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九十回 兩柄銅錘舞出山林嬌鳳 一顆珠子穿來苗峒毒蛇
旁邊看的人,都驚駭道:「怎老爺跪起客人來?」
畢竟那官員是誰?卻是那東阿山莊解碧蓮、翠蓮的哥子解錕。
解錕才跪下,隨後一位官員趨入,解鯤拉著也跪下去,那便是解鵬。
把看的人愈加嚇壞道:「這是我們的老爺,怎也跪著這客人?」
素臣兩手相挽道:「請起,休失了觀瞻!且問你二人,現居何職?怎縉紳上不見名字?去年我同皇甫兄巡歷九邊,有許多武職,由廣西調去的,問你兩人姓名,都不知道。」
解鯤道:「小人改名羊化,現任遷一江一 衛同知,兄弟改羊運,現任上林衛同知。
恩爺巡視九邊,恭喜已入朝就職矣!」素臣道:「我雖欽賜翰林,卻未到任;是東宮命我同皇甫金相巡視九邊的。
你我同為王臣,不可復稱小人。」
羊化道:「皇甫大人威名驚天動地,卻不知是恩爺的作用!以後竟遵恩爺之命便了。」
當把眾官讓入店中道:「此是翰林文爺,弟曾受過大恩之人。」
各官見說是一位翰林,都一齊下跪。
看的人然後知道素臣不是客人,是一頂大大官。
素臣連忙扶起道:「弟偶爾路過,冠服不備;各位俱請以常禮相見。」
眾官俱打恭站立。
內有一員,跪地不起道:「卑職該死,冒犯大人!」素臣問知是上林寨巡檢岑猛,笑道:「不知者不罪,快請起來。」
店主已搬有三五條板凳,七橫八豎的擺下。
各官都不敢坐。
素臣道:「並無統轄,那有不坐之理?」
強之再三,方各打一拱,請素臣朝外而坐,各官兩旁坐下,店家托上茶來。
茶罷,素臣問各人姓名職任,羊化道:「這是上林衛僉事鍾贊,這是遷一江一 衛鎮撫堯進,這是上林衛千戶卞本,這是遷一江一 寨巡檢岑鐸。」
素臣問:「因何齊集一處?」
羊化道:「岑巡檢昆玉,設酌村外榴園,請各位慶賞端一陽一,故集一處,因兵役們報說,被一路過孩子,打壞了數十苗兵,各位俱以為奇,故一同到此。」
因看著松紋道:「想就是這位尊使了?」
素臣道:「實不相瞞,弟今日多飲了幾杯空心之酒,為其所因,岑老爺差人來喚,不能應命。
來人怒弟違逆,當即掌責;這小廝無知,恐傷弟面,輒用手攔隔,致有跌仆。
弟若非困於酒,則斷無此事矣!」慌得岑猛忙跪下去道:「卑職該死,求大人恕罪!卑職立刻把動手的兵,捆一綁過來,憑大人處死!」素臣忙令起坐道:「才說過的,不知者不罪;即使真被掌責,亦可勿論,如何要處置他起來?」
岑猛及各官俱打恭道:「足見大人天地之量!」羊化問松紋年紀,松紋走近一步,打簽回說:「小的今年十五歲。」
羊化慌忙扯起,卻見腰裡插著軍器,甚是伉,用手去掏將出來,卻直挫下地去,忙用了手勁才拿得起,卻是兩柄大錘。
羊化大驚道:「這錘敢有百餘斤?常時插在腰間,非有千斤之力者不能!千軍萬馬中,亦所向無敵矣,何況這幾十個蠢才!」各官俱來拿看,還有拿不動的,都相顧失色。
岑猛道:「欲求尊使輪舞一回,使卑職們一見世面,不知可否?」
素臣暗忖:松紋臂力有限,未必能舞;但既常插在腰,想來還可輪動。
因店中狹窄,說道:「岑老爺要看你舞錘,若舞得動,可到街上試舞一回,卻不可勉強!」松紋答應,提錘而出,站定腳跟,使個身法,東西掃蕩,南北驅除,撒頂盤頭,摩肩徹背,竟如兩柄木錘一般,使得靈動非常;光芒閃爍,令看者不能注視;迎著風呼呼的響,一一團一 白氣,滿身跳擲。
人人喝彩,個個稱奇。
舞了一會,自知氣力不加,素臣又吩咐不要勉強,因瞧著街旁,有一塊大搗衣石,直滾至前,轟的一聲,把那石打得五花星散,爆滿一街。
打著的人,都頭破血流,直聲哭喊。
看松紋時,手靠雙錘,並足而立,卻是口不喘氣,面不改容,只如未舞時一般。
眾官滿面失色,讚不絕口。
連素臣也出於意外,甚是歡喜道:「也還算虧他,不至十分出醜!」眾官道:「就是隋唐的裴元慶,殘唐的李存孝,也不過如此!老大人微服過宋,有這等神力的尊使,再無意外之虞了!」素臣微笑。
羊化道:「各位還不知大人的神力哩,敢怕這樣大錘,舞得動一二十柄來!」眾官吐出舌頭,縮不進去道:「這不比李元霸還厲害嗎?」
素臣聽了各官無稽之談,暗自好笑。
只見岑猛向羊運耳語,羊運稟素臣道:「岑巡檢原有席在榴園,欲屈恩爺一臨;因恐冒昧,故托羊運代稟。」
素臣因有前事,恐其芥蒂,道:「這個何妨,只恐初會,不便叨擾耳!」岑猛大喜,把轎子讓素臣坐,自己換騎,又備了一匹馬,與松紋騎著,竟到石榴園來。
素臣一路,見那兵役使從擁衛絡繹之盛,道旁苗童匍伏恐俱之狀,比著內地督撫出來,較勝數倍。
因歎道:「村中無樹,篷蒿為尊;六七個芥子前程,就赫耀如此,真怪事也!」進得園中,滿園純是榴花,如入錦幄,一棵大的,更是如火如荼,如霞如日,燦爛非常。
近前看時,一樹開有數百朵榴花,每朵俱比一江一 南牡丹、芍葯更大一圍;始覺店中所見榴花,毫不足異。
酒席久已齊備,便定素臣南面居中,各官左右列陪,留苗童、苗女,歌舞侑觴。
素臣酒後,不敢多飲,但飽餐熊、鹿、獐、兔及米糍、角黍。
席散已後,已是定更。
羊化、羊運陪著素臣,往上林衛來,各官俱在後隨送。
素臣看著一路火把,頭尾相銜,連接雜沓,如幾百條火龍,在空中蜿蜒飛舞,煞是好看!走到分路,把遷一江一 縣兩員辭去,那火光就滅去一半,卻也還照耀如同白日。
到了衛寨分路去處,又辭掉了岑猛一人,那火光竟十去其九,只有十數火把燈籠,一二十兵役相隨,回顧後面,還有四員衛官,怎敵不過一巡檢的勢力?忽然想起道:「是了,這岑姓原是土姓,必是土巡檢無疑了!」到了衙門,鍾贊、卞本辭去。
羊化、羊運隨同進內,重複行禮,請入澡室淨洗出來,獻上涼茶。
素臣道:「天氣甚涼,還是熱茶好。
羊運道:「今日竟不像夏月天氣,恩爺若不喜露坐,竟請到房裡去罷。」
當即領至一房。
素臣看那房中,鋪設著梳台箱籠等物,不肯進去。
羊化道:「不瞞恩爺說,羊化兄弟貧兒暴富,又被同寅們再三慫恿,各買了兩個苗女服侍。
今日恩爺降臨,豈有不住正房的事?已把他們鋪蓋,搬在別屋內去了,恩爺不須顧忌!」素臣道:「我只主僕二人,不論何處,俱可安身,何必如此!」就要掣身。
羊化、羊運抱腳攔阻,齊說道:「不過聊表敬心,恩爺若不進去,羊化羊運就跪在此一夜 的了!羊化羊運若非恩爺提拔,此時還不知去哪地方賣解,又不知早被吳天們殺害!還有這微末前程,來盡這點子敬意嗎?」
素臣見其意甚誠,只得進去。
羊化等動問別後之事,素臣約略敘述。
二人俱道:「恩爺做出來,俱是驚天動地之事,靳仁經此一番,敢怕就撐不起了!葉世雄若非恩爺,怎得性命?山寨裡眾兄弟,俱蒙賞賜,家小拘德不盡!奚大哥又得了湯一陰一水泊,是知道的;去歲若截得住糧船上這分錢糧,就不愁沒用度了!羊化兄弟隨著林爺出征,因怕靳仁謀害,都換了姓名。
林爺說羊化弟兄兩個,小心靈變,吩咐就職,要騙好冒監,以便存住身子,為朝廷出力。
那太監性兒,得不的甜頭,被羊化、羊運撮腳奉承,又時常進奉些不值錢好玩藝兒東西,便歡喜非常,在上司跟前極口吹噓,連連升轉,得至同知之職。
前日羊運又尋了幾個艾虎,兩雙鸚哥,一幅絨繡鍾馗,一對雄黃勸杯,去做端午節禮,冒監大喜,許不日就提升指揮。
羊化弟兄暗中結識幾個朋友,收服幾條閒漢,心裡也想巴結,只是材具不濟,又沒見識,擺划不來;如今恩爺一到,就諸事可做了。
方纔那岑家兄弟,都是世職,苗子們看他如皇帝一般,羊化們有心結識他,往來情密。
土職們是慣受流官欺侮的,因待的他好,便把羊化如骨肉一般。
恩爺若用著他們,沒有不依從的事。
他兩個與從前造反的岑,原是叔侄,因爭奪世龔的土知州,互相爭殺,便成了仇敵。
林爺出兵,岑鐸做了鄉導,岑猛也運過糧草。
岑敗後,與岑鐸弟兄誓不兩立,向各處苗峒勾連,欲圖起事,要先滅岑鐸滿門,後搶思恩一府;去歲春間,又投順了赤身峒。
這赤身峒主,是毒蟒惡種,一胞男女兩個,長成自為配合。
生下五男五女,又配成五對夫妻。
渾身肉鱗,刀矢不入,男女裸體,生性一婬一凶,一交一 一媾不避生人,鬥殺不避矢石,饑啖人一獸 ,渴飲膏血,役使猛獸,膂力絕人。
從前都伏處深山,與世隔絕。
六七年前,漸漸出山擾害旁峒。
岑故投順他,做一個泰山之靠。
這岑不打緊,若引動了赤身峒這十個凶神,便大有可虞!岑鐸弟兄,為著此事,每日憂愁,怕有破家亡身之禍。
昨見尊使少年英勇,好不羨慕,說這樣人若得常在此地,便有個靠傍。
情管明日就來拜看恩爺,要求恩爺做主哩!」素臣道:「我早知有這赤身峒,甚是擔心。
前在山東,曾見葉世雄,也說是被廣西結連,將來恐有大害。
這須得我親到赤身峒去走一遭,才有主意。
今日夜深,他們且去歇息,慢慢的從長計議便了。」
羊化等伺候素臣睡下,然後出去。
次日黎明,即到床 前問安,素臣起身,覺著天氣和暖。
羊化道:「今日天氣,與昨日迥別,清晨便是煩熱;倒是進房來了一會,覺著清涼些。」
素臣梳洗過,吃了奶茶、角黍,岑猛已在外求見。
則坐下去,就把岑之事,告訴一遍,欲求素臣做主。
素臣道:「除岑甚易,除毒蟒甚難。
但岑事急,必投奔毒蟒;則毒蟒不除,岑亦不可得而除也!弟正與羊兄商議,要親往赤身峒走一遭,方有剿除之計。」
岑猛方跪下去,連連磕頭道:「毒蟒大王聽了逆侄攛哄,操兵練獸,想併合雲、貴、兩廣、川、湖六省,大人若能剿除,不特救卑職弟兄閤家性命,六省生靈,俱免殺戮之慘矣!但赤身峒此時斷不可往,須至九月後,方可前去!」素臣問是何故,岑猛道:「廣西山峒,俱有瘴癘;何況赤身峒是惡獸所聚,毒蟒父子、夫婦,俱啖生人,吃不盡的,隨處撂棄,一屍一肉熏蒸,毒氣一團一 結!外峒之人,到四月以後,八月以前,俱不敢入。
有誤入者,一觸其毒,立時倒地而死。
故必至九月,方可前去也。」
素臣點頭,甚是憂悶。
正說時,本衛鍾贊、卞本俱來參見。
羊運留飯,鍾、卞辭去,岑猛不辭。
飯後,仍留不去,候至岑鐸來見,然後把素臣之言述知,復向耳語。
岑鐸大喜,磕頭致謝道:「大人有舉鼎拔山之力,毒蟒大王,非大人不能除。
毒蟒一除,逆侄不足平矣!」因問松紋:「是家生?還是契買?」
素臣答:「系朋友所送。」
岑鐸道:「大人家中尊使,還有這般本事的沒有?」
素臣道:「弟僮無幾,本事卻都比這廝好。」
岑鐸吐舌道:「還有比這位奢遮的,這真是天神了!不瞞大人說,卑職弟兄,因與逆侄為難,時刻焦心。
幸遇尊使這般神勇,癡心欲向大人求下,為一保家之主。
只恐大人全仗他為牙爪,就不敢啟齒。
今聞勇僕甚多,不揣冒昧,斗膽直陳。
舍弟有女嬌鳳,年方十三,願招尊使為婿,謹奉千金,作為身價,不知大人能俯從否?」
素臣道:「弟雖貧,亦不至賣僕,千金身價,再也休提!至為婿之說,二位現系朝廷命官,豈可以家僮為婿,玷辱門楣?」
岑猛道:「這卻不妨卑職,苗俗只重勇力,不論門楣;卑職屬下苗丁,即同家僕一般,皆可論婚。
尊使若贅到卑職家中,便是巡檢之婿,屬苗敬畏非常,何敢輕覷!兼有這般神力,卑職弟兄且仗為保家之主,何況其餘?」
羊化、羊運亦為撮合。
素臣暗忖:若遂其請,則岑氏弟兄及屬下苗丁,皆為心腹,惟我使命,於國事大有益矣!但不知相貌如何,倘系奇形怪伏,松紋豈能和合?若不和合,豈不反生嫌隙?因說道:「婚姻之道,即不論貴賤,亦必才貌相當;小價既系下人,相貌粗笨,能配合令愛?還宜三思!」岑猛道:「廣西土俗,男女婚配,俱先趕墟;本地之人,必男女唱歌投合,方向僻處一交一 歡,然後遣媒議聘。
若遇上邦人物,便不須唱歌,竟自一交一 歡。
至卑職家門,系屬土主,與苗民略別,若與漢人結親,便自依漢俗,不先一交一 合;但男女亦必相見,俟其兩願,從不以父母一之 命壓之。
尊使既系一江一 南,原可不論相貌,況又一表非俗;小女亦不甚醜惡。
明日便是樂平之墟,若蒙大人慨允,至期同往一觀,使見男女之願不願了!」素臣因即應允。
岑猛大喜,一面吩咐從人,料理酒筵棚帳;一面同著岑鐸告辭。
羊運備酒為素臣接風,留住陪席,便仍坐談。
日色正午,天氣大熱,各人汗流浹背,存坐不定;看著素臣,卻並無暑意,頂冠束帶,手不揮扇,各人俱不敢自便,窘迫之至。
羊化只得開口道:「今日暑熱異常,在座俱忍受不住,要想脫去冠服,卻又非陪侍之禮;恩爺又不執扇,各人俱不敢用扇,愈覺難受!恩爺是極體貼下情的,可好容各人執一執扇,稍解煩熱?」
素臣瞿然道:「這是我不是了!今日雖比昨日較暖,卻因自不覺熱,坐著講話,竟忘懷了!快請從便!」因先除巾幘,次把長袍脫下,復取扇略搖了一兩搖。
眾人如得了赦書一般,一齊探去紗帽,解脫袍帶,執扇揮暑。
坐了一會,便又煩熱起來。
素臣此時卻是留心察看,見各人面上,仍是汗出如珠;因覆命從人打扇。
眾人得不的這一聲,登時兩三個兵役,扇著一人。
無奈天氣極熱,風都是熱的,仍不能止汗。
松紋也討了一把紗扇,向素臣背後扇來。
素臣覺著太涼,暗暗的止住了。
松紋收了扇,就挨著素臣身邊站立。
羊化見素臣連扇都不用,想著那年在山莊松一陰一之下,脫帽、跣足的光景,只顧奇怪起來。
忽見素臣袖口露出汗衫,忙走到身邊細看,說道:「怪是恩爺不熱,原來穿著這樣大珠的汗衫哩!」岑鐸道:「愚兄弟也有珠衫在內,想是大小不同之故。」
因也站近身來看視道:「這珠子一倍大於俺們的數倍,故能辟暑熱之氣了。」
羊化問:「制這衫子,用銀若干?」
素臣道:「我一介寒儒,豈能制此?此系東宮所賜,不敢緘置,以虛君恩,故常服之耳!」眾人道:「既是內府奇珍,想必不同凡珠,故能辟暑了?」
素臣因連問辟暑二字,暗忖:莫非身邊帶有寒光之故?因要取將出來,卻屈過手去,就碰著松紋臂膊,因問松紋:「怎不怕熱,反挨我站立,不開去些?」
松紋道:「近著爺才涼;若站開去,便怪熱起來了!」素臣恍然大悟,忙向身邊掏出綾帕,解開線索,拈取寒光寶珠,吩咐把線穿好,掛在正梁之上,仍把宵光珠包起。
哪知那辟暑神珠,用帕包裹,尚不見功效;一懸掛起來,才顯出他的神通。
岑鐸等仰看大珠,都嘖嘖稱羨道:「怎天下有此等大珠?必是夜光神珠,亦出東宮所賜了?」
素臣道:「此系辟暑珠,卻非出於內府,是從千年老蚌所得;大約弟之不怕暑熱,因有此珠故也!」眾人正在賞歡,不知不覺的,身上漸漸清快起來;須臾,滿身之汁已收,遍體之涼頓發。
因收去扇子,重複冠帶,喜得心花放開。
說道:「不瞞大人說,卑職們一到暑天,每日要洗七八回澡;方才因陪侍大人,不敢告便,卻滿身臭汗膠粘,十分難過。
此時竟遍體清涼,如換了世界一般!不遇大人,空生人世矣!」素臣道:「方纔說赤身峒九月後方可去,我想既有此珠,此時恐亦可去?」
眾人都道:「像這般涼快,自然無礙矣!」素臣大喜,方始放心。
席散後岑鐸、岑猛貪著涼爽,不肯遽去。
素臣因問起婚姻之禮,岑猛道:「苗民土例,唱歌一交一 合,即遣媒議聘,擇定婚期,女家親戚送新人上門,男家親戚備席款待。
其新人則竟入廚下,燒火掃地,替夫家挑滿一缸清水,悄從後門而出,仍回母家。
嗣後逢墟,再與別男唱和一交一 歡,謂之野郎。
待得有了身孕,顯而可見,方招聚平日一交一 歡過的野郎,暢飲一宵作別,始歸夫家坐蓐。
一生不孕,則一生不歸夫家;一歸夫家,則野郎如路人,不復相見矣!卑職們家中嫁女卻不然,結婚以後,就不回家。
有孕便罷,無孕則隨意所愛,叫進房中同睡,俟有孕後,即打發散去;不必出去趕墟唱歌,尋覓野郎。
若與漢人結親,則一從漢俗,有孕無孕,各安天命的了!」素臣微笑。
談說至夜,二人始去。
次日清晨,羊化叫苗女替松紋梳洗扎刮,被套內取出新衣,裝扮起來。
岑猛已打發轎馬到門,松紋騎一匹白馬,在素臣轎前先行,就如騎頂馬一般,羊化弟兄兩匹馬跟在轎後,兵役簇擁著,竟向樂平墟來。
男男女女,已有捉對唱歌;見素臣等入墟,才住了唱,齊看官府。
岑鐸弟兄引至一個大篷內,篷底都掛著紅彩,正中擺著席面,讓素臣上坐;旁設四席,岑、羊四弟兄陪坐。
一帶布幔隔斷,靠裡亦設有席面,兩旁也是四席,前面一張橫桌,有岑家親族,把松紋邀至橫桌前坐定,各親族在下相陪。
兩邊都獻過三道茶,素臣要看墟中男女歌唱。
卻因土主相看女婿,又有一江一 南大人及衛裡官府同來,便把合墟男女,都引至大篷之前,矯首頓足,瞠目撐眉,真如堵牆一般,擁擠不散,那裡還有唱歌之人!須臾,人聲鼎沸,吆喝連天,一隊苗婆苗女,簇擁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進篷,就坐在松紋對面。
松紋見岑猛如此勢力,肯把女兒配他,本等出乎望外;卻怕是一個摳眼高鼻醜惡面孔,未免懷著鬼胎。
今見其女眉目秀麗,皮膚白淨,不覺滿心歡喜。
那嬌鳳聽著岑猛誇說松紋本事非常,要靠他為保家之主,令其依從父命;況又是一江一 南人物,即使容貌粗俗,也在願從。
今見松紋身材雄壯,相貌清奇,好不快活!於是喜孜孜的,在手帕內解出檳榔,雙手送過。
松紋已被羊化們教導,知道規矩,連忙雙手接來,就口而食。
也在帕內,解出檳榔,喜孜孜的,雙手遞將過去。
嬌鳳亦連忙接食。
兩人同立起身,先行拉手,後行抱腰,以當一交一 歡之禮。
當下各親族男婦,齊向岑猛夫妻叫喜。
定松紋、嬌鳳上席,並肩而坐;諸親族男女,東西列陪。
這邊岑鐸等陪著素臣。
大吹大擂的,兩邊上酒兩巡,上湯二道,割獻兩盤,上喜元、喜糕兩碟。
素臣即依著羊化之言,起身告辭。
岑猛帶著嬌鳳,過來拜見。
素臣袖裡掏出兩錠赤金賞之,嬌鳳磕頭謝賞。
松紋拜見岑鐸、岑猛並丈母奚氏,也是每人遞給兩錠黃金,松紋也磕頭謝了賞。
然後放炮起身。
次日,即議婚期,土一陰一陽一人擇了五月十二日入贅大吉。
初十日,羊化、羊運簪花披紅,押著聘禮,全副鼓樂,花爆喧天的進門。
素臣接進大媒,正從使及諸色人等,俱來見禮。
開了喜盒,素臣看是二十四色水禮,二十四盒綢緞紗綾,袍帽衫襖,裙褲靴鞋,帶襪扇帕等物,六十兩黃金,六百兩白金。
一面留待來人,一面與羊化弟兄商議回聘之事,道:「弟前日說過,不要身價,怎又送這千金禮物來?我們如今該怎樣回聘之法?」
羊運道:「岑氏弟兄說,沒有白要女婿之理。
恩爺若不受聘金,他如何放心?不如收了,回答他意兒就是。
入贅不比娶親,是反男為女的,凡事都可從省。
水禮已代備十二色,回儀只須八色,就盡炕了。
尊使這兩柄銅錘就是一盒極出色的禮物,其餘待羊運們去湊合起來就是。」
素臣笑道:「怎銅錘都可回聘?」
羊化道:「苗俗最重膂力,新郎能用軍器,俱可入盤;何況這樣兩柄大錘?」
素臣道:「既銅錘算得禮物,他還有一把佩刀,也可湊數的了。」
因在松紋腰間解下。
羊化接過,拔出一看,連聲稱讚:「此寶刀也!若作回聘,更是一件極出色的罕物!」素臣在纏袋內,掏出一條汗巾,解開一頭,取出一瓶水安息,又取出一小小金盒,內盛兩顆大珠,道:「此二色也可湊數嗎?」
羊化弟兄吐舌道:「此皆無價之寶,怎說是湊數?苗人所重者力,所愛者寶;恩爺這一副回聘過去,把岑氏弟兄俱要嚇壞,又要喜死哩!」羊運拿出皮金、絨花、杭粉、蘇繡四色道:「這是不值錢的東西,卻選的上號顏色花樣,系苗婦心愛之物,也可湊作數兒。」
素臣復把原禮內綢緞紗綾,各分一半,共成十二色,回聘過去。
岑猛意素臣既在客邊,松紋又系下人,預料回聘斷不像樣,惟恐親族鄙薄,減顏落色,沒甚興頭。
及回聘過門,見有十二色水禮,與原盤一色豐盛,綢緞紗綾,又回了一半,已是喜歡。
及至開了金盒銀瓶,忽見明珠、安息,竟喜透天門,登時覺著面上光彩百倍。
合廳人俱嚇得目瞪口呆,猜疑錯愕。
諸親族見了銅錘,又都驚駭讚歎。
岑鐸拔出刀來道:「不止明珠、安息為稀奇寶物;只這把刀,也是走遍廣西尋不出的!」岑鐸之妻及親族中婦女,見了絨花、蘇繡等物,個個眉花眼笑,讚不絕口。
岑猛見各人眾口讚揚,快樂無比,誇說道:「這一瓶安息,兩顆明珠,就比著原聘倍了幾倍哩!」岑鐸道:「這水安息只恐是假,若是真的,便是無價之寶;況有明珠、寶刀,覺著我們原聘太不像樣了!」岑猛道:「此最易見;若是真的,這邊點著,它一絲香煙,便真掛到那邊水碗中去。」
岑鐸道:「這樣寶物,白試掉了,豈不可惜?」
岑猛道:「是頂真的,燒一分,仍有半分在水碗中;攙些假的,便只存四厘三厘不等;全假的,煙便直上,不能搭掛了。」
眾親族男婦,俱極口慫恿,要岑猛點試,說:「也叫咱們見見世面!」岑猛想:此物必是東宮所賜,斷沒假的!正要誇耀眾人,因命取碗水來,放在西邊桌上;揭開瓶蓋,將指甲挑出少許,燒著,把在東邊桌上金爐之內。
只見一絲煙氣,如搭座長橋一般,直掛入西邊桌上水碗之內。
到得燒完,把碗中之水一逼一干,果真存有一半。
眾人瞠目撫掌,驚以為神,喜笑讚歎之一聲 不絕。
岑猛仍把餘香歸入瓶內,目視眾人,滿心發癢。
正在快活到盡頭處,忽見幾個苗婆,慌張出報:「爺不好了,太太過去了!」這一句話,直嚇得岑猛魄散魂飛,滿堂男婦口呆目定。
正是:
莫訝喪門逢弔客,卻憑天喜遇紅鸞。
總評:
松紋非舞錘不得為土附。
若突然而舞,便真如隋唐之李元霸、殘唐之李存孝一一亂說大話而已,故先有八十六回之銅錘壓馬、素臣令舞一段埋根。
素臣傳與手訣數語,點出膂力更長之故。
則自彼時至今又已一年,故前之舞了幾錘已是氣喘者,今且靈動非常,口不喘氣也。
尤妙在自知氣力不加一句忽然捩轉,否則力量幾與素臣相埒,非松紋身份矣。
此為曲折匠心,縱橫如意。
土官世襲,苗民視之如君公然,故道旁苗民匍匐恐懼之狀,較勝督撫數倍。
乃知苗兵所云」說出來要嚇殺了你」竟是實話。
進房一會,覺著清涼,已伏辟暑之根。
自此,而各人汗流浹背,素臣並無暑意;而眾人除巾脫袍、執扇打扇仍不止汗,松紋扇扇,素臣覺著太涼;而松紋挨身站立;而羊化想起山莊脫帽跣足之狀;而眾人疑論汗衫,旁敲側擊。
總為辟暑一珠開緘抉匣,刮垢磨光。
直至素臣連聞辟暑,屈手碰臂,然後根問松紋,恍然大悟。
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也。
他書則如小兒猜謎一一自說自破矣!其呆活靈蠢,相去何如?
素臣云:「既有此珠,此時恐亦可去?」
上文之開緘抉匣、刮垢磨光,費如許精神,為寶珠出色者,皆為此也。
標題所云」穿來苗峒毒蛇」,豈虛語哉!
苗民重力兼又重財,岑猛愛松紋武藝,不惜重聘招為土駙,固出所願;然使回聘毫無削色己甚,保無忽起悔心,漸生嫌隙乎?一見明珠、安息,即喜透天門,登時覺著面上光彩百倍,自此而敬愛松紋,永遠無斁、是以區區明珠、安息,即買得岑猛之心,此素臣之善於用財,非一擲百萬者可比!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