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八十九回 國師束身雙闕佛法無靈 指揮傳首九邊皇威有赫
馬上之人,卻是一個番僧,把權禹留下,竟奔上台,向金相舉手道:「皇甫大人請了!」金相問顧名:「此是何僧?」
顧名道:「此封護國國師,乃大國師札巴堅參徒弟札實巴。」
金相舉手道:「國師此來何為?」
紮實巴道:「權指揮謀勇俱全,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兼系貧僧徒弟;特來求情,貸他一死,令其戴罪立功。
大人若不放心,貧僧願出本,以合寺僧人保之!」金相道:「國師差矣!本都院代天巡狩,今日請旨除奸,法在必行,何情可求?何僧敢保?」
因見那兩個鎮撫,跟隨進營,知是他去請來;喝令捆一綁,各打四十。
將權禹速行斬首。
軍士吆喝一聲,將兩鎮撫捆一綁下台,打得血肉俱飛。
台下三聲炮裡,早把權禹斬首,提上台來請驗。
札實巴老羞成怒,指著金相大罵道:「你這壞坯,好生無禮!你不聽情,已自可惱,更把兩員鎮撫捆打,掃咱面一皮,咱今日就拼了你罷!」直奔上前,來扭金相。
顧名及各營衛官員,慌忙攔住。
金相大怒道:「你這禿廝,擅敢護庇權禹,阻撓軍法!本院立即題參,看你那佛法利害,還是王法利害?左右,快把這番僧攆下台去!」札實巴道:「你敢參咱,咱少不得也有參本,看是王法靈,佛法靈罷了!」各官死力解勸,軍牢等齊聲吆喝,札實巴只得下台,負氣回寺。
金相停了看操回衙,要了各衛抽撥的文冊,寫本奏聞。
當日即草就檄文,招安尹雄。
素臣星夜前去,於二十日午後到山,將檄文與尹雄夫婦看過,備述別後之事。
尹雄喜極,同著飛霞,感激叩謝,大排筵宴,暢飲劇談。
席散,即寫降書,料理起身。
次日,留下飛霞及二員頭目,一二十名嘍囉守寨;其餘俱赴遼東受撫。
二十四日至遼,將兵馬紮在城外,帶著十員頭目入城。
素臣進衙說知,金相傳集各營衛官,坐了大堂,同著受降。
尹雄進見,遞上降書,並兵馬錢糧花名數目清冊。
金相賞宴,令兩員指揮陪席。
定下犒單,賞給各頭目嘍囉花紅牛酒。
二十五日黎明,金相復至教場看操,各衛兵將,並無出色人員。
只營裡有一員游擊,一員守備,弓馬都還去得,賞了一面銀牌,一匹緞子。
然後叫尹雄上去,先考步箭,次考馬箭,再次考槍法。
馬箭、步箭,箭箭俱中紅心;一枝槍神出鬼沒,更是驚人,連各營衛軍兵,不知不覺的齊聲喝采。
金相大喜,向顧名道:「你是統兵大帥,不便比試,致損威望;參將以下各員,俱著與尹雄輪流比武,以憑奏報。」
顧名傳下令去。
尹雄稟請:恐有傷損,求各去槍頭,包灰比試。
金相允諾。
營衛各員,面面相覷,沒個敢當先出馬。
金相令顧名按著名冊,自下而上,由卑及尊,不許一員退避。
顧名在台上唱名,各員只得應名而出。
那知出馬的,都只三合、兩合,不是胸前,便是肋下,不是面門,便是臍腹,著槍撲灰,羞慚而退。
只一守備邢曰忠,卻戰有十合,左肩膊上,才著有一槍。
游擊袁虛,戰有八九合,俱沒有過十合之人。
金相看那尹雄,穿的是一件鴉翎甲,通身無一點灰痕。
因把尹雄及邢曰忠、袁虛三人喚上台去,各賞三杯酒;卻單替尹雄簪花披紅。
吩咐兵目中,自問堪以比試者,報出名來。
不一時,挨挨排排的,報有十二名兵目,尹雄下壇,逐個比去。
只有一名哨長,戰有七八合;其餘也都是三合、兩合,就著灰槍;更有一合即著槍的。
直到臨了一名,卻是步兵;邢曰忠跪稟道:「此系末弁胞侄邢全,因是步兵,故無馬匹;但步馬異勢,難以比試。
求大老爺天恩,將末弁之馬,借與乘坐,實為德便!」金相允了,傳下令去。
邢全上馬,與尹雄接戰,你一槍,我一槍,如神龍攪海,俊鶻翻空,亂舞梨花,橫飄白雪。
整整斗了二十回合,不見輸贏,把台上的官員,台下的兵士,都看呆了。
尹雄暗想:一個步兵,若再讓他久戰,豈不削色?因抖擻精神,使出全付本領,點點不離項下,槍槍只擲心窩;邢全只辦得架隔遮攔,哪有還兵之力?勉強支持五七回合,槍法已亂,只得拍馬而逃,敗出陣去。
金相道:「邢全雖敗,實健將也!」喚上台去,賞酒披紅,以旌其勇。
復令尹雄操兵。
尹雄得令,將現到兵目,如長蛇一般擺列,手執令旗,左右招揚,便分作一兩儀陣。
兩儀相圍相攻,紛紛滾滾,而步伐整齊,井然不亂。
正鬥到深處,尹雄把旗一展,忽變為三才。
三才以一攻二,以二攻一。
亦如兩儀。
然後五花八門,次第生變。
臨末,尹雄旗一撇,八門中宮一隊兵馬,忽地殺出陣去,那八門便復連成一字長蛇陣。
中宮一隊,便去馬尾中間,忽東忽西的攻擊。
那條長蛇,便按著陣法,擊首尾應,擊尾首應,擊中則首尾俱應。
鬥到後來,連是擊是應都看不清,便如真有一條生蛇,盤旋跳躍,霍霍不定。
尹雄復把令旗磨轉,那長蛇便直裡轉來,首尾相接,圈成一個大圈。
中宮一隊,便自東南斜到西北,連成一太極圖陣,然後繳令。
金相本不甚知兵,然見其弓馬嫻熟,器械一精一良,旗幟鮮明,隊伍齊整,周折如意,變化不窮,營衛各員,俱翹首動色,瞠目出神,不覺滿心歡喜,極口讚歎。
當召尹雄上台,遙授指揮職銜,親賞三杯美酒,加掛全幅紅綢,更贈表裡緞匹,金銀酒器,以旌其能。
復按著冊籍,將十二員頭目,俱遙授所千戶。
三千兵每人賞一面銀牌,一月錢糧。
邢曰忠、袁虛,俱咨部議敘。
邢全當即拔為把總。
把戰至七八合的馬兵,拔為百戶;其餘戰有三兩合之兵,亦各賞一面銀牌,令本營官記名升拔。
因問顧名道:「貴鎮自問,若與尹雄比試,誰輸誰贏?」
顧名忙跪下道:「末將循資按格,得至今職;若與尹雄比試,斷斷不如!」金相道:「吾與汝弗如也!本都院主意,欲令尹雄教一習一 各營衛弁兵,以成勁旅。
貴鎮有此虛心,自能和衷共濟,國家之福也!」當即吩咐營衛各員回去,日夜操演,五日後再閱。
金相回衙,即修本拜發。
尹雄投揭稟謝,金相傳進內衙,復加慰勞。
尹雄感激,自不消說。
素臣道:「弟在人叢中偷看,吾兄武藝出群,陣法嫻熟,果然名下無虛!」尹雄愧謝道:「小人伎倆怎當得文爺法眼?」
金相道:「邢全以步兵,而能與尹指揮鏖戰至二十餘合,亦猛將也!」素臣道:「這是尹兄久戰疲勞,兼以步兵忽之,故得戰至二十餘合;後一經加意,即招架不來。
若初操即使接戰,亦不能支持如此之久矣!」金相方始大悟。
素臣復囑尹雄:「邢全面目,宛如我認識之邢孝;尹兄當為弟物色之,若原系名孝,於三四月內曾至護龍島中者,即其人也。」
尹雄唯唯聽命。
二十九日清晨,批本已轉,金相接進內衙,與素臣拆閱,見題報先斬權禹的旨意,是:權禹擅動兵馬,失律喪師,匿不奏報,缺額至過於兵額,藐法壞紀,罪大惡極!既經處斬,著即傳首九邊,以伸國憲!原籍及任所財產,俱籍沒入官。
總兵官顧名,同城徇隱,本應拿問,姑念尚非統轄,據奏各營兵馬無缺,人亦老成;著降三級,從寬留任。
各指揮使,既據查明,系權禹敗後挑撥補額,畏勢隱忍,情尚可原;著一併從寬革職留任,以觀後效。
薊遼總督聶文,有心徇庇,著降四級調用。
其尹雄既未劫奪擾民,真心求撫,准如奏辦理。
該部知道。
欽此!再看那參番僧的旨意:札實巴妄干軍政,本應嚴處;姑念異民,從寬罰去該寺一月賜給,已有旨了。
該部知道。
欽此!金相出坐大堂,傳進營衛各員,將批折與看。
總兵顧名及十三指揮,俱磕頭感謝。
金相即令顧名派員,會同地方官,抄沒權禹任所資財。
寫下牌檄告示,把梟斬權禹之事開列,傳首號令九邊。
並定下硬弓石輕重,箭鵠大小遠近,中箭枝數賞罰規條,飛檄傳去。
次日清晨,復下教場看操,各營兵士略有起色。
各衛俱剩的疲兵,如何整頓得起?當把各衛極疲之兵,裁革去了兩分,令其速行招補其權禹原缺之額,即以尹雄之兵補足,與各衛二八分抽撥。
各衛有了尹雄的二分一精一兵,復招選了兩分強壯之兵;便自改觀。
加以教一習一 有人,操練得法,從此遼東衛兵,反勝於營兵:皆金相與尹雄之力也。
次日是七月朔日,金相平明起來,即赴文廟行香。
正打從大護國寺經過,忽地寺中突出百餘番僧,將前後執事截住兩頭,把金相連人連轎,擁進寺去。
札實巴揎袖攘臂,來揪金相,口中大叫:「皇甫毓昆,你絕咱合寺僧人的口食,今日和你拼了罷!」卻虧著尹雄預挑十員健將,扮作衙役,緊護大轎;復與素臣隨後齊入。
尹雄著人知會各衙門救護。
素臣見札實巴兇猛,恐健將攔擋不住,忙迎上前,假作拉對,將札實巴隔開。
札實巴使盡氣力,幾次三番,近身不得,暴跳如雷,發起野性,拔出戒刀,望素臣劈面砍來。
素臣一手接住他手腕,用力攥緊,大叫:「國師無禮,白晝持刀截殺大臣!」合寺僧人俱想行兇,卻被尹雄埋伏下的將士,一齊擁入,兩人夾住一人,不能展動。
各營衛地方官員,久在文廟等候,得有此信,如飛而至。
金相走出轎來,札實巴急起左手,被素臣右手接住,在腰胯之上,刀又放不下,凶又行不來,急得雙足亂跳,滿口辱駕。
金相道:「各位請看,國師白日持刀,行兇截殺,若無人救援,弟命休矣!罰去賜給,系奉聖旨,何得挾仇報復!清平世界,敢於如此作為,王法全無矣!本都院只得開讀詔書,把這些凶僧,先斬後奏,以彰國憲!窺師一交一 與各位看守,候旨處分便了!」說罷,便進大殿,欲宣旨處決各僧。
素臣然後拔去札實巴手中之刀,一交一 與地方官貯庫。
將札實巴一交一 營員看守。
尹雄手下軍士,及陸續進寺軍牢,便來洗剝各僧,有兩個軍士,扯開一僧衣服,見胸前扎有抹胸,用力一撕,突出跳出雙乳,便先押到大殿上去。
天竺僧尼,俱不穿褲,自足下用布纏起,纏至股間,即向腰胯扎縛,獨空前一陰一後臀,以為溲便之地。
軍士不知其故,解上番尼,跪在殿前,把頭捺地,屁一股掀起,早露出西方極樂世界一朵破爛蓮花,引得眾人掩口而笑。
札實巴本意欲扭打金相,毀其冠服,污其頭面,令其出醜狼藉,以洩前忿。
自持腳力,拼得再罰去數月賞給,料無大罪。
因被素臣隔開,一時野性,拔出刀來,打帳嚇走素臣。
不料被素臣神力,一手攥住,百不得動,致各官俱行兇情狀,已知事體犯拙,好生著急!忽聽金相要開讀聖旨,將合寺僧徒,先斬後奏,就如幾百斛冷水,兜頭直淋,嚇得魂飛魄散!又見番尼露形獻醜,愈加羞懼。
尋思無奈,只得跪在地下,求各官員討情,情願磕頭伏禮,將番尼送回本國。
指出四個徒弟,聽金相責處謝罪。
眾官員撇不過情面,齊上殿去代求。
誰知金相已不在殿中,因拶問番尼,招出寺中藏有婦女,進內搜捉去了。
金相押著番尼,從後殿穿入,見有三間小殿,正面塑著觀音、文殊、普賢三尊赤身佛像,兩旁壁上畫著無數赤身的人物禽一獸 ,不覺駭然。
因立定了腳,逐細看視,只見觀音股間,露出牝一戶;文殊、普賢各露一陽一物。
文殊一陽一物翹然,觀音睨視而笑。
普賢一手拈弄觀音的乳頭;文殊右腳一趾斜嵌觀音牝內。
兩邊壁上,也有佛像,也有神仙,也有菩薩、金剛,也有善男信女,也有鬼物一精一靈,也有牛馬豬羊龍蛇鶴鹿,俱是赤身,各露一陰一陽一兩道。
有一男一交一 一女的,有兩男一交一 一女的,有人一交一 禽一獸 的,有禽一獸 一交一 人的,有兩菩薩金剛神鬼一交一 一禽一獸 的,有兩禽一獸 一交一 一菩薩金剛神鬼的,扮出諸般一婬一戲之式,與春宮無二,各極其變。
殿前四個金字匾額,是」大歡喜地」。
金相勃然大怒,令把塑像毀碎,畫像剷除。
兵役面面廝覷,不敢動手。
素臣腰間掣出銅錘,走上供桌,把觀音、文殊、普賢三像,兜頭一錘,打成泥餅。
連旁立的赤體善財,一精一身龍女,也是一錘一個,登時消滅。
尹雄掣出佩刀,把兩壁一婬一畫一概削去。
然後隨同金相進內,搜出二十五口婦女,三口番尼。
俱帶至方丈內勘問,各官候金相勘畢,上前跪下,將札實巴知罪求寬之意稟如,金相本屬慈善之人,一時怒起,要將向番僧先斬後奏。
卻見百十餘人,繩穿索綁,跪哭衷求,心頗生憐。
及見」大歡喜地」諸般一婬一惡之狀,搜出若干婦女,重複加怒,要追出幾個首惡正法,其餘候旨處分。
今據眾官跪求,復回轉念頭,說道:「札實巴無狀至此!這些行兇之徒,本該即行處決;姑念既經知罪,眾官代求,免其先斬,題參候旨罷了。」
各官叩謝出去,將札實巴擁入方丈,向金相合掌膜拜。
金相吩咐:各番僧放綁;將札實巴指出四僧,一交一 地方官監禁;其餘即一交一 札實巴收管。
番尼發地方官,一交一 官媒婦看守;婦女二十五口,發地方官,問明親屬傳領,取具各收管領狀報查。
然後赴文廟行香。
回到衙中,向素臣吐舌道:「吾兄為弟預籌,弟還道未必遂有其事,豈知果然!若非吾兄佈置一精一密如此,今日必遭其辱矣!」因即繕折奏聞。
剛發本過,第二次折本已轉,與素臣拆閱,見旨意是:尹雄避叛臣吳鳳元之難,路過盤山,剿除凶盜宋基,恐余一黨一 復為民害,暫領其眾,即請招撫;因為權禹所阻,未得歸誠。
今一聞欽差之命,即解甲投戈,率先恐後,錢糧悉歸府庫,器械盡納軍資,化盜賊而為王師,焚窠巢而成坦道,厥功懋焉!據奏弓馬嫻熟,武藝超群,遼東將帥,無與為比;一精一兵三千,亦為營衛之冠;應從優拔擢,以待非常。
權禹所遺遼東衛都指揮使員缺,即著尹雄補授。
邢全武藝雖不及尹雄,而營衛自參將指揮以下,現俱無出其右,把總微員,未克展其所長;前據奏山東青州管伍廢弛,將中軍守備題參革職,邢全著補授青州中軍守備,即赴新任。
余均如所奏行。
該部知道。
欽此!金相將旨宣示各營衛官員,尹雄重換了都指揮的冠帶,來叩謝金相,並回覆素臣道:「邢全實系邢孝改名,他說受文爺大恩,渴欲叩見。
早晨在寺中,因各官礙眼,不敢冒昧。
現同其叔稟請大老爺,也不敢擅陳。
晚間尹雄備一杯水酒,替文爺餞行,可否令其一見?」
素臣喜諾。
至晚赴席,邢全已先在座,忙趕出來,跪地哭拜。
素臣拉起,同進堂中,再三命坐,邢全方告罪坐下。
問其別後之事,邢全道:「小人回家,」素臣止住道:「你已得官職,同為王臣,不得仍前稱謂。」
邢全囁嚅改口道:「邢全回家,不敢去見靳仁,悄悄見了家母一面,即作遠避之計。
因有胞叔到此地投軍。
十餘年不通音信,故來尋訪。
天幸叔子已得了官,把邢全留下,吃了一分親丁隨糧,因恐靳仁知道,故改名邢全。
不意今日得見恩爺,真萬幸也!」素臣問知年方二十三歲,因家貧尚未聘過妻室,觸起邵有才之女,因把淑貞之賢美志節,及有才懇求作伐之事述知,道:「你既因貧未娶,恰又補授青州營,與登州相去甚近,豈非天緣?你若肯就此煙,我便當任月老之事。」
邢全道:「恩爺之命,何敢有違?但有老母在家,老母感激恩爺,斷無不從;然亦必須稟知,方敢行聘!」素臣道:「這個自然。
有才親戚白玉麟,現做萊州府大恩倉監督,我修書一封,你去投下,此事必成。」
邢全出位叩謝。
席散,素臣即修書付與。
復囑咐尹雄道:「買谷之事,全在你與玉麟二人主持,我亦寫在書上了。」
尹雄連聲答應。
素臣辭別,邢全依依不忍,垂淚相送。
次日,金相起馬,回按薊州。
薊州自得了遼東之言,賞則立登九天,罰則立墜九淵,各管將弁,百倍認真,晝夜演練,缺額兵馬,無不補足,蔫舊旗幟一換新鮮,銹壞軍器一改堅好。
素臣任金相往薊州閱操,自己往潘一陽一一帶,察看形勢。
到得趕回薊州,方知續參札實巴之旨已下,是:這所參札實巴,著革去國師,發雙闕閒住。
首惡禪那等四名,著即處斬,餘僧一百八名及番尼四口,俱逐回本國。
禮部查舉無過合例僧人,奏遣該寺住持,仍照原定額僧二十名派往。
余照所請行。
該部知道。
欽此!素臣大喜道:「此本應由皇上所批,怎竟如東宮監國時一般?王法得伸,奸僧膽落矣!」金相道:「皇上尚未視朝,啟建無遮道場,答謝佛天,俟功德圓滿,另擇吉日。
此本仍由東宮所批故也。」
薊州之下,即按宣大,其次太原、榆林,其次固原、寧夏、甘肅,總因遼東之事,各營俱竭力整頓!越見遠處,越見所長,因操練的日子較多,故軍容愈壯,一毫不消示威,已翻然改觀矣!正是:威撼山嶽,風馳雷電;有欲必從,有動必變;馬無不膘,士無不練;況以德威,革心革面。
計自六月十三日,在京師起馬,至九月十二日至臨洮,整整走了三個月。
兩人分手,金相自回北直,素臣帶著松紋,自向鞏昌而來。
由鞏入川,把四川全省形勢,及有名險要之所,經歷過遍;不覺已是歲暮。
復從四川至雲南永寧,從雲南至貴州之黎平,從貴州至廣西之思恩,將及五個月光景。
那日,在苗地中走了一百餘里,竟未得買有飯食。
午後,走出一重竹箐,方現一小小村鎮,有兩個飯店。
主僕二人,向第一家飯店投入。
只見店內掛著鍾馗神像,桌上木瓶內,插著茶杯大的石榴花,主人臉上吃得紅紅的,迎接進去,就送上一口檳榔,有幾個小兒小女,頰上都塗著雄黃。
素臣暗忖:莫非正是午日?因稱讚那榴花說:「比我們一江一 南,竟大有三五倍!」主人聽說是一江一 南人,歡喜道:「難得今日端一陽一佳節,就接著一江一 南客人!」忙喚夥計,把現成酒菜搬出來,休要添色。
一面答道:「我們這村,叫做看花村,村外各處,俱有花園。
這樣榴花,還不算大哩。」
須臾,小二托著酒菜,並兩碟醋蒜出來。
素臣看那菜,是一碟芹菜,一碟豆芽,一碟牛肉,一碟雞肉。
小二擺完碗箸,主人自己斟了一杯酒奉上。
素臣正在渴時,一飲而盡。
主人連奉三杯,素臣連飲三杯。
道:「主人請便。
你這酒味頗正,連日被水酒淘壞了肚子,要你多賣幾壺,殺一殺水氣!」主人放下酒壺,說道:「小店這酒,是朵朵堆花足色的火酒,常時俱拼著水賣;因今日是節下,客官又是一江一 南人,故沒拼上水。
小二,你可去掇一小哭來,當面開泥。
只是價錢卻貴,整要三分一壺。」
素臣道:「只要酒好,價貴些何妨?」
松紋來捧那壺,素臣道:「你也餓乏了,自去吃酒飯;若待我吃完,便越餓了。」
主人把松紋領過隔壁一間,素臣自斟自酌,小二在旁,不住傾倒,便已吃有四壺。
素臣欲待不吃,見一個小女孩,約有四五歲光景,兩手拍著,唱那沒腔的歌兒;本是小孩,又是苗語,吉伶古魯的一字也聽不出;卻純是童音,居然天籟;兼以顛頭撥腦,姿趣橫生,覺比著名優演唱,更是裊裊可觀,聽;問起主人,說是前日隨著大姐們趕墟回來,閒著就是這樣怪唱的。
素臣帶看帶聽,不知不覺的,又吃了兩壺。
哪知這酒雖易上口,卻有力量,六斤火酒,要抵一二十斤醇酒。
素臣餓乏之後,想就著些菜,卻不吃牛肉,止有一盤雞肉,又是吃剩下的,骨多肉少,其餘便是豆芽、芹菜,怎湊得飽?酒入餓肚,分外有力。
小二拿上飯來,素臣且不吃飯,挺然而坐。
只見店裡男婦,一陣風都趕將出來,說是看官府。
那店主便來推扯素臣,說是:「老爺們過,快些站起來。」
素臣頗有酒意,便不甚理他。
店主用力想扯起素臣,卻似生根的一般,正在著急,早有兩個苗兵,趕進店來,各持籐條,套著素臣脖子便走,卻走不動。
素臣道:「做甚鎖我?」
苗兵道:「官府拿你!」素臣道:「是什麼官?做甚拿我?」
苗兵道:「說出來要嚇殺了你,是上林寨巡檢老爺!見你大刺刺的坐著,店家拉扯,還挺著不站起來,故此拿你!」素臣道:「知道了。
你叫他來見我,我有話說。」
苗兵發怒,呼的一掌,望素臣臉上打來。
松紋聞鬧,早已走過這邊,因素臣平日管教,不敢插話。
今忽見苗兵動手,更耐不得,忙用掌向苗兵肩窩裡一搪。
苗兵仰跌過去,連那一個也碰倒在地,齊聲叫喊。
驚動街坊鄰舍,都來圍看,稱奇道怪。
店主卻更加著急,說道:「你這小劇惹下禍來了!這巡檢老爺的法度,好不利害!你打他的人,他肯依嗎?」
一面去攙扶苗丁。
苗兵爬起,見素臣挺身而坐,松紋怒目而視,情知無益,搭扶著報官去了。
松紋問素臣:「苗兵此去,必有人來羅皂,該怎樣發付他?」
素臣道:「我這會子,酒正湧在心口,且待下去了再處。」
松紋問:「可要茶吃?」
素臣搖頭。
松紋又問:「爺還沒吃飯,吃些飯壓下酒去罷?」
素臣道:「飯一下去,酒要吐了,使不得!」主僕二人正在問答,店門外已擁著三四十人,那被推跌的苗兵,指著松紋,說是兇手。
眾人都不信道:「怎這點孩子,有那般本事?噲!劇的筋骨也算結壯的,還受他不住!」估量了一會,只得擁進店中,來拿松紋。
松紋不敢行兇,只把當先的,或是一拉,或是一搡。
拉著的便倒入店中,搡著的便跌出店外,跌倒了幾個。
不見素臣吆喝,便率性將兩手連連推搡,便把三四十個苗兵,一齊向街心紛紛滾滾的跌做一堆,喊做一片。
素臣被這一番大鬧,酒忽落下,站將起來。
喝道:「不許動手!」松紋被喝即住。
各兵役抱頭鼠走。
聽得一片鑼聲,店主探頭出望,大驚失色道:「客人不好了,不知有許多老爺來了!」素臣笑道:「多幾個不妨。」
須臾,轎馬填門,有一位官員,先入店中,將素臣仔細一看,急走上前,附耳密問。
素臣也把那官員仔細一看,附耳密答。
那官員疾忙抱住素臣雙足,長跪於地。
正是:
飛絮漫天終有著,浮萍入海會相逢。
總評:
戳權禹後即招安尹雄、提拔邢全,有國家除一奸進二忠、去蜂蠆而得瓜牙,何快如此!此則素臣所謂漸衰漸勝之道。
與尹雄比試,合遼東營衛官弁無一能出十合外者,而戰至二十餘回合乃系步兵,此非有意調侃。
資格所限,雖英雄不能自振,古今類此者極多,匆獨惜邢全也。
在文法尤極變化不測之妙。
尹雄演陣,寫來如生龍活虎,不可提縛。
極爛題目能自出花樣,不落巢臼,最是難事。
處分總兵指揮出人意中;處分總督出人意外。
然不處分即是缺漏。
此書之妙正妙在無一缺漏處也。
窺師凶拼殊出意外,而善讀書者讀之則在意中。
其根已伏於」負氣回寺」四字內也。
素臣已料有此事,渾身是眼如持秦鏡燃一溫一 犀,妖邪鬼物無不現形,可喜可怕!
或問此書如占鰲一回,子固屢雲地老天荒,宇宙所無之事矣!何雲實有其事?余笑曰:「此特極贊才子之文有開山鑿石之神巧耳!」才子所有之文必非宇宙所無之,野叟不雲乎地老天荒無此事。
耳聞目見有其人,正以杜後人之少見多怪者開口亂道也。
慶捨之於廬癸;漢元之子董賢何異又全之待素臣。
宋史載劉道隆之備極醜態,更以堂堂天子於殿廷廣眾,令諸臣子輪姦其庶祖母一之 太妃矣!比較又全之事,不啻百倍過之?其野叟所云:地老天荒無此事,耳聞目見有其人也。
俗儒少見多怪又奚足以論才子之書!
步兵邢全即系邢孝,是一筆作兩筆用,更為撮合淑貞,是一筆作三筆用。
如此方是能用筆人。
能顯松紋膂力必須素臣中酒;欲令素臣中酒非極有力量之酒。
人於餓肚不可酒,系堆花菜不湊飽。
經營可謂匠心,然有酒無餚奚能盡量?妙在小女孩拍手唱歌,吉令古魯以侑之耳。
於是素臣醉矣!素臣醉而松紋之膂力顯矣。
尤妙在隨著趕墟一答近生,松紋嬌鳳之極遠伏蘭哥篁姑之脈。
劍氣珠光,熊熊奕奕,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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