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五十二回 阻活佛升天破地藏觀音出世 剁海龍入水擲鐵錨金傾
素臣見索套下,一手接住。
那人只認著了,用手一拉,要扯素臣下馬。
素臣拍馬加鞭,趁著那人手勢,反拉過頭裡去,名為順手牽羊。
那人手重身輕,頭傾勢側,猝被素臣神力一提,輕輕的直提過馬。
餘人四面齊上,素臣左後挾住那人,右手掄刀砍殺,如蛟龍攪海,虎豹搜山,蝦魚獐兔之屬,如何得近?正齋手下幾個健役,見得了勢,回身拍馬,齊裹上來。
賊人魂不附體,亂竄著落荒逃走。
素臣見天色已暮,吩咐不必追趕,收馬而回。
把那人擲下鞍來,仔細看時,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妖嬈,仰臥於地,雲鬟散亂,星眼乜斜,氣喘無休,汗流不止,真個四體俱離,中有一絲尚在。
素臣料是賽要離,惜其武藝,欲以恩結;因是要犯,不得自主。
當即解共鸞帶,扯起其衣,把他連頭罩住,用其套索,扣其粉頸,背剪綁縛,著兩名快役,抄路押送至保府寄監候審。
自同正齋等,連夜望天津來。
一路上叩問正齋,正齋道:「弟至景州,拿了地方柏功,到王府投箋提人。
景王吩咐景州知州來說,先以利誘,繼以勢挾,要私息此事。
弟堅執不從。
只得將趙貴、官媒婆,及吳長史、張典膳兩個家人,發來聽審。
其女道士、黃大、小尼童真沒下落。
弟因接吾兄之信,把人犯俱一交一 景州起解,星夜趕來。
那知路逢響馬,逃跑下來,正在危急,恰遇吾兄。
再不料這響馬,就是女道士。
弟非吾兄,一命幾送於吳賊之手!」素臣將沙彌之言,述了一遍。
二人緊趕路程,至十五日早晨,離天津止有四五十里。
素臣令正齋按轡徐行,至晚入城,如此如此。
自帶三四個伶俐衙役,先赴天津,陸續到了店中,將眾役安下。
獨自一個,闖至寶華寺前,進了山門。
一片空地,搭著三四丈高一座方台,台上幢幡寶蓋,鋪掛鮮明。
台下堆著柴草,伺候下火。
台旁安設寶龕,準備入骨。
寺內寺外,人山人海,勢如潮湧,聲若雷鳴,比前日更加熱鬧。
素臣隨著眾人,擠在活佛齋壇,見香花燈燭,幡幢纓絡,陳設滿台。
盤籃中喜捨的香錢,頃刻成堆,幾十個道人,將箕斗裝送入庫,絡繹奔馳,搬運不及。
芸降沉速,檀條線香,燒的煙焰迷漫,看那活佛,更復識辨不出是悲是喜?是死是生?復擠至妙化禪房,房窗前加了棚欄檔木,許多少年沙彌侍者,俱在內行坐,不放出來。
更向各處巡看一遍,回到寓所,假寐片時。
醒來已是日落時候,飽餐一頓,扎縛停當,留一個衙役看守沙彌,其餘都帶進寺。
此時月已東昇,各條街上搭的燈棚燈樓,俱已上燈,與月光激射,照耀如同白晝,卻靜悄悄沒有遊人賞玩,都到寶華寺去看活佛升天。
素臣等進寺,活佛已經上台,四面爐煙噴起,如雲如霧。
甬通上,別設一座平台,台上十八個和尚,都戴著毗羅,穿著袈裟。
台下百十個僧人,也披著戒衣,拿著法器。
中間坐著妙化禪師,面如滿月,眼若懸鈴,虎頭熊背,巨口闊腮,頭帶繡佛毗羅帽,身披紫袈裟,項掛百八念珠,手執九龍錫杖,一唱百和,宣卷談空,鐃鈸鐘鼓,聲喧若沸。
四面擠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執信香,遍地跪滿,口念佛號,磕頭如搗。
見妙化禪師忽地立起身來,把錫杖一卓,喝道:「天地從來幻合,生身誰是爹一娘一?今朝脫卻臭皮囊,青山依舊在,綠水自然長!」
台上台下眾僧,齊聲贊和,鍾鈸響鬧一遍。
妙化喝道:「大眾聽者:今日和尚圓寂,道是那裡去來?不踏蓮花歸極樂,不翻觔斗受災殃;寸絲無疙疸,四大總空亡!咄!禪心不作沾泥絮,一點靈光照十方!」。
眾僧敲鈸擊鼓,齊念阿彌。
妙化高唱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時,和尚自點神燈,焚化皮囊,脫離火宅。
大眾中有善男信女,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以無量恆河沙等諸佈施,即得無量恆河沙諸利益,自從無始至於今日,所作罪孽,一切消滅,求富得富,求貴得貴,求壽得壽,求男得男,凡有所求,及諸意外非敢希冀種種利益,過去未來及諸現在死生眷屬,俱得利益。」
即說咒曰:娑羅娑羅,悉諦悉諦,伽羅娑伐羅羅,伽悉諦娑摩訶。」
妙化宣咒畢,眾僧齊聲念佛。
男女各出金銀布帛,爭先投獻,須臾,堆積如山,收記完訖。
妙化下台,率領眾僧,齊向高台,翹首而立,高聲喝道:「和尚來的分明,去的直捷;只此回首,更無糾葛!大眾有緣,各人努力!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彌勒佛!南無觀自在菩薩!」
眾人齊和三聲佛號。
妙化搖響九龍環,把錫杖往上一指,只見煙霧之中,台上活佛禪座之下,閃閃爍爍,放出五色毫光。
眾人合掌膜拜,連聲念佛,死心塌地,送佛歸西。
妙化及眾僧,俱閉目念佛,合掌訊拜。
素臣把手向後一招,飛身一躍,直聳上台。
正齋率領各役,一齊動手,一人手中一個灰袋,罩住一個和尚頭顱,順手將袋上繩索一扯,袋口收緊,扣住咽喉,一拉一個,甚是便利。
這妙化本是了得,卻因閉目合掌,猝不及防,袋一上頭,繩即緊勒,兩手發不出力。
頭往後扯,腳望前拖,三四個狠捕,伏侍他一人,橫拖倒曳,竟似牽豬套狗一般,毫不費力。
眾人正待發嚷,正齋擎起令箭,衛所各官一團一 一團一 簇擁,高叫:「奉都爺令箭,只拿妖僧,不累百姓。」
眾人聽說妖僧,知道事情大了,便都袖手旁觀,不敢多事。
素臣上台,見一個往台後拔著繩索,正待掛下。
便急提來,往台前一擲,跌在眾人頭上,齊聲發喊,已被健快擒獲。
素臣拔出寶刀,割斷繩索,馱著活佛,跳下台來。
正齋及衛所各官,一面彈壓眾人,一面吩咐撲救台上之火。
把拿下的和尚,帶到大殿,先用繩索捆縛牢固,後將灰袋解放,已被石灰嗆喉戮眼,迷暈昏眩,動抬不得。
妙化喉間,更加一條繩索,緊緊扣住,任是鐵漢,也無法展變了。
正齋自與各官,審錄活佛供詞。
素臣領眾,先奔妙化禪房,打開欄柵,一擁而入。
裡面看守的沙彌侍者,驚慌無措,眾役將鐵鏈排頭鎖起,不遺一個。
打入後面,果見一幅達摩畫像,貼在板壁之上,一腳踹開,奔進房去,揭起地板,直入窖中。
裡邊燈燭輝煌,各有房頭,一般的門戶重重,房間疊疊,是合寺和尚公共內室。
藏著妖嬈婦女,不計其數,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睡在床 上的,也有抹牌擲色的,也有看書描畫的,也有悶悶不樂的,也有嘻笑頑耍的,見素臣等奔入,嚇得走投無路,慌張失色。
素臣道:「你們不必驚慌,有罪都坐在和尚身上,出去見官府,只消實說,就發放你們回家了。」
眾婦女中,也有出於無奈,巴不得插翅飛回的;也有樂此不疲,捨不得羅漢神通的;也有羞見一江一 東,怕受公姑丈夫凌辱的;到此地位,俱沒奈何,被衙役們催一逼一,只得扯扯拽拽,不尷不尬的,一齊走出窖來。
許多看的人跟來,眼見窖中搜出若干婦女,方知官府訪拿之故,人人痛快,個個傷心,擁至大殿。
正齋已摘明活佛供詞,是靜海縣民黃大,被吳長史捉來,妙化披剃為僧,口中塞著麻核桃,綁縛在禪座之上做活佛,哄騙愚民,信心佈施的。
那伏在台上的和尚供明:五色毫光,是硝磺等藥合成,自下而上,燒至活佛身邊。
還有一尊松明小像,腳踏蓮花,直飛入半空中去,已在黃大衣領中搜了出來,當眾驗明,入官存案。
黃大週身塗有異香,燒化時,香氣滿空,發人喜信,也是當眾驗明。
眾役解上這些婦女,正齋即令衛官,錄明姓氏村莊,何年月日誘搶入寺。
內中錄到一女子,卻是天津總兵武國憲之女,生得嬌艷。
諢名半截觀音,八月十五日夜,出後花園門踏月,被垂露庵尼姑誘入寺中,歸於妙化的。
正齋勃然道:「這賊禿污辱大臣之女,一婬一惡已極!」正在大怒,只見幾碗燈籠,幾根篾纜,點得雪亮,在甬道上一路吆喝,趕開眾人,擠將進來。
且道這人是誰?卻是天津鎮總兵武國憲。
這武國憲系行伍出身,目不識丁,生性莽撞,平素與妙化相好。
寺中有人報說,衛所各官,因活佛升天,說是妖僧,將妙化等捆拿,就要用刑。
他不察根由,便生焦躁,一直趕進大殿,發作道:「是那幾位官兒在此作孽?活佛升天,都說是妖僧,也不教本鎮知道,豈有此理!」衛所官慌忙上前稟道:「大老爺息怒!袁道爺親至衛所立等,以致轉稟不及。」
國憲不待說完,即問:「袁大人何在?」
正齋迎上一步,說:「武鎮台請了!」國憲打一躬道:「這寺中都是高僧,景州王一爺 的香火;今日活佛歸西,大人為何事要拿寺僧?職等雖是武夫,現在一城,也該通一個信兒。」
正齋道:「這事是本道疏忽了!本道奉撫軍令箭,問地方官提人,與營汛無涉,故但通知衛所。
至說這寺中都是高僧,現有窩藏許多婦女活口可證;就是王一爺 的香火,也顧不得了!左右,打開閒人,喚那些婦女上來!」從人因總兵進寺,各官出迎,已將眾婦女押過一邊;今聞正齋吩咐忙趕開眾人,把一隊婦女都喚過來。
正齋道:「那一位是武小姐?令尊在此,快上前相見。」
武小姐見了生身父親,不覺兩淚一交一 流,滿身發抖,色勒勒的哭將出來。
國憲驀然看見,羞得滿面通紅,無地可入,轉身便走,也不作別正齋,跨得上馬,加上幾鞭,抱頭鼠竄的去了。
正齋吩咐,喚一乘小轎,命所官押去,送一交一 國憲。
向地窖內搜出無數珍珠財寶,總庫內搜出無數布帛銀錢,米麥豆谷,逐廒點記;刀槍劍戟,衣甲頭盔,逐件封貯。
只將善男信女現在佈施各物,按著寺僧登記簿內,照數給還。
有名目的僧人,十分中拿了八分;其餘參單掛褡,火工道人,大半都跑掉了。
正齋與各官,整整忙了一夜 ,各處加上封皮,委員看守,撥兵巡邏。
一眾僧人,合飯店中先拿住的沙彌,俱起批護解,押赴保定。
正齋、素臣隨後起身,走不到六七里路,聽得前邊一齊發喊。
素臣拍馬上前,只見押解人役,四散逃跑,幾十條大漢,惡狠狠的劫奪犯人。
素臣大喝一聲,拔刀殺入,縱橫衝突,勢如猛虎。
眾盜抵敵不來,落荒而走。
檢點各犯,只差一名妙化禪師。
素臣驟馬追趕,直趕至海灘之上,堪堪趕著,一個大漢背著妙化,沿岸奔逃。
一個大漢掣身迎敵,不兩合,被素臣一刀削去半個頭顱,倒在地下。
素臣沿岸復追,那漢情急,望一隻洋船上直奔上去。
那只洋船,裝著客載,正待開船,見岸上有人喊救,艄公水手數十餘人,俱站向船頭看望。
那漢跳上船頭,亂嚷開船,放下妙化,手指素臣,大聲叫罵。
素臣怒發,嘴裡喊著:「這是劫奪重犯,不可容留!」身子便跨下馬,直躍上船。
不提防一腳踏著木樁,去的力猛,掀天的一聲晌,平空滑倒,水手們齊上,拳腳一交一 加,篙樁齊下,先攢打一頓。
然後去守寶刀,把妙化身子解不盡的繩索,解將下來,捆住素臣,扛入後艙,址起幾道大篷,望著東洋,直使將去。
有幾個客人喊道:「咱們買賣人,擔不起干係!這人軍官模樣,說這和尚是重犯,怎便開洋起來?」
客人正在聲嚷,一個大頭黑漢,跑入後艙,搶出一把潑風也似快刀,虎一般踞在船頭,大喝道:「休得胡說!咱老子不是無名少姓的,景州城三五七歲的孩子,提起咱來,黑夜便不敢啼哭,東洋裡四十九家島賊,撞著咱前世就沒有魂靈,裡邊除了國師,東宮太子,也索吃我三拳,外邊算過景王,鎮海將軍,也不夠咱五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倒海龍顧一刀,便是咱老子的大名!這和尚,你道是誰?他是寶華寺住持,朝廷賜紫衣,敕封大覺禪師,西天活佛座下第一尊阿羅鐵漢。
不知因何事,吃這紫面賊苦虧,咱兄弟陳北海,救他上了咱船。
便是五軍都督,率羽林軍來討,休想給他正眼兒一看!不是也撩下海去了,要洗淨了,蒸煮著細細的吃嚼,才扛到廚下去的。
冤有頭,債有主,與你們無干,只取這紫面賊的心肝,與咱禪師下酒。
須悄沒聲兒,憑著咱老子擺佈,但有一個嚷亂,須吃咱一刀,卻不許喊痛!」這幾句話,嚇得滿船客人,冷汗直淋,面如土色,渾身發塊,喘息無聲。
忽聽得內中一人冷笑道:「好大話!須唬嚇不的我!海洋裡強盜了得的,比芥菜子還多,提起頭兒,便直數他到尾,卻沒你這倒海龍名色!妙化和尚,無故是性空的絨袋;性空那頭,被人一刀,就伶伶俐俐的砍了下來,何況這膿包?你看,捆得死眉閉眼的那種樣兒,還說甚鐵羅漢、泥羅漢?五軍都督不給他正眼一看,卻只費我五個指頭,便從空直提了去!清平世界,蒸煮著活人,細細的吃嚼,須不是山一精一野獸!疽說無法無天的話,便割掉你這沒影兒的舌頭!本等不干我事,不索管你這本子閒帳,卻惱你裝這幌子,小猢猻在大蟲頭上毛!快替我扯著篷回去,萬事干休;你但拗一拗,須吃我百十刀,戳你百十個透明窟窿,卻由著你喊痛!」倒海龍不聽便罷,一聽此言,如熱鍋爆豆,烈火澆油,大叫:「反了,反了!眾弟兄,快快拿下這廝,碎剮碎割,出咱胸中之氣!」
原來這些頭舵外水,俱是強盜,專在洋面上殺人劫貨,個個都有膂力,本事奢遮,一得號令,各持兵器,齊奔入艙。
那人已做準備,迎頭進去的幾個,先被標槍標著,紛紛跌扑。
那人一大吼一聲,手執雙錘,滾殺出來。
眾盜圍住,拚命死鬥,著錘的喊苦連天,著標的叫痛撲地。
倒海龍見勢不順,提刀殺入。
那人毫不懼怕,使的那兩柄錘,如弄彈丸相似,矯捷非常。
倒海龍漸漸招架不住,虛掩一刀,敗出艙來。
眾盜一齊退出。
那人不捨,趕上船頭。
此時妙化雖是負傷,本領不小,見事危急,搶了一根落上的鐵鑭,揉著雙眼,奔上船頭,在那客人腦後,用力打下。
客人急回首一格,錘上迸得火星直爆。
三人丁字站住,這場狠殺,方是利害。
眾盜從旁助力,喊叫連天。
素臣捆在後艙,本是坐以待斃;及聽前邊鬥殺,未免癡心。
側耳細聽,頭艙勝負,聽不明白;卻聽得艙裡有女人聲氣,催促男人出來幫助,那男人不肯出來,女人狠命拖拉。
心裡著急,眼睜睜地看著艙門內。
惟恐男人不出助。
忽見男人手執雙刀,一個女人在後推著肩背,推出門簾外。
素臣定睛一看,失聲道:「你是奚囊呀?」
那人也定睛一看,吃驚道:「莫非是主人?」
素臣道:「正是你舊主人。
快些救我!」奚囊嚇得鼻涕眼淚,直滾出來,忙把刀來割那繩索。
女人搶出艙門,扳住奚囊臂膊大喊:「五郎放了人了!」奚囊一連幾割,紛紛都斷。
那女人便搶桌上一把刀,來斫素臣。
被素臣就地一滾,把女人兩隻小腳,幾乎滾斷,大叫一聲,仰跌在艙。
素臣奪過手中之刀,正是自己那一把寶刀,心中大喜,直奔船頭,奚囊亦隨後跟來。
素臣看那客人,面如金紙,眼似銅鈴,鼻若膽懸,眉同劍削,汗流不止,氣喘無休,已是支架不來,正在危急。
素臣吼一聲,單刀直入,手起刀落,早砍翻一個。
奚囊復扎一刀,鳴呼死了。
倒海龍大怒道:「五郎怎殺起自家人來?好孽種!」捨卻金面客人,直劈奚囊。
素臣接住,連劈幾刀,倒海龍眼光散亂。
妙化忙舉鐵鑭,劈頭打下,素臣側身閃過。
倒海龍覷著空兒,一刀剁來。
金面客人錘打妙化,妙化疾忙招架。
素臣一刀格過,倒海龍直撞入懷,素臣看得分明,喝聲道:「著!」吃嚓一聲,早把那顆大頭剁入海中,身一屍一直倒,卻被金面客人一腳踢下海去。
可憐顧一刀真只一刀,倒海龍果然倒海矣!諧謔,所謂會家不忙。
妙化著慌,緊閉雙眼,橫七豎八,將刀亂舞。
被素臣一刀,砍去一臂,負痛平倒。
眾盜被金面客人一陣亂錘,打得落花流水,被素臣寶刀揮斫,十幾個有名劇盜,大半殺死。
其餘紛紛逃命,有的躲入船艙,有的鑽入水井,有的繞著船沿逃避,有的跳下海內求生。
船後舵工,搶塊船板,撥通一聲跳下水去,這船便直播起來。
虧得一個客人奔去,拿好了舵,幾個客人七手八腳,料理篷索,不至翻船,已是掂上播下,濺了半船的水。
金面客人尋著羅盤,坐在船頭,定了方向,掉轉船來,竟奔天津。
素臣令奚囊,把眾盜一屍一身,都向海裡攛去。
遍船搜尋,止剩一個不識水性的洋盜,及背負妙化下船的陳北海,連妙化都捆好了。
奚囊走入後艙,那個女了兩眼流淚,磕頭求救。
奚囊扶起,許其轉求素臣。
有一個燒火婆子,躲在床 底下發抖,奚囊拉出,令同女人燒煮茶飯,先燙一壇熱酒,替素臣等壓驚道喜。
素臣一面勸眾客飲酒,一面想那金面客人相貌,問道:「吾兄尊姓大名?住居何處?前歲三月初間,曾在杭州湧金門內,替路上一人出銀還過面錢麼?」
客人道:「尊官莫非潑翻那婆子麵碗?尊容卻全然記不得了。
在下福建泉州府人,複姓聞人,單名一個傑字,祖父相傳,在洋島上販賣珍珠、寶石、古玩、名香。
請問尊官姓名藉貫?現居何職?這和尚犯何事被擒?乞道其詳。」
素臣道:「弟姓白,名又李,本貫蘇州。」
因把活佛坐化之事,述了一遍。
聞人傑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大叫:「快哉,快哉!奸僧一婬一惡至此,天遣尊官為民除害,這才是現在功德哩!」素臣道:「昔年陌路,既沐解囊;今日窮途,又蒙援手;敢陳葑菲,祈采芻蕘。
君之才,固戡亂才;君之相,亦封侯相也;何必但居奇貨,當思出建奇功,顯親揚名,垂聲史冊,亦英雄豪傑之素心也。
吾兄豈有意乎?」
聞人傑道:「宦寺擅權,豺狼當道,滿天下只有一個奇男子,已遭禍害;更有何人,可以支撐世界?敝省一位參戎,叫做林士豪,文武全才,也算一根擎天玉柱,累建奇功,落得削職而回,將來還不知如何結局!爭如向海島中圖過自在,喜則三杯辣酒,唱著大一江一 東去;怒則兩柄小錘,打的熱血橫飛;興來時何須蟒衣掛體,只學那鴟夷子敵國稱豪;失足處也不索馬革裹一屍一,便同著屈大夫葬於一江一 魚之腹罷了!」素臣道:「兄所說奇男子,畢竟是誰?」
聞人傑太息道:「還有誰來?就是貴府的文素臣文白了!這文爺雖是個秀才,卻不避斧鉞,直諫彈王;他的武藝,便是林士豪,也只好算他的裨將。
他在京東路上,殺人如麻,還不為奇;只性空、法空兩個狠和尚,那樣銅頭鐵臂,翻一江一 倒海的神通,都被他殺死,真要算天下第一籌好漢!可惜被幾個土賊,騙入河中,死於非命,這就是國家沒福,老天不要天下太平了!還肯鑽這頭,進那籬甲去則甚?」
素臣道:「此人弟頗認得,本事也與弟相仿,最喜物色英雄,為國儲才;北直、南直、浙一江一 、一江一 西、山東、湖廣,多有信服他的,候他一朝得勢,便去攀麟附翼,立業建功。
聞他死信並不的確,弟正要去訪尋,若得此人尚在,我們當助他一臂,共致太平。」
聞人傑道:「但願不確,便是社稷生民之福!尊官武藝實是驚人,若說與文爺相仿,尚未敢定!」素臣唯唯。
聞人傑道:「尊官被縛,何由得脫?若遲一刻,在下必遭毒手矣!」素臣把奚囊之事說知,眾客俱詫為奇逢,舉盞稱慶。
不一會,湯飯俱至,各人飽餐畢,船恰近岸。
素臣提起一枝七八百斤大鐵錨,望著岸灘擲去,有五六丈遠,定在泥裡,將船鎮住。
滿船客人,面面廝覷。
聞人傑頓吃一驚,自悔失言。
素臣執定人傑之手,說道:「倘文素臣見在,遭時遇主,欲廓清天下,招致吾兄,吾兄肯助彼一臂否?」
人傑道:「但恐文爺不用耳,如或不棄,當不避湯火!不但文爺,即白爺見招,亦必馳赴!」素臣大喜,又問:「倘欲相尋,當在何處?」
人傑道:「凡遇海口大洋鋪、大客店,問泉州金面便知。」
素臣謹記在心,留與暗號作別。
眾人正待上岸,只見一彪軍馬,直殺海邊來。
正是:
萬丈龍潭初出險,一窩狼毒又衝煙。
總評:
寫妙化卓錫喝念,便真似大愚。
黃櫱伸指豎佛,築拳棒喝機鋒,其著意處全在善男信女。
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以無量恆河沙等諸佈施也。
勘破僧尼伎倆,真屬具眼。
禪座下閃閃爍爍,放出五色毫光,再得松明小像,腳踏蓮花飛入半空,善男信女有不死心塌地者乎?非素臣破法,明年正月十五,必更有活佛升天。
男女佈施必真至無量也,豈不冤哉。
窖藏婦女頗嫌犯復,而有不得不復者。
彼時彼勢,若昭慶、寶音、寶華之豪富,未有不窩藏婦女者。
若恐犯復而為之遷就,即失實事,且非誅邪嫉惡、醒世破迷之本旨也。
然昭慶則從誘騙婦女發端,由西房而燒及大殿,寶音則從截殺謫臣發端,由大殿而燒及西房;寶華則從拘拿要犯發端,不分大殿房頭,而為合寺公窖並未火燒。
昭慶婦女,一從劉大口中說,一從素臣領出,寶音則俱被火燒出,寶華則俱由素臣搜出。
其原由情節無一毫雷同,則又特犯之法,愈犯愈好,愈犯愈奇,何嫌於復。
武國憲己在發作,而半截觀音忽然現相,此時如有地洞,必即鑽入焉,不得不抱頭鼠竄耳。
天下固盡有如是湊巧之事,非獨惡國憲而直削其面一皮也。
且國憲系靳直一黨一 羽,行文至起批護解,押赴保定,其事畢矣,而不虞復有劫奪犯人之事,重複發端作難也。
才子作文,其心甚閒,帷極閒乃能作此極忙之筆墨,真有一波未平、一波復起之妙。
寶華虎窟,兼有景王國憲等護法,洋盜等爪牙,事起倉卒,不得不束手就縛;而劫奪一著,固其必下之後。
非但興波作浪,賈其餘勇,博讀者擊節已也。
而奚囊完整而歸,金面約信而去,何等關係,豈徒以閒心揮灑、忙筆忙墨耶?
素臣為奚囊向邯鄲尋訪彌月,杳無信息,今被捆在船,死在頃刻,反忽見奚囊,筆墨之跳蕩,如生龍活虎不可捉摸。
倒海龍一席大話嚇壞眾客,更不料有人冷笑,登其頭、撩其須,幾欲食其肉而寢處其皮也。
物必有制,事每適然。
當此時而無此人,不平之氣,從何發洩,及知作者愛我實甚。
素臣擲錨非賣弄力氣,正以張國家之勢、收豪傑之心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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