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稿
列傳第四十三
○董文炳士元 士選
董文炳,字彥明,俊之長子也。
父歿時年始十六,率諸幼弟事母李夫人。
夫人有賢行,治家嚴,篤於教子。
文炳師侍其先生,警敏善記誦,自幼儼如成一人。
歲乙未,以父任為稿城令。
同列皆父時人,輕文炳年少,吏亦不之憚。
文炳明於聽斷,以恩濟威。
未幾,同列束手下之,吏抱案求署字,不敢仰視,裡人亦大化服。
縣貧,重以旱蝗,而征斂日暴,民不聊生。
文炳以私谷數千石與縣,縣得以寬民。
前令因軍興乏用,稱貸於人,而貸家取息歲倍,縣以民蠶麥償之。
文炳曰:「民困矣,吾為令,義不忍視也,吾當為代償。」
乃以田廬若干畝計直與貸家,復籍縣閒田與貧民為業,使耕之。
於是流離漸還,數年間,民食以足。
朝廷初料民,令敢隱實者誅,籍其家。
文炳使民聚口而居,少為戶數。
眾以為不可,文炳曰:「為民獲罪,吾所甘心。」
民亦有不樂為者,文炳曰:「後當德我。」
由是賦斂大減,民皆富完。
旁縣民有訟不得直者,皆詣文炳求決。
文炳嘗上謁大府,旁縣人聚觀之,曰:「吾亟聞董令,董令顧亦人耳,何其明若神也!」時府索無厭,文炳抑不予。
或讒之府,府欲中害之,文炳曰:「吾終不能剝民求利也。」
即棄官去。
世祖在潛籓,癸丑秋,受命憲宗征南詔。
文炳率義士四十六騎從行,人馬道死殆盡,及至吐番,止兩人能從。
兩人者挾文炳徒行,躑躅道路,取死馬肉續食,日行不能三二十里,然志益厲,期必至軍。
會使者過,遇文炳,還言其狀。
時文炳弟文忠先從世祖軍,世祖即命文忠解尚廄五馬載糗糧迎文炳。
既至,世祖壯其忠,且閔其勞,賜賚甚厚。
有任使皆稱旨,由是日親貴用事。
己未秋,世祖伐宋,至淮西台山寨,命文炳往取之。
文炳馳至寨下,諭以禍福,不應,文炳脫胄呼曰:「吾所以不極兵威者,欲活汝眾也,不速下,令屠寨矣。」
守者懼,遂降。
九月,師次一陽一羅堡。
宋兵築堡於岸,陳船江中,軍容甚盛。
文炳請於世祖曰:「長江天險,宋所恃以為國,勢必死守,不奪其氣不可,臣請嘗之。」
即與敢死士數十百人當其前,率弟文用、文忠,載艨艟鼓棹疾趨,叫呼畢奮。
鋒既交,文炳麾眾趨岸搏之,宋師大敗。
命文用輕舟報捷,世祖方駐香爐峰,因策馬下山問戰勝狀,則扶鞍起立,豎鞭仰指曰:「天也!」且命他師毋解甲,明日將圍城。
既渡江,會憲宗崩。
閏十一月,班師。
庚申,世祖即位於上都,是為中統元年,命文炳宣慰燕南諸道。
還奏曰:「人久馳縱,一旦遽束以法,不可。
危疑者尚多,宜赦天下,與之更始。」
世祖從之,反側者遂安。
二年,擢山東東路宣撫使。
方就道,會立侍衛親軍,帝曰:「親軍非文炳難任。」
即遙授侍衛親軍都指揮使,佩金虎符。
三年,李璮反濟南。
璮劇賊,善用兵。
文炳會諸軍圍之,璮不得遁。
久之,賊勢日蹙,文炳曰:「窮寇可以計擒。」
乃抵城下,呼璮將田都帥者曰:「反者璮耳,余來即吾人,毋自取死也。」
田縋城降。
田,璮之一愛一將,既降,眾遂亂,禽璮以獻。
璮兵有浙、漣兩軍二萬餘人,勇而善戰,主將怒其與賊,配諸軍,使一陰一殺之。
文炳當殺二千人,言於主將曰:「彼為璮所脅耳,殺之恐乖天子仁聖之意。
向天子伐南詔,或妄殺人,雖大將亦罪之,是不宜殺也。」
主將從之。
然他殺之者已眾,皆大悔。
璮伏誅,山東猶未靖,乃以文炳為山東東路經略使,率親軍以行。
出金銀符五十,有功者聽與之。
閏九月,文炳至益都,留兵於外,從數騎衣冠而入。
居府,不設警衛,召璮故將吏立之庭,曰:「璮狂賊,詿誤汝等。
璮已誅死,汝皆為王民。
天子至仁聖,遣經略使撫汝,當相安毋懼。
經略使得便宜除擬將吏,汝等勉取金銀符,經略使不敢格上命不予有功者。」
所部大悅,山東以安。
至元三年,帝懲李璮之亂,欲潛銷方鎮之橫,以文炳代史氏兩萬戶為鄧州光化行軍萬戶、河南等路統軍副使。
到官,造戰艦五百艘,習水戰,預謀取宋方略,凡厄塞要害皆列柵築堡,為備御計。
帝嘗召文炳密謀,欲大發河北民丁。
文炳曰:「河南密邇宋境,人習江淮地利,宜使河北耕以供軍,河南戰以闢地。
俟宋平,則河北長隸兵籍,河南削籍為民。
如是為便。
又將校素無俸給,連年用兵,至有身為大校出無馬乘者。
臣即所部千戶私役兵士四人,百戶二人,聽其雇役,稍食其力。」
帝皆從之,始頒將校俸錢,以秩為差。
七年,改山東路統軍副使,治沂州。
沂與宋接境,鎮兵仰內郡餉運。
有詔和糴本部,文炳命收州縣所移文。
眾諫以違詔,文炳曰:「但止之。」
乃遣使入奏,略曰:「敵人接壤,知吾虛實,一不可;邊民供頓甚勞,重苦此役,二不可;困吾民以懼來者,三不可。」
帝大悟,罷之。
九年,遷樞密院判官,行院事於淮西。
築正一陽一兩城,兩城夾淮相望,以綴襄一陽一及搗宋腹心。
十年,拜參知政事。
夏,霖雨,水漲,宋淮西制置使夏貴帥舟師十萬來攻,矢石雨下,文炳登城御之。
一夕,貴去復來,飛矢貫文炳左臂,著脅。
文炳拔矢授左右,發四十餘矢。
箙中矢盡,顧左右索矢,又十餘發,矢不繼,力亦困,不能張滿,遂悶絕幾殆。
明日,水入外郭,文炳麾士卒卻避,貴乘之,壓軍而陣。
文炳病創甚,子士選請代戰,文炳壯而遣之,復自起束創,手劍督戰。
士選以戈擊貴將僕,不死,獲之以獻。
貴遂去,不敢復來。
是歲,大舉兵伐宋,丞相伯顏自襄一陽一東下,與宋人戰一陽一羅堡。
文炳以九月發正一陽一,十一年正月,會伯顏於安慶。
安慶守將範文虎以城降。
文炳請於伯顏曰:「大軍既疲於一陽一羅堡,吾兵當前行。」
伯顏許之。
宋都督賈似道來御,師陳於蕪湖,似道棄師走。
次當塗,文炳復言於伯顏曰:「採石當江之南,和州對峙,不取,必有後顧。」
遂進攻之,降知州事王喜。
三月,有詔以時向暑熱,命伯顏軍駐建康,文炳軍駐鎮江。
時揚州、真州堅守不下,常州、蘇州既降復叛。
張世傑、孫虎臣約真、揚兵誓死戰,真、揚兵戰每敗,不敢出。
世傑等陳大艦萬艘,碇焦山下江中,勁卒居前。
文炳身犯之,載士選別船。
弟之子士表請從,文炳顧曰:「吾弟僅汝一子,脫吾與士選不返,士元、士秀猶足殺敵,吾不忍汝往也。」
士表固請,乃許。
文炳乘輪船,建大將旗鼓,士選、士表船翼之,大呼突陣,諸將繼進,飛矢蔽日。
戰酣,短兵相接,宋兵亦殊死戰,聲震天地,橫一屍一委仗,江水為之不流。
自寅至午,宋師大敗,世傑走,文炳追及於夾灘。
世傑收潰卒復戰,又破之,遂東走於海。
文炳船小,不可入海,夜乃還。
俘甲士萬餘人,悉縱不殺,獲戰船七百艘,宋力自此遂窮。
十月,諸軍分三道而進,文炳居左,由江並海趨臨安。
先是,江一陰一軍僉判李世修欲降不果,文炳檄諭之,世修以城來附,令權本軍安一撫使。
所過民不知兵,凡獲生口,悉縱遣之,無敢匿者,威信前布,皆望旗而服。
張瑄有眾數千,負海為橫,文炳命招討使王世強及士選往降之。
士選單舸至瑄所,諭以威德,瑄降,得海舶五百。
十三年春正月,次鹽官。
鹽官,臨安劇縣,俟救至,招之再返不下。
將佐請屠之,文炳曰:「縣去臨安不百里,聲勢相及,臨安約降已有成言,吾輕殺一人,則害大計,況屠一縣耶?」
於是遣人入城諭意,縣降。
遂會伯顏於臨安城北。
張世傑欲以其主逃之海,文炳繞出臨安城南,戍浙江亭。
世傑計不行,乃竊宋主弟吉王鸑、廣王昺南走,而宋主鳷遂降。
伯顏命文炳入城,罷宋官府,散其諸軍,封庫藏,收禮樂器及諸圖籍。
文炳取宋主諸璽符上於伯顏。
伯顏以宋主入覲,有詔留事一委文炳。
禁戢豪猾,撫一慰士女,宋民不知易主。
時翰林學士李槃奉詔招宋士至臨安,文炳謂之曰:「國可滅,史不可沒。
宋十六主,有天下三百餘年,其太史所記具在史館,宜悉收以備典禮。」
乃得宋史及諸注記五千餘冊,歸之國史院。
宋宗室福王與芮赴京師,遍以重寶致諸貴人,文炳獨卻不受。
及官錄與芮家,具籍受寶者,惟文炳無名。
伯顏入朝奏曰:「臣等奉天威平宋,宋既已平,懷徠安集之功,董文炳居多。」
帝曰:「文炳吾舊臣,忠勤朕所素知。」
乃拜資德大夫、中書左丞。
時張世傑奉吉王鸑據台州,而閩中亦為宋守。
敕文炳進兵,所過禁士馬無敢履踐田麥,曰:「在倉者吾既食之,在野者汝又踐之,新邑之民何以續命?」
是以南人感之,不忍以兵相向。
次台州,世傑遁。
諸將先俘州民,文炳下令曰:「台人首效順於我,我不暇有,故世傑據之,其民何罪?敢有不縱所俘者,以軍法論!」得免者數萬口。
至溫州,溫州未下,令曰:「毋取子女,毋掠民有。」
眾曰:「諾。」
其守將火城中逃,文炳亟命滅火,追擒其將,數其殘民之罪,斬以徇。
逾嶺,閩人扶老來迎,漳、泉、建寧、邵武諸郡皆送款來附。
凡得州若干、縣若干、戶口若干。
閩人感文炳德最深,廟而祀之。
十四年,帝在上都,適北邊有警,欲親將北伐。
正月,急召文炳。
四月,文炳至自臨安。
比至,帝日問來期。
及至,即召入。
文炳拜稽首曰:「今南方已平,臣無所效力,請事北邊。」
帝曰:「朕召卿,意不在是也。
豎子盜兵,朕自撫定。
山以南,國之根本也,盡以托卿。
卒有不虞,便宜處置以聞。
中書省、樞密院事無大小,咨卿而行,已敕主者,卿其勉之。」
文炳避謝,不許,因奏曰:「臣在臨安時,阿里伯奉詔檢括宋諸藏貨寶,追索沒匿甚細,人實苦之。
宋人未洽吾德,遽苦之以財,恐非安懷之道。」
即詔罷之。
又曰:「昔者泉州蒲壽庚以城降,壽庚素主市舶,謂宜重其事權,使為我扞海寇,誘諸蠻臣服,因解所佩金虎符佩壽庚矣,惟陛下恕其專擅之罪。」
帝大嘉之,更賜金虎符。
燕勞畢,即聽陛辭。
文炳求見皇太子,帝許之,復敕太子曰:「董文炳所任甚重,見畢即遣行。」
既見,慰諭懇至。
文炳留士選宿衛,即日就道,凡在上都三日。
至大都,更日至中書、樞密,不署中書案。
平章政事阿合馬方恃一寵一用事,生殺任情,惟畏文炳,一奸一狀為之少斂。
嘗執筆請曰:「相公官為左丞,當署省案。」
請至再四,不肯署。
皇太子聞之,謂宮臣竹忽納曰:「董文炳深慮,非爾曹所知。」
後或私問其故,文炳曰:「主上所付託者,在根本之重,非文移之細。
且吾少徇則濟一奸一,不徇則致讒。
讒行則身危,而深失付託本意。
吾是以預其大政,而略其細務也。」
十五年夏,文炳有疾,奏請解機務,詔曰:「大都署熾,非病者宜,卿可來此,固當愈。」
文炳至上都,奏曰:「臣病不足領機務,西北高寒,筋骸舒暢,當復自愈,請盡力北邊。」
帝曰:「卿固忠孝,是不足行也。
樞密事重,以卿僉書樞密院事,中書左丞如故。」
文炳辭,不許,遂拜。
八月天壽節,禮成賜宴,帝命坐文炳上坐,諭宗室大臣曰:「董文炳,功臣也,理當坐是。」
每尚食,上食輒輟賜文炳。
是夜,文炳疾復作,敕賜御醫日來診視。
九月十三日,疾篤,洗沐而坐,召文忠等曰:「吾以先人死王事,恨不為國死邊,今至此,命也。
願董氏世有男能騎馬者,勉力報國,則吾死瞑目矣。」
言畢,就枕卒。
帝聞,悼痛良久,命文忠護喪葬稿城,令所過有司以禮弔祭,贈金紫光祿大夫、平章政事,謚忠獻。
子士元、士選。
士元,一名不花,字長卿,文炳長子也。
自襁褓喪母,祖母李氏一愛一之,謂文炳曰:「俟兒能言,即令讀書。」
數歲,從名儒受學。
及長,善騎射。
憲宗征蜀,士元年二十三,從叔父文蔚率鄧州一軍西行。
師次釣魚山,宋人堅壁拒守。
士元請代文蔚攻之,以所部銳卒先登,力戰良久,以它軍不繼而還。
憲宗壯之,賜以金帛。
中統初,文蔚入典禁兵,士元以世家子選暴奉內班,從車駕巡狩北方,嘗預武定山之役。
帝知其忠勤可任以事。
會文蔚病卒,無子,命士元襲為千夫長。
出師南征襄、漢,分禁兵戍淮上。
士元在軍中修敕武備,號令肅然。
丞相伯顏克江南,宋兵保兩淮未下,士元數與戰,拔淮安堡,以功遷武節將軍。
從太師博魯歡攻揚州,駐師灣頭堡。
時方大暑,博魯歡病還京師,以行省阿里代領諸軍。
揚州守將姜才乘隙來攻。
阿里素不習兵,率輕騎數百出堡,士元與別將哈剌禿以百騎從之。
日已暮,宋兵至者萬餘,士元謂左右曰:「大丈夫報國,政在今日,勿懼也。」
方整陣欲戰,阿里趣令左旋,已乃遁去。
士元與哈剌禿以部兵赴敵死戰,鼓噪震地,泥淖馬不能馳,乃棄馬步戰,至四更,敵眾始退。
及旦,阿里來視戰地,見士元臥泥中,身被十七槍,甲裳盡赤,肩舁至營而絕,年四十二。
哈剌禿亦戰死。
江淮既平,伯顏入朝,言於帝曰:「淮海之役,所損者二將而已。」
帝問其人,以士元與哈剌禿對。
帝曰:「不花健捷過人,晝戰必能制敵,夜戰而死,甚可惜也。」
至大元年,贈鎮國上將軍、僉書樞密院事,謚節愍。
後加贈推誠效節功臣、資德大夫、中書左丞、護軍,追封趙郡公,改謚忠愍。
士選字舜卿,文炳次子也。
幼從文炳居兵間,晝治武事,夜讀書不輟。
文炳總師與宋兵戰金山,士選戰甚力,大敗之,追至海而還。
及降張瑄等,丞相伯顏臨陣觀之,壯其驍勇,遣使問之,始知為文炳子。
奏功,佩金符,為管軍總管。
戰數有功。
宋降,從文炳入宋宮,取宋主降表及收其文書圖籍,靜重識大體,秋毫無所取,軍中稱之。
宋平,班師,詔置侍衛親軍諸衛,以士選為前衛指揮使,號令明正,得士大夫心。
未幾,以其職讓其弟士秀。
帝嘉其意,命士秀將前衛,而以士選同僉行樞密院事於湖廣,久之召還。
宗王乃顏叛,帝親征,召士選至行在所,與李勞山同將漢人諸軍以御之。
乃顏軍飛矢及乘輿前,士選等出步卒橫擊之,其眾敗走。
緩急進退有禮,帝甚善之。
桑哥事敗,帝求直士用之,以易其弊,於是召士選論議政事,以中書左丞與平章政事徹理往鎮浙西,聽辟舉僚屬。
至部,察病民事,悉以帝意除之,民大悅。
有聚斂之臣為一奸一利,事發得罪且死,詐言所遣舶商海外未至,請留以待之,士選曰:「海商至則捕錄之,不至則無如之何,不系斯人之存亡也。
苟此人倖存,則無以謝天下。」
遂竟其罪。
浙多湖泊,廣蓄洩以備水旱,率為豪民占以種藝,水無所居積,故數有水旱,士選與徹理力開復之。
成宗即位,僉行樞密院於建康。
未幾,拜江西行省左丞。
贛州盜劉六十偽立名號,聚眾至萬餘。
朝廷遣兵討之,主將觀望退縮不肯戰,守吏又因以擾良民,賊勢益盛。
士選請自往,眾欣然托之。
即日就道,不求益兵,但率掾史李霆鎮、元明善二人,持文書以去,眾莫測其所為。
至贛境,捕官吏害民者治之,民相告語曰:「不知有官法如此。」
進至興國縣,去賊巢不百里,命擇將校分兵守地待命。
察知激亂之人,悉置於法,復誅一奸一民之為囊橐者。
於是民爭出請自效,不數日遂擒賊魁,散餘眾歸農。
軍中獲賊所為文書,旁近郡縣富人姓名具在。
霆鎮、明善請焚之,民心益安。
遣使以事平報於朝。
中書平章政事不忽木召其使謂之曰:「董公上功簿邪?」
使者曰:「某且行,左丞授之言曰:朝廷若以軍功為問,但言鎮撫無狀,得免罪幸甚,何功之可言!」因出其書,但請黜贓吏數人而已,不言破賊事。
廷議深歎其知體而不伐。
拜江南行御史台中丞,廉威素著,不嚴而肅,凜然有大臣風。
入僉樞密院事,俄拜御史中丞。
前中丞崔彧久任風紀,善斡旋以就事功。
既卒,不忽木以平章軍國重事繼之,方正持大體,天下望之,而已多病,遂以屬之士選。
風采明俊,中外竦然。
時丞相完澤用劉深言,出師征八百媳婦國,遠冒煙瘴,及至,未戰,士卒死者十已七八。
驅民轉粟餉軍,谿谷之間不容舟車,必負擔以達。
一夫致粟八斗,率數人佐之,凡數十日乃至。
由是民死者亦數十萬,中外一騷一然。
而完澤說帝:「江南之地盡世祖所取,陛下不興此役,則無功可見於後世。」
帝入其言,用兵意甚堅,故無敢諫者。
士選率同列言之,奏事殿中畢,同列皆起,士選乃獨言:「今劉深出師,以有用之民而取無用之地。
就令當取,亦必遣使諭之,諭之不從,然後聚糧選兵,視時而動。
豈得輕用一人妄言,而致百萬生靈於死地?」
帝色變,士選猶明辨不止,侍從皆為之戰栗,帝曰:「事已成,卿勿復言。」
士選曰:「以言受罪,臣之所當。
他日以不言罪臣,臣死何益!」帝麾之起,左右擁之以出。
未數月,帝聞師敗績,慨然曰:「董二哥之言驗矣,吾愧之。」
因賜上尊以旌直言,始為罷兵,誅劉深等。
世祖嘗呼文炳曰董大哥,故帝以二哥呼士選。
久之,出為江浙行省右丞,遷汴梁行省平章政事,又遷陝西。
士選平生以忠義自許,尤號廉介,自門生部曲,無敢持一毫獻者。
治家甚嚴,而孝弟尤篤。
時言世家有禮法者,必歸之董氏。
其禮敬賢士尤至。
在江西,以屬掾元明善為賓友,既又得吳澄而師之,延虞汲於家塾以教其子。
諸老儒及西蜀遺士,皆以書院之祿起之,使以所學教授。
遷南行台,又招汲子集與俱,後又得范梈等數人,皆以文學大顯於時。
故世稱求賢薦士,亦必以董氏為首。
晚年好讀《易》,淡然終其身。
每一之官,必賣先業田廬為行貲,故老而益貧,子孫不異布衣之士,仕者往往稱廉吏雲。
子守忠,雲南行省參知政事;守愨,侍正府判官;守思,知威州。
○張弘范
張弘范,字仲疇,柔第九子也。
善馬槊,頗能為歌詩。
年二十時,兄順天路總管弘略上計壽一陽一行都,留弘范攝府事,吏民服其明決。
蒙古軍所過肆暴,弘范杖遣之,入其境無敢犯者。
中統初,授御一用局總管。
三年,改行軍總管,從親王合必赤討李璮於濟南。
柔戒之曰:「汝圍城勿避險地。
汝無怠心,則兵必致死。
主者慮其險,苟有來犯,必赴救,可因以立功,勉之。」
弘范營城西,璮出軍突諸將營,獨不向弘范。
弘范曰:「我營險地,璮乃示弱於我,必以奇兵來襲,謂我弗悟也。」
遂築長壘,內伏甲士,而外為壕,開東門以待之,夜令士卒浚壕益深廣,璮不知也。
明日,果擁飛橋來攻,未及岸,軍陷壕中,得跨壕而上者,突入壘門,遇伏皆死,降兩賊將。
柔聞之曰:「真吾子也。」
璮既誅,朝廷懲璮盡專兵民之權,故能為亂,議罷大籓子弟之在官者,弘範例罷。
至元元年,弘略既入宿衛,帝召見,意其兄弟有可代守順天者,且念弘范有濟南之功,授順天路管民總管,佩金虎符。
二年,移守大名。
歲大水,漂沒廬舍,租稅無從出,弘范輒免之。
朝廷罪其專擅,弘范請入見,進曰:「臣以為朝廷儲小倉,不若儲之大倉。」
帝曰:「何說也?」
對曰:「今歲水潦不收,而必責民輸,倉庫雖實,而民死亡殆盡,明年租將安出?曷若活其民,使不致逃亡,則歲有恆收,非陛下大倉庫乎!」帝曰:「知體,其勿問。」
六年,括諸道兵圍宋襄一陽一,授益都淄萊等路行軍萬戶,復佩金虎符。
朝廷以益都兵乃李璮所教練之卒,勇悍難制,故命領之。
戍鹿門堡,以斷宋餉道,且絕郢之救兵。
弘范建言曰:「國家取襄一陽一,為延久之計者,所以重人命而欲其自斃也。
曩者,夏貴乘江漲送衣糧入城,我師坐視,無御之者。
而其境南接江陵、歸、峽,商販行旅士卒絡繹不絕,寧有自斃之時乎!宜城萬山以斷其西,柵灌子灘以絕其東,則庶幾速斃之道也。」
帥府奏用其言,移弘范兵千人戍萬山。
既城,與將士較射一出東門,宋師奄至。
將佐皆謂眾寡不敵,宜入城自守。
弘范曰:「吾與諸君在此何事,敵至將不戰乎?敢言退者死!」即擐甲上馬,立遣偏將李庭當其前,他將攻其後,親率二百騎為長陣,令曰:「聞吾鼓則進,未鼓勿動。」
宋軍步騎相間突陣,弘范軍不動,再進再卻,弘范曰:「彼氣衰矣。」
鼓之,前後奮擊。
宋師奔潰。
八年,築一字城一逼一襄一陽一。
破樊城外郭。
九年,攻樊城,流矢中其肘,裹瘡見主帥曰:「襄、樊相為脣齒,故不可破。
若截江道,斷其援兵,水陸夾攻,樊必破矣。
樊破則襄一陽一何所恃。」
從之。
明日,復出銳卒先登,遂拔之。
襄一陽一既下,偕宋將呂文煥入覲,賜錦衣、白金、寶鞍,將校行賞有差。
十一年,丞相伯顏伐宋,弘范率左部諸軍循漢江,東略郢西,南攻武磯堡,取之。
北兵渡江,弘范為前鋒。
宋相賈似道督兵阻蕪湖,殿帥孫虎臣據丁家洲。
弘范轉戰而前,諸軍繼之,宋師潰,弘范長驅至建康。
十二年五月,帝遣使諭丞相毋輕敵貪進,方暑,其少駐以待。
弘范進曰:「聖恩待士卒誠厚,然緩急之宜,非可遙度。
今敵已奪氣,正當乘破竹之勢,取之無遺策矣。
豈宜迂緩,使敵得為計耶?」
丞相然之,馳驛至闕,面論形勢,得旨進師。
十二年,次瓜州,分兵立柵,據其要害。
揚州都統姜才所統兵勁悍善戰,至是以二萬人出揚子橋。
弘范佐都元帥阿術御之,與宋兵夾水陣。
弘范以十三騎徑度沖之,陣堅不動,弘范引卻。
一騎躍馬揮刀,直趣弘范,弘范旋轡反迎刺之,應手頓斃馬下,其眾潰亂,追至城門,斬首萬餘級,自相蹂藉溺死者過半。
宋將張世傑、孫虎臣等率水軍於焦山決戰,弘范以一軍從旁橫衝之,宋師遂敗。
追至圌山之東,奪戰艦八十艘,俘馘千數。
上其功,改亳州萬戶,後賜名拔都。
從中書左丞董文炳由海道會丞相伯顏,進次近郊。
宋主上降表,以伯侄為稱,往返未決。
弘范將命入城,數其大臣之罪,皆屈服,竟取稱臣降表來上。
十三年,台州叛,討平之,誅其為首者而已。
十四年,師還,授鎮國上將軍、江東道宣慰使。
十五年,宋張世傑立廣王昺於海上,閩、廣響應,俾弘范往平之,授蒙古漢軍都元帥。
陛辭奏曰:「漢人無統蒙古軍者,乞以蒙古信臣為首帥。」
帝曰:「汝知而父與察罕之事乎?其破安豐也,汝父欲留兵守之,察罕不從。
師既南,安豐復為宋有,進退幾失據,汝父深悔恨,良由委任不專故也,豈可使汝復有汝父之悔乎?今付汝大事,能以汝父之心為心,則予汝嘉。」
面賜錦衣、玉帶,弘范不受,以劍甲為請。
帝出武庫劍甲,聽其自擇,且諭之曰:「劍,汝之副也,不用令者,以此處之。」
將行,薦李恆為己貳,從之。
至揚州,選將校水陸二萬,分道南征,以弟弘正為先鋒,戒之曰:「選汝驍勇,非私汝也。
軍法重,我不敢以私撓公,勉之。」
弘正所向克捷。
進攻三江寨,寨據隘乘高,不可近,因連兵向之。
寨中持滿以待,弘范下令下馬治朝食,若將持久者。
持滿者疑不敢動,而他寨不虞也。
忽麾軍連拔數寨,回搗三江,盡拔之。
至漳州,軍其東門,命別將攻南門、西門,乃乘虛破其北門,拔之。
攻鮑浦寨,又拔之。
由是瀕海郡邑皆望風降附。
獲宋丞相文天祥於五坡嶺,使之拜,不屈,弘范義之,待以賓禮,送至京師。
獲宋禮部侍郎鄧光薦,命子珪師事之。
十六年正月庚戌,由潮一陽一港發舶入海,至甲子門,獲宋斥候將劉青、顧凱,乃知廣王所在。
辛酉,次崖山。
宋軍千餘艘碇海中,建樓櫓其上,隱然堅壁也,弘范引舟師赴之。
崖山東西對峙,其北水淺,舟膠,非潮來不可進,乃由山之東轉南入大洋,始得一逼一其舟。
又出奇兵斷其汲路,燒其宮室。
世傑有甥在弘范軍中,三使招之,世傑不從。
甲戌,李恆自廣州至,授以戰艦二,使守北面。
二月癸未,將戰,或請先用砲。
弘范曰:「火起則舟散,不如戰也。」
明日,四分其軍,軍其東南北三面,弘范自將一軍相去里餘,下令曰:「宋舟潮至必東遁,急攻之,勿令得去,聞吾樂作乃戰,違令者斬!」先麾北面一軍乘潮而戰,不克,李恆等順潮而退。
樂作,宋將以為且宴,少懈,弘范舟師犯其前,眾繼之。
豫構戰樓於舟尾,以布幙障之,命將士負盾而伏,令之曰:「聞金聲起戰,先金而妄動者死!」飛矢集如蝟,伏盾者不動。
舟將接,鳴金撤障,弓一弩一火石交作,頃刻並破七舟,宋師大潰。
宋臣抱其主昺赴水死。
獲其符璽印章。
世傑先遁,李恆追至大洋不及。
世傑走交趾,風壞舟,死海陵港。
其餘將吏皆降。
嶺海悉平,磨崖山之一陽一,勒石紀功而還。
十月,入朝,賜宴內殿,慰勞甚厚。
未幾,瘴癘疾作,帝命尚醫診視,遣近臣臨議用一藥,敕衛士監門,止雜人毋擾其病。
病甚,沐浴易衣冠,扶掖至中庭,面闕再拜。
退坐,命酒作樂,與親故言別。
出所賜劍甲,命付嗣子珪曰:「汝父以是立功,汝佩服勿忘也。」
語竟,端坐而卒。
年四十三。
贈銀青榮祿大夫、平章政事,謚武烈。
至大四年,加贈推忠效節翊運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齊國公,改謚忠武。
延祐六年,加保大功臣,加封淮一陽一王,謚獻武。
子珪,自有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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