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義覺迷錄
四、如果皇帝只應孔、孟、程來做,那麼漢、唐、宋...
【原文】
問曾靜:旨意問你,所著逆書《知新錄》內云「皇帝合該是吾學中儒者做,不該把世路上英雄做。
週末局變,在位多不知學,儘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猾,即諺所謂『光棍』也。
若論正位,春秋時皇帝該孔子做,戰國時皇帝該孟子做,秦以後皇帝該程朱做,明末皇帝該呂子做,今都被豪強佔據去了。
吾儒最會做皇帝,世路上英雄他那曉得做甚皇帝」等語。
孔孟之所以為大聖大賢者,以其明倫立教,正萬世之人心,明千古之大義。
豈有孔子、孟子要做皇帝之理乎?孔子云:「事君盡禮。」
又云:「臣事君以忠。」
又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看《鄉一黨一 》一篇,孔子於君父之前,備極敬畏小心。
孟子云:「欲為臣,盡臣道。」
又云:「齊人莫如我敬王者。」
使孔孟當日得位行道,惟自盡其臣子之常經,豈有以韋布儒生,要自做皇帝之理!若依曾靜所說,將亂臣賊子篡奪無君之事,強派在孔孟身上。
污蔑聖賢,是何肺腸?且自漢唐以來,聖君哲後,代不乏人。
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金太祖、元太祖、世祖,或戡定禍亂,或躬致太平,皆天命所歸,功德丕著。
今乃概目為光棍!況曾靜時切明亡之恨,而以週末局變之後,皇帝皆系光棍,則明太祖亦在光棍之列。
曾靜不但是本朝之叛臣賊子,亦即是明之叛臣賊子。
且曾靜亦知光棍應得何罪,今以開創之主,皆詆為光棍,則當時佐命冀贊之名臣,皆當治以光棍為從之律矣。
又春秋至明,數千年間,曾靜所謂合該做皇帝者,只有孔、孟、程、朱、呂留良五人。
開闢至今,無此狂怪喪心之論。
可問曾靜是如何說?
【譯文】
問曾靜:皇上旨意問你,你所寫作的叛逆書籍《知新錄》裡說了「皇帝應該是我們讀書人中的大學者做,不該讓那些人生世道上的英雄們做。
周朝末期,局勢大變,以後在位的君王大多不知讀書,都是些人生世道上的英雄,更有的甚至是老奸巨猾,也就是民諺所說的光棍之流。
若要論說正其名位,春秋時期的皇帝應該由孔子做,戰國時期的皇帝應該由孟子做,秦朝以後的皇帝應該由程頤、程顥和朱熹做,明朝末期的皇帝應該由呂留良做。
可如今都被豪強們佔據去了。
我們讀書人最會做皇帝,人生世道上的那些英雄他們哪裡懂得做什麼皇帝」等言語。
孔孟之所以為大聖大賢之人,是以其明確的倫常道德立成儒教,來端正萬世的人心,明揚千古的大義。
豈有孔子、孟子要做皇帝的道理呢?孔子說,「服事君王要盡到禮節。」
又說:「臣子侍奉君王要報以忠心。」
還說:「君要像是君,臣要像是臣,父要像是父,子要像是子。」
看《論語》中的《鄉一黨一 》一篇所描寫的,孔子在君王和父親面前,完全是非常恭敬謹慎的。
孟子說:「要想當好人臣,就要盡到人臣的道義。」
又說:「齊國人沒有像我這樣敬重君王的。」
上天使孔孟當時得聖賢的地位,傳行聖賢的綱常倫理,尚自要盡他們做人臣的常道規範,豈有以韋帶布衣的寒儒書生,要自做皇帝的道理!如果依照曾靜所說的,將亂臣賊子篡權奪位,滅道弒君的叛逆行為,強要加在孔孟的身上,來污蔑聖賢,究竟是何心肺肝腸呢?而且自從漢朝唐朝以來,聖明賢德的君王歷代都不缺少。
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金太祖、元太祖、元世祖,有的戡平戰禍,安定天下,有的親身致力於太平,休養生息。
都是上天之命的歸屬,功德顯赫昭著。
如今卻一概看成光棍。
況且曾靜時時切記明朝亡滅之怨恨,而認為周朝末期局勢變化以後,皇帝都是些光棍,那麼明太祖也列在光棍之類。
曾靜不但是本朝的叛臣賊子,也是明朝的叛臣賊子。
並且曾靜也知道光棍應是什麼惡名,如今將各朝開創基業的君王,都詆毀是光棍,那麼當時輔佐擁戴帝王創業的一代名將勳臣,也都應當治他們以光棍隨從的刑律了。
再說春秋至明朝數千年間,曾靜所謂應該做皇帝的,只有孔子、孟子、程氏兄弟、朱熹、呂留良五個人。
開天闢地到如今,還沒有如此狂妄怪譎、喪心之極的論調。
可問曾靜是怎樣供說!
【原文】
曾靜供:這狂怪的話,本是說做君的畢竟是聰明天,學問蓋世。
如前供所說,聰明睿智,仁能育萬物,義能正萬事,禮能宣萬化,智能察萬類,信能孚萬邦,天下乃得而尊之親之,奉以為君之意。
蓋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
君以職位言,師以道德言。
必道德極天下之至,然後職位居天下之尊。
其實君師原是一人做的,君之外,另有一種道德高出天下者為師。
所以二帝三王之世,堯、舜、禹、湯、文、武之君,皆是深於道德之至,一精一於學問之極,當明天下莫得而尚之,所以為君。
春秋、戰國之局變,有孔孟之道全德備,而世莫能用。
在上周家天子,又未聞有道德高出於孔孟者,以唐虞三代極盛之例推之,卻似春秋時的大君,合該有孔子之道德,方足以當之;戰國時之大君,合該有孟子之仁義,乃足以當之;宋末時的大君合該有程朱的理學,方足以當之。
當日之意,不是謂孔、孟必要出來做君,程、朱亦有志於臨民。
乃是謂君臨天下,必有孔、孟之道德仁義,與程、朱之理學一精一詳耳。
蓋敬君之至,莫如孔、孟,尊君之極,莫如程、朱。
孔子事君盡禮,見於《鄉一黨一 》一篇,後世人臣所少到,且不唯敬而已。
推事君之誠,無所不至。
為委吏則牛羊茁壯長,為乘田則會計當。
舉凡當官之職,盡到十分處,不肯一毫苟且者,皆是看得君命重大,所以職不敢曠耳。
觀孔子,則孟子、程、朱可類推矣。
其所謂會做者,謂學問造到極處,成己自可以成物。
《大學》講明德,必及新民;《中庸》致中和,必到位育。
蓋性分中功用之全,自然貫通到此。
所以說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
禹為君、稷為相、顏子是個陋巷匹夫,如何做得君相的事,亦是一理相通,修身就可以齊家,齊家就可以治國平天下。
四書五經中,無一章不言及治天下的事。
【譯文】
曾靜供:這些狂怪的話,本來是說做君王的畢竟是睿智聰明,上天賦予了誠信的品德,學問壓倒世人。
正如前邊供詞所說的,聰明睿智之人,仁愛能培育萬種物質,義利能端正萬種事理,儀禮能傳播萬種風化,智慧能明察萬種偏頗,誠信能信服萬千邦國,天下生民於是尊重他,親近他,敬奉為君王的意思。
上天將聖賢降於百姓之中,作他們的君王,作他們的師長,君王指的是職權位分而言,師長指的是道常德性而言。
必然是道常德性達到天下之頂端,然後職權位分才能居天下之最尊貴。
其實君王師長原來都是一人做的,君王之外另有一種道德高出天下人的為師長。
所以,在二帝三王的時候,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這些君王,都是深解於道德的最高意旨,精通於學問的頂端涵義,當時天下沒有誰不崇尚他們的,因此敬奉為君王。
春秋戰國時局變化,有孔孟全備的安邦治國學說思想,而世人卻沒有誰能採用。
在上邊的周室君王們,又沒有聽說有道德高出孔孟的人。
如果用唐堯、虞舜、夏禹三代最興盛時期的事例推論,卻好像是:春秋時期的君王,應該有孔子的道德,才足以擔當;戰國時期的君王,應該有孟子的仁義,才足以擔當;宋朝末期的君王,應該有程朱的理學,才足以擔當。
當時我寫此話的意思,不是說孔孟必要出來做君王,程朱也有志於撫臨天下百姓,而是講做君王的臨幸天下,必然得對孔孟的道德仁義和程朱的理學義旨精通詳明罷了。
對君王最敬崇的,沒有人能像孔孟;對君王最尊重的,沒有人能像程朱。
孔子服事君王盡禮盡節之事,可見於《鄉一黨一 》這篇文章中。
後世的人臣們很少能做到,並且不像他那樣敬畏罷了。
從《鄉一黨一 》一文中可推想他服事君王的誠懇之心,已達到了無微不至。
他擔任管糧倉的乘田小官時,將財務管理得順順當當;他擔任管畜牧的委吏小官時,將牛羊牧養的肥肥壯壯。
凡是擔任各種官職,都是盡心盡責到十分之處,不肯有一絲一毫的苟且偷安,這都是因為他把君王的命令看得至高重大,所以不敢荒廢職守而已。
看看孔子,那麼孟子、程子、朱子也就可以此類推了。
那種所謂會做事的人,學問已深造到極高之處,成全了自己自然也可以成全萬物。
《大學》研究授傳完美的德性必然要普及到初生的子民,《中庸》認為達到中和的境界必然是天地歸位,萬物發育。
德性含義內「中」的功能作用達到全備,自然就貫通到最高境界了。
所以說大禹、後稷、顏回換個地方和環境還都是一樣。
大禹為君王,後稷為相國,顏回是市井陋巷中的平民百姓,如何能做得君王相國的事情!這個道理也是相通的。
修養好自己的品德就可以調整好自己的家族,調整好自己的家族就可治理國家,平定天下。
四書五經中沒有一篇章節不講到治理天下的事情。
【原文】
彌天重犯此條狂怪的話,是說出做大君的,原不是別樣人可做,乃是聰明睿智而一精一深於學問道德的,正是看得君至重至大,輕易不得。
伏惟今日皇上撫臨天下,統一六一合 ,神明天縱,睿智性成。
性焉安焉,優入聖域,其實道德之微,無不經歷學問之一精一,無不透過中和並致,方得天地位而萬物育,如是豈不是聖人而一精一於學問,方得尊居天下之上,與堯、舜、禹、湯、文、武千載符合。
他若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金太祖、元太祖世祖,或戡定禍亂,或躬致太平,才智雖然有餘,學問未免欠缺,故其發於政治,見於事功,未見得渾乎天理之正,而不能保其無一毫人欲之私。
其實天下未聞有才德駕出其上,所以得而君之。
彌天重犯狂怪之說,本系以英雄比歷代諸祖,而以光棍指魏、晉篡竊之主,所云:「週末局變,在位多不知學,儘是世路中英雄。」
這三句原指漢、唐、宋、金、元諸祖說。
所云甚者老奸巨猾,即諺所謂光棍。
這兩句乃是指魏、晉諸篡奪者言,因辭不能達意,以致混同不明,一帶說了。
而光棍兩字,亦是楚中俗語,山鄙無知,妄引以比例當時,立言大指原是如此。
其實一種狂妄粗率,悍然無忌之罪,實有難容。
況其中所舉呂留良,尤為無知之極,不惟不識本朝歷聖之德與堯、舜、禹、湯無異,竟把狂悖叛逆之呂留良,當孔、孟矣。
從前如在雲霧中,今得聖諭開導點化,不唯光天睹日,抑且自覺寸磔不足以抵其辜矣。
【譯文】
我這彌天重罪的犯人這條狂妄怪譎的言論是說做君王的,原來不是別的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做的,乃是聰明睿智而且精通深解於學問道德的人才可以做的。
正是將君王看得至高至大,輕易不得。
在下陳言,想當今皇上撫臨天下百姓,一統華夏四方,明事如神,聰明睿智,德性全成,受命於天,已先達到極高的境界。
其實道德的細微,沒有不經歷的,學問的一精一深,沒有不透明的。
達到了中和並致,才得到了天地之位而萬物生長發育。
像這樣豈不是說明聖賢之人精通於學問,才能高居天下百姓之上,與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千年相配!其他像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金太祖、元太祖、元世祖,有的戡平戰禍,安定天下,有的親自致力於太平,休養生息。
才智雖然有餘,學問未免欠缺。
因此他們興起於國家之事,顯現於事業和功績,沒有見他們有成全於天理之正,因而也就不能保證他們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欲一望 私念。
其實天下沒有聽說有才智德性高出他們之上的人,所以能夠讓他們擔當君王之位。
我這彌天重犯的罪人狂怪的言語,本意是以英雄來比喻歷代創業君王,而以光棍來指魏、晉時篡權竊位的君王。
我所說的「周朝末期,局勢大變,以後在位的君王大多不知讀書,都是些人生世道上的英雄」,這三句原是指漢、唐、宋、金、元諸位太祖太宗說的,所講的「更有的甚至是老奸巨滑,也就是民諺所說的光棍之流」。
這兩句乃是指魏、晉時諸多篡權奪位之人說的。
因為言辭不能達意,以致於混同不明,一帶而說了。
而這「光棍」兩字也是楚湘地方中的俗語,我這山野鄙夫少學無知,妄自引以為喻了,當時我立言的實意大致就是這樣。
其實,一種狂妄粗率、悍然無所顧忌的罪過,實在是難以寬容。
況且書中所舉呂留良,尤其是無知到了極點了。
我不但沒有認識到本朝歷代聖明皇帝與堯舜、禹湯沒有不同,還竟然把狂悖叛逆的呂留良當作孔孟了。
從前如墜在雲霧之中不明事理,如今得到皇上聖諭開導點化,不只是天空明亮,看見了太一陽一,並且自己覺得受寸磔的刑法處治也不足以抵償我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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