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九十四回 治香以臭別開土老之奇語 婚配宜歌新詠關雎之好逑
素臣忙在身邊取出寒光、安息兩般寶物,令苗女將薩氏的衣服解開,把珠摩運心口;一面開了銀罐,將指甲挑出少許安息香,放入爐內。
只見一股香煙繚繞,薩氏已醒轉來,連稱涼快。
苗童、苗女,俱得香氣便醒。
天氣本熱,加以蘭哥房中滿架香爐,俱有獸炭,因怕香氣鑽出,四百窗戶俱有竹簾,房中仰承地板,四圍加以板壁,木能生火,儼如身入洪爐。
薩氏性躁之人,如何受得?因素臣耐心診脈,薩氏與鎖住不得不陪,以致忽然中暑。
及得寶珠一運胸口,頗覺清涼;又聞著返魂香氣,故立時醒轉稱快也。
素臣令苗童,把寶珠拿到外房去,摩運鎖住心口。
床 上蘭哥忽然睜開兩眼,讚歎好香。
薩氏爬起,趕到榻邊道:「孩子,你幾日不說話,不開眼,死去的一般了;怎忽醒了轉來?」
蘭哥道:「只覺鼻中一陣異香鑽入,爽快異常,便醒了轉來。」
苗童道:「這先生真是神仙,怎只燒得一點子香,大家聞著,精神多發爽起來?」
薩氏道:「你真是叔爺老子,你可多燒些香,救你孫子的性命!」素臣道:「他這病因香而起,如何還好燒這異香?若再聞此香,一二日病雖暫愈,復發即死,斷不可救!我燒這許多,一則令其返一返魂;二則試知其病,實系香癆,非因相思而起;當另以法治之,便可得生也!」薩氏抱著素臣雙足,連連磕頭道:「我的親爺,你真個醫得好我這孩子嗎?求你就寫下藥方來,從來說救兵如救火哩!」鎖住被寶珠摩運,遍體清涼,跑進來幫著薩氏求方。
素臣收起珠香,問:「可有別的所在?」
薩氏忙叫苗女領路,竟至上房。
素臣道:「令郎此病,名為香癆,須以穢臭治之。
可於空地,搭一高敞席篷,用四隻大缸,滿貯清糞,將令郎用板門扛抬,安放缸上,令四人以木棍不住攪之,待臭氣入鼻稍久,便有細白香蟲,從口眼耳鼻糞門之中鑽出,出完之後,移門於地,令得土氣,然後投以藥鉺粥飲,便可生矣!此段說話,若在他房中說出,必生恚怒,便要加病;故至此處才說也。」
薩氏搖頭落淚,說道:「這法子不好,求爺另換一個罷!他一生怕的臭穢之氣,全靠這香戀住他性命;是這樣治法,包管立刻就死!」素臣道:「他因香得病,若不以臭穢解之,雖有扁鵲、華陀,不能救療,有何別法!你說他靠著香戀住性命,可知越戀越深,再過三五日,便戀他不住了!」鎖住勸道:「到此地位,生死關頭,怎還顧得怕臭?只索要依著叔爺的了。」
薩氏道:「若果醫得好,千萬之喜;若被穢氣觸死了,可不枉了他半世的愛香喜潔,死在一陰一司裡去,也怨著我,不得瞑目!」素臣道:「行此一法,十有九生;除此一法,萬無一活!只憑太太主意!」鎖住道:「沈呆鳥死去七日,叔爺一治就好。
大姨,你說救兵如救火,怎還和他拗撇,不顧你兒子死活呢?」
薩氏捶著胸脯道:「罷,罷,只索苦這塊肉的了!」慌忙吩咐苗丁,分頭準備。
把素臣、鎖住一齊留住,要見個下落。
廚下已停當早飯,薩氏也不迴避,陪著同吃。
素臣看她眉如鐵帚,面若鍋底,虎背熊腰,行動粗率,與藥氏面目清秀,體態安舒者迥別,怎生得出這樣一個聰明秀美之子,暗暗奇怪。
飯後,苗丁來回:「各色俱備,只要太太派出攪糞的四個人來。」
素臣道:「書房裡四個童兒,面無肉采,精神耗散,不久也要成癆;就著他攪糞,便也醫好了四童之病。」
薩氏依言吩咐,同素臣等出來,監看行事。
初時蘭哥怕臭,哀叫薩氏救命。
薩氏淚如雨下道:「做一娘一的心痛死了,只是要醫好你的病!」叫至後來,忽然眉頭一皺,兩眼一睜,便自死去,全沒聲息。
薩氏大哭道:「這是我害了你了!」猛然一頭撞去,要撞死在糞缸之上。
素臣劈領揪住道:「這不是死,是香蟲要出來也!」薩氏哭喊:「人已死了,還說這沒影的話兒!」用力一掙,把領頭撕破,回轉身來,就撞素臣。
素臣兩手攥住薩氏兩肩,扭將轉來,說道:「醫家有割股之心,太太怎反撞起我來?你只看這香蟲罷。」
鎖住亦代勸解。
薩氏展動不得,眼睜睜看著蘭哥,果見口眼耳鼻糞門各處,鑽出無數細白蟲來。
素臣道:「何如?」
薩氏道:「是我性急了,不是拼你,放了手罷,留還我肩頭。」
素臣方才放手。
吩咐苗童用力,不要住攪。
苗童初攪著糞,噁心頭暈,恨得素臣要死。
攪到後來,便覺氣息好聞,心胸寬暢,精神長髮,便個個奮力攪轉。
那臭氣愈甚,白蟲出的愈多,卻鑽出便死,不能存活。
如此一時,白蟲漸少,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出盡。
素臣令苗丁將門扛下,放在地上。
薩氏上前細看,面色較前反不甚呆白,把手去候鼻孔,仍有氣息呼吸,才收了淚,心略定些。
素臣道:「快停當碧清的粥飲,待他醒來與吃。
今日須睡在地上,就派這四童守宿。
明日撤去糞缸,可與稀粥。
後日始可歸房,用參藥調治。
須先把架上香爐收拾開去,將房內香氣,用帚扇掃淨盡,調理七日之後,病可全去矣!」薩氏大喜道:「當真七日後就好嗎?我的爺,你就是我親爺哩!方才撞你,你休見罪,多磕幾個頭,消釋了罷!」素臣拉扯不及,同磕起來,要辭回家。
薩氏卻連鎖住留著不放,晚上設席款待。
薩氏道:「爺真是仙人,方才蘭哥已吃了一碗清湯了。」
鎖住見薩氏感激異常,一俟撤席,即把素臣本事,及改裝入峒,要剿除岑咥,求他協助之事,約略說知。
薩氏失驚,跪地連連磕頭道:「爺就是文忠臣老爺嗎?我兒子說,滿天下就是老爺一個忠臣;誰想你來救他的性命!你只要我的心肝,我就刳開肚子來給你!等我兒子病好,咱們就反起來罷!」正是:
一事全忠孝,風行若有神;
苗蠻俱禱祝,婦女總尊親;
自古誰無死,何人不愛身?
懨懨九泉者,見在作呻吟。
素臣慌忙扯起來道:「岑咥不打緊,所慮者毒蟒;我到赤身峒去,回來才定主意。
你卻不可洩漏,只要招伏了令弟,四大戶齊心合力就是了!」薩氏道:「我那兄弟,是跟著我走的,不須招伏。
依著我的主意,不管他毒蛇毒蟒,先剿除了岑咥,替亞峒主報了仇,就是斬頭瀝血,也是情願!」素臣道:「若除不得毒蟒,冒昧起事,岑咥事急,必投奔於他,仇報不來,反受其害,可不枉了!」薩氏道:「要除毒蟒大王,卻是難哩!老大王夫妻不管事了;只這五個小大王,夫妻十人,都是身長一丈,力敵萬人,渾身肉鱗,刀箭不入,犀象虎豹聽他驅遣,怎樣奈何得他?」
素臣道:「他雖有猛力,不過一勇之夫;驅使禽一獸 的,古來頗多,以法御之,無不破敗!我所慮者,是天生妖孽,如犬戎、啖人、哀牢夷等類,非人力所能剿滅耳!渴必親至其峒,觀其相貌、骨氣、志量、作為,以決彼興亡;度其地脈險阻,門關紆折,以定我驅畫;若草率起事,則勝負不可必,岑咥不可除,亞古之仇,又何能復乎?」
鎖住道:「叔爺所見,真萬全之策也!」是夜,薩氏去看蘭哥三五次,都是睡得沉沉的;五更又去,已討粥飲。
素臣診脈,定了藥方,日有功效。
三日之後,精神漸長,膚肉漸充。
藥氏連一連二的差人來接,薩氏苦留不住,只得著人送回,交代明白,一二日後,即仍要送還。
藥氏一見素臣,便磕頭道:「大姑娘竟全愈了,我叫他出來拜見,也叫叔爺歡喜。」
不一會,篁姑出來,裊裊婷婷,斂衽拜福。
素臣見他不行峒禮,不敢去拉,作下揖去。
卻被鎖住夫婦拖住道:「這孩子和關家的蘭哥,是一對拗性,只愛華禮,不守峒規。
兩家都因為溺愛了,慣成拙性,常常得罪人,累父母受氣,叔爺只不要見怪就是了!」素臣看篁姑眉目秀麗,肌膚白潤,身材裊娜,舉止輕盈,雖非絕色佳人,竟是閨中之秀。
暗忖:怪不得蘭哥想他,峒中除此女更何人配得他來?篁姑拜了四拜,低低的叫聲老爺,侍坐於側。
素臣問其年紀若干,曾否讀書一習一 學女紅。
藥氏道:「他今年十六歲,只喜看書,也學做幾句詩,不知道她的好歹。
看著蘇州灑繡,一學就會。
整日坐在房裡,不是看書寫字,便是描花刺朵,從不出門頑耍的。
他感激叔爺治好他那樣惡病,又知道是文忠臣老爺,才肯出來拜見;別的生人,從不出見的。」
素臣暗忖:山東禮義之鄉,而有又全諸妾;苗峒無一恥之地,而有此女子;欲居九夷,職是故也!是晚,大排筵席,款待素臣。
鎖住、藥氏磕過頭,篁姑送酒定席,自始至終,俱無失禮。
素臣愈加憐愛。
次日清晨,鎖住夫妻進房問候,素臣道:「我看篁姑聰明窈窕,與蘭哥是天生一對佳偶,我欲為之撮合,你二人意下如何?」
藥氏道:「蘭哥因想我這孩子,他母親才和我認做姊妹,我也喜歡蘭哥;因兩家有病,耽遲下來。
若得叔爺做主,是極好的了!」鎖住道:「侄兒也是情願。
但峒例,必得男女兩願,不以父母一之 命壓之;須去問了女兒,再求叔爺作伐。」
藥氏去了一會,來回復道:「好拗撇的孩子,這樣好女婿,這要難刁,說出許多條款。
第一,不上墟去唱歌,要蘭哥到我家來,隔簾唱和;第二,唱歌時,女兒若和了,便算允了親事,不就一交一 歡,要行聘擇吉,迎娶過門,合巹以後,才成婚禮;第三,成婚之夜,不許吵房、聽房;第四,三朝以後,凡有男親相見,俱不拉手抱腰,只斂衽福拜;第五,成婚以後,不趕野郎,十年無子,許其廣置姬妾。
有一件不依,寧可老在家中,侍奉父母,不願嫁人!」素臣擊節稱讚道:「所謂有志之女,男子不如者也!我自入峒後,雖不全行峒禮,卻也被女人拉過手來,只因欲濟國事,不得不委曲行權,究屬不顧廉恥。
篁姑生於峒中,不為風氣所囿,真所謂豪傑之士,我當力成其志!即蘭哥有不願處,亦必委曲開導,使之樂從便了。」
鎖住道:「承叔爺錯愛,是感謝不盡了的!但拉手、抱腰諸禮,卻難說峒中風氣不好,自是女兒拗性如此。
當年峒裡,出過聖人,名叫土老生,曾與廣東、廣西、四川、雲貴五省名公,辯正過來;他說:「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適裸國忻然解裳,風氣所限,聖人不能立異。
況天地之道,一陰一陽一而已;天氣下降,地氣上升,謂之一交一 泰;若天地不變,謂之否塞。
峒裡女人,與男子拉手、搭肩、抱腰、捧臉,使地氣通乎天,天氣通乎地,一陰一陽一交一 泰之道也。
若像中華風俗,男女授受不親,出必蔽面,把一陰一陽一隔載,否塞不通。
男女之情不暢,決而思潰,便鑽穴逾牆,做出許多醜事;甚至一婬一奔拐逃,爭風護奸,謀殺親夫,種種禍端,不可救止;總為防閒太過,使男女慕悅之情,不能發洩故也。
至婚家之禮,又只賃父母一之 命,媒灼之言,不許男女自主,兩情豈能投合?若再美一女 配著丑夫,聰男娶了蠢女,既非出彼自願,何怪其參商而別求苟合!若像峒中風氣,男女唱歌,互相感慕,然後成婚;則事非出於勉強,情自不至乖離;遇著男子,又得拉手搭肩,以通其志;心所親愛,復得抱腰捧臉,以致其情;其氣既暢,不致抑鬱遏塞,一決而潰為鑽穴逾牆等醜事矣!人心不可能強抑,王道必本乎人情;故合九州風氣而論,要以葵花峒為第一。
'這是土聖人所說,他的徒弟札記出來,刻成語錄,侄兒們自小就讀熟的。
叔爺就與土聖人所說老聃、大禹一般,憑著女人拉手,才是聖賢豪傑作用,怎反說是不顧廉恥?」
素臣道:「老聃,吾所不屑為;大禹,吾所不敢望。
匹夫不可奪志,任你父母二人,各行其志便了!只是我進來多日,捨親必然懸掛,須出去安慰了他,再到關家作伐。」
鎖住道:「便是沒有問得叔爺,那沈呆鳥可真與叔爺有親?」
素臣道:「我第二房小妾,乃其胞妹。」
鎖住道:「如此,是至親了。
侄兒因不知名號,失言極矣!但這位舅爺,怎生呆拙如此?」
素臣道:「他的拗性,與篁姑一般:一則男子中之豪傑,不為風氣所易;一則女子中之豪傑,不為風氣所囿者也!」鎖住便不敢再說,但欲接雲北夫妻至宅同住。
素臣道:「一去搬接,便自張揚;我也不久要往赤身峒去,不如我去走遭的好。」
鎖住道:「既是叔爺必要出去,明日一早須得就回。」
素臣道:「明日未必,後日竟到關家說親,來回頭你罷。」
鎖住道:「這卻不便,說親是要在侄兒家中起身的。」
素臣應允。
飯後,竟往雲北家來。
頓氏接著,忙問道:「文爺怎就耽擱這許多天?瘋病可曾醫好?丈夫怕向大戶家走動,幾遍催促,沒來探問。」
素臣把前後事情,細述一遍。
頓氏喜歡道:「救活了兩個人,真是莫大一陰一德!」自去洗鍋燒茶。
雲北背著一隻公鹿進門,叫道:「文爺回來了,怎去這許多日?」
素臣把前後複述一遍。
雲北大喜道:「有這四大戶幫助,事可為矣!連日進山,只拿幾個雉兔;今日是妹子生日,恰得這全鹿的好綵頭!待我收拾出來,與文爺上壽。」
素臣道:「今日二十四,正是你令妹生日,虧你倒還記得。」
頓氏遞出茶來,接應道:「這是他心心在念的,到了這日,就出眼淚,說一父母所生嫡親妹子,不能見面。
今日一早,卻是歡天喜地的,說:「我進山去,若得彩,就留著待文爺回來,替姑娘補做生日。
'卻可可的得這全鹿,文爺又恰好回來,真是姑娘的福氣哩!」素臣稱出五十兩銀子,遞與雲北盤纏,囑咐:「病後正該調理,不必進山使力。」
雲北道:「我是急病,如今已復原了。
這後山是小人衣食飯碗,除了生病,便盡炕盤費。
前日又承賜錢文柴米,並那隻馬熊,用度寬然。
文爺是出門的人,留著自便。」
素臣道:「我帶的盤費很多,你是我至親,怎當做外人看待?」
頓氏道:「就是至親,連一連二的周濟,也消受不得!」雲北道:「文爺是這般說,卻之不恭,只得要領謝的了!」因把銀包遞與頓氏道:「好好的收起,你我還沒曾見這包銀子哩!快去脫下圍裙,和你先拜了壽,再去收拾罷。」
頓氏依言進去,一會出來,與雲北同拜。
素臣力辭道:「你妹子若在此地,該他拜你,怎敢反勞二位?」
雲北夫婦只得行了小禮。
晚上先吃壽麵,次吃壽酒,席上,素臣說起篁姑不行峒禮,雲北道:「只道天下就是我一個呆鳥,豈知還有拗性的人!他生長峒中,又是少年女子,能如此執性,實是難得,文爺該竭力替他撮合。
那蘭哥我曾見過,好一個俊秀子弟!只不知篁姑的人物,可配得上?」
素臣把篁姑體態述知。
雲北道:「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連相貌也是不介夷、夏的,真是覆載無私!」素臣道:「吾兄滿腹詩書,是自幼讀的?還是中年讀的?」
雲北道:「說也惶恐,還是未為事以前讀的,一部《四書》,一部《左氏春秋》,幾十篇爛時文。
為事以後,便把書本丟了。
那部《四書》,是先父自己教的,讀爛在肚,至今不會忘記。
《春秋》的傳,是閒著就把他當歌曲唱念,也有記得。
那爛時文丟在腦後,便連影子也沒有了!」素臣道:「你既熟讀《左傳》,便好和你講究兵法了。」
因先把鄭莊公克段,入許,衷戎師,伐戴,取三師及葛之戰,細細指示出兵家奇正互用,營陣偏伍之制,設伏橫擊之法,以勇先登,以智承弊許多機變;次及曹劌、子魚之論戰;次及管仲之軌伍連鄉,作內政而寄軍令;次及晉文之伐原大搜,復曹、衛而圍宋城;言者娓娓,聽者津津,剛剛講得十幾篇文字,已漏下四鼓矣。
虧得頓氏再三催請,方才安置。
次日清晨,雲北即至床 邊請教,素臣一面披衣,一面講解,除了盥洗、飲食、大小二便之外,口不住講,耳不住聽。
講到得意之處,素臣指畫手揮,如親率六軍兩廣。
聽到得意之處,雲北手舞足蹈,如身入五花八門。
直到黃昏,還說了無數的黑話雲北忽然想起,趕進去責備頓氏:「怎不點燈?」
頓氏埋怨道:「你聽的不費力,難道講的不口乾的嗎?送出茶來,都冷在桌上。
說了幾遍要買油,總不聽見;這會子才知道天黑,已怪遲了!有日子講哩,你也該放文爺住一住口,養一養神,怎是這樣沒正經?」
這幾句話;說得雲北頓口無言。
素臣聽見,忙進內解說道:「大嫂,你休怪他!我與他一樣脾胃,但有人肯聽我講說,又有悟頭,便連日連夜,不覺勞倦。
既是沒油,也不必去買,省得耽擱工夫。
我有代燈之物。」
因在袋裡取出宵光寶珠,道:「這不強似點燈嗎?」
頓氏吃驚道:「是甚東西,照得滿屋雪亮,卻不見了文爺?」
素臣道:「此夜光珠也,我被這珠影隱著哩!沈兄可仍到外邊去聽講。」
雲北道:「實是小人錯了,昨日已講至四鼓,今日又一天沒住口,真個勞乏了文爺,不是耍處!」素臣道:「我不惟不勞乏,反覺精神頓長;沈兄不可躲懶!」雲北大喜道:「若文爺不乏,小人斷不敢懶!」於是出外復講,直講到月上東山,素臣才把明珠收起,仍復再講。
頓氏聽打五鼓,叫應雲北,方才大家安息。
一到天明,叩門聲急,頓氏開看,仍是前日那兩個苗婆,竟進素臣房中。
卻不似從前皂,在帳外喚醒了素臣,說有要緊話,請老爺去商量。
素臣疑惑:「有何要事?」
忙忙的趕至鎖家,卻並無要事,惟恐素臣不來故耳。
素臣大笑。
梳洗過,吃了早飯,即往關家說親。
關保之病,原為蘭哥而起;及蘭哥病退,不覺霍然。
聽報素臣在外,忙與薩氏出迎,齊跪於地,也依著鎖家夫妻樣子,俱拜認做叔爺。
領至壺天書屋,蘭哥拜見,亦稱老爺,感謝救命之恩。
素臣因為作伐,並篁姑五件條款說出。
薩氏道:「這頭親事是好不過的;但篁姑忒也拗撇,這不成了個野人嗎?」
因問關保:「你依也不依?」
關保道:「別的罷了,連拉手抱腰都不肯,怕招著親戚們怪哩!」蘭哥道:「他這五件事,孩兒求之不得;若要孩兒與此五事相反,也情願一世不娶妻子!」關保道:「你沒讀過土聖人的書麼?怎說這野話!」蘭哥道:「土老生的書,都是亂道;孩兒只知道孔聖人,不知道土聖人。」
素臣道:「你們峒禮,原聽男女相願,不以父母一之 命壓之;難得他兩人意見相同,將來和好可知,你夫婦只求兒媳和好,就招些怪頭何妨!況峒中除了篁姑,誰人配得你的兒子?他兩個不依此五事,便都不願嫁娶,為父母者,豈可不成全他?香癆有法可治;害子相思,便是沒法,到那時懊悔卻是遲了!」薩氏與關保俱連忙答應:「聽憑叔爺作主,就請叔爺擇定唱歌日期。」
素臣道:「蘭哥還未復原,再緩幾天,竟是七月初一罷。」
薩氏道:「月頭上最好。」
當日大排筵宴,一則謝醫,一則起媒,酒席豐盛,禮意慇勤,自不消說。
席散,素臣回復鎖住夫妻,俱歡喜詫異,自去準備不題。
素臣次日復至沈家,與雲北講解,並授以煉神、煉氣、煉力之訣。
初一這日,素臣先至關宅,薩氏之弟關保在座,因其姊之言,亦拜認素臣為叔爺。
同領蘭哥至鎖家。
鎖住妹夫索住,妹子鎖氏,俱領回家,亦因鎖住之言,都拜認素臣為叔爺。
素臣無故添出許多侄兒侄女,在跟前百般親熱,暗自好笑。
篁姑房中,早已預備,將內房門口掛一湘簾,簾內簾外,各設一座,外房窗闥洞開,內房窗闥緊閉,蘭哥雖與篁姑對坐,看不見一些身影。
蘭哥並不學趕墟惡套,唱那穢語俚歌,款款的念出《關雎》三章,雖系自來之腔,卻長短疾徐,自有節奏,娓娓可聽。
蘭哥唱完,篁姑接念《鵲巢》三章,出自女郎香口,更加鶯轉花間,燕喃簾畔,清圓瀏亮,真有繞樑之音。
素臣擊節歎賞道:「《關雎》、《鵲巢》,王化之原,人倫之始;他日桃夭宜家,螽斯衍慶,於此兩歌卜之矣!」於是男親俱向蘭哥叫喜,女親俱向篁姑叫喜,內外筵宴,席罷而散。
初三日行聘,初七日迎娶,兩家都是大戶,聘禮婚儀,十分富盛。
成婚之後,夫妻恩愛,自不消說。
加以篁姑早晚服事翁姑,俱依著內則條款,先意承志,婉娩聽從,把關保夫妻二人,喜透天門,愛之加寶。
蘭哥成婚後,與篁姑商議,將素臣接去,住在新房西間,晨昏定省,儼加子女一般。
沐則篁姑捧沃盥,篦髮梳頭;浴則蘭哥持巾澡雪,揩身擦背;素臣堅辭不獲,深感其情。
因把古文三昧,詩法真詮,倒篋傾筐,細細指教。
夫婦二人,性一愛文墨,質又聰明,如久旱逢霖,涸魚得水,津津聽受,其樂無涯!竟忘卻新婚好合,日夜俱環坐求教,把同夢之歡,都丟向腦後!素臣定了十五日起身,兩人於十三日私餞,愁眉淚眼,短歎長吁,令素臣好生難受。
十四日,在雲北家敘別,也是難捨難分,不能恝別。
到了十五日,四大戶公席餞行,行令猜拳,觥籌一交一 錯,苗童苗女,歌舞侑觴,才得歡笑了半日。
席散起身,素臣忽然頭暈,倒地不醒。
正是:
莫道一陰一陽一全懵懂,須知禍福半分明。
總評:
燒水安息,蘭哥醒而稱快,宜其以安息治之。
卻止是試探病情,可謂奇變。
至蘭哥病原,已經鎖住說透,滿屋香煙,滿頭香汗,更屬信而可征,何必更加試探?緣彼七絕一首、薩氏數言逗起疑心。
惟恐病由相思而起,慎之又慎,方是良醫。
匆輕議素臣之鶻突。
以臭治香,突有道理,而一切醫書未見有此。
作者靈心造出,可補軒歧及四大家所未備。
撞糞缸不得,即撞素臣。
寫薩氏愛子莽性,活現紙上。
七竅鑽出白蟲,一出即死。
是否真有此事,抑系摸想出來?世上如有此病,急以此試之,得一實在下落,豈不快哉!薩氏失驚跪地一段寫得一精一采之至!得後八語詠歎,教忠之意十分透足。
玩夫廉,懦夫有立志,百世之下必有興起者,此書之功大矣!
素臣欲親至赤身峒之意,至此始盡情說透。
觀其人,度其地,大英雄舉事,必期萬全,如是,如是。
土老生一段議論雖甚可笑,卻附會得好;若全說不通。
便不足動愚失之聽。
文勢得此一振,便有回波擊石、斗鶻翻風之妙。
老聃至西域,禹適裸國,今之異學有以此助釋攻儒者。
今讀此書,始知其沐浴於土老生之教者深矣,可勝長喟。
土老生雲」風氣所限,聖人不能立異」,作者雲」豪傑生志,風氣不能限之。」
故於舉峒若狂之中,特拈出雲北夫妻,以作中流砥柱。
而雲北究自外來,非由土著;復拈出蘭哥夫婦。
素臣之答鎖往也,曰:「一則男子中之豪傑,不為風氣所易;一則女子中之豪傑,不為風氣所囿。」
然後知土老生之言,特為無志之徒藉口,不足供有志者一噱也。
其有功於人心世道者,豈淺鮮哉!
素臣喜講,雲北喜聽,與教虎臣用一弩一,一手針線繡出兩般花朵。」
指畫手揮」數語,寫得興會淋漓,增長讀書人無限志氣。
」雲北忽然想起」一段,寫得入神。
幾頓氏埋怨雲北與石氏埋怨虎臣,亦是一手針線。
遙遙對照,天然關鎖,文法之秘。
苗民唱歌,自開闢至今,未有唱《關雎》、《鵲巢》者。
作者心靈手敏,忽拈得此,遂成夫妻唱和、求婚行聘、一定不易之歌。
此亦為地老天荒,苗民所無之事;開山鑿石,才子所有之文。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