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九十三回 療奇瘋藥婆認叔 顯絕力鎖住疑神
雲北病後神氣未旺,被那腥風撲鼻,一個噁心,暈倒在地。
卻虧素臣大喝,如霹靂一般,登時震醒。
掙扎起來,拾了火槍,見神虎爬山越嶺的跑去,便大著膽走上山來。
忽地石罅中躥出一個大馬熊,雲北忙把槍放去,轟的一聲,雖沒打著,那熊卻吃了嚇,往山頭上亂跑。
素臣看見,平空跳去,用手一撳,撳住熊頭,在地下。
那熊捎滾不脫,四足爬挖,登時成坑。
素臣拔出寶刀,將頭割下,血淋淋的提在手裡。
雲北伸出舌頭,縮不進去,道:「文爺神力,真要嚇死人也!」素臣指著石碑,問道:「這碑上四字,是恁麼解的?」
雲北道:「小人只知道有個彌峒,這鎖鑰二字,想是指著這葵花峒了。」
素臣點點頭,問:「彌峒離此若干路?有無峒主?」
雲北指著道:「那神虎不是望那一路山岡跳去的嗎?這山勢不像一張弓嗎?由山前過去五峒,有三百餘里,才是彌峒。
從山後這一帶山岡走去,只有一百多里,卻是險惡難行。
彌峒主亞古,被岑咥殺了,現據在峒,自稱峒主。
各峒苗民及我們峒裡四大戶,都不伏氣。
卻因他有智謀,一黨一 羽多,斷木、沉鐵兩峒都伏了他,又投順了毒蟒大王,卵石不敵,只得四時貢獻,伏從了他。
若像文爺這等神力,肯做領袖,使可滅此朝食!」素臣更不做聲,提著熊頭便走。
雲北背著熊身,廝趕回家。
頓氏看見,吃驚道:「從沒見這大熊,是文爺拿的嗎?」
雲北道:「不是文爺,休想拿得他住!說將起來,要羞死人哩!千日萬日在山裡走跳,沒曾吃跌;偏是今日,在文爺跟前獻醜,被那神虎一陣腥風,透進腦門,便起噁心,暈倒地下!不是文爺那一聲吆喝,驚醒轉來,敢就被這孽畜傷了性命!」頓氏道:「真有神虎,文爺與他鬥過沒有?」
雲北道:「那虎被文爺一喝,命也沒有的跑掉了。
他若敢與文爺鬥,怕不像這馬熊一刀兩段嗎?」
頓氏道:「這熊也鬥了幾時,就斫下頭來?」
雲北道:「還想鬥嗎?被文爺一手撳住,便動也動不得了!」頓氏吐舌道:「說也怕人,真個是哪吒出世了!」雲北一面答話,一面開剝那熊。
素臣看著不耐煩,說:「你那刀不中用,我給這刀與你。」
雲北接過寶刀,不一會,解卸下來,說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怪是一刀就把頭斫下來哩!」素臣暗忖:雲北畢竟讀過《四書》、《左傳》,那」銷鑰」二字之義,亦解得不錯;當教以兵法,使成將材,方不枉為素娥之兄也!雲北吩咐頓氏:「我去買鹽,把一頭、四蹄都醃起來;這身胸和腸臟,分與夥計發賣,剩些做幾日吃嚼;你把這皮洗刷淨,曬乾,好硝著使用。」
頓氏答應,去收拾熊皮,雲北自去買鹽。
只見走進兩個苗丁,歡喜相叫。
素臣認得是大戶鎖住家的,連忙請坐,問其來意。
苗丁道:「主人想吃野味,買了幾日,總買不出,說是後山出了神虎,不敢去打,沒法才到這呆鳥家來。
這呆鳥是先生甚親?住在他家,怎得便宜?我家空屋盡多,不如搬到我那裡去住罷。」
素臣正待回言,雲北已買鹽回來。
苗丁道:「老爺想吃野味,你有甚寶貨,拿出來一瞧。」
雲北道:「我死了七日,虧著這位捨親醫活了,又虧這捨親進山去,趕掉了神虎,才拿住一個馬熊。
你們若早來一腳,連兔子也沒有哩!」苗丁失驚道:「先生好奢遮本事,便宜這呆鳥了!呆鳥,你且割三五斤熊肉給我,爺若愛吃,便再來買。」
雲北割了五斤熊肉,說道:「一錢一斤,少一厘不賣的。」
苗丁噦了一聲道:「先生,你聽罷,方才說的可是好話,你休忘了!」素臣唯唯。
苗丁叮囑而去。
雲北道:「這峒裡是個沒廉恥的地方,不分男女,見著都拉手抱腰,爺長奶短的亂叫,小人實在學不來。
因貪著後山野獸是拿不完的,靠著他養活,才耐著氣住下。
不瞞文爺說,一峒的人都叫小人呆鳥,竟算做小人的名字,不單這兩個苗丁,是這般稱呼哩!素臣暗忖:雲北寧受侮辱,不變其志,實是難得!據跡而論,我不如也!次日,天色才明,那兩個苗丁,又同著兩個苗婆敲門進來。
苗丁便問雲北要肉道:「爺很愛這肉,要多買些去,醃著慢慢的吃。
這是三兩五錢銀子,快割三十斤肉給我,沒少你一厘,再有甚晦氣話說麼?」
雲北板著面孔,更不則聲,照數割肉,一交一 給苗丁而去。
那苗婆趕入素臣房裡,素臣正是睡熟,一個苗婆便去掛起帳子,一個苗婆便把單被揭開,露出上身,道:「好先生,怎生得這一身皮肉!」素臣驚醒,疾忙披衣。
苗婆道:「我家大姑娘的瘋病,叫我們立一逼一著你去醫哩。」
那一個苗婆捏一把道:「你看他這汗衫,是真珠?是假珠?」
這個苗婆瞅了一眼道:「有這樣大珠衫嗎?是那糯米煎的,還不知道。」
那苗婆才沒言語。
素臣慌忙梳洗。
向雲北說知,背上藥箱,跟著苗婆到了鎖家。
太太藥氏忙趕出來道:「先生,只知你會醫,不知你有起死回生的手段。
你若醫得好我家大姑娘,就抬舉你,認做親戚往來哩。」
素臣道:「大姑娘住房在哪裡?領去看一看脈,就知好醫不好醫了。」
藥氏眼淚直掛道:「大姑娘還有甚住房哩!有的說是失心瘋,有的說是邪神附著,醫禱符咒,百不見效,又怕他掄刀舞劍,赤身上房,只得鎖在籠裡哩。」
因叫丫頭們開了後房,把素臣領進。
只見木籠內,盤鎖著一個一精一赤女子,有十五六歲年紀,滿面污黑,卻是一雙小足。
藥氏道:「先生休要笑話,是衣服都被撕掉了!」素臣討籠上鎖匙,藥氏道:「這是開不得的,一開出來,就要殺人哩!」素臣道:「不妨。」
藥氏道:「原聽見你的力氣大,丫頭去拿來看!」素臣開鎖進籠,那女子刷起雙眉,大喊一聲,就奔素臣。
素臣一把擒住,猶如提著一隻小雞,叫取床 單被和一條板凳進來。
丫頭們連忙送進單被並一張大杌。
素臣把單被裹住那女子,橫放腿胯中夾定,一身一手連肩拘住,坐下診脈。
那女子大怒大喊,卻展動不得。
素臣將兩手脈息診過,說道:「此非瘋病,亦非邪祟,乃肝經積血也。
只消兩三劑藥,病即可愈。
快在我藥箱裡,簇出一兩桃仁、三錢枳實、三錢生大黃來。」
藥氏叫人一面取藥,一面叮囑拘住其女,以便灌藥。
素臣吩咐把桃仁、枳實先煎,將大黃研末,俟臨好放下;再取決淨桶來。
丫頭掇進一個大桶。
一會藥好,把箸去撬開嘴來,卻被咬得粉碎。
素臣把兩指抻住鼻頭,大指捺住下頦,那張小口就張開了,合不攏去,丫頭便得灌藥。
素臣把指拘轉那口,藥便得下喉。
如此片時,把藥灌完,腹中已有輪響。
素臣抱上桶去,一手住肩頭,一手拿住兩手。
一會,大小便俱下,就如黃河開閘一般,瀉有半桶黑血,這女子凶勢便減下去了。
素臣把手放鬆,那女子已不發威。
因扭去鐵鏈,向藥氏道:「大姑娘這病已好一半,明日再來看脈罷。」
藥氏那裡肯放,一面稱謝,一面挽留道:「今日務必要留先生看守過夜,倘然一會鬧將起來,不是耍的!」素臣道:「要我看守,也須把下身拭掙,送進房中床 上去,等他養一養神,明日還要行血哩。
今日下的必是黑血,須待黑色變紫,紫色變紅,病均才得拔去。
但日裡還好,若到夜間,醫生怎好與許多女人聚在深閨內室,不怕老爺嗔怪的嗎?」
藥氏噦了一聲道:「這大姑娘是我夫婦兩人的性命,你治好他,他反怪你?也罷,我去和他說,叫他來陪你過夜就是。」
隨吩咐丫頭,把紙替大姑娘前後抹淨,攙進她原住的房裡去。
大姑娘雖不比前凶狠,卻還硬朗,怒目看了素臣兩眼,灑手灑腳,夾和著丫頭,奔進房去,坐在床 沿,挺著胸脯,不肯睡下。
藥氏道:「這光景不好,只怕還要發作!」素臣道:「照前藥減一半分兩,催他一催罷。」
藥氏忙叫人取藥。
一面吩咐拿飯,一面進房去告訴其夫鎖住。
鎖住因病後思食,要吃野味,及得熊肉,肥美異常,便多吃了些,覺道飽悶。
藥氏去醫女兒,鎖住不耐煩出見,叫兩個丫頭摩運臍腹,稍覺寬暢,便自睡去。
正睡得甜甜的,忽見一金甲神,手執金鑭,大喝道:「大貴人來了幾次,你不迎接他,當得何罪!」說罷,把金鑭向頭上直打下來,嚇得鎖住大叫饒命,喊醒轉來。
恰好藥氏來叫他去陪素臣,問其喊叫之故。
鎖住失驚打怪的,把夢述了一遍,道:「你看我不是滿身大汗嗎?就被那一鑭嚇出來的!昨日家人回來,說這醫生趕去神虎,拿住馬熊,這膂力也就厲害了!前兩回來替下人們醫病,都不要謝意,那有這樣呆子醫生?莫非這夢應在他身上?你們看他相貌身材,可像一個貴人?」
藥氏道:「如今看起來,這人實不像個醫生;那面貌就如玉皇大帝一般,一個金面,頸上又是玉一般的白色,身長八尺,兩耳垂肩,真像個大貴人哩!」旁邊一個苗婆道:「爺和太太還不知道哩,頭裡去請,他還沒起身,一胡一 嫂子就揭開他帳子,看著那半身白肉,就如羊脂玉一般,連半點疤斑都沒有的。
穿一件大珠子汗衫,不知要值幾千兩銀子;一胡一 嫂子說是假的,我也信了。
如今想來,怕不是真的嗎?」
鎖住道:「我出去陪他吃飯,看他的氣度,再留心著汗衫;若果系真珠穿就的,便真是貴人,為著甚事改裝到此的了!」藥氏忙吩咐廚下:「爺自己去陪,備菜要豐盛,先生來得久了,拘著大姑娘不便宜,只吃得幾個包子,肉要結實,飯更要多盛些哩。」
鎖住出來,問道:「這位就是治病的先生嗎?」
素臣忙起身答應。
鎖住暗忖:如此相貌身材,那有走方賣藥之理?因拱素臣入坐。
素臣道:「老爺在此,醫生怕不好坐!」鎖住道:「先生怎反說這話,莫非怪我不該陪先生嗎?」
素臣忽被這句話往心裡一衝,面上顏色就覺微變,忙道:「如此,只得放肆了!」鎖住已瞧科三分。
問了幾句姓名籍貫,及女兒的病原,聽那聲如洪鐘,看那神情開朗,氣度安舒,便瞧科五六分光景。
苗女們擺上酒餚,對面安放杯箸。
鎖住堪令入座,素臣不敢固讓,便就客位坐下。
鎖住勸了幾杯酒,推著暑熱,請素臣脫一衣 。
素臣道:「醫生本性不怕暑熱,況在老爺跟前,又在姑娘房裡,何敢放肆?」
鎖住道:「就是性不怕熱,大六月裡,不到凍壞了人。
小女赤身,俱是先生見過的,有何嫌疑?在下一介峒民,更不消說了,快請寬衣。」
素臣被一逼一不過,只得除去巾帽,解去外衣,鎖住看素臣髻上簪著金玉兩器,金器赤如猩血,玉器白於羊脂,又瞧科了一二分。
又一逼一著素臣要把上身衣服一齊脫去,素臣無奈,又脫下長衫道:「這短衫是斷不敢脫的了!」誰知這長衫一脫,鎖住已瞧見汗衫袖口,走過這邊,仔細揭看,已瞧科十分。
苗女稟說:「大姑娘吃了藥,先下黑血,後下紫血,不似從前硬朗,好好的睡下去了。」
鎖住大喜致謝道:「小女之病,大概可愈,先生就是愚夫婦的恩人了!請問恩人實在籍貫、姓名?現居何職?改裝至此,實為何事?再不須藏頭露尾!倘有用著苗民之處,無不竭力報答!這些下人,都不敢一毫洩漏的,竟請直言!」素臣被這一番話,說得目瞪口呆,倉皇無措。
定一定心,暗暗忖度:我既醫好他愛女之病,想無甚不好的心腸;看他這夫婦二人,亦無兇惡之相。
據雲北說,四大戶俱不服岑咥,只緣卵不敵石,勉強順從。
看這峒的形勢,及那」彌鎖鑰」四字,又該在這裡設施。
不如竟以實告,看是如何?因道:「實不相瞞,下官忝居春坊諭德之職,本籍吳一江一 ,姓文,名白,字素臣。
因受東宮厚恩,為岑咥謀逆,特來剿除。
有一小價松紋,贅與上林巡檢岑猛為婿,方知其侄已歸順赤身峒主,故改裝前來,欲親至赤身峒中探看形勢。
因見此峒頗有結束,為彌之鎖鑰,故在此淹留時日,欲結識幾個英雄。
不圖吾見何以前知!倘若助下官一臂之力,得平凶逆,當力為保奏,世作峒主,決不食言!」嚇得鎖住屁滾尿流,跪伏於地道:「果是一位大人,卻不枉是當今第一位忠臣的文大人!苗民無知,竟與大人抗禮,死罪,死罪!」素臣慌忙扯起道:「承兄格外優待,不勝感激,怎反如此拘拘?快請坐下,正要求教。」
鎖住如何肯坐,素臣再三譬說,方磕頭旁坐。
藥氏吃完飯,聽說女兒病已將好,安睡在床 ,出來道謝,見面即行拉手。
鎖住慌道:「已經問明是一位大人,便是我常說頌的文忠臣大人,怎還好行此禮?」
藥氏連忙縮退。
鎖住道:「峒例:如尊親兩盡,上等父子,次等叔侄稱呼;以後竟稱大人為爺,自稱為兒子。」
素臣道:「你年長於我,斷使不得!」鎖住道:「大人謙光若此,只得叔侄稱呼的了!」因口稱叔爺,自稱侄兒。
藥氏也稱叔爺,自稱侄女,卻來捧素臣臉兒,就要做嘴。
素臣吃驚縮退。
鎖住道:「這是侄女送嘴,叔爺不用驚疑!」素臣道:「你們這峒裡,拉手搭肩,抱腰捧臉,已不像樣;怎還有送嘴的事?」
鎖住道:「叔爺不要看壞了峒規,相近這裡一帶,幾千里地方,要算葵花峒的風氣最好哩!」素臣笑道:「這倒要請教,怎見風氣最好?」
鎖住道:「就廣西而論,凡是苗俗,成婚以後,要趕野郎;如不趕野郎,不成身孕,就一世老在家中,不能與丈夫完聚。
葵花峒獨不然,唱歌成婚以後,男家要女人趕的,才去趕野郎,亦必俟經期初淨,方始上墟,不是逢墟即趕。
若男家不願趕野,便留在家中,俟三年五載,不成身孕,方許趕野。
若始終不願,便與民例一樣,寧可絕後,不趕野郎,這是一種好處。
就民而論:有許多地方,女人喜歡男子,便瞞著父母翁姑丈夫,與他私偷,若拿不住奸,憑你偷出身孕,也不算數。
若拿住了,便設席遍請親族,罰姦夫坐著末席,以羞辱之;以後姦夫便沒臉再去走動。
若兩下相與好,開不得一交一 ,姦夫仍去奸宿,本夫翁姑父母就撞見了,也不理論,因這姦夫不知羞恥,故不值得計較他。
葵花峒女人,就是愛那男子,必向父母翁姑丈夫說明,方與往來。
若在路上,猝被男子捉住,也把衣服蓋過頭面,憑他行奸,總不與他做嘴講話。
故此峒裡有句口號是:輸嘴不輸鱉;輸鱉不輸嘴。
到了別峒極邊苗民,先時蒙著頭,到得快活起來,便亦扯下衣服,與他講話做嘴,不顧廉恥了!比如叔爺認他做了侄女,若像別峒,一床 睡覺,遇著暑天,便都赤身。
葵花峒卻下身總要遮蓋。
再到了廣東去,女人便生生的強姦一男子。
你不從他,他就下了蠱毒,不怕你不和他相與。
父母、丈夫都不管他;還有賣弄他妻女相與的人多,誇耀人的。
廣東廣西有幾處州縣,女人到衙門裡做夫,有官府親戚相公家丁收用了他,丈夫在家,就合村拜望,告訴鄉鄰,鄉鄰就來作賀,嘖嘖歎羨。
這都是葵花峒裡沒有的事,所以說葵花峒裡風氣最好。
這峒,一因峒形像一朵向日葵花,二因家僕總有真心向著主人,妻女總有真心向著丈夫父母,故取這個名字。」
素臣大笑道:「如此說來,真算你這峒的風氣好了!但我生性最喜獨睡,從沒與人做嘴;你方才說一床 睡覺,及送嘴的話,卻再休題!」鎖住道:「只要叔爺不惱,侄兒們也就不敢不依了!」是晚設席大廳,鎖住夫妻磕頭遞酒,素臣忙去拉扯。
鎖住道:「這是頭一回款侍叔爺,以後就熟不講禮了!」席上,鎖住問起膂力,素臣看著院子裡有兩個石台,盆內種黃楊樹各一棵,問:「石台連土連樹,約有多重?」
鎖住道:「這估不出,敢有二三千斤重?」
素臣出去,先將石台磨轉,後把兩手掇試,有二千斤上下;因蹲下身去,將手抄入台底,恰有空穴留通地氣的,因將手掌伸入穴去,托將起來,在庭內走了三轉,仍復放下,歸席而坐,面不改容,口不喘氣。
登時把鎖住嚇得瀝青兩臉,將藥氏喜得緋紅兩頰,說道:「叔爺真天人也!」伏侍的苗丁、苗婆、苗童、苗女,都跪滿一廳道:「老爺就是托塔天王下降哩!」素臣把兩人拉將起來。
鎖住呆看著素臣一會,問道:「畢竟叔爺是神是佛?」
素臣笑道:「我固不信佛,亦不是神,不過略有些膂力罷了!你卻須吩咐下人,不可張揚,叫岑咥做了準備去!」各男婦俱跪下說:「男女們都恨岑咥入骨,斷不敢走漏一字。」
於是鎖住死心塌地,要求素臣做主,為亞古報仇。
席散,送素臣至上房西一間住宿,真個像親侄、親侄女一般伏侍。
次日早起,請去看大姑娘,又定一劑活血平肝之藥,就要辭出。
鎖住夫婦抵死留住,要等女兒病好,拜謝救命之恩。
鎖住道:「岑咥之事,侄兒還要通知三大戶,意統心和,做個定局。」
素臣道:「你要留我,須作速去與三大戶商議,只是他們可與你齊心,不要反致誤事才好!」鎖住道:「他們都想與亞峒主報仇,只恨無力;若知道叔爺的神通,沒個不齊心的!索住就是侄兒的妹夫,是跟著侄兒走的;關保、薩保是一連,也是郎舅;關保卻憑著他妻子鐵菩薩薩氏做主;薩氏一依,他丈夫兄弟都不敢違拗;如今先去請薩氏來商議就是了。」
因叫兩個苗婆去請。
不一會,苗婆回說:「薩太太為著蘭哥病重,沒心腸。
說緩得的事,緩兩天,待他送了終;緩不得,請爺自去。」
鎖住道:「好一個聰明清秀孩子,我還打帳和他結親的,因兩家都有病沒說起,那知病竟重了!叔爺醫法通神,若能醫好他兒子,這薩氏就死心塌地,聽叔爺差使;不特兩大戶奉命,兼得這薩氏一對好刀,也抵得一員戰將哩!」素臣問蘭哥生的甚病,鎖住道:「他生的是癆病,自小好香;關保各處買好香給他燒。
後來病了,只要有異香聞著,便歡喜進些飲食,聞了兩天,病便轉加。
只除真龍涎、水安息沒有找著;其餘黃熟、檀降、沉速、枷楠,那一樣不燒過來?」
素臣道:「你可通個信他,我去診一診脈,若是可醫,就替他醫一醫罷了。」
鎖住大喜道:「聽他的話頭,只在早晚的了;救兵如救火,侄兒此刻就陪叔爺去一看,何如?」
素臣允諾,即同至關宅,苗婆先進內說知。
薩氏道:「醫生都回絕了,既是這先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死馬當活馬,醫他一醫罷了!」當即出見,說道:「先生,你只醫好了我的兒子,我便把你做老子一般看待!」素臣道:「太太怎說這話,不要折死了人!」鎖住道:「我也為醫好了女兒的病,如今和你妹子,都認先生做叔爺哩。」
薩氏道:「可又來!做妹子的叔爺,做不得我的爺嗎?我這樣一個好兒,又只他一個,若是死了,我還有命嗎?你的姨夫已病倒了,一命便是三命,不拿他做爺老子看待,還是人嗎?」
送過涼茶、檳榔,同往蘭哥房裡,遠遠的先聞著香氣。
房門上懸一楠木小匾,上寫」壺天」二字。
走進房去,四壁圖書,一庭花鳥;紙窗木榻,儘是蕭疏;玉管金簽,居然名貴;竟忘卻身在萬山苗峒之內,儼然吳一江一 舊宅浴日新居書齋斗室中模樣,不覺駭然!桌上有拓的蘭亭影本,雖欠風骨,卻極秀雅。
一幅紙上,題有一詩,詩曰:尺二金蓮白布纏,銅圈鼻孔兩三穿;峒中欲覓風一流 配,除是羲皇竹下仙。
素臣不解末句之義,拿在手中沉吟。
薩氏滿眼垂淚,向鎖住道:「這是蘭哥想你家大姑娘做的;他說除了篁妹,便寧可一世沒妻子,不要那些蠻婆!誰想你家倒醫好了,我家的性命還在水裡!」素臣方知鎖住之女名篁,方識末句之意。
薩氏一頭哭,一頭問:「房裡可曾收拾?」
裡房苗童答應:「杌子端好了,書本擺好了,別的沒甚收拾。」
薩氏因請素臣入房診脈。
素臣掉下詩箋,要從月洞內走入裡房。
卻見月洞之上,又懸一匾,上寫」眾香國主」四字。
揭起簾子,一入內房,那各種香氣,氤氳馥郁,便直撲入鼻孔中去,儼如身入廣寒宮裡,丹桂叢中,天香縹緲,兩腋風生,更不數身惹御爐,煙遺滿袖也!幾個苗童,滿頭香汗,呆立榻邊。
榻上躺著蘭哥,瘦如枯柴,昏沉不醒。
榻旁一帶架上,高高下下,都是香爐,大小方圓,各種款式,焚著種種名香。
素臣將兩手脈息,細細診視,每部候至五六十息,因浮中無脈,推至沉候,復加細診,耽擱久了。
只聽一聲噦惡,訇的一響,把薩氏跌暈在地。
苗童吃嚇,齊齊喊叫。
鎖住慌忙跑出外房,躺在一張醉翁椅上,四肢酥軟,不能動彈。
正是:
香郎未得魂歸體,鐵母先飛魄上天。
總評:
「寧受侮辱,不變其志」,此君子所難,而得之獵戶、正以深表雲北。
表雲北,正以襯托雲北,非此兄即辱此妹。
並辱此妹之夫主矣。
表頓氏亦然,與表虎臣、石氏同意。
豐沛、南一陽一,無非將相;東山、泗水,屬英資。
此天地氣脈一定之理,即文章茜染一定之法。
「據跡而論,我不如也」,一面表雲北,即一面出脫素臣。
召忽不能為管忡,管仲不肯為召忽,其才具不同耳。
況受東宮特達之知,恩深義重,業以身許者邪?在文法,則又雙管齊下之法。
或問,金甲神一夢,毋乃荒唐?素臣一生,受侮受辱不知凡幾,金甲神並不一喝,而獨喝不迎接之鎖住;況鎖住止知為醫生。
此一喝便屬不通情理,白壁微瑕其在斯乎?余曰,葵花洞為虒彌鎖鑰,欲得把柄,非收伏四大戶不可。
鎖住伏,而索住不收自伏,關保、薩保亦牽連而伏。
則此金甲神一喝,大有關係一一非喝其迎,乃喝其伏也。
且安知非亞古有知,藉以復仇雪恨邪?王欽若為呂蒙正門客,常於寒夜竊入其主陳魁被中;神人喝陳魁安得與相公同臥,拽出被外。
陳魁由此厚待欽若,欽若深感其恩;及貴,拔陳魁至顯官。
當欽若未遇時,受侮辱者亦不知凡幾,何獨喝同被之陳魁?神固非為欽若,為陳魁也。
鎖住後得世為峒主,由此一喝之力。
然則金甲神亦非為素臣,為鎖住也。
參驗其理,均屬無可疑義,又何白壁微瑕之有?鎖住歷數峒規之美,可發大笑。
益深受土聖人之寶訓者。
素臣掇石台,非徒誇勇力也;苗人重力,故以此伏之。
夫妻抱腿跪地,僕婢跪滿一廳,其伏何如?
壺天風景得之苗峒,文人筆墨無所不可。
如是,如是。
七絕一詩,拖過婚姻,有蛛絲鼠跡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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