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稿
列傳第八十六 隱逸
古之君子,負經世之術,度時不可為,故高蹈以全其志。
使得其時,未嘗不欲仕,仕而行所學,及物之功豈少哉。
後世之士,其所蘊蓄或未至,而好以跡為高,當邦有道之時,且遁世離群,謂之隱士。
世主亦苟取其名而強起之,及考其實,不如所聞,則曰「是欺世釣譽者也」,上下豈不兩失也哉!
元之隱士亦多矣,如杜瑛遺執政書,暨張特立居官之政,則非徒隱者也,蓋其得時則行,可隱而隱,頗有古君子之風。
而世主亦不強之使起,可謂兩得也已。
自是以隱逸稱者,蓋往往而有,今摭其可傳者,作《隱逸傳》。
杜瑛,字文玉,其先霸州信安人。
父時升,《金史》有傳。
瑛長七尺,美鬚髯,氣貌魁偉。
金將亡,士猶以文辭規進取,瑛獨避地河南緱氏山中。
時兵後,文物凋喪,瑛搜訪諸書,盡讀之,讀輒不忘,而究其指趣,古今得失如指諸掌。
間關轉徙,教授汾、晉間。
中書粘合珪開府於相,瑛赴其聘,遂家焉。
與良田千畝,辭不受。
術者言其所居下有藏金,家人欲發視,輒止之。
後來居者果得黃金百斤,其不苟取如此。
歲己未,世祖南伐至相,召見問計,瑛從容對曰:「漢、唐以還,人君所恃以為國者,法與兵、食三事而已。
國無法不立,人無食不生,亂無兵不守。
今宋皆蔑之,殆將亡矣,興之在聖主。
若控襄樊之師,委戈下流,以搗其背,大業可定矣。」
帝悅,曰:「儒者中乃有此人乎!」瑛復勸帝數事,以謂事不如此,後當如彼。
帝納之,心賢瑛,謂可大用,命從行,以疾弗果。
中統初,詔征瑛。
時王文統方用事,辭不就。
左丞張文謙宣撫河北,奏為懷孟、彰德、大名等路提舉學校官,又辭,遺執政書,其略曰:「先王之道不明,異端邪說害之也,橫流奔放,天理不絕如線。
今天子神聖,俊乂輻輳,言納計用,先王之禮樂教化,興明修復,維其時矣。
若夫簿書期會,文法末節,漢、唐猶不屑也,執事者因陋就簡,此焉是務,良可惜哉!夫善始者未必善終,今不能溯流求源,明法正俗,育材興化,以拯數百千年之禍,僕恐後日之弊,將有不可勝言者矣。」
人或勉之仕,則曰:「後世去古雖遠,而先王之所設施,本末先後,猶可考見,故為政者莫先於復古。
苟因習舊弊,以求合乎先王之意,不亦難乎!吾又不能隨時俯仰以赴機會,將焉用仕!」於是杜門著書,一不以窮通得喪動其志,優遊道藝,以終其身。
年七十,遺命其子處立、處願曰:「吾即死,當表吾墓曰『緱山杜處士』。
天歷中,贈資德大夫、翰林學士、上護軍,追封魏郡公,謚文獻。
所著書曰《春秋地理原委》十卷、《語孟旁通》八卷、《皇極引用》八卷、《皇極疑事》四卷、《極學》十卷、《律呂律歷禮樂雜誌》三十卷、文集十卷。
其於律,則究其始,研其義,長短清濁,周徑積實,各以類分,取經史之說以實之,而折衷其是非。
其於歷,則謂造歷者皆從十一月甲子朔夜半冬至為歷元,獨邵子以為天開於子,取日甲月子、星甲辰子,為元會運世之數,無朔虛,無閏余,率以三百六十為歲,而天地之盈虛,百物之消長,不能出乎其中矣。
論閉物開物,則曰開於己,閉於戊;五,天之中也;六,地之中也;戊己,月之中星也。
又分卦配之紀年,金之大定庚寅,交小餅之初六;國朝之甲寅三月二十有三日寅時,交小餅之九四。
多先儒所未發,掇其要著於篇雲。
張特立,字文舉,東明人。
初名永,避金衛紹王諱,易今名。
中泰和進士,為偃師主簿。
改宣德州司候。
州多金國戚,號難治,特立至官,俱往謁之。
有五將軍率家奴劫民群羊,特立命大索閭裡,遂過將軍家,溫言誘之曰:「將軍宅寧有盜羊者邪,聊視之以杜眾口。」
潛使人索其後一庭,得羊數十。
遂縛其奴系獄,其子匿他捨,捕得之,以近族得減死論。
豪貴由是遵法,民賴以全。
正大初,遷洛一陽一令。
時軍旅數起,郡縣窘迫,東帥紇石烈牙兀又侮慢儒士。
會移鎮陝右,道經洛一陽一,見特立淳古,不禮之,遽責令治糗具,期三日足,後期如軍法。
縣民素賢特立,爭輸於庭,帥大奇之。
既而拜監察御史,首言世宗諸孫不宜幽囚;尚書右丞顏盞石魯與細民爭田,參知政事徒單兀典諂事近習,皆當罷黜。
執政者忌之。
會平章政事白撒犒軍陝西,特立又劾其掾不法。
白撒訴於世宗,言特立所言事失實,世宗宥之,遂歸田里。
特立通程氏《易》,晚教授諸生,東平嚴實每加禮焉。
歲丙午,世祖在潛邸受王印,首傳旨諭特立曰:「前監察御史張特立,養素丘園,易代如一,今年幾七十,研究聖經,宜錫嘉名,以光潛德,可特賜號曰中庸先生。」
又諭曰:「先生年老目病,不能就道,故令趙寶臣諭意,且名其讀書之堂曰麗澤。」
壬子歲,復降璽書諭特立曰:「白首窮經,誨人不倦,無過不及,學者宗之,昔已賜嘉名,今復諭意。」
癸丑,特立卒,年七十五。
中統二年,詔曰:「中庸先生學有淵源,行無瑕玷,雖經喪亂,不改故常,未遂丘園之賁,俄興窀穸之悲。
可復賜前號,以彰一寵一數。」
特立所著書有《易集說》、《歷年系事記》。
杜本,字伯原,其先居京兆,後徙天台,又徙臨江之清江,今為清江人。
本博學,善屬文。
江浙行省丞相忽剌術得其所上《救荒策》,大奇之,及入為御史大夫,力薦於武宗。
嘗被召至京師,未幾歸隱武夷山中。
文宗在江南時,聞其名,及即位,以幣征之,不起。
至正三年,右丞相脫脫以隱士薦,詔遣使賜以金織文幣、上尊酒,召為翰林待制、奉議大夫,兼國史院編修官。
使者致君、相意,趣之行。
至杭州,稱疾固辭,而致書於丞相曰:「以萬事合為一理,以萬民合為一心,以千載合為一日,以四海合為一家,則可言制禮作樂,而躋五帝三王之盛矣。」
遂不行。
本湛靜寡慾,無疾言遽色。
與人交尤篤於義,有貧無以養親、無貲以為學者,皆濟之。
平居書冊未嘗釋手。
天文、地理、律歷、度數,一靡一不通究,尤工於篆隸。
所著有《四經表義》、《六書通編》、《十原》等書,學者稱為清碧先生。
至正十年卒,年七十有五。
時有張樞子長者,婺之金華人,亦屢征不起。
樞幼聰慧,外家潘氏蓄書數萬卷,樞盡取而讀之,過目輒不忘。
既長,肆筆成章,頃刻數千言。
有問以古今沿革、政治得失、宇宙之分合、禮樂之廢興,以至帝號官名、歲月先後,歷歷如指諸掌。
其為文,務推明經史,以扶翼教道,尤長於敘事。
嘗取三國時事撰《漢本紀列傳》,附以《魏吳載記》,為《續後漢書》七十三卷。
臨川危素稱其立義一精一密,可備勸講,朝廷取其書置宣文閣。
浙東部使者交薦之,前後章凡九上。
至正三年,命儒臣纂修遼、金、宋三史,右丞相脫脫以監修國史領都總裁,辟樞本府長史,力辭不拜。
七年,申命史臣纂修本朝后妃、功臣傳,復以翰林修撰、儒林郎、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召樞,俾與討論,復避不就。
使者強之行,至杭州,固辭而歸。
嘗著《春秋三傳歸一義》三十卷,《刊定三國誌》六十五卷,《林下竊議》、《曲江張公年譜》各一卷,《敝帚編》若干卷。
至正八年卒,年五十有七。
孫轍,字履常,其先自金陵徙家臨川。
轍幼孤,母蔡氏教之,知警策自樹立。
比長,學行純篤,事母甚孝。
家居教授,門庭蕭然,而考德問業者日盛。
郡中俊彥有聲者皆出其門。
轍與人言,一以孝弟忠信為本,辭溫氣和,聞者莫不油然感悟。
待親戚鄉里禮意周洽,言論間未嘗幾微及人過失長短。
士子至郡者必來見,部使者長吏以下仁且賢者,必造焉。
轍樂易莊敬,接之以禮,言不及官府。
憲司屢辟,皆不就。
江西行省特以遺逸舉轍一人。
轍善為文章,吳澄嘗敘其集曰;「所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其見稱許如此。
元統二年,年七十有三,卒於家。
同郡吳定翁字仲谷,其先當宋初自金陵來徙。
定翁幼歲儼如成一人,寒暑衣冠不少懈,清修文雅,與孫轍齊名。
而最善為詩,揭傒斯稱其幽茂疏淡,可比盧摯。
御史及江西之方伯牧守部使者,辟薦相望,終身不為動。
程鉅夫嘗貽書曰:「臨川士友及門者,踵相接也,何相望足下耿耿如玉人,而不可得見乎!」定翁嘗曰;「士無求用於世,惟求無愧於世。」
人以為名言。
何中,字太虛,撫之樂安人。
少穎拔,以古學自任,家有藏書萬卷,手自校讎。
其學弘深該博,廣平程鉅夫,清河元明善,柳城姚燧,東平王構,同郡吳澄、揭傒斯,皆推服之。
至順二年,江西行省平章全岳柱聘為龍興郡學師。
明年六月,以疾卒。
所著有《易類象》二卷、《書傳補遺》十卷、《通鑒綱目測海》三卷、《知非堂稿》十七卷。
同郡危復之,字見心。
宋末為太學生,師事湯漢,博覽群書,好讀《易》,尤工於詩。
至元初,元帥郭昂屢薦為儒學官,不就。
至元中,朝廷累遣奉御察罕及翰林應奉詹玉以幣征之,皆弗起。
隱於紫霞山中,士友私謚曰貞白先生。
武恪,字伯威,宣德府人。
初以神童遊學江南,吳澄為江西儒學副提舉,薦入國學肄業。
明宗在潛邸,選恪為說書秀才,及出鎮雲南,恪在行。
明宗欲起兵陝西,恪諫曰:「太子北行,於國有君命,於家有叔父之命,今若向京師發一箭,史官必書太子反。」
左右惡恪言,乃曰:「武秀才有母在京,合遣其回。」
恪遂還京師,居陋巷,教訓子弟。
文宗知其名,除秘書監典簿。
秩滿,丁內艱,再除中瑞司典簿,改汾西縣尹,皆不起。
人或勸之仕,恪曰:「向為親屈,今親已死,不復仕矣。」
居數歲,會朝廷選守令,泰不華舉恪為平一陽一沁水縣尹,亦不赴。
近臣又薦為授經郎,恪遂一陽一為瘖啞,不就。
恪好讀《周易》,每日堅坐。
或問之曰:「先生之學,以何為本?」
恪曰:「以敬為本。」
所著有《水雲集》若干卷。
其從之學者多有所成,佛家奴為太尉,完者不花僉樞密院事,皆有賢名。
分類: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