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卷六十二 司馬遷傳 第三十二
(司馬遷)
【原文】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
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後也。
當宣王時,官失其守而為司馬氏。
司馬氏世典周史。
惠、襄之間,司馬氏適晉。
晉中軍隨會奔魏,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
其在衛者,相中山。
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後也。
在秦者錯,與張儀爭論,於是惠王使錯將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
錯孫蘄,事武安君白起。
而少梁更名夏陽。
蘄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於華池。
蘄孫昌,為秦王鐵官。
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
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
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郡。
昌生毋懌,毋懌為漢市長。
毋懌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
喜生談,談為太史公。
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
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愍學者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
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
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嘗竊觀陰陽之術,大詳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畏,然其敘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敘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
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
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
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一精一神專一,動合無形,澹足萬物。
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徙,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一操一,事少而功多。
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隨。
如此,則主勞而臣佚。
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羨,黜聰明,釋此而任術。
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神形蚤衰,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孝令,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
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紀綱。
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
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
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堯、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飯土簋,歠土刑,糲梁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
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
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率。
故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
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也。
要曰「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
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不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一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
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不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剸決於名,時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
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
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
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
不為物先後,故能為萬物主。
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興捨。
故曰「聖人不巧,時變是守」。
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
群臣並至,使各自明也。
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款。
款言不聽,一奸一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
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
光耀天下,復反無名。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
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
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合,故聖人重之。
由此觀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俱。
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
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
年十歲則誦古文。
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一穴一,窺九疑,浮沅、湘。
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射鄒嶧;厄困蕃、薛、彭城,過梁、楚以歸。
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發憤且卒。
而子遷適反,見父於河、洛之間。
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
自上世嘗顯功名虞、夏,典天官事。
後世中衰,絕於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
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予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爾必為太史;為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
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也。
夫天下稱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風,達大王、王季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後稷也。
幽、厲之後,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
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
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義士,予為太史而不論載,廢天下之文,予甚懼焉,爾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不敢闕。」
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鐀之書。
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歷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記。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而明之,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
』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為何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聞之董生:『周道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
孔子知時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一事之深切著明也。
』《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經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與,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綱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一獸、草木、一牝一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
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
《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
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差以豪氂,謬以千里』。
故『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漸久矣』。
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
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
為人君父者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
為人臣子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誅死之罪。
其實皆為善為之,而不知其義,被之空言不敢辭。
夫不通禮義之指,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
以天下大過予之,受而不敢辭。
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鹹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聞之先人曰:『虙戲至純厚,作《易》八卦。
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
湯、武之降,詩人歌之。
《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漢興已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
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
且士賢能矣,而不用,有國者恥也;主上明聖,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
且余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
於是論次其文。
十年而遭李陵之禍,幽於累紲。
乃喟然而歎曰:「是余之罪夫!身虧不用矣。」
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五帝本紀》第一,《夏本紀》第二,《殷本紀》第三,《周本紀》第四,《秦本紀》第五,《始皇本紀》第六,《項羽本紀》第七,《高祖本紀》第八,《呂後本紀》第九,《孝文本紀》第十,《孝景本紀》第十一,《今上本紀》第十二。
《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諸侯年表》第二,《六國年表》第三,《秦楚之際月表》第四,《漢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間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
《禮書》第一,《樂書》第二,《律書》第三,《歷書》第四,《天官書》第五,《封禪書》第六,《河渠書》第七,《平准書》第八。
《吳太伯世家》第一,《齊太公世家》第二,《魯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陳杞世家》第六,《衛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晉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鄭世家》第十二,《趙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韓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陳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荊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絳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
《伯夷列傳》經一,《管晏列傳》第二,《老子韓非列傳》第三,《司與穰苴列傳》第四,《孫子吳起列傳》第五,《伍子胥列傳》第六,《仲尼弟子列傳》第七,《商君列傳》第八,《蘇秦列傳》第九,《張儀列傳》第十,《樗裡甘茂列傳》第十一,《穰侯列傳》第十二,《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平原虞卿列傳》第十五,《孟嘗君列傳》第十六,《魏公子列傳》第十七,《春申君列傳》第十八,《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樂毅列傳》第二十,《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田單列傳》第二十二,《魯仲連列傳》第二十三,《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刺客列傳》第二十六,《李斯列傳》第二十七,《蒙恬列傳》第二十八,《張耳陳餘列傳》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黥布列傳》第三十一,《淮陰侯韓信列傳》第三十二,《韓王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田儋列傳》第三十四,《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張丞相倉列傳》第三十六,《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傅靳崩成侯列傳》第三十八,《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爰盎朝錯列傳》第四十一,《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田叔列傳》第四十四,《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平津主父列傳》第五十一,《匈奴列傳》第五十二,《南越列傳》第五十三,《閩越列傳》第五十四,《朝鮮列傳》第五十五,《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循吏列傳》第五十九,《汲鄭列傳》第六十,《儒林列傳》第六十一,《酷吏列傳》第六十二,《大宛列傳》第六十三,《遊俠列傳》第六十四,《佞幸列傳》第六十五,《滑稽列傳》第六十六,《日者列傳》第六十七,《龜策列傳》第六十八,《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惟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
周道既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圖籍散亂。
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
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韓錯明申、朝,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一靡一不畢集。
太史公仍父子相繼■其職,曰:「於戲!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於唐、虞;至於周,復典之。
故司馬氏世主天宮,至於余乎,欽念哉!」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一事,略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
序略,以拾遺補蓺,成一家言,協《六經》異傳,齊百家雜語,臧之名山,副在京師,以俟後聖君子。
第七十,遷之自敘云爾。
而十篇缺,有錄無書。
遷既被刑之後,為中書令,尊一寵一任職。
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責以古賢臣之義。
遷報之曰:
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
意氣勤勤懇懇,若望僕不相師用,而流俗人之言。
僕非敢如是也。
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
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無誰語。
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
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
何則?士為知已用,女為說己容。
若僕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諱。
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
請略陳固陋。
闕然不報,幸勿過。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一愛一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
故禍莫朁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
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
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一穴一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一寵一。
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
鄉者,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
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
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
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捨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慇勤之歡。
然僕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
其素所畜積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趙公家之難,斯已奇矣。
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卬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
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乃悉征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
轉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
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沫血飲泣,張空,冒白刃,北首爭死敵。
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
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
大臣憂懼,不知所出。
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淒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
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
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
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攻亦足以暴於天下。
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
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僕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
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
因為誣上,卒從吏議。
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
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正少卿所親見,僕行一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僕又茸以蠶室,重為天下觀笑。
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一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
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一毛一,與螻蟻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一毛一,用之所趨異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一毛一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
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阱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
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於鮮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
何者?積威約之勢也。
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鄉稱孤,系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財。
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
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迸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
今僕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耎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詩》三百篇,大氐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及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僕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一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
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一黨一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一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臧於巖一穴一邪!筆且從俗浮湛,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之私指謬乎?今雖欲自雕瑑,曼辭以自解,無益,於俗不信,只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
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
遷既死後,其書稍出。
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佈焉。
王莽時,求封遷後,為史通子。
贊曰:自古書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載籍博矣。
至孔氏■之,上斷唐堯,下訖秦繆。
唐、虞以前,雖有遺文,其語不經,故言黃帝、顓頊之事未可明也。
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又■異同為《國語》。
又有《世本》,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
春秋之後,七國並爭,秦兼諸侯,有《戰國策》。
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
故司馬遷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後事,訖於天漢。
其言秦、漢,詳矣。
至於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
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以勤矣。
又,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而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一奸一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
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烏呼!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極刑,幽而發憤,書亦信矣。
跡其所以自傷悼,《小雅》巷伯之倫。
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難矣哉!
【白話文】
從前在顓頊統治時期,命南正重掌管天文,命火正黎掌管地理。
唐堯虞舜統治時期,繼續命重和黎的後代掌管天文和地理,一直到夏朝和商朝,所以姓重的姓黎的世代掌管天文地理。
在西周時,封為程伯的休甫是他們的後代。
到了周宣王的時候,他們失去了主管天文地理的官職,而為司馬氏。
司馬氏世代主管周朝的歷史。
在周惠王和周襄王之際,司馬氏到了晉國。
晉國的中軍元帥隨會逃奔到魏國,司馬氏也隨之來到了少梁。
自從司馬氏家族離周到晉國後,他們就分散開來,有的在衛國,有的在趙國,有的在秦國。
在衛國的,後來作了中山國的相。
在趙國的,由於傳播有關劍術的理論而聲名顯赫,蒯聵就是他們的後代。
在秦國的司馬錯,曾輿張儀爭論伐蜀的事,秦惠王採納了他的建議,讓他率兵伐蜀。
他取得勝利並被任命為蜀郡守。
司馬錯的孫子司馬蘄是武安君白起的部下。
這時的少梁改名為夏陽。
司馬蘄輿武安君白起在長平坑殺趟國的軍隊,回到秦國後,他與白起都被秦王賜死於杜郵,葬在華池。
司馬蘄之孫名司馬昌,在秦國任鐵官。
在秦始皇時,蒯聵的玄孫司馬印是武信君的將領,領兵攻佔了朝歌。
在項羽封十八諸侯時,封司馬印為殷王。
在漢王劉邦討伐楚王項羽時,司馬印遍附了漢,漢王改司馬印統治區為河內郡。
司馬呂生司馬毋憚,司馬毋憚任漢朝長安的市長。
司馬毋惲生司馬喜,司馬喜曾為五大夫,他們死後,都埋葬在高門。
司馬喜生司馬談,司馬談曾任太史公。
太史公向唐都學習天文學,在楊何處學《周易》,在黃子處學道論。
太史公在漢武帝建元至元封年間做官,他憂慮學習先秦各家學說的人,未能瞭解各家學說的原意,盲目信奉一些荒謬的說法,就論述六家學說的主要一精一神道:《易大傳》說:「天下人的方向一致,可是想法卻多種多樣,目標相同,可所走的道路卻不相同。」
陰陽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這些學派都是以治理國家為要務的,但是他們的學說卻不同,有省與不省而已。
我認為陰陽家的學說,崇尚祥瑞而忌諱繁多,常常使人受到限制而產生許多畏懼,然而它所排列的一年四季的順序是不能廢棄的。
儒家學說廣博而缺少要領,費力不少而功效不大,因此它所提倡的難以完全照辦。
然而它所規定的君臣父子之間的禮儀,夫婦長幼之間的區別,是不能改變的。
墨家主張節儉卻難以遵從,因此墨家主張之事不能全部採用。
然而墨家關於加強本業發展和厲行節約的主張則是不可丟棄的。
法家的主張嚴厲苛刻、缺少恩誼。
然而他們端正君臣上下的名分這一點是不可改變的。
名家過於拘於形式而容易喪失對事物的正確認識,然而它辯證名與實的關係問題則不能不予以認真考慮。
道家使人一精一神合一,行動合乎無形的「道」,使得萬物豐足完美。
他們的學說,因循了陰陽排列四時的順序,吸取了儒、墨兩家的長處,總取了名、法兩家的一精一華,隨著時間來轉移,順著事物而變化,這樣來立定常規和處理事務,沒有不相適宜的,並且意旨簡明而易於掌握,辦的事情雖不多,而功效卻很大。
儒家則不是這樣,他們認為君主是天下的表率,凡事君主倡導而臣下應和,君主先行而臣下隨從。
像這樣,則君主勞累而臣下安逸。
至於偉大道家理論的一精一髓,既去掉了剛強和貪慾,又廢黜了聰明與智慧。
儒家卻丟開了這些而任用儒術進行統治。
一精一神用的過分就會枯竭,身一體過度勞累就會損壞;一精一神和身一體過早的衰竭,而想與天地共長久,這事還從未聽說過。
陰陽學說對於一年四季、八卦方位、十二星次、二十四節氣都有各自的規定與禁忌,說順著這些就會昌盛,違背這些就會滅亡,其實未必如此,所以說「使人受到限制而產生許多畏懼」。
至於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是大自然運行的規律,若不遵從它就沒有可以作為天下法則的。
所以說,它所規定的「一年四時的運行順序是不能丟掉的」。
儒家用六藝作為準則,六藝的經傳文字以千萬計,人們連續幾代都不能弄通它的學說,一輩子也不能完全通曉它的禮儀。
所以說儒學「廣博而缺少要領,費力不少而功效很小」。
至於儒家序列君臣父子之間的禮儀,夫婦長幼之間的區別,這是各家學說也不能改變的。
墨家也崇尚堯舜,稱述堯舜的德行說:「他們住在三尺高的殿堂裹,土築的台階有三層,茅草房頂不修剪,柞木屋椽不雕飾;盛飯用陶簋,裝湯用瓦盆,吃的是糙米飯,喝的是豆葉湯;夏天穿葛衣,冬日披鹿皮。」
他們埋葬死人,用三寸薄的桐木板棺材,哭的聲音也不悲哀。
教育人民遵循葬禮,一定以此為標準。
要使天下都像這樣,那麼就沒有尊貴和卑下的區別了。
世道不同,時代變了,事業不必相同,所以說「墨家所倡導的節儉人們卻難以遵循」。
總之,墨家主張強本節用,則是引導家富人足的辦法。
這是墨家的長處,即使百家也不能丟掉這一點。
法家不分別關係的親疏,不區分地位的尊卑,一律斷之於法。
這樣就把敬一愛一親屬、尊長的恩誼斷絕了。
可以用它作為臨時措施,但不能長期施用。
因此說法家「嚴厲苛刻而缺少恩誼」。
至於法家主張使君王尊貴使臣子卑下,明確職分界限不得相逾越,這是各家學說也不能更改的。
名家煩瑣細碎、糾纏不清,使人不能推求它的真意,專注於名詞概念的推理,反而失去了易於掌握的常理。
所以說名家「使人受約束而容易喪失對事物的正確認識」。
至於它循名責實,綜合考察事物的本質這一點,倒是不可不予以認真考慮的。
道家宣揚無為,又說無所不為,其實際主張是容易實行的,而其言辭卻難於理解。
其學說以虛無為理論基礎,以順應自然為實踐原則。
既沒有既成不變之勢,也沒有固定不變之形,所以能夠推究萬物的實情。
既不走在事物的前邊,也不落在事物的後邊,因此能夠成為萬物的主宰。
法則的有無,順應時勢來確定;制度的興廢,根據事物的變化來決定。
所以說「聖人不巧取,順應時勢而變通」。
虛無是道家的核心,因循是君主統治的綱領。
群臣一齊上朝,君主讓他們各自表明自己的才幹。
其實際情況與名聲相符的叫做端;其實際情況與名聲不相符的叫做空。
君主不聽空而不實的話,一奸一邪就不會產生,賢與不肖就自然分清了,黑白也就自然分明了。
造就在於君主如何使用他們了,這樣做還有什麼事情辦不到呢!這樣就合乎大道,看起來混混沌沌,而光明卻照耀天下,又返回到無名的境界。
人所賴以生存的是一精一神,所依托的是形體。
一精一神用得過分就會枯竭,形體過分勞累就要損壞,形體與一精一神分離人就會死亡。
死去的人不能再生,形神分離就不會復合,因此聖人重視這一問題。
由此看來,一精一神是人生存的根本,形體是人生存的器一具。
如果不首先安定自己的一精一神和形體,卻說什麼「我有辦法治理天下」,憑藉什麼呢?
太史公職掌天文工作,不管民事。
他有個兒子叫司馬遷。
司馬遷生在龍門,在龍門山南麓過著農耕放牧生活。
十歲時已能識讀古文著作。
二十歲南遊江淮,他登上會稽山,探訪禹一穴一,到九疑山,考察舜的遣跡,泛舟沅、湘水間。
北渡汶水、泅水,在齊、魯之都研討學業,觀察孔子教化的遣風,還在鄒峰學習鄉射禮節;在遊歷蕃、薛、彭城等地的時候,一度遭受危困,經過梁、楚之地後回到長安。
於是司馬遷做了郎中,奉朝廷之命出使西征巴蜀以南的地區,略定了邛、搾、昆明之後,回到長安向朝廷覆命。
這一年,天子開始舉行漢朝的封禪典禮,而太史公被留在周南,不能參與其事,因此心中憤懣得病將要死去。
他的兒子司馬遷恰巧在這時出使返回,在洛陽見到了父親。
太史公抓著司馬遷的手流著淚說:「我們的祖先,是周朝的太史。
遠在上古虞舜夏禹時就取得過顯赫的功名,主管天文工作。
後來衰落了,難道要斷送在我這裹嗎?你繼為太史,就可以接續我們祖先的事業了。
如今天子繼承漢朝千年一統的大業,到泰山封禪,而我不得從行,這是命中注定的啊!我死以後,你一定會做太史;做了太史,你千萬不要忘記我要編寫的論著啊。
況且孝,是從侍奉雙親開始的,中間經過事奉君主,最終能夠在社會上立足,揚名於後世,光耀父母,這是孝中最主要的。
天下稱頌周公,是說他能夠歌頌周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揚周、召的遣風,使人懂得周太一王、王季的思想以及公劉的功業,以使始祖後稷受到尊崇。
周幽王、厲王以後,王道衰落,禮樂損壞,孔子研究、整理舊有的文獻典籍,振興被廢棄了的王道和禮樂。
整理《詩》、《書》,著作《春秋》,直到今天,學者們仍以此為法則。
從魯哀公獲麟到現在四百多年了,其間由於諸侯兼併混戰,史書丟散、記載中斷。
如今漢朝興起,海內統一,賢明的君主,忠義的臣子的事跡,我作為太史而不予評論記載,中斷了國家的歷史文獻,對此我感到十分不安,你可要記在心裹啊!」司馬遷低下頭流著淚說:「小於雖然不聰明,一定把父親編纂歷史的計劃全部完成,不敢有絲毫的缺漏。」
太史公死後三年,司馬遷作了太史令,他閱讀和摘抄了石室金櫃收藏的圖書檔案,又過了五年,正當太初元年,卜一月甲子初一凌晨冬至,開始改用太初歷,新的曆法在明堂上公佈,諸神受到記識。
太史公說:「先父曾說過:『從周公死後五百年而有孔子,從孔子到現在又五百年了,到了繼承並光大孔子的事業,修正《易傳》,續作《春秋》,根據《詩》、《書》、《禮》、《樂》衡量一切的時候了。
』意思就在於此吧!意思就在於此吧!我怎敢推辭呢!」
上大夫壺遂問:「當初孔子為什麼作《春秋》呢?」
太史公答道:「我聽董先生說:『周朝的王道衰微了,孔子作魯國的司寇,想振興王道,可是諸侯陷害他,大夫阻撓他。
孔子知道自己的主張在當時不會被採納,王道不能推行,於是便把自己的是非褒貶寓於《春秋》所記的二百四十二年歷史之中,作為天下的準則。
他貶斥僭禮的諸侯,聲討犯上的大夫,衹不過是為了實行王道罷了。
,孔子說:『我想與其用空洞的說教去教育別人,還不如記載具體歷史事件,因事見義,更為深切顯明。
』《春秋》一書,上能闡明三王之道,下能分辨人事的倫理綱常,判別嫌疑明辨是非,論定猶豫難決之事,表彰善良,貶斥醜惡,尊重賢能者,賤視不肖之徒,保存已滅亡國家的史跡,接續已斷絕了的世系,彌補殘缺,振興衰廢,這些都是王道中的要點。
《易》是專講天地、陰陽、四時、五行的,所以長於變化;《禮》是規範人倫的,所以長於行一事;《書》是記載先王事跡的,所以長於政事;《詩》是記載山川、溪谷、禽一獸、草木、一牝一牡、雌雄的,所以長於風土人情;《樂》是論述音樂經典的,所以長於和諧;《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長於治人。
由此可見,《禮》用以節制人欲,《樂》用以發揚和氣,《書》用以指導政事,《詩》用以表達思想感情,《易》用以闡明事物的變化,《春秋》用以指導人們遵守道義。
治理亂世,使它走向正軌,沒有比《春秋》再合適不過的了。
《春秋》文字數萬,旨意數千,萬物的離散聚合都集中在《春秋》裹面。
在《春秋》中,記載著三十六起殺君事件和五十二個亡國事件,諸侯奔走逃亡不能保其國家的,簡直無法統計。
考察其所以如此,都是由於失去了禮義這個根本。
所以《易》說『失之毫釐,差以千里,。
因此『臣弒君、子殺父,並不是一朝一夕的緣故,而是逐步發展而來的』。
做國君的不能不通曉《春秋》,否則前面有進讒言的則看不見,後面有一奸一賊作亂也不知道。
作人臣的不能不通曉《春秋》,否則就不知道日常事務怎麼處理才得當,遇到突變就不能採取權宜之計去應對。
作人君、人父的,不能通曉《春秋》大義的,一定會蒙上首惡的罪名。
作人臣、人子的。
不通曉《春秋》大義的,一定會陷於篡弒的罪名而被誅殺。
其實他們都以為是在做好事,卻因為不知其道義所在,以致被加上了空洞的罪名也不敢推卸。
不通曉禮義的宗旨,就會弄到君主不像君主、鉅子不像臣子、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的地步。
君主不像君主,就會受到臣下的干犯,臣子不像臣子就會被誅殺,父親不像父親,就沒有人倫之道,兒子不像兒子就會忤逆不孝,這四種行為是天下最大的罪過。
把天下最大罪過的罪名加在他們頭上,他們也衹能接受而不敢推辭。
因此說,《春秋》一書是禮義的根本。
禮義的作用是禁絕壞事的發生,法律的作用是在壞事發生之後進行制裁;法律所起的作用顯而易見,而禮義所起的防止作用卻不易被人瞭解。」
壺遂說:「孔子的時候,上面沒有聖明的君主,下面的臣子不被重用,所以才作《春秋》,留下議論,以裁斷禮義,作為統一的王法。
如今您上遇聖明的君主,下得當官任職,萬事備,各得其所,您所論述的,將要闡明什麼呢?」
太史公答道:「啊啊,不不,不是這樣。
我聽父親說:『伏羲最為純厚,他作了《易》八卦。
堯舜道德之盛,《尚書》予以記載,禮樂由此而興。
商湯、周武功業興隆,受到詩人的歌頌。
《春秋》揚善貶惡,推崇夏、商、週三代的盛德,褒揚周王室,不僅僅是諷刺而已。
』從漢朝建立到今聖明天子,這期間獲得了吉祥的符瑞,舉行了封憚大典,改革了曆法,更換了衣物的顏色,受命於天,天子的恩澤滋潤無邊,海外異俗之地的國家也輾轉翻譯叩關入境,請求獻禮、朝見,這樣的事情多得說不完。
臣下百官極力頌揚天子的聖德,還不能完全表達自己的心意。
況且,天下有賢能的人得不到重用,是國君的恥辱;主上聖明,而其恩德不能傳揚天下,這是主管官員的過錯。
何況我擔任史官工作,如果撇開天子的聖明功德不去記載,埋沒了功臣、賢大夫的功業不去論述,背棄了我父親的囑咐,這是極大的罪過。
我所寫的不過是記述歷史故事,整理、歸納世代相傳的史料,不是人們所說的著作,而您把它比作《春秋》就不對了。」
於是按次序論述和編寫其書。
寫作的第十年,遭受李陵之禍,被關進了監獄。
在獄中長歎道:「這是我的罪過啊!身一體殘廢沒有用了。」
事後仔細思量道:「《詩》、《書》的文義之所以含蓄隱約,是作者藉以更好地表現自己的深沉思想。」
他終於著手記述從黃帝開始,直到武帝獲麟為止的歷史。
其篇目為:《五帝本紀》第一,《夏本紀》第二,《殷本紀》第三,《周本紀》第四,《秦本紀》第五,《始皇本紀》第六,《項羽本紀》第七,《高祖本紀》第八,《呂後本紀》第九,《孝文本紀》第十,《孝景本紀》第十一,《今上本紀》第十二。
《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諸侯年表》第二,《六國年表》第三,《秦楚之際月表》第四,《漢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間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
《禮書》第一,《樂書》第二,《律書》第三,《歷書》第四,《天官書》第五,《封憚書》第六,《河渠書》第七,《平准書》第八。
《吳太伯世家》第一,《齊太公世家》第二,《魯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陳杞世家》第六,《衛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晉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鄭世家》第十二,《趙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韓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陳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荊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絳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
《伯夷列傳》第一,《管晏列傳》第二,《老子韓非列傳》第三,《司馬穰苴列傳》第四,《孫子吳起列傳》第五,《伍子胥列傳》第六,《仲尼弟子列傳》第七,《商君列傳》第八,《蘇秦列傳》第九,《張儀列傳》第十,《樗裡甘茂列傳》第十一,《穰侯列傳》第十二,《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平原虞卿列傳》第十五,《孟嘗君列傳》第十六,《魏公子列傳》第十七,《春申君列傳》第十八,《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樂毅列傳》第二十,《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田單列傳》第二十二,《魯仲連列傳》第二十三,《屈原買生列傳》第二十四,《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刺客列傳》第二十六,《李斯列傳》第二十七,《蒙恬列傳》第二十八,《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魏豹彭越
列傳》第三十,《黥布列傳》第三十一,《淮陰侯韓信列傳》第三十二,《韓王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田儋列傳》第三十四,《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張丞相倉列傳》第三十六,《酈生陸買列傳》第三十七,《傅靳挪成侯列傳》第三十八,《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季布樂布列傳》第四十,《袁盎晁錯列傳》第四十一,《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田叔列傳》第四十四,《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平津主父列傳》第五十一,《匈奴列傳》第五十二,《南越列傳》第五十三,《閩越列傳》第五十四,《朝鮮列傳》第五十五,《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循吏列傳》第五十九,《汲鄭列傳》第六十,《儒林列傳》第六十一,《酷吏列傳》第六十二,《大宛列傳》第六十三,《遊俠列傳》第六十四,《佞幸列傳》第六十五,《滑稽列傳》第六十六,《曰者列傳》第六十七,《龜策列傳》第六十八,《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漢朝繼承了五帝遣業,接續被中斷了的三代事業。
周朝王道衰微,秦朝毀棄了古代文化典籍,焚燬了《詩》、《書》,所以造成明堂、石室金櫃中的玉版圖籍散亂了。
漢朝建立,蕭何頒布了律令,韓信整頓了軍法,張蒼制定了章程,叔孫通制訂了禮儀。
於是品學兼優的文入學者逐漸被啟用,《詩》、《書》之類的典籍,在各地不斷被發現。
自從曹參薦用蓋公,提倡黃老學說,賈誼、晁錯通曉申不害、韓非的法家學說,公孫弘因儒學而顯達,一百年來,天下的遣文舊事無不彙集於太史公處。
太史公父子相繼擔任這一職務,太史公說:「啊!我的祖先曾擔任這一官職,揚名於唐堯虞舜之際,到了周朝再次主管這一工作。
所以司馬氏世世代代主管文史星歷,直到我啊,這一傳統我一定恭敬不忘啊!」於是搜集天下散失的歷史故事和傳說,對帝王興起的業績,追本溯源,探究始終,觀察朝代盛衰的原因,依據事實進行論述考訂。
略述三代,詳綠秦漢,從黃帝寫起,直到當朝皇帝,著十二篇本紀,已經列出大綱了。
同一時代或不同時代的紛繁歷史事件,年代交叉難以明辨,因此作了十表。
禮樂增減,律歷改革,兵法權謀、山川形勢、鬼神問題,天人之間的關係,經濟的變通,作了八書。
像二十八宿圍繞著北斗、三十根輻條共聚一轂而運行無窮一樣,輔佐得力的大臣和帝王相配合,忠誠行道,奉衛皇上,因此為他們作了三十世家。
扶持正義,慷慨超群之士,他們不使自己失去時機,而立功名於天下,為他們作了七十列傳。
全書總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這就是《太史公書》。
本篇《自序》概括地闡明述作宗旨,就是拾取遣佚的史事以補充六藝之缺,成為一家之言。
它協調了有關<六經》的各種不同解釋,整齊了百家雜說。
把正本藏在名山,副本留在京師,以等待後世的聖人君子觀覽。
列傳的第七十篇,是司馬遷的自敘。
然而在一百三十篇中缺少了十篇,有目錄而無內容。
司馬遷受刑以後,做了中書令,職高位尊。
他的舊友益州刺史任安寫信給他,用古賢臣的標準要求他。
司馬遷回信說:少卿足下:早些時候承蒙您寫信給我,教我謹慎地接人待物,並擔負起向皇帝舉薦人才的應盡義務。
信中情真意切,好像責備我沒遵從您的意見行一事,而聽從了世俗流言,我是不敢這樣的。
我雖然才能平庸,但也聆聽過德高望重的長者的遣教。
衹是自己認為身一體已經殘廢,而又處於低賤的地位,稍有舉動就會受到責難,主觀上想有所作為,客觀上反而會招致損害,因此情緒苦悶而又找不到知心的朋友去訴說。
俗話說:「為了誰而這樣做,又有誰來聽我說呢?」
所以,鍾子期一死,伯牙終生不再鼓琴。
為什麼呢?因為士為知己者而效力;女子為喜一愛一自己的人而打扮。
像我這樣身一體殘廢的人,即使懷有隨侯珠、和氏璧那樣的可貴之材,有如許由、伯夷那樣的高尚品德,終究也不能引以為榮,相反恰好遭人恥笑而使自己更加污穢。
早該給你回信了,剛好隨從皇帝束巡歸來,又忙著煩瑣的事務,彼此相見的日子越來越少了,而我又匆匆忙忙沒有一點兒空閒得以詳盡說明我的心意。
現在你身遭大難,再過一個月就接近行刑日期了,我又將隨從皇帝去雍地,恐怕轉眼之間你就會遭到不幸。
這樣,我將最終不可能向你抒發內心的憤懣,而你在九泉之下的魂靈也會抱恨無窮。
請允許我說說自己的固陋見解吧。
好久沒給你回信,請原諒。
我聽說過:加強自身修養是智慧的象徵;樂於施捨是仁德的開端;取捨得當是道義的表現;正確對待恥辱是判斷勇敢的標準;樹立好的名聲是品行的最高準則。
士人衹有具備了這五條,才能在社會上立足,從而進入君子的行列。
所以最慘的災禍,莫過於貪圖私利;最痛苦的悲哀,莫過於傷了自尊心;最醜惡的行為,莫遇於辱沒祖先;最大的恥辱,莫過於遭受宮刑。
受過宮刑的人,就沒有人願意和他在一起,這不是一朝一代的事,而是由來已久了。
從前,衛靈公與闖入雍渠同坐一輛車,陪坐的孔子感到恥辱,便離開衛國到了陳國;商鞅依靠闖入景監的引薦,得到秦孝公的重用,趙良為此感到恐懼;宦官趙談為文帝參乘,袁盎怒而爭諫。
自古以來宦官就被視為可恥之徒。
就是一般的人,涉及有關宦官的事,沒有不挫傷銳氣的,何況那些慷慨激昂的士人呢!如今朝廷雖然缺乏人才,可怎能讓一個受遇宮刑的人去舉薦天下的英雄豪傑呢?我一靠著父親的余業,得以在京師任職,已有二十多年了。
平Et自己常想:對上,我沒能竭盡忠誠,取得奇策高材的美譽,以博得聖明君主的賞識;其次,我又沒能替皇帝拾遣補闕、招賢進能,以顯露那些隱士的才幹;對外,我也沒能參加軍隊去攻城野戰,取得斬將拔旗的功績;對下,我也沒能用積年的勞苦換來高官厚祿,以使宗族朋友爭光得一寵一。
這四者,沒有一件成功的,衹不過是得過且過,受到皇帝的收容而已。
我沒有一點可稱道的長處,從這些就可以看出來。
過去,我也曾居於下大夫的行列,事奉於朝堂之上,發表些微不足道的議論。
可我沒有在那個時候捍衛國家的法度,為國竭盡智謀,如今身一體殘廢了,做了一個掃除的奴僕,處於這樣卑賤的地位,卻要揚眉吐氣、議論是非,這不是輕蔑朝廷、羞辱當今的士人嗎?唉!唉!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可說呢?還有什麼可說呢?
況且,事情的原委足不容易說清楚的。
我年少的時候,才華橫溢,長大成一人後卻不能博得鄉里的稱譽,幸好皇帝因為我父親的關係使我得以貢獻微薄的才能,出入戒備森嚴的宮禁之中。
我以為頭頂著盆子是看不到天空的,所以我就斷絕了朋友的交往,把家庭的私事拋在一邊,Et夜想著竭盡我微薄的才能,專心致力於本職工作,以博得皇帝的一寵一信。
然而事情竟會出現與此完全相反的情況。
我和李陵同在宮中任職,平時並不相要好,思想志趣也不同,更沒在一起飲過酒,交過朋友。
可是我觀察他的為人,是個能自守節一操一的出眾人物。
他侍奉父母很孝,結交士入講信用,對待財貨廉潔奉公,取捨之間重德義,能分別尊卑長幼而有禮讓,謙恭自約,禮賢下士,又常常想著奮不顧身,為國家的危難而獻身。
從他平時的修養品德來看,我認為他具有國家傑出人才的風度。
作為臣子,出於寧肯萬死,不求一生的考慮,奔赴國家的危難,這已是很了不起的了!如今因他一件事情做得不對,那些貪生怕死,衹顧保全身家一性一命的臣子,就隨意構陷,誇大他的罪名,對此我感到十分痛心。
況且,李陵衹率領不到五千步兵,就長一驅一直一入戰地,足跡到達匈奴的王庭。
他的這支部隊,雖然不過是誘虎之師,但他卻能主動出擊,四處挑戰,仰攻強敵,與單于的軍隊連戰十幾天,所殺的敵人超過了自己的軍隊的損失。
殺得敵軍連救死扶傷都顧不上。
匈奴的君長都震驚了,於是徵調了左、右賢王的所屬部隊,發動了全部能拉弓打仗的人,用全國的力量來圍攻他們。
李陵軍轉戰千里,箭矢已盡,無路可走,而救兵又不到,死傷的士卒堆積如山。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李陵一聲令下,疲憊的士卒便無不奮起,他們噙著淚,血流滿面,嚥下淚水,舉起空弓,留著敵人的兵刃,向北爭著與敵人決一死戰。
李陵軍未覆沒時,有使者來報戰況,朝廷上的公卿王侯都向皇帝舉杯祝賀。
可是過了幾天,李陵兵敗的消息傳來,皇帝吃飯不香,聽朝不悅,大臣們擔憂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自量地位的卑下,看到主上極度悲傷的情緒,實在想對皇帝竭忠盡智。
我以為李陵一向對將士們絕甘分少,因而也能得到部下的拚死出力,就是古代名將也趕不上他。
李陵雖然失敗被俘,我看他的心意,是想在匈奴立功報漢,以抵當他敗降之罪。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已無法挽回,但深入敵陣、摧敗敵人的功勞,也足以光耀天下了。
我抱著這些想法想向主上陳說,而沒有機會。
恰好主上召問,我就本著上述意思論說李陵的功績,想以此寬慰主上,堵塞那些陷害李陵的讒言。
可是由於沒說清楚,聖明的主L又沒深加推究,以為我是在詆毀貳師將軍而替李陵開脫罪責,於是就把我交給大理寺治罪。
我的誠懇忠心始終沒有機會表白,落了個欺君誣上的罪名,主上終於同意了法吏的判決。
我家貧窮,沒錢贖罪,朋友們沒有誰來營救,主上身邊的親信也不替一我說一句話。
我的身一體不是草木石頭,獨自和法官打交道,被關進深深的監獄裹,能向誰訴說我的苦處呢!這些正是你親眼看到的,我的遭遇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李陵已投降了匈奴,敗壞了他家的名聲,而我卻被處以宮刑住在蠶室中蒙受恥辱,著實被天下人所恥笑。
可悲呀!可悲呀!
有些事情是不容易對世俗的人一一說清楚的。
我的祖先沒有立下受賜剖符丹書那樣的功勞,而掌管文、史、星、歷的官與卜官、祝官的地位相似,本來就是供皇上驅使,如同豢養的優伶一樣,是被世俗所輕視的宮職。
假如我伏法就死,好似九牛身上失去一根毫一毛一而微不足道,和一隻螻蛀、螞蟻被踩死有什麼區別呢?而輿論也不能把我視為是為氣節正義而死的,衹不過認為我智慮窮盡,罪大惡極,不能自我解脫,終於被殺而已。
為什麼呢?平素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必然使人們有這種看法。
人總是要死的,有的死得重於泰山,有的死得輕於鴻一毛一,這是因為他們在死的作用方面有所不同。
一個人,最好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自身不受辱,再次是臉面不受辱,又其次是不因言辭而受辱,更次的是遭受捆一綁之辱,更要次之的是穿上赭衣的恥辱,比這還要次的是遭受戴刑具、被拷打、剃頭髮、戴鐵鎖的恥辱,還有比這更次一等的是遭受毀壞肌體的恥辱,最下等的是遭受腐刑的恥辱,腐刑使恥辱達到了頂點。
《禮記》上說:「對大夫以上的人不加刑辱。」
造就是說士人不能不嚴格保持一操一守。
猛虎在深山裹,百獸感到恐懼,可它一旦落入陷阱和籠子裹,便搖頭擺尾向人求食,這種屈服於人的威勢的習一性一是逐漸形成的。
所以有這樣的士人,在地上畫個圈兒作監牢他也不敢進去,削根木頭作法吏他也不敢抬頭答話,而是決計在受辱之前自一殺。
現在,我被捆一綁手腳,戴上了刑具,剝掉衣服被鞭打,關在四面高牆的監獄之中。
這個時候見到獄吏就知叩頭,碰上獄卒就膽顫心驚。
為什麼呢?因為逐漸積累了對獄吏威勢的恐怖所造成的。
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卻說自己沒有受辱,豈不是厚著臉皮,哪裹還有什麼尊貴可言呢?況且西伯,作為一方諸侯,也曾被關在羨裡;李斯,曾是丞相,也身遭五種刑罰;淮陰侯本為王,卻在陳地被逮捕;彭越、張敖曾南向稱王,同樣因罪被關在監獄裹;絳侯周勃滅掉諸呂,權勢超過春秋五霸,結果被關請室之中;魏其侯是員大將,也穿上赭衣、戴上刑具;季布自受鉗刑給朱家作奴隸;灌夫也被下獄受辱。
這些人都曾是王侯將相,聲名遠揚,及至犯罪落入法網,不能夠及早自一殺。
落入塵埃之中的人,從古到今都是一樣,哪裹有什麼不受辱的呢?由此說來,勇怯強弱都是由形勢決定的,明白了這個道理,還有什麼可奇怪的呢?一個人不能早在法律制裁之前自盡,稍一遲疑,等情況惡化、鞭子落到自己身上以後,才想為氣節而死,不是太晚了嗎?古人難於對大夫施刑的原因大概就是由於這個緣故吧。
說到人之常情,沒有不貪生怕死,懷戀父母兄弟、妻子兒女的,衹有那些被義理所激發的人們例外,然而也有不得已的情況。
現在我很不幸,父母早已死了,又沒有兄弟,孤獨自身。
少卿你看我對妻子兒女怎樣呢?勇敢的人不一定為名節而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節義,也會處處勉勵自己的。
我雖軟弱,也想苟且偷生,但也十分清楚捨生就義的份量的。
何必要遭受坐監牢的恥辱呢!況且奴僕婢妾尚能赴義死節,更何況像我要處於迫不得已環境中的人呢!我之所以忍辱苟活下來,甚至陷入糞土之中也不推辭,是因為遺憾自己的意志還沒有表達出來,如果默默地死去,我的文章著述就不能流傳於後世了。
古代有許多身為富貴而聲名堙沒無聞的人,多得無法統計,衹有卓越非凡的人物才流芳後世。
周文王被囚於羨裡,推演出《周易》;孔子受困窮,著作了《春秋》;屈原被放逐,寫出了《離騷》;左丘明雙目失明,寫出《國語》;孫子受臏刑,論著了《兵法》;呂不韋被放逐蜀,其《呂覽》流傳於後世;韓非在秦國被捕入獄,寫出《說難》、紕憤》。
《詩》三百篇,大都是聖賢抒發憤懣的作品。
這些人都是因為心裹有所鬱結,理想又得不到實現,所以才論述往事,以寄希望於未來的人。
就像左丘明雙目失明,孫子被廢去雙足,終生再也不能為世所用了,於是引退著書,以抒發內心的憤懣期望文章能流傳後世,使自己的心意得到表白。
近年來,我自不量力,也把自己的思想表現在淺薄的文章中,搜羅天下散失的遣聞舊事,考核歷史事實,研究事業成敗的原因,探索朝代興衰的道理,共一百三十篇,也想用它來反映自然和社會的關係,通曉從古到今的變化,形成一家學說。
初稿還沒有完成,恰逢這場災禍。
我痛惜全書沒有完成,因此遭受極刑而沒有怨恨的表現。
我果真完成了這部書的寫作,把它收藏在名山之中,傳給通都大邑中志同道合的人,這樣就可以償還以前我所遭受恥辱的債了,即使萬一被殺,我也絕不後悔!然而這些衹能對有學識的人講,很難對淺薄的俗人訴說。
而且,背著壞的名聲,在社會上是難於立足的,自己卑賤的地位也常常遭到譭謗。
我因為發表議論而遭受這場災禍,著實被鄉里人所譏笑,污辱了自己的祖先,還有什麼面目到父母墳墓上去祭奠呢?即使經過百代,恥辱仍會越來越深重!因此,我整天心緒不寧,呆在家裹恍恍惚惚像丟失了什麼;走到外邊,又不知要往哪裹去。
每當想到這一恥辱,冷汗就浸透了衣裳。
我衹不過是宮中的臣僕,哪能隱居在深山呢!所以只好暫且隨波逐流,得過且過地活下去,以抒發自己內心的鬱結。
現在少卿教我推薦賢士,這恐怕是和我個人的想法相違背吧!如今即使我想裝飾自己,用美好的言辭來自我解脫,也沒有用,世俗的人是不會相信我的,相反衹能招來恥辱。
總之,衹有到了死的那一天,是非才會有定論。
這封信不能詳盡地表達我的心意,衹是粗略地說說我淺薄的見解。
司馬遷死後,他的書漸漸流傳開來。
宣帝時,司馬遷的外孫平通侯楊憚最先開始陳述司馬遷的著作,於是得以公佈開來。
到了王莽的時候,有人請求封司馬遷的後人,於是封其後人為史通子。
贊曰:從古人有文字開始就有了史官,並寫下了許多史書。
到了孔子整理史書,上自唐堯時期,下止秦穆公時期。
唐堯、虞舜以前的情況雖然有留下來的文字,但那些算不上經典,所說關於黃帝、顓頊的事跡就不那麼清楚。
到孔子依據魯國的史書著作《春秋》,左丘明闡述整理有關史實來給《春秋》作傳,又編撰了與此相異同的史料而成為《國語》。
又有《世本》,記錄了黃帝以來至春秋時期帝王、公侯、卿大夫的先祖、世系的由來。
春秋以後,七國爭雄,最後秦國兼併了各諸侯國,記述這段歷史的史書有《戰國策》。
漢朝興起推翻秦朝,平定天下,記載這段歷史的是《楚漢春秋》。
所以司馬遷根據《左氏春秋》、《國語》,採用《世本》、《戰國策》的一些史料,陳述《楚漢春秋》的史實,接續記載其後的史事,截止於天漢年間。
所講的秦、漢時期的歷史十分詳盡。
至於采錄、摘取經傳,分別記述幾家的史事,有許多地方粗疏簡略,有的互相矛盾。
還有他涉獵的範圍廣博,貫通經傳,馳騁於古今上下幾千年之間,這是他勤奮努力的結果。
再有他的是非觀和聖人非常不同,論說大道則以黃老學說為主,而以六經為輔;敘述遊俠,則貶退隱士而推舉一奸一雄;記述經濟活動,則崇尚權勢財利,而羞辱貧賤,這些是他的短處。
然而,從劉向到揚雄,這些人博覽群書,他們都稱讚司馬遷有良史之才,佩服他善於序說事物的道理,明辨而不華麗,質樸而不鄙俗,他的文章秉筆直書,他所記述的史事真實不做虛假的讚美,不掩飾醜惡的東西,所以稱作實錄。
唉!以司馬遷的博學廣聞,卻不能靠智慧保全自己,已經遭受極刑仍在獄中發憤寫作,他給任安的信中所陳述的也是可信的。
究察其所以哀傷自己,是屬於《詩經。
小雅》中巷伯一類的人。
像《詩經。
大雅》所說的「既明辨又聰明,還能保全自己」,這太難了!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