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七十七回 有肉無骨剖明千古奇冤 移妾作女解脫寸心堅結
洪氏道:「這說話那裡是奶奶的口聲,不活像陳淵的女人麼?」
玉麟道:「俺夢中嚇壞了,沒看清那女鬼的面目;如今想來,真個像陳淵女人的身量。」
素臣道:「我夢中也見吊死女鬼,據白兄說,竟實有其人;畢竟為何事吊死?有何冤屈?」
玉麟道:「陳淵領銀出水,三年不回;去歲十月內,他女人慎氏忽生私孩。
俺待滿月後,才拷問他姦夫是誰;他只消實供,盡了家法,也就罷了。
叵耐這婆一娘一又臭又便,堅不供招,反行挺撞。
俺氣憤不過,打了兩頓。
不料他於正月內短見自縊,俺憐他橫死,從厚發送。
誰知他還記著仇,來害小姐,豈不奇怪?」
那乳母道:「誰希罕你的好發送!你冤我偷著漢子,一婬一婦私窠的罵我,你女兒看著那樣毒打,不動一動,反說我嘴硬可惡;我若報不成冤,怎出得這口怨氣?」
素臣大怒,睜開兩眼,注目直視,喝道:「你這鬼魂還敢放肆!你丈夫出去三年,生了孩子,還怨得家主拷打麼?」
素臣話未說畢,只見那乳母渾身一抖,驀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洪氏忙叫丫鬟們掐救,須臾醒轉,問其緣故,全然不知。
眾人俱驚詫不已。
紅瑤睜開眼來,周圍一看,向玉麟與洪氏嗚咽道:「不意復得與爹一媽一相見,如今文爺是情願收女兒為妾的了!」玉麟正待回答,素臣忙接口說:「小姐神氣未復,且慢說話,待進了湯藥,從長計議。」
紅瑤道:「昨日之事,已屬包羞;今日復在人面前,搿抱摩運,還有甚計議?」
洪氏道:「快閉了眼養養神,待湯藥來吃了再處。」
紅瑤閉眼一會,三姨一娘一已領著丫鬟,送上湯藥,一匙一匙的側入口去,吃有半碗。
素臣道:「且慢,再作一次吧。」
因復細意摩運,聽著腹中微微輪轉,兩手漸漸伸縮得來,心腹間硃砂斑全現。
素臣道:「如今不妨事了!白兄可徐徐的放下手來,待我抱進裡房,在床 上去歇息。」
玉麟依言徐放,紅瑤的頭,便貼著素臣肩項。
素臣屈過一足,跪地站起,抱入裡房。
玉麟、飛一娘一、洪氏,也都立起。
洪氏才覺著沒穿裙子,羞得緋紅了臉,道:「真要笑死,就把我嚇昏了,怎你們都不提一聲?丫鬟,快取裙子來。」
眾人俱道:「頭裡是嚇壞了,後來又喜又嚇,總沒見太太單叉著褲子。」
低低說道:「虧文爺閉著眼睛,多分沒有瞧見。」
玉麟道:「這都罷了。
但女兒神氣未復,又有冤魂纏著,今日須留文爺相伴過夜才好。」
洪氏道:「這不消說,妾身也顧不得,要同著相公、姑娘,守他一夜 的了。」
飛一娘一道:「咱也是這個主意,看方才邢一媽一子好不怕人。」
丫鬟已取裙子,洪氏穿好,都走入新房。
素臣安頓了紅瑤,正要出來。
玉麟道:「文爺且慢。」
因把洪氏之意述知,道:「俺們四個人,且守過這一夜 再處。」
素臣無奈應諾。
於是玉麟、洪氏一班,素臣、飛一娘一一班,一班坐在床 上,一班坐在幔裡,姨一娘一及丫鬟們,俱輪替伺候。
紅瑤吃過三四遍湯藥,到夜活動起來,可以翻得轉身。
玉麟夫婦認了上半夜,在床 相伴;素臣、飛一娘一就都伏桌打盹,素臣睡去,又夢見那老人,因問:「蒙你老人家屢次引進,你畢竟是神,是鬼?」
老人答:「是家宅神。」
素臣問:「既是家宅正神,怎反被女鬼打跌?」
老人道:「小神職分卑微,那女鬼一生正氣,蒙冤不白,小神何敢與他計較。」
素臣道:「這又奇了!丈夫出去三年,生了私孩,家主還等他滿月後,才拷問他,他有何冤屈?他自己短見,就是平人,也沒抵償之理;況有主僕之分,如何這等放肆?你既是家宅正神,就該治以家法,怎反縱容他索命呢?」
老人道:「他若是偷了漢子,生下私孩,小神便可處治他了;無奈他一生正氣,從無邪行,生這孩子,又並無姦夫;他受屈身死,氣魄強厲,小神又辨不出這段冤情,只得任他放肆了!小神現領相公入救,可見不是縱容。
他以性命為輕,名節為重。
只要伸得出冤枉,洗掉他污名,便死而無怨!方才怪小神領了相公攀魂上閣,百般吵鬧;小神勸他求告相公,聲訴冤枉,他又怕相公兩目神光,不敢近前。
小神特來懇求相公,准他探訴,緊閉雙目,免使驚畏。
若能剖出無夫生子之故,不獨此婦冤枉得雪,本家亦得安寧,伏惟垂察!」素臣把頭點了幾點,隨醒轉來,連稱奇怪。
玉麟問故,素臣將夢述知。
玉麟失驚道:「怎神明都說他受屈身死,難道古來竟有無夫生子之事嗎?」
素臣道:「古來無夫生子之事盡有,當盡我知識,為之剖別;寧詳剖而不明,毋可明而不剖也!」玉麟大喜道:「若得剖出冤情,真是莫大功德!望文爺即與一剖!」洪氏忙叫丫鬟喚醒飛一娘一,說知緣故,道:「大姑娘快些上床 ,就有鬼來也!」飛一娘一疾忙上床 ,與洪氏夾護紅瑤。
素臣令玉麟坐在床 沿圍著。
丫鬟點起大蠟,放下錦幔,隔過火光,獨留乳母在外。
自己靠窗閉目,黑的坐著,存想一會,暗暗吩咐老人:「可帶那女鬼上來!」素臣剛一轉念,那乳母已跪在地道:「相公在上,醜婦叩見。」
素臣道:據家宅神說,你生孩子,是並無姦夫的,要我替你剖斷。
你卻不可害羞,我問著你,都要從實回答,才可明白你這冤枉。」
乳母道:「要是辨得醜婦的冤枉,怎肯害羞不說?」
素臣道:「凡胎必由父一精一母血而成,豈有無夫生子之事?但天地之大,有常有變,古來亦有無夫而得子者,我今一一推究,只合得上古人之事,便可明你受冤之故了。
古人有為鬼物所一婬一而得子者;你曾否夜中似有人與你一交一 一媾,天明即去,而門房不開,毫無形蹤者?」
乳母道:「不曾。」
」古人有為龍氣所感而得子者;你曾否於風雨雷電時,在房外忽有所觸,牝一戶中如受了一陽一氣一般?」
乳母道:「不曾。」
」古人有為水族所一婬一而得子者;你曾否在河邊洗衣汲水,或被水沖著下體,或被水濺濕小衣,或水中忽見人形,牝一戶中覺有冷氣衝入麼?」
乳母道:「不曾。」
」古人有於露天赤體睡臥,為一切一精一魅所一婬一而得子者;你曾否於酷暑時,赤身露臥?」
乳母道:「不曾。」
」古人有誤食一婬一精一而得子者;你曾否於河中捧飲水沫、水球,樹上摘食奇花、奇果,一入口腹,迥異尋常水果之味者?」
乳母道:「不曾。」
」古人有口吞神氣而得子者;你曾否於露天仰吞流星、虹氣、電火、冰雹等物者?」
乳母道:「不曾。」
」古人有誤觸一精一氣而得子者;你曾否於野地小解,忽覺一股蒸熱之氣,透入子宮者?」
乳母道:「不曾。」
」古人有於夢中一交一 感而得子者;你曾否夢與男子一交一 一媾,醒來如有真感者?」
乳母道:「不曾。」
」古人有兩婦相戲,因受遺一精一而得子者;你曾否與相好婦人玩戲,作男女一交一 合之狀,受了他牝一戶中遺存之一精一呢?」
乳母道:「不曾。」
素臣道:「這又不曾,那又不曾,教我無從剖別了,這便怎處?」
沉吟了一會道:「古書載有一事,大約不合,姑且問你:這無夫之子,是柔弱的?是壯旺的?」
乳母道:「是軟濃不過,竟像沒有骨頭的。」
素臣急問道:「你可還有兒子,今年幾歲?是壯旺的?是柔弱的?」
乳母道:「還有一個大兒子,今年五歲,是極壯旺的。」
素臣又急問道:「每夜小解,你可與大兒子同一尿器?你大兒子的尿,是多是少?你與他可有同時小解的日子?是你先解?是你大兒子先解?俱要細細說來。」
乳母道:「大兒子尿是最多的,醜婦與他合用一個尿盆,每夜一睡醒,怕大兒子尿床 ,就先弄醒了他小解,解完了,醜婦就接過尿盆小解,十夜之內,有八九夜是這樣的。」
素臣大喜道:「你這冤枉,大約在此了!不合針對古人亦曾有這事來!人非父一精一母血,不能成形;而壯盛童男,腎中一陽一氣,蒸入牝一戶,與子宮內經血凝聚,亦可成胎。
因其有氣血而無一精一,故但有皮毛血肉而無骨。
若要明你冤枉,須把你小兒子撲開;如果無骨,則你之得胎,由於尿中一陽一氣沖結而成,並非別有邪行無疑了。
你這小兒子系無骨之人,書上載明不能久活;所以至今尚在者,是老天憐念你一生正氣,要表白你冤枉之故。
你若不惜他,你這沉冤,立時可雪矣!」乳母道:「這小兒子是與我前世冤孽,既害我性命,又壞我名節,如何還可惜他?況原不能久活,只求相公提來,當著家爺面前,試驗明白,知道醜婦冤屈,就感激相公不盡了!」玉麟等隔幔聽著,伸出舌頭,縮不進去,面面相覷,悄無聲息。
玉麟聽到要提那無骨之子,忙叫丫鬟去抱來試驗。
丫鬟們你看我,我看你,鐵青了面孔,那一個敢去。
飛一娘一忙跨下床 ,躡足提燈,獨自下閣去了。
素臣復問道:「閣上許多丫鬟僕婦,你怎獨附這乳母呢?」
乳母道:「昨日相公結親,他起了邪念,把心神都亂了,沒有威光;況他又是一陰一氣重的人,才敢附著他,求相公伸冤。」
素臣道:「夢中老人叮囑我閉了眼,好待你控訴;同是一個人,怎閉了眼,鬼魂就敢近前呢?」
乳母道:「生人的可怕,最是那眼中一陽一光。
心邪之人,如重雲障日,雖開眼亦無光芒;心正之人,如烈火燒空,不閉眼便不敢近他。
況且相公是天生貴人,一開了眼,赤日一般的一陽一光射出,就如雷轟電閃,烈火燒來,如何敢近得身,訴得冤呢?」
素臣道:「如此說,我若睡著,就憑著鬼魅擺佈,也無奈何了。」
乳母道:「一正可辟百邪,相公又是天生正人,辟邪之主,家宅正神,醜婦心正,尚怕相公開眼;何況邪魅,敢來擺佈相公!」素臣正問著話,飛一娘一已抱那小兒子進房。
素臣接過,週身細細揣摸,頭頸歪側,手足濃軟,直沒一根骨兒。
因把背上油皮揭破一塊,只聽呱的一聲,氣從破皮走出,血流滿地,放手擲下,已成肉餅。
素臣道:「此兒有肉無骨,已經驗明。
老爺們都知道是冤枉。
敬重你的貞烈。
我亦不敢受你長跪,快請起來。
我對你老爺說,把這些情節,寫成揭帖,各處曉諭,令宅內家人及合村男婦,都知道你冤枉,都敬重你的貞烈。
再替你立一牌位,寫著'貞節烈婦陳淵之妻慎氏神位',朔望叫丫鬟們裝香點燭,逢時節做羹飯作饗你,令人加意撫養你大兒子長成起來,為你祭祀之主。
你卻再不可怨懟主人,妄想索命了。」
乳母道:「醜婦蒙相公辨明冤枉,老爺若再肯加恩,醜婦感激不盡,還敢起不良 之心嗎?」
說罷,連連磕頭,退神倒地。
丫鬟掛起錦幔,圍著喊叫醒來,仍是從前一般,毫不知附魂之事。
玉麟出幔叩謝道:「若非文爺,此婦之冤,何時得白?寒家之禍,何時得解?天已將明,這揭帖牌位等事,立即辦理。
丫鬟們,先把這死孩,用畚盛給滿宅家人婦女,個個看明,然後埋掉便了。」
丫鬟們領命,收拾死孩出去。
乳母到外房,根問姨一娘一們,把半夜審問之事述了一遍,道:「嚇得咱們你攙著我,我攙著你,還發出滿身的粟塊;虧你在黑暗中,說這半夜,偏不害怕!還說自己動了邪念,亂了心神,真個有這事麼?」
乳母紅了臉,不敢則聲。
裡邊床 上洪氏、飛一娘一,都勸紅瑤道:「如今是再不須執性的了;既沒有索命的冤魂,安心等文爺執柯便了。」
紅瑤道:「陳淵女人雖不索命;女兒昨日已躺睡文爺身上,心胸臍腹俱被撫摩,豈有再事他人之理?」
素臣把椅拖近幔邊,說道:「處常處變,事各不同;守經行權,理無二致。
小姐以沾身著肉為嫌,此但知處常而不知處變,但識守經而不識行權。
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小姐縊死,已經僵冷,學生因夢中指示,知尚可救;若不抱持摩運,小姐豈能復生?故不避嫌疑而為之,是處變而行權也。
倘彼時坐視不救,即難免豺狼之目!迨既經救活,則此心已遂,此事已畢,豈可即以抱持摩運,而強以婚姻之事?如使可從,則嫂亦將以援手之故,而強叔以禽一獸 之行矣!學生有一世妹,從水中救出,抱持摩運,且背負在身,黑夜同一居 ,其嫌疑更甚於昨日之事;彼亦因此欲求為小星,被學生一番侃侃正論,立時感悟,認為兄妹,把婚姻之事,絕口不提。
現在嫁東方始升,夫妻恩愛無比。
小姐如此賢達,怎猶執此小嫌,以昧通變行權之大義耶?」
紅瑤沉吟不語。
玉麟道:「我有一議在此,女兒所見雖小,亦系守經。
心中既有此嫌,為父母者即強之使順,或恐鬱鬱無聊,致成疾病。
愚夫婦愛女之心,無所不至,豈忍強抑其情?方才文爺說的,那世妹與文爺認為兄妹,以解嫌疑。
如今命女兒與文爺認為父女,一則謝救命之恩,一則洗嫌疑之見;前日拜天地時,原分先後拜見,文爺亦非一交一 拜。
既為父女,則抱持摩運,皆所當然。
文爺既不避嫌疑,救我女兒性命,認為義女,諒不見嫌。
女兒若再執意不從,是但知有己,不知有人;怨懟靖母,既屬不孝;屈一逼一文爺,亦屬不情;以恩為怨府,視親如路人,便非賢達之女矣!」飛一娘一道:「此議痛快妥貼,文爺與侄女,俱不容堅執,咱這番真要強作主盟的了」
紅瑤道:「一來父親嚴命,二則略可解釋前嫌,三則稍謝救命之恩,待一奴一起來拜認。」
洪氏慌道:「怕你著勞不得,改日再拜不遲。」
紅瑤道:「夜裡又進了幾次稀飯,心結解散,精神如舊,母親不必過慮。」
忙忙的穿著起床 ,梳洗過了,同出外房,鋪氈拜認。
也不由素臣推遜,玉麟挽扶定了,紅瑤拜了八拜起來,叫一聲恩爺。
素臣仍以小姐呼之。
玉麟向洪氏道:「如今是一家人了,況你成日同在一房,可出來拜見。」
洪氏答應出來拜見,口稱伯伯。
素臣平拜相還,稱為嫂嫂。
素臣即欲下閣,玉麟道:「有一杯水灑,一則酬勞,一則謝恩,一則叫女兒奉杯酒,以見拜認之意。
女兒最喜聽解,前日樂府尚有未曾指教的,就請在閣上宣示一番,等他歡喜歡喜,精神敢便頓長起來,亦慈父之用心也!」飛一娘一道:「侄女為有婚姻之說,少聽了許多妙論,今日補還他些,又算做訓女,豈不兩善?嫂嫂及姨一娘一們,也都愛聽講,俱和文爺見面過,何不一同聽講,以償連日憂疑驚嚇之苦?大哥以為何如?」
玉麟道:「一夫善射,百夫決拾,玉麟天性喜聽人講說古事,議論古人,遇有名士,無不招納;然皆平平無奇,未有出類之人。
直至前年,遇著兩先生,才折服他,立起講堂。
外邊把二弟一妹,裡邊把一妻四妾一女,都感化了,個個喜聽講書。
講堂兩邊,俱有半閣,兩先生升座講解,妻妾小女,俱在半閣上竊一聽 ,一習一 以為常。
如今小女既拜文爺為父,原該通家往來,況小妾們又俱見過,該依著大妹之言,叫他們列坐兩旁,明公正氣的聽講為是。」
因吩咐四妾,一齊叩見。
素臣看去,都有二十以上年紀,雖不比家中諸妾幽閒竊窕,卻俱端重,與又全諸妾,迥不相同。
看那二、三兩妾,面貌廝像,目秀有威,光芒的爍,身材結束,亦有武氣;暗忖:此二人酷似姊妹,大有異相,法當自貴,不由夫與子也。
玉麟擺設講坐,請素臣南面據桌而坐,飛一娘一、紅瑤東西坐陪,玉麟夫婦及四妾俱散坐聽講。
各人就便用過茶點,先求教《昭君》、《文姬》兩回。
素臣道:「昭君青塚,事最荒唐。
杜詩一去紫台,獨留青塚,畫圖省識,環珮空歸,已駁去無存。
惟收句'千載琵琶作一胡一 語',雖證明青塚之誣;而'分明怨恨曲中論',則猶仍范史之誤。
按《前漢書》:「單于願婿漢氏,元帝以昭君賜單于,號寧一胡一 閼氏。
'《後漢書》云:「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因不御悲怨,請掖庭令求行。
'《前書》昭君生一男伊屠知牙師;《後書》則雲生二子。
《前書》昭君妻後單于,生二女,長女為須卜居次,次女為當於居次,並無上書求歸事;《後書》則云:昭君上書求歸,而並不詳其生二女事。
范氏於《匈一奴一傳》,本不必入昭君事,而特為敘之,仍明與《前書》互異,殊不可解!此委由一習一 俗傳聞,誤以王建女細君入一胡一 悲怨,及上書求歸,為昭君之事,而妄翻前案耳。
顧《前書》作於班固,與元帝時世切近,見聞既確;而其妹班昭,在宮教授后妃,其弟班超,在外都護西域,於昭君,單于之事,尤所深悉。
范氏於數百年之後,妄為改易,既無以摘前人之誤,又無以證己說之信,不知而作,其惑甚矣!兩先生於目內,揭出」笑看」二字最妙。
昭君妻前單于,生一子,妻後單于,生二女,又並無上書求歸事,有何怨恨?杜老猶仍范史之誤,而曰'分明怨恨';故以'笑看'二字,翻落范史之誣,誠卓識也!至文姬以屢醮之婦,不過小有聰慧;而范氏謬廁列女,與桓少君、王霸妻等賢孝節義諸婦同傳。
兩先生以愁訴丑之,忘結髮之仲道,鄙現婿之董祀,而獨憶壯蹺之匈一奴一,一胡一 笳十八,愈拍愈愁,愈愁愈訴,愈訴愈丑,亦以正范史之失也。」
飛一娘一道:「蔡文姬原算不得人,卻不知兩先生是駁那范史之錯處。
至《前書》所載昭君、細君,及《後書》、《匈一奴一傳》所載昭君,還求文爺把各傳念一遍與一奴一聽,才得領略此詩議論。」
素臣因把各傳念了一遍。
飛一娘一道:「今日才知古詩《昭君怨》的題目,都是瞎話,總被這《後漢書》誤了!杜詩向不明白,如今因講漢史,連杜詩都明白了,快活,快活!」紅瑤道:「范史載文姬,與載袁槐妻馬倫同意,因其父而及其女,又因其才有足稱故耳。
但文姬失節,敗壞家聲,遠遜馬倫之有名於世,兩先生駁之誠當;而律以善善從長之說,是否尚有推原?」
飛一娘一道:「你沒聽見文爺說那蔡邕的罪狀哩!」因把素臣所講蔡邕一回,從頭至尾述來,不遺一字。
紅瑤道:「原來文姬與蔡邕,都是一樣沒良心的人,真可謂有其父,必生其女!女兒若早聞恩爺之論,今日也沒此疑問了。」
素臣驚歎道:「小姐熟於史書,兼能貫穿;熊姊採納芻蕘,鹹可覆按;真閨閣奇才也!至馬倫之有名,亦不過如本傳所載,口舌捷給耳;有文姬之長,而無文姬之短,猶為彼善於此。
若雲因其父而及其女,則與載文姬同失矣!馬融一黨一 梁冀,敢於代草章疏,彈劾李固,助逆害忠,罪大惡極,而可以為善人乎?」
紅瑤道:「馬融前列生徒,後設女樂,及門三年,未見一面,設饌相待,兩示其情,本非正道;因系漢世大儒,侑食聖廟,故誤以為善人。
若知一胡一 粉搔頭之疏,出於其手,斷不敢為此妄論矣!」
玉麟道:「現在八人中,耳性以大妹為第一,可以過耳不忘;目性以紅瑤為第一,幾於過目成誦。
愚夫婦及四妾,皆中人之性,伯仲之聞,聽解之後,必須查出書籍,細細印證,方能通徹,不及他兩人當下便會悟得來。」
說畢,復求教《刨墳》、《逃學》兩回。
素臣道:「此無可講解,不過據事直書,以辟俗說耳。
秦穆公有愛女未嫁而死,不惜厚葬。
賊利其財,穴墳入壙,開棺見一屍一,一屍一為寶玉襲斂,肌肉不腐,顏色如生。
賊起一婬一心,入棺姦污,仍為蓋棺塞穴,攫財而出。
後鬻壙中金碗、玉簫於市,為吏所捕。
賊乃詭稱遇仙,與之飲食居處月餘,別之日,贈以金碗玉簫等物;述其面貌衣飾,則固穆公所葬之愛女也。
穆公夫人曰:「我女大聖,死後猶能與生人一交一 接。」
待賊以子婿之禮,甚一寵一 遇之。
當時知者,莫不訕笑。
後人遂附會吹一簫引鳳之事,而以簫史、弄玉名賊與女焉。
至劉晨、阮肇,則系同硯之友,以省親誑師,同游狹邪,久不至館。
其師與父母,尋索至急。
兩人知之,垂暮而歸,託言迷路,逢二仙女,引入洞中,語以前緣,應留七日,遂為夫婦,緣畢令出。
後人遂以為實事,作詩紀之。
兩先生編入樂府,以正妖妄,故自可存。」
紅瑤道:「女兒自幼頗信神仙,後讀孔孟書,已知其妄。
至聞兩先生講解,便將從前信心洗盡。
但古書所載神仙之事,如蕭史、劉阮者極多,即如戲目中《裴航》、《張碩》兩回,亦是糾正妖妄,恩爹何以刪去?」
素臣道:「古來邪一婬一之徒,慕色貪歡,或思而未得,或思而得之,或得而復絕,皆托於神仙靈異以達之,作為詩歌,編寫小說。
人情好怪,愚士隨聲,一唱百和,弄假成真,豈能一一辟除?必有附會文飾,徒干指摘,故只須舉一二事,以例其餘,不必多於搜采,反致掛一漏萬也!」紅瑤心中悅服。
玉麟見酒餚齊備,欲請素臣用過早膳再講。
只見那乳母上閣,急急的走近桌前,站立不語。
玉麟等俱吃一驚,恐又有附魂之事。
正是:
惡夢乍回心尚怖,飛魂初定魄猶驚。
總評:
無夫得子,理所必無,而據素臣問頭,已滿十數事,豈非宰相須用讀書人,司刑獄者必非不學無術者所得勝其任矣!前九問包羅史傳無數奇聞,末一問更出自異書,非經生可與讀者。
何幸躡青雲、挽白日,登上帝王樓,拭目此蝌蚪文字乎?
心上威光,眼中一陽一光,主論最奇最確。
孟子曰:「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
是眼之一陽一光,又根於心之威光。
此心正無邪,所以能使諸邪悉避也。
一起邪念,心神都亂,沒有威光,即使睛裂,必無一陽一光可畏。
改正心正是第一義。
昭君妻前單于生一男、妻後單于生二女,前未正行,後未求歸,而千載承訛,以為怨恨,范史誤人不淺。
得此書駁之,疑一團一 盡釋,詎不快哉!蕭史、弄玉一駁,典雅可誦。
至劉阮誑師,未見所據,或系想當然耳。
余曰:今人讀書,讀易見書;古人讀書,讀見書。
既如有肉無骨之冤,豈屬憑空結撰,亦本之難見書耳。
未可據今之耳目,訾古從之無據也。
且一切神仙靈異之說,皆想不當然者耳,即以想當然之正論辟夫、想不當然之邪說,亦誰曰不宜?
乳母上閣,玉麟等吃驚,所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者是。
為又有附魂之事耶?別有奇峰欲起耶?只是借作住頭耶?讀者細細思之。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