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十回 法雨有緣遇真儒回頭是岸 了因無命逢介士撒手歸空
素臣回到關上,本要安頓了文虛,再去尋訪。
卻想起:明日便是初七,母親吩咐初八進門,若不回去稟知,豈不掛念?因連忙開船,卻值順風,初八日一早已回家中,將情節稟明。
水夫人道:「這事本該親去尋訪,但你出門後,五叔即有書來,說時公慕你才學,要薦之於朝,專等你去,就要啟奏哩。
我想時公系本縣人物,知己之感,義不容辭。
即可顯親揚名,又得展抒抱負,此莫大之事。
璇姑兄妹,據媳婦說來,都不是庸碌之人。
雖有故遷移,斷無爽約之理。
或托日京,或你哥哥前去訪問,一有蹤跡,先接到家,付信進京,也是一樣。
我意已決,作速長行可也。」
素臣一來不敢違逆母命,二則志在君民,時不可失,想哥哥是要在家侍奉的,還是托日京的便,因請來說知。
日京搔著頭喜道:「我正要去會劉大哥,恰湊著我的便,我就去收拾行李,也不等你出門了。」
素臣一手扯住道:「你訪著劉兄便好,倘訪著住址,劉兄適有事他往,璇姑豈肯憑信,卻不又費周折?」
日京想了一想,說道:「兄所慮亦是,有甚憑信?給我帶去罷了。」
素臣在腰間解下曉日圓帕子,遞與日京,再三叮囑,休如此莽撞誤事。
日京頭也不回的去了。
素臣擇日出門,余雙人來結伴,遊學京師。
素臣道:「我正愁長途無伴,雙人同去,是最妙的了。」
到了起身這日,素臣別過母親兄嫂,叮囑田氏晨昏侍奉,拜別宗祠出門。
到得碼頭,祖道者有三五十人,大家慇勤相勸,素臣、雙人各領了情,作謝下船。
又是何如、心真、敬亭、首公、梁公、無外等六人設席,在船送行。
心真等俱道:「時公系當世大賢,欽慕素兄,雅意推輿,雲龍風虎,在此行矣!昔人云:」安石不出,如蒼生何?『素兄之學,遠過東山,將來事業,豈有涯際?昌黎公那篇亙古不磨的文字,行見切實發揮,不致托諸空言的了。
須滿飲十觥,賀亦如數,為素兄少壯行色,然後入席。
「素臣廉謝道:」弟前日固是妄言,此行亦屬孟浪。
止因家叔之命,不敢違逆,即時公果有汲引之誠,弟亦難免虛聲之恥。
且世事無常,天心難測,二氏之禍,蟠結已深,亦非一時可解。
恐諸兄所期,徒成虛語耳。
「無外大笑道:」素兄將歷仕途,即作模稜之說,可知紗帽是一件最壞人品的東西!我匡無外只圖潑墨濡毫,不欲腰金衣紫,正為此也!「首公笑道:」素兄豈是殷深源一輩人?但非無外之言,不足激發其銳氣。
李固之書,未必非黃瓊之助!我等且奉起酒來,不必空議。
「心真等亦眾口一辭,一逼一著素臣。
素臣沒法,只得與眾人對飲了十觥,然後入席。
席間,首公等復賀雙人:」此行則李、郭同舟,入京則禹、一陽一聊轡,但須時以原道諷詠素臣之側,使之不忘耳。
「雙人益加愧謝。
一路觥籌一交一 錯,談笑風生,直到姑蘇關上,方才過船別去。
素臣、雙人在船無事,講究些經書奧義,詩古金針。
雙人之僮意兒,又會吹一管洞簫,頗不寂寞。
憶著璇姑之事,未免有幾分疑慮。
不幾日,到了揚州,上了四舵大馬溜船,素臣雇的是三艙。
那知頭二兩艙,下的是杭州天竺寺和尚,名叫法雨,帶著兩個侍者進京,到魏國公府中去打七。
房艙又是三個尼姑,是蘇州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名叫靜悟,是伏侍小尼的。
那兩個小尼,生得妖妖嬈嬈,都有六七分顏色。
一個十八九歲,名叫了因;一個十五六歲,名叫了緣。
進京去,替蘇州在京的太太小姐,做繡作幫嫁事的。
素臣愕然道:「懊悔上了這船了。
我平生最惱釋氏,偏夾在男僧女尼之間,長途氣悶,如何是好?」
雙人道:「素兄心中有妓,小弟心中無妓。」
素臣道:「男僧放肆,是有愚兄制他。
倘女尼猖獗,就要借重賢弟了。」
當日天色已晚,匆匆的收拾睡了。
那知雙人這一鋪,緊靠著房艙。
那邊兩個小尼,害著傍影相思,早是破題兒第一夜 。
明日起來,只見法雨和尚在二艙內,鋪出暗龍天青貢緞鑲邊,寶藍素緞托裡的嘉文簟,靠簟褥斜躺在上,一手擎著細窯茶杯,泡著雪白也似的芽茶,在那裡一口一口的咀嚼。
一隻胳肘,擱在一個大立圓的涼蒲墩上,滿墩俱織有細巧花紋,亮晶晶的耀著人眼目。
一手執著沉香塵尾,待拂不拂的,掠那飛來的蒼蠅。
乜斜著一雙眼睛,看著素臣,待說不說的問道:「你這三艙的客人在那裡住?到京裡去做甚勾當?」
素臣心裡本不耐煩,又見法雨模樣放肆,出言驕慢,愈加不快。
因答道:「我本住吳一江一 ,生平不喜和尚,你休問我進京去做甚勾當。」
法雨不聽便罷,聽了時,臉上起一朵紅雲,心頭簇一盆赤炭,冷笑道:「你這人好莽撞,怎便輕易發話?你說不喜和尚,可知我便不喜俗家哩!」素臣道:「你既不喜俗家,卻到俗家去則甚?」
法雨厲聲道:「俗家有信吾教者,禮宜接引,何得不知佛理,妄肆狐談!」素臣怒道:「你既知佛理,豈不知佛以寂滅為宗?就該赤體不衣,絕粒不食,登時餓死,何得奔走長途,氣憐豪富!你所接引者,不過金銀、布帛、米麥、豆谷耳!以三農辛苦所出之財,飽汝等奸一婬一無厭之壑,還敢嗥然狗吠,反說我妄肆狐談!」法雨大怒道:「佛家寂滅,不過要人了去萬緣,以觀自在這一點靈明。
正如智珠慧日,活潑潑地廣照十方!所以諸佛菩薩常在人心,千年不死。
若但言餓死,則是你們豎儒酸子,讀了幾本破書,寒不可以為衣,饑不可以為食,資身無策,短見無聊之所為。
豈佛力神通,法門廣大,而輕言餓死乎?以餓死為寂滅,真捫燭之盲談也!」素臣笑道:「薪以傳火,火本隨薪而盡,薪盡則不復冀火之存。
薪以傳薪,根不鏟則逢春自發。
火以傳火,薪日盛則流焰無窮。
釋氏一心牽掛,空自葛籐,斬草除根,終無生意。
口口言空,空者何在?心心極樂,樂者何存?吾儒止論實理,乃是真空;素位而行,乃是至樂。
此所以鶉衣百結,而歌聲若出金石也。
若爾等貧則乞食,以佈施為良田;富則宣一婬一,以歡喜為說法。
軀殼雖存,良心已死,豈若夷、齊首一陽一,生理昭昭,生氣奕奕,於今為烈耶?你說法門廣大,不過納亡招叛,聚集些盜賊兇徒;佛力神通,不過嘔鴿吞針,撮弄些江湖戲法。
招提燦爛,那一間是你佛帶來!即針頭木屑,無非宰官囊囊,商賈風霜!咯獻莊嚴,那一件是你佛掙下?即碟果盤蔬,都是織女酸心,農夫血汗!你說不喜俗家,若沒有俗家,怕不一個個都做轍內之魚、溝內之瘠麼?我非捫燭之盲談,汝實遊魂之狂叫耳!」法雨聽了這一篇議論,連片譏訶,氣破胸脯,釘呆了兩隻眼睛,赤忒忒的看著素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素臣見他無辨,恰好意兒拿水進來,便回轉身去洗臉。
只見房艙內兩個小尼,搭伏著肩頭,一手掀開隔斷的氈條,在窗隔中間,偷覷著雙人的嫩臉,雙雙的都出神去。
雙人年止十七,生得粉面欺何,素腰壓沈,丰姿綽約,渾如靈和疏柳,張緒當年。
兩個小尼情竇已開,見了這般年少風一流 ,恨不肉兒般一團一 成一片。
夜裡隔著一層疏隔,兩片紅氈,已是萬種思量,千般模擬。
又遇著五月將盡,天氣正炎,雙人赤著上身,露出無暇美玉。
小尼此時,恨不得把碗水兒將雙人過下肚去。
素臣痛抵佛教,他那裡聽見一字,只呆呆的注視雙人,正在難割難分時候。
雙人一心傾聽素臣的議論,竟毫不知小尼在後偷覷,直至素臣把嘴一呶,雙人回過臉來,卻好打個照面。
那兩尼眉花眼笑,賣弄精神。
這雙人頸脹頭紅,慚怕顏面。
素臣看得一逼一真,心裡暗笑。
洗完了面,只聽法雨勉強支持,復說道:「愛之若將加諸膝,惡之若將墜諸淵。
心一不平,便至一黨一 同伐異。
試問,你儒教中,出仕者能有幾個皋、夔、周、召?設教者能有幾個孔、孟、程、朱?至於衣冠敗類,則指不勝屈矣!我佛門中弟子,難道沒有幾個下流;其中挺然傑出者,代不乏人!休說那傳燈列祖,非小儒之所知;即如支公愛鶴,曾心醉乎名流;智永工書,乃家藏為寶笈;歐一陽一作序,神驚秘演之才;韓愈論一交一 ,心伏大顛之理。
爭似儒冠寶戴,但識之無;腐口常談,惟通者也。
下筆則弄獐伏獵,臨文則祭獺塗鴉。
足令目擊者攢眉,傳聞者捧腹乎?」
素臣微笑道:「儒家即有敗類,尚不至無父無君,全乎禽一獸 。
釋氏則不識天倫,不服王化,棄親認父,滅子求徒。
其下者行奸作盜,固國典所必誅。
其上者滅類絕倫,亦王章所不宥!至若支遁、智永之徒,流連山水,模仿鍾、王,略諳吟哦,稍為樸實。
然而大本已虧,其餘安取?儒者狎之,不過如善舞山雞,能言鸚鵡,為耳目之玩、談笑之資耳!彼永叔之序、韓公之書,班班可考,何妄言神驚心服耶?但聽爾之言,趨而愈下;擴吾之量,放而彌宏。
果有片長,不妨節取。
只恐緣頭疏底,不過善男信女之粗談;短句長篇,止襲苦海福田之惡唱。
出神在一個蒲一團一 ,喜學得幾聲梵語。
是誠入迷途而不悟,欲噴飯而無從耳!」法雨作色道:「此是醯雞之談,安識廣大?釋家靈慧,非鄙儒能知!即不佞如小僧入定之餘時,而舒箋賦詠,真能屈、宋銜官;握管為文,欲使歐、蘇輿隸!爾亦從未嘗鳳髓龍肝,一見了火齊木難,便自眩然而走耳!」素臣大笑道:「好一個說大話的和尚!且取出來,不知可有一字一句,入我文人之目的哩。」
法雨微哂,把箱開了,取出一部文集,一部詩集來。
外面綾錦裝套,金檢牙籤,中間一本一本俱是薄羅裝面,雙絲扣釘,松綾包角,面頁貼著泥金檢兒,裁切得甚是齊整。
指著說道:「這兩部詩文,俱系小僧心血,你看那一篇不是錦繡?那一首不是珠璣?你若果有些眼力,定然拜服,不敢妄議了!」素臣不答,先拿起一本文集來看,都是些壽某吏部、某都憲的序文,題某禪師、某和尚的語錄,某寺建塔的碑銘,某師入火的偈語,間著遊山玩水、聽琴看畫的雜文。
又取一本詩集看時,只見也與文集一般,前面列著許多大老的序文,中間注著無數名公的批語,密點濃圈,花花綠綠,煞是熱鬧。
素臣將兩部詩文大概看過,說道:「你這文字如木排,排木非無材料,卻未曾清荒見老,又七橫八豎的亂堆一處,便不好看。
你這詩,如小家暴富女人亂烘烘插著一頭簪釵,糊突突塗了一面脂粉,原有裝飾,全沒安排!我本酷惡禪門,不該為你指示。
但孟子有云:」歸斯受之而已。
『念你也費過苦功,可憐未得門徑!若要在詩文中討些生活,肯虛心求教,我便不惜提撕,把你病均一一指出。
然後用著對症的靈丹,可使你舊患頓除,新肌漸長也!「法雨驚異道:」小僧酷好詩文,以為性命。
你若果有些見識,指得出我些小錯處,則從前議論,俱可付之太虛。
且請教,這詩文中,那一處有何毛病呢?「素臣因把文集揭開,一篇篇指出他看道:此處不應如此起,此處不應如此接,此句與前面這句矛盾,此段與後面這段抵牾。
此系重頭,此系兩舌;此系贅疣,此系蛇足;此系生吞,此系杜撰;此篇前反後正,文字嫌其板重,中間須著一段虛文;此篇通局發,文字嫌其呆整,後面須綴一段閒文;此篇花簇文字,不宜有此一段,如一疋美綾內,間著幾尺粗機麻布;此篇秀麗文字,不宜有此數句,如一隊仕女中,擠著兩個亂髮頭陀;這幾篇情理有虧,宜刪;這幾篇冗長無味,宜節。
素臣講得高興,率性把古文三味,細細開發出來。
法雨初時滿肚不然,講到後來,覺得實有道理,便把素臣指出病均,逐細體認,真如撥雲見天一般,已是暢快。
及素臣細講那古文三昧,更是聞所未聞,津津諦聽,聽到得意之時,竟是抓耳撓腮,心花俱放。
法雨此時心悅誠服,見素臣語勢將終,便立起身來,撲的跪在地下,說道:「相公真天生才子!貧僧冒犯,乞恕無知!還望大發仁慈,不吝指迷,感激無地!」素臣一把扯起法雨來,一手在桌上一拍道:「和尚真快人也!」這句話沒有說完,就從這一拍裡,房艙內豁琅一聲響,一張桌子倒下,把桌上的碗兒、碟兒、箸兒、勺兒、菜兒、飯兒、醬兒、醋兒、湯兒、汁兒,一骨腦兒都傾翻船板之上。
慌得三個女尼,慌忙扶起桌子,收拾了板上的碗碟菜飯,揩抹了醬醋湯汁,揭起艙板,喊道:「不好了!一包《觀音經》被香簟湯浸透了!」
且道素臣一拍,因何把房艙內的桌子都擊翻了呢?只因素臣一心講究文法,法雨一心領受,雙人一心諦聽,兩尼一心偷覷雙人,大家都是心不在焉。
頭艙侍者,三艙意兒,房艙老尼,各把早飯整備,擺在桌上,素臣等五人俱不知道。
那兩個小尼,斜靠著桌子,四隻眼睛,都向窗隔中直注在雙人的臉上,正自出了神去。
忽被素臣在桌上一拍,大聲稱快,便如在小尼耳邊,起了一個霹靂,兩個身子,不覺一齊直挫下去,一人一隻粉臂往桌上一撐。
偏偏房艙內桌子,是折疊的,有甚禁架?便自直掀轉來,把桌上東西一齊翻落。
虧得兩尼猛將身子一凝,疾便攀住窗隔,不然就連身跌下去了。
正是:
書生一掌平空擊,美一女 雙魂繞著飛。
此時素臣等也只道事有湊巧,各自吃飯。
只有靜悟眼見小尼出神著祟,打翻了桌子,累他收拾,好不氣悶。
卻是敢怒而不敢言,嘟噥了幾句,也就罷了。
法雨候素臣吃完了飯,說道:「小僧吃完多時了,請文相公到前艙,還要求教。」
素臣略不推辭,走到二艙,法雨讓在嘉文簟褥上躺靠,令一個侍者在旁打扇,一個侍者在頭艙烹茶,將原烹下的,先取一杯,展抹過杯口漬沫,躬身遞上。
自己另放一個坐墊,側首相陪,屏息而聽。
素臣遂傾箱倒篋,把那古文之法,不傳之秘,一齊揭示。
喜得法雨滿心奇庠,說道:「天幸遇著相公,如暗室逢燈,絕渡逢舟。
從此讀書作文,俱可望有門徑矣!」兩人在前艙,言者娓娓,聽者津津,不覺炎暑。
那兩個侍者,當此晝長人倦的時候,伏侍已久,支持不定,兩把扇兒,不知不覺丟落板上。
與三艙內意兒,房艙內靜悟,都往大槐國裡,看淳於駙馬、金枝公主結親去了。
只有雙人專心聽講文,兩尼專心看著雙人,還在眼睜睜地。
兩尼暗地商量:「怎樣勾挑一下?」
尋思無計。
忽見雙人拿去一撮西瓜子兒,放在鋪上,一個一個的取來咬吃了。
因忙取些瓜子,用香口咬開,剝出仁兒,在窗隔中遞將過去,安在鋪上。
雙人聽出了神,只顧伸手取食,竟像自己剝在那裡的一般。
了因心裡好不喜歡,暗忖:「這事有幾分想頭了!」了緣看見,也忙剝瓜仁送過。
雙人也不管是子緣遞的,是了因遞的,一概隨意取食。
兩尼更是喜出望外,那知子因又撮瓜仁過去,恰值雙人一手正轉過去,取那鋪上的瓜仁,可可的捻住了了因的纖纖春筍。
雙人回頭一看,把臉脹得通紅,縮手不迭。
了因把手慢慢的收將進去,對著雙人,迷迷而笑。
了緣搭著了因香肩,也向著雙人嫣然巧笑。
雙人老大沒趣,一逕走出前艙,到船頭上解手。
侍者意兒、靜悟,俱被驚醒,看著天色將晚,各人收拾晚飯。
素臣尚在高談,法雨尚在靜領。
直到擺了飯,雙人方才進艙,大家吃飯。
兩尼見此光景,私下商量道:「看來是個雛兒,臉太嫩哩!我們夜間如此如此,在黑暗之中,自然不害羞了!」雙人到晚間,也悄悄的,與素臣說知日間之事。
素臣問道:「你意如何?」
雙人道:「自我始之,自我終之方好。
你知我家家法,母親又嚴,況且是個尼姑,我又年少,非娶妾之時。
倘他只顧歪纏,我只得叫破他了。」
素臣道:「據我看來,弟即能始終之,非斷乎不可。
我們初上船來,並未相熟,你又未加顧盼,有何情絲,而即為投桃之事?是只知好色,一味貪一婬一。
如此之人,豈可列於妾媵?但遽然叫破,長途千里,使他何以為顏?且使全船皆知,亦是壞人名節。
不如包容荒移,付之不見不聞為要!」雙人點頭稱善。
那知到得更余,了因伺兩個睡熟,悄悄的將窗隔挪開,竟摸到雙人鋪上,輕輕揭開單被,將身子緊貼雙人。
雙人睡中驚醒,竟摸到了因胸膛,令其下去。
了因眼淚直掛,將嫩臉緊貼雙人之臉,兩手緊搿雙人腰胯,抵死不放。
雙人因素臣之言,不敢叫破,只得將手拍胸,連叫:「素兄,天氣暑熱,睡不著,我們起來坐坐罷。」
了因知事不諧,只得放手爬下床 去,伏在半邊,靜聽消息。
雙人已坐將起來,又聽見素臣答應,也要坐起,才嚇慌了,急急的鑽進艙去。
卻值了緣潛立艙口,竊一聽 聲息,暗中廝撞,大家都嚇了一跳,兩人忙將隔子悄悄閉上。
素臣知有緣故,坐起說道:「我也正睡不著,合你聯句,聯到天明罷了。」
了因見沒挽回,同了緣跨上床 去,睡在一起,緊緊摟抱,各把香腮搵住。
將下體亂研亂擦,弄出一身極汗,方才睡去。
次日,雙人早起,叫船家進艙,指說:「此窗雖有氈條遮著,但天氣暑熱,我們出身露體,到底不便。
你可有木板,將來隔斷方好。」
船家笑道:「那有木板?況且裡面女師父們並不說起,反是相公們這樣著急。」
幾句話,說得了因、了緣在內,脹紅了臉,半晌沒趣。
素臣道:「我有道理在此。」
叫船家將竹片夾了蘆席,周圍用細釘釘起,竟像板壁一般,正收拾得完,法雨已來請吃麵,素臣辭謝。
法雨道:「揚州知府送的幾斤口麻目筍,小僧未曾嘗動,並非殘物,燒了些自然汁,下幾條素面,也是鈔關上主事所送,都是現成的,不須費鈔,一胡一 亂請相公們吃些,還要請文相公講詩哩。」
素臣、雙人只得同去擾了。
雙人就坐在二艙聽講。
素臣因把作詩之法,開示出來,說道:「八句律詩,就如一個人模樣:頭兩句是頭,次二句是頸,次二句是腹,末二句是足。
古人命為首聯、頸聯、腹聯、足聯,其意可知。
或稱頸聯為項聯者,項即頸也。
或稱腹聯為腰聯者,腹取其無所不包,腰取其旋轉如意。
故頸聯之下,非擴充,即展變,腰腹雖有異名,部位不可移易也。
一人止有一頭,斷不可頭上裝頭。
有頭必須有頸,斷不可頭下裝腹。
推之腹足,其理可知。
今爾之詩,或兩頭而一頸,或兩頸而一頭,腹內時時鑽出頭來,頸下往往接將足去,豈得為人?又豈得為詩?至於絕句,則或截首足二聯,或截首項二聯,或截項腹二聯,或截腹足二聯,皆就律詩起承轉合之法,隨其所截而用之。
如截首足二聯者,一起一合,便為如法。
截首項二聯者,一起一承,已無餘事。
截項腹二聯者,不可有起合。
截腹足二聯者,不可有起承。
今爾之截詩,都不合法,失古人之意矣!至若古詩,則純乎古文之法,比賦興不拘一體,必與古俱化,來不知其所自來,去不知其所自去。
草蛇灰線,斷崖回溜,迅雷急雨,陣馬風檣,無定勢亦無定情。
要在奇正相生,主賓間出,反正虛實,參伍錯綜,無一句平鋪,無一筆直敘,而細意熨貼,反不得正,賓不凌主,仍是一絲不走,斯可與入古人之室矣!合而言之,詩者,思也;律者,法也;非法無以限思,非思無以妙法。
故一詩有一詩之意,無意則淺,有意則深,意顯則淺,意藏則深。
古人用意,惟恐人知;今人用意,惟恐人不知。
此詩這所由升降也。
一詩有一詩之法,無法則意淺,有法則意深,法疏則意淺,法密則意深。
古人以法運意,匠心經營;今人止知推求字句,不將全局爐錘,縱有好意,淺而亂矣,是又律之所由升降也。
初學既不知用意用法,好高者復不受羈勒,以致髭鬚捻斷,終身面牆,疊砌叢堆,亂如茅草,不特爾詩為然,世上這些名公巨卿、文人墨士,能有幾個不犯此病?不知詩律,而冒昧吟哦,是猶避影而就日,入戶而閉門也,豈不妄哉?」
法雨如夢方醒,如病忽瘳,如勞得息,如盲復明,把自己詩集細細檢閱,歎息了幾聲,說道:「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這兩句成話,向來不肯甚信。
如今看來,豈止十年?若不遇相公,不經指示,就讀他一千年,也不中用!」
素臣未及回答,忽見船頭上紛紛的跳下人來,不知何故,問著船家,方知已到淮關,船已停泊,船家去請了關上人役,下船來查看稅物的。
法雨懊悔沒有討關。
素臣、雙人上岸,到關前閒步一回,走下船來。
只見老尼靜悟,手裡拿著一貼藥兒,正待進艙。
素臣問:「是誰吃?」
靜悟道:「是了因師父,不知怎麼,忽然生起病來,口渴心煩,渾身潮熱。
叫我到藥鋪裡去,說了病源取來的。」
素臣悄向雙人說道:「這病是因你而起的了。」
雙人道:「天氣暑熱,小弟也覺煩躁。
或者受暑致病,亦未可知。」
那知隔了幾日,了緣將席挖一小孔,還在偷看雙人。
那了因竟自臥床 不起了。
正是:
絲盡春蠶空有殼,淚干銀蠟已成灰。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