左氏》,教子孫,下至婦女,無不誦讀。」
光武皇帝:漢光武帝劉秀。
(11)陳元:漢光武帝時曾任郎官。
范叔:應為「范升」,下並同。
范升:漢光武帝時曾任議郎,博士。
陳元與范升議立《左氏》博士事,並見《後漢書》本傳。
(12)事:這裡指立《左傳》博士一事。
《左傳》只在西漢末和新莽時立過博士。
新莽滅亡後,《左傳》博士也被廢除。
漢光武帝,又議立《左傳》博士,陳元很贊成,而范升則極力反對,兩人接連上書朝廷,辯論是非。
(13)訥:疑當作「納」,形近而誤。
陳元言納:《後漢書·陳元傳》:「建武初,時議欲立《左氏傳》博士。
范升奏,以為《左氏》淺末不宜立。
元詣闕上疏爭之。
書奏,下其議。
范升復與元相辯難,凡十餘上。
帝卒立《左氏》學,太常選博士四人,元為第一。
帝以元新忿事,乃用其次司隸從事李封。」
(14)詘:同「黜」。
排斥,摒棄。
(15)言多怪:指《左傳》中記有許多關於占卜、占夢的事。
(16)返:疑當力「反」。
涉違字而誤。
不語怪力:見《論語·述而》,全文是「子不語怪、力、亂、神」。
(17)《國語》:相傳為左丘明著的一部國別史,內容以記西週末年和春秋時期各國貴族官吏、政客的言論為主。
(18)《左氏》之外傳:相傳《左傳》和《國語》都是左丘明所著,前者被認為是解釋儒家經書《春秋》的,所以又稱《春秋內傳》,後者被認為是補《左傳》之不足的,所以又稱《春秋外傳》。
(19)實書:疑當作「寶書」,古稱良史為寶書。
【譯文】
《春秋左氏傳》,大約是出現於孔子住宅的牆壁中。
漢武帝時,魯共王拆除孔子的教授堂用來修建宮室,得到失傳的《春秋》三十篇,這就是《左氏傳》。
公羊高、谷梁置、一胡一 毋氏都講解《春秋》,各立門戶,自成一家,只有《左氏傳》比較接近《春秋》的本意。
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禮記》出於孔子後學者之手,太史公是漢代通曉古今的人,左氏的說法與《禮記》和《史記》是相合的,而公羊高、谷梁置、一胡一 毋氏的說法則與這兩部書不符合。
再說其他各家距孔子的時代較遠,時代相距遠的不如近的,傳聞的不如親眼所見到的。
劉子政欣賞《左氏》,他的童僕妻子都能誦讀《左傳》。
漢光武帝的時候,陳元、范升接連不斷地上書,陳述立《左傳》博士一事的是非,於是《左傳》博士就設立了。
不久范升由於犯罪而罷了官。
陳元、范升是天下最上等的人才,辯論是非,力量綽綽有餘。
陳元的建議被採納,范升的奏章被否定,《左氏傳》符合《春秋》的本意,這就很清楚了。
《左傳》記了許多怪事,稍為與孔子「不談論怪異暴力」相違背。
《呂氏春秋》也是這種情況。
《國語》是《左氏傳》的外傳。
《左氏傳》解釋《春秋》經,辭語還比較簡略,所以又選榷國語》的辭語去充實。
這樣說來,《左傳》和《國語》是世間儒生的兩本寶貴的書籍。
【原文】
83·3公孫龍著《堅白》之論,析言剖辭,務折曲之言,無道理之較,無益於治。
齊有三鄒衍之書,瀇洋無涯,其文少驗,多驚耳之言。
案大才之人,率多侈縱,無實是之驗;華虛夸誕,無審察之實。
商鞅相秦,作《耕戰》之術。
管仲相齊,造《輕重》之篇。
富民豐國,強主弱敵,公賞罰,與鄒衍之書並言,而太史公兩紀,世人疑惑,不知所從。
案張儀與蘇秦同時,蘇秦之死,儀固知之。
儀知各審,宜從儀言,以定其實,而說不明,兩傳其文。
東海張商亦作列傳(11),豈《蘇秦》商之所為邪(12)?何文相違甚也?《三代世表》言五帝、三王皆黃帝子孫(13),自黃帝轉相生(14),不更稟氣於天(15)。
作《殷本紀》(16),言契母簡狄浴於川,遇玄鳥墜卵,吞之,遂生契焉。
及《周本紀》言後稷之母姜嫄野出(17),見大人跡,履之則妊身,生後稷焉,夫觀《世表》,則契與後稷,黃帝之子孫也;讀殷、周《本紀》,則玄鳥、大人之一精一氣也。
二者不可兩傳,而太史公兼記不別。
案帝王之妃,不宜野出,浴於川水。
今言浴於川,吞玄鳥之卵;出於野,履大人之跡,違尊貴之節,誤是非之言也。
【註釋】
公孫龍(約前320~前240年):戰國後期名辯思想家(邏輯學家),字子秉,趙國人,比惠施稍後。
曾說燕昭王、趙宣惠王偃兵,被平原君奉為上客,鼓吹「名辯」。
在思維邏輯上,其基本命題為「別同異」,著眼於「別」而不在於「合」。
從嚴格區別事物共性和個性出發,把「同」與「異」的矛盾絕對化。
認為思維中的一切屬性可以脫離本質而存在,從而提出了「離堅白」、「白馬非馬」等命題。
著有《公孫龍子》、《漢書·藝文志》著錄十四篇,宋代時已亡七八篇,今存六篇凡一千九百餘字。
《堅白》:《公孫龍子》中的一篇。
較:通「校」。
考校,研討。
三鄒衍:據《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當作「三鄒子」。
三鄒子:指鄒忌,鄒衍、鄒奭,都是齊國人。
鄒忌曾任齊威王的相,與鄒衍、鄒奭都是陰陽五行家。
瀇(wǎng往)洋:汪洋。
《耕戰》:指《商君書》中的《耕戰篇》,今傳本作《農戰》。
《輕重》:指《管子》中的《輕重》甲乙等篇。
鄒衍之書:據《漢書·藝文志》著錄,鄒衍的著作有《鄒子》、《鄒子終始》,今皆佚失。
據文意,此文疑當作「與公孫龍、鄒衍之書不可並言,而太史公兩紀」。
「公賞罰」為「公孫龍」之誤,又誤奪在「與」字上,脫「不可」二字。
張儀:參見11·3注。
蘇秦參見11·3注。
各:疑當為「秦」之誤字。
兩傳其文:指司馬遷在《史記》中保存了有關蘇秦之死的兩種說法。
《蘇秦列傳》說蘇秦在齊當客卿,齊國大夫同他爭一寵一 ,派人把他刺死。
《張儀列傳》說,蘇秦在齊做官,與燕國通謀破齊,事情敗露後,被齊王車裂而死。
(11)東海:郡名,在今山東南部、一江一 蘇北部。
張商:漢無張商補《史記》者,「張商」當作「馮商」。
班固《目錄》:「馮商,長安人,成帝時,以能續書待詔金馬門,受詔續《太史公書》十餘篇。」
又據《漢書·藝文志·春秋家》記載,漢成帝時,有長安人馮商曾奉命續《史記》。
據此,則當作「馮商」無疑。
(12)《蘇秦》:指《史記》中的《蘇秦列傳》。
(13)《三代世表》:《史記》中的一篇,記載從黃帝到西周厲王時代的世系。
(14)轉相生:輾轉相生,一代生一代。
(15)不更稟氣於天:意思是並非另外從天承受某種神怪之物的一精一氣而出生的。
(16)《殷本紀》:《史記》中的一篇,記述商王朝的世系和大事。
(17)《周本紀》:《史記》中的一篇,記述周王朝的世系和大事。
【譯文】
公孫龍寫《堅白》之論,剖析言辭,致力於語句的曲折,沒有在道理上進行探討,對於治國毫無益處。
齊國有三鄒子的著作,內容似汪洋而無邊際,書中言辭少有證據,卻多有驚人耳目的言論。
考察具有大才的人,大都誇張狂妄,沒有真實正確的驗證;浮華虛妄誇大荒誕,沒有詳細明察的內容。
商鞅輔佐秦國,寫了《耕戰篇》;管仲輔佐齊國,寫了《輕重篇》。
他們的著作有益於使老百姓富足使國家強盛,使君王自強敵人削弱,公孫龍與鄒衍的書不能與它們並稱,而太史公把它們一起記載下來,讓世人感到疑惑,不知道依從什麼。
考察張儀和蘇秦處在同一時代,關於蘇秦的死,張儀本來是知道的。
張儀瞭解蘇秦的情況很清楚,應該依照張儀的說法,來確定他死亡的真實情況,而《史記》的說法卻不明確,記載了有關蘇秦之死的兩種說法。
東海郡的馮商也曾續寫《史記》,《蘇秦列傳》大概是馮商寫的吧?否則,為什麼兩種說法矛盾得那麼厲害呢?《三代世表》稱五帝、三王都是黃帝的子孫,從黃帝開始輾轉相生,並非是另外從天承受了某種一精一氣而出生的。
寫《殷本紀》,說契的母親在河中洗澡,遇上燕子的產卵,契母吞下燕卵,於是生下了契。
寫到《周本紀》說後稷的母親姜嫄到野外去,看到巨人的腳印,踩了巨人的腳印就懷孕,生下了後稷。
看《三代世表》,那麼與後稷,確是黃帝的子孫;讀殷、周《本紀》,那麼契與後稷卻是燕子和巨人的一精一氣所生的。
二者不能有兩種說法,而太史公卻一併記載不加以區別。
考察帝王的妃子,不應該到野外去,在河水中洗澡,而今說在河中洗澡,吞下了燕子的卵;到野外去,踩了巨人的腳印,這是違反了尊貴者應遵守的禮節,混淆了是非的說法。
【原文】
83·4《新語》陸賈所造,蓋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採行,事美足觀。
鴻知所言,參貳經傳,雖古聖之言,不能過增。
陸賈之言,未見遺闕,而仲舒之言雩祭可以應天,土龍可以致雨,頗難曉也。
夫致旱者以雩祭,不夏郊之祀,豈晉侯之過邪?以政失道,陰陽不和也?晉廢夏郊之祀,晉侯寢疾,用鄭子產之言,祀夏郊而疾愈。
如審雩不修,龍不治,與晉同禍,為之再也。
以政致旱,宜復以政。
政虧,而復修雩治龍,其何益哉?《春秋》公羊氏之說:「亢陽之節,足以復政。」
陰陽相渾,旱湛相報,天道然也,何乃修雩設龍乎?雩祀,神喜哉?或雨至,亢陽不改,旱禍不除,變復之義(11),安所施哉?且夫寒一溫一 與旱湛同,俱政所致,其咎在人(12)。
獨為亢旱求福,不為寒一溫一 求祐,未曉其故。
如當復報寒一溫一 ,宜為雩、龍之事。
鴻材巨識,第兩疑焉。
【註釋】
《新語》:參見39·8注。
相被服:形容受影響之深,如被子、衣服貼在身上一樣。
《資治通鑒》卷十八一胡一 註:「被服者,言以儒術衣被其身也。」
參貳:同「三二」。
指可與經傳合成為三,或與其中之一合成為二,意思是可以與之並列。
闕:通「缺」。
參見本書《明雩篇》、《亂龍篇》。
不夏效之祀:當作「夏效不祀」。
夏郊:傳說夏代在祭天時以夏禹的父親鯀配祭,這種祭祀稱為「夏郊」。
晉侯:指春秋時期晉國國君晉平公。
據說有一次晉平公生病,子產認為是由於沒有祭祀鯀的緣故。
後來按子產的主張祭祀了鯀,於是晉平公的病就好了。
對此王充曾在本書《死偽篇》中進行過批駁。
再:疑為「可」字之誤。
亢陽:陽氣過盛,這裡指君王驕橫。
復改:據本書《順鼓篇》「人君亢陽致旱」,當作「致旱」。
(11)變復:災害消除,回得原狀。
(12)王充在這裡的觀點,與《寒一溫一 篇》、《譴告篇》、《治期篇》截然相反。
【譯文】
《新語》這部書是陸賈寫的,是使董仲舒深受影響的著作,說的都是君臣政治得失的道理,書中的言論可以採用施行,敘事流暢足以供人觀賞。
鴻材大智之人的言論,可以與經傳並列,即使是古代聖人的言論,也不能對它有什麼超過和增加。
陸賈的著作,不見遺散殘缺,而董仲舒說通過舉行雩祭可以感動上天,堆制土龍可以招致降雨,讓人很難理解。
旱災到來就舉行雩祭,而郊祭時不以鯀配祭,難道這是晉侯的過失嗎?這是由於政治偏離了正道,導致陰陽之氣不調和。
晉國廢除了郊祭時對鯀的祭祀,晉侯因此病重臥床 不起,採用了鄭子產的主張,祭祀了鯀,晉侯的病就好了。
如果確實沒有舉行雩祭,沒有堆制土龍,讓晉侯遭禍,這樣說是可以的。
由於政治上的原因招致了旱災,就應該用改善政治的辦法來使旱災消除。
政治上失誤,又去舉行雩祭,堆制土龍,有什麼益處呢?《春秋》公羊氏的說法是:「君王行為驕橫,就足以招致旱災。」
陰陽之氣相混雜,旱澇災禍一交一 替發生,天道本來就是如此的,為什麼要去舉行雩祭、設制土龍呢?是因為舉行雩祭神高興嗎?有時候雖然下了雨,然而酷熱的天氣並沒有改變,旱災沒有消除,舉行雩祭能消除旱災回復原狀的道理,又如何運用呢?況且天氣的寒一溫一 與旱澇災害相同,都是由於政治所引起的,其罪過在於人。
唯獨為大旱祈求福佑,而不為寒一溫一 求神保祐,不明白是什麼緣故。
如果應當報答寒一溫一 的恩德而又去舉行祭祀,那麼也應該用舉行雩祭、設制土龍的辦法來改變天氣的寒一溫一 了。
高才博學的人,對雩祭可以感天,土龍可以致雨這兩種觀點請姑且存疑吧。
【原文】
83·5董仲舒著書不稱子者,意殆自謂過諸子也。
漢作書者多,司馬子長、楊子雲,河漢也,其餘涇渭也。
然而子長少臆中之說,子雲無世俗之論。
仲舒說道術奇矣,北方三家尚矣。
讖書云「董仲舒亂我書」,蓋孔子言也。
讀之者或為「亂我書」者,煩亂孔子之書也;或以為「亂」者,理也,理孔子之書也。
共一「亂」字,理之與亂,相去甚遠。
然而讀者用心不同,不省本實,故說誤也。
夫言「煩亂孔子之書」,才高之語也;其言「理孔子之書」,亦知奇之言也。
出入聖人之門,亂理孔子之書,子長、子雲無此言焉。
世俗用心不實,省事失情,二語不定,轉側不安。
案仲舒之書,不違儒家,不及孔子。
其言「煩亂孔子之書」者,非也;孔子之書不亂,其言「理孔子之書」者,亦非也。
孔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1亂者,於孔子言也(11)。
孔子生周,始其本;仲舒在漢,終其末,盡也。
皮續《太史公書》(12),蓋其義也。
賦頌篇下其有「亂曰」章(13),蓋其類也。
孔子終論,定於仲舒之言,其修雩始龍(14),必將有義,未可怪也(15)。
【註釋】
諸子:《法言·君子篇》:「諸子者,以其知異於孔子者也。」
河漢:黃河、漢水。
這裡用以形容司馬遷和揚雄的學問博大淵深。
涇渭:涇河、渭河。
這裡用以比喻其他人不如司馬遷和揚雄。
北:當作「比」,形近而誤。
三:據文意當作「二」。
以董仲舒比方子長、子雲二人,不當言三家。
董仲舒亂我書:據說這是孔子臨死時留下的遺言,其實完全是後人的捏造。
參見《實知篇》,王充在該篇中力斥此語之妄。
二語:指「煩亂」和「整理」兩種說法。
及:據文意,當作「僅」,形近而誤。
師摯:春秋時魯國的樂師,名摯。
始:樂曲的開端,序曲,一般由樂師演奏。
《關雎(jū居)》:《詩經》中的第一首詩。
亂:樂曲的結尾一段,一般是合奏。
《論語·駢枝》:「始者樂之始,亂者樂之終。」
洋洋:形容樂音豐富優美。
引文見《論語·泰伯》。
(11)於:於字無義,當作「終」,手書形近而誤。
(12)皮:指班叔皮,即班彪。
參見39·12注。
(13)有「亂曰」章:先秦兩漢辭賦,最後一章常用「亂曰」兩字開始。
《離騷》「亂曰」,王註:「亂,理也,所以發理詞旨,總撮其要也。」
《魯語》亦以《商頌·那篇》之卒章為「亂」。
韋註:「篇章既成,撮其大要以為亂辭也。」
王充訓「亂」為「終」,與王逸注異。
(14)始:據章錄楊校宋本,當作「治」。
(15)王充對雩祭和設土龍的看法,參見《明雩篇》、《亂龍篇》。
【譯文】
董仲舒著書不稱子,意思大概是他自認為超過了諸子。
漢代寫書的人很多,司馬遷、揚雄如黃河漢水一樣博大淵深,其餘的人不過像涇河渭河一樣。
然而司馬遷很少有主觀臆斷的解釋,揚雄沒有庸俗的評論。
董仲舒說道論述很傑出,比起司馬遷、揚雄二人來他更為高明。
讖書上說「董仲舒整理發揮我的著述」,這大概是孔子說的。
讀讖書的人有認為「亂我書」的意思,是弄亂孔子的著述;有認為「亂」的意思,是整理,整理孔子的著述。
同是一個「亂」字,整理與異亂兩種含意,相差得太遠了。
然而讀讖書的人用心各不相同,不明瞭根本的事實,所以就解釋錯了。
說董仲舒「煩亂孔子之書」,這句話是為了表明他的才能高超;說董仲舒「理孔子之書」,這句話也是表明他的才智出奇。
出入在孔聖人門下,弄亂或整理孔子的書,司馬遷和揚雄沒有這種說法。
世俗的人用心不誠實,瞭解事物違反了實情,兩種說法游移不定,翻來覆去不安穩。
考察董仲舒所寫的書,沒有違背儒家的規範,沒有違反孔子的原意。
那些說「煩亂孔子之書」的人,是錯的;孔子的書沒有弄亂,那些說「理孔子之書」的人、也是錯的。
孔子說:「在師摯開始演奏的時候,在結尾演奏《關雎》的時候,耳裡充滿了豐富優美的音樂。」
所謂「亂」,其實是指總結孔子的言論。
孔子生在周代,開創了儒家學說;董仲舒生在漢代,總結了孔子之後的儒家學說,把道理都說盡了。
班彪續寫《太史公書》,大約就是這個含意;賦頌的篇末有「亂曰」這一章,大約就是這類情況。
孔子學說的全貌,是經過董仲舒的闡述而最後確定下來的,因此,董仲舒所說的搞雩祭設土龍,一定有它的道理,沒有什麼可奇怪的。
【原文】
83·6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
五帝、三王,顏淵獨慕舜者,知己步騶有同也。
知德所慕,默識所追,同一實也。
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
質定世事,論說世疑,桓君山莫上也。
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論難追也。
驥與眾馬絕跡,或蹈驥哉。
有馬於此,足行千里,終不名驥者,與驥毛色異也。
有人於此,文偶仲舒,論次君山,終不同於二子者,姓名殊也。
故馬效千里,不必驥騄,人期賢知,不必孔墨。
何以驗之?君山之論難追也。
兩刃相割,利鈍乃知;二論相訂,是非乃見。
是故韓非之《四難》,桓寬之《鹽鐵》,君山《新論》之類也。
世人或疑,言非是偽,論者實之,故難為也。
卿決疑訟,獄定嫌罪,是非不決,曲直不立,世人必謂卿獄之吏才不任職。
至於論,不務全疑,兩傳並記,不宜明處,孰與剖破渾沌(11),解決亂絲(12),言無不可知,文無不可曉哉?案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13)」。
可褒,則義以明其行善(14);可貶,則明其惡以譏其操。
《新論》之義,與《春秋》會一也。
【註釋】
引文見《孟子·滕文公上》。
步:慢走。
騶(hou宙):通「驟」。
快跑。
世疑:指沒有定論的疑難問題。
有人於此:暗指王充本人。
騄(lu路):騄耳,一種千里馬。
《四難》:指《韓非子》中的《難一》、《難二》、《難三》、《難四》四篇文章。
桓寬:字次公,汝南郡(今河南上蔡西)人。
自幼研究《春秋公羊傳》,漢宣帝時被推舉為郎,後任廬一江一 (郡名,今安徽廬一江一 西南)太守丞。
學識淵博,善文章,曾根據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鹽鐵會議的記錄,把雙方互相責難的問題,補充、加工、整理,再用對話體形式編撰成《鹽鐵論》六十篇。
卿:指漢代中央主管司法的高級官吏「廷尉」。
全:通「詮」。
訂正。
據本書《薄葬篇》「故其立語,不肯明處」,「宜」當作「肯」。
(11)渾沌:形容糊塗不明的事物。
(12)亂絲:比喻雜亂無章的事物。
(13)引文參見《說苑·至公》。
(14)此句有誤,以下句例之,文句當為「則明其善以義其行」。
【譯文】
顏淵說:「舜是什麼樣的人,我就做什麼樣的人。」
五帝、三王之中,顏淵唯獨仰慕舜,是因為自己的步調和舜有一致的地方。
有智有德的人所追慕的,同默記心中的人所追求的,是一回事。
董仲舒談論道德政治,值得讚美。
考訂世間之事,論說社會上的疑難,沒有比桓君山更高明的了。
所以董仲舒文章的程度是可以達到的,而桓君山的論述就很難趕得上。
驥與一般的馬足跡絕不相同,然而有些馬還是能趕上千里馬的。
這裡有一種馬,足能行千里,終究不能稱為千里馬,是因它與驥的毛色不同。
這裡有一種人,文章配得上董仲舒,論述可與桓君山並列,始終與二人不相稱,是因為姓名與他們不同。
所以一般的馬也能行千里,不一定叫做驥或騄,人們期望賢智的人,不一定非孔子、墨子不可。
用什麼來證明這一點呢?桓君山的論述很難趕得上。
兩把刀相砍,就能知道它們的利與鈍;兩種論點一交一 鋒,就能看出它們的是與非。
所以韓非的《四難》,桓寬的《鹽鐵論》,是桓君山《新論》一類的書。
社會上有人產生疑惑,說了錯話而肯定了虛假的東西,論述者給予核實訂正,所以是很難辦的。
卿判決案件,獄吏斷定疑案,是非無法決斷,曲直無法分清,世人必然會認為卿和獄吏不稱職。
至於論述,不致力於訂正疑惑,兩種說法一併記載,不肯作出明確的結論,與能夠剖析糊塗不明的事理,解決雜亂無章的事情,使言論沒有不可知的,文章沒有不可理解的人相比准更好呢?考察孔子作《春秋》,「表彰極小的善事,貶斥細微的惡行」。
可褒獎的人,就宣揚他的美德稱讚他的善行;可貶斥的人,就揭露他的罪惡譏刺他的醜行。
《新論》的道理,與《春秋》完全是一致的。
【原文】
83·7夫俗好珍古不貴今,謂今之文不如古書。
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論善惡而徒貴古,是謂古人賢今人也。
案東番鄒伯奇、臨淮袁太伯、袁文術、會稽吳君高、周長生之輩,位雖不至公卿,誠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
觀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童句》,文術之《鹹銘》,君高之《越紐錄》,長生之《洞歷》,劉子攻、楊子雲不能過也。
善才有淺深,無有古今;文有偽真,無有故新。
廣陵陳子迥、顏方,今尚書郎班固(11),蘭台令楊終、傅毅之徒(12),雖無篇章(13),賦頌記奏,文辭斐炳(14),賦象屈原、賈生(15),奏象唐林、谷永(16),並比以觀好,其美一也。
當今未顯,使在百世之後,則子政、子雲之一黨一 也。
韓非著書,李斯以言事;楊子雲作《太玄》,侯鋪子隨而宣之(17)。
非、私同門(18),雲、鋪共朝,睹奇見益,不為古今變心易意(19),實事貪善(20),不遠為術並肩以跡相輕(21),好奇無已,故奇名無窮。
楊子雲反《離騷》之經(22),非能盡反,一篇文往往見非,反而奪之(23)。
《六略》之錄萬三千篇(24),雖不盡見,指趣可知(25),略借不合義者,案而論之。
【註釋】
東番:地名,境域不詳。
鄒伯奇:東漢人,生卒事跡不詳。
臨淮:郡名,在今一江一 蘇北部,安徽東北角。
袁太伯:人名:生卒事跡不詳。
袁文術:《一江一 南通志》云:「《越絕書·外傳記》卷末有隱云『以去為姓,得衣乃成,厥名為米,覆之以庚。
』為『袁康』二字。
書為袁康作也。
康,臨淮人,字文術,或曰字文伯。
其書有《經》,子貢作;有《內經》,吳平作;其《外傳》與《記》,乃袁康為之。」
袁文術名康,未知何據。
會稽:郡名,東漢前期在今一江一 蘇南部、浙一江一 和福建。
吳君高:參見16·9注。
周長生:參見39·9注。
囊橐(tuo馱):兩種口袋的名稱。
大者長囊,小者稱橐。
能知之囊橐:形容才智博大一精一深。
《元思》:書名,已佚。
童:當作「章」,形近而誤。
《易章句》:書名,已佚。
《鹹銘》:書名,已佚。
《越紐錄》:即今《越絕書》,袁康與吳君高合著。
原書二十五卷,現存十五卷。
記吳越二國史地及伍子胥、子貢、范蠡、文種、計倪等人的活動。
多采傳聞異說,與《吳越春秋》所記相出入。
《洞歷》:書名,已佚。
攻:當作「政」,形近而誤。
善:當作「蓋」,形近而誤。
廣陵:郡名,在今一江一 蘇北部。
陳子迥、顏方:王充同時代人,生卒事跡不詳。
《揚州府志》:「陳子迥、顏方,皆廣陵人,與王充同時。」
(11)尚書郎:東漢皇帝秘書機構尚書台中擔任處理具體事務的官吏。
(12)蘭台:漢代宮中藏書的地方,它的長官稱「蘭台令」。
據《後漢書》楊終、傅毅本傳兩人均未當過蘭台令,疑「令」字下脫「史」字。
「蘭台令史」是蘭台令的屬員,整理圖書的官吏。
楊終:參見38·16注
(13)篇章:指大部頭著作。
按;王充與班固同時,班固著有《漢書》,王充寫本篇時可能尚未見到,所以如此說。
(14)斐炳:很有文采的樣子。
(15)屈原:參見2·3注(15)。
賈生:參見3·4注。
(16)唐林:唐子高。
參見37·4注。
谷永:谷子雲。
參見37·4注(17)侯鋪子:侯芭,字鋪子,揚雄的弟子,從揚雄一習一 《太玄》、《法言》。
(18)私:據遞修本當作「斯」。
同門:韓非、李斯俱受業荀卿。
(19)此句意為:不根據作品產生的時代早晚而改變評價的標準。
(20)貪:仰慕不已。
(21)此句有衍誤。
「遠」字、「術」字衍,當刪。
(22)《離騷》:春秋時楚國詩人屈原的代表作,後人尊它為《離騷經》。
僅《離騷》之經:揚雄寫文章吊屈原,往往喜歡採用《離騷》中的話,反其意而用之,取名《反離騷》。
參見《漢書·揚雄傳》。
(23)以上兩句文有脫誤,大意是:一篇作品往往因為被駁難,反而使它更突出。
(24)《六略》:指西漢末年劉歆根據漢代國家藏書編成的目錄《七略》。
全書包括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七個部分,其中「輯略。
是總論。
原書雖已失傳,但除「輯略」外,基本保存在《漢書·藝文志》中,共著錄書籍一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
劉盼遂認為有一萬二千九百九十四卷。
(25)指:通「旨」。
【譯文】
社會習慣喜好珍貴古代而不重視現代,認為現代的書不如古代的書。
實際上古代現代是一樣的,著書人的才能有高有低,言論有對有錯,不分好壞而只是珍貴古代的書,這就是說古人比今人賢明。
考察東番的鄒伯奇、臨淮的袁太伯和袁文術、會稽的吳君高和周長生這些人,地位雖然達不到公卿那麼高,但確是才智博大一精一深,是一批文雅的英雄人物。
看鄒伯奇的《元思》、袁太伯的《易章句》、袁文術的《鹹銘》、吳君高的《越紐錄》、周長生的《洞歷》等書,連劉子政、揚雄也不能超過他們。
人的才智有淺有深,這是不分古今的;文章有假有真,這是不分新舊的。
廣陵的陳子迥和顏方,當今的尚書郎班固,蘭台令史楊終、傅毅這些人,雖然沒有大部頭著作,但他們寫的賦頌記奏,言辭極有文采,賦就同屈原、賈誼的一樣,奏就同唐林、谷永的一樣,把它們放在一起來比較長處,其優美程度是一樣的。
當今他們沒有出名,假如在百代以後,他們就是劉子政和揚子雲一類的人物了。
韓非寫的書,李斯引用來議論事理;揚子雲作《太玄》,侯鋪子隨著就宣揚它。
韓非與李斯同在一個老師門下,揚子雲和侯鋪子共在一個朝代,親眼目睹奇異之書,不根據作品的年代而改變評價標準,實事求是,凡是好的都仰慕不已,不因為是同時代的人就認為經歷平凡而瞧不起,喜愛奇特的書沒有止境,所以奇特的書名聲久傳不絕。
揚子雲反其意而用《離騷》中的話,並不能完全相反,一篇文章往往由於被非難,反而使它更加突出。
《六略》著錄有一萬三千卷,即使不能全都見到,其宗旨還是大體可以知道的,所以借其中某些不合理的地方,進行考訂並加以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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