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一百三十回 獨桌待孫行激勸 一心憂旱起迍邅
龍兒正待查問,錦囊已進來稟說:「眾百姓聞大老爺調了福建,聚有數萬人,哭進衙門,要求見大老爺哩!」龍兒忙出坐堂,喚上為頭父老,說:「本院年幼無才,有何好處到百姓,蒙父老們如此錯愛!」
靖老道:「大老爺年紀雖小,功德極大。
裡老們七八十歲的人,連耳朵裡還沒聽見過這樣好官哩!大老爺功德也說不盡,只把場鹽許老少貧難負賣,每年就沾數十萬銀子的恩惠。
勢豪佔奪鹽業,俱斷還原主,又沾恩數十萬。
浙一江一 十一府營汛,不敢冒食名糧,添募了萬餘兵丁,又沾數十萬。
各寺觀內撒出田業,並各土豪勢官強佔的田房妻女,俱給還原主,又沾恩數十萬。
貪一官污吏,頭等的都被題參,其次的告病乞休,又其次的都改頭換面,學做好官,把十一府地皮全保住,又不知沾恩無萬無萬!其餘除蛋戶,放惰民,清軍田,撤一婬一祠,禁朝山,絕火葬,除盜賊,斷打降,那一件不是大功大德之事!百姓稱大老爺文鐵面、文青天、文龍圖、文爺爺、文祖宗。
都是從心坎裡發出來的。
忽聞大老爺調了福建,大家如喪考妣。
挖肉傷心!裡老們在堂上哭,大老爺聽得見,妻兒媳婦在家裡捶胸跌腳,嚎啕痛哭,大老爺那裡聽見!如今眾百姓們,要求大老爺常做浙一江一 按院,再不,就調做浙一江一 撫院,就是恩典了!」
龍兒感激百姓愛戴之誠,兩隻小眼正在酸酸的流淚,聽到此處,不覺破涕為笑道:「天下有為父的保留兒子,又可揀缺保升的事嗎?難為父老們美意,本院只心裡知道罷了,保留二字,再也休提!左右,好好扶了父老們出去。」
父老們那裡肯去,都嚎啕大哭起來。
龍兒滿面流淚,決絕辭謝。
良久良久,方始大哭而出,連夜往省中求撫院去了。
龍兒進來。
兀自流淚不已。
那萬餘人痛哭之一聲 ,好不利害,不特鸞吹、蛟吟為其感動,連著僕婦、丫鬈、內監人等,亦俱垂淚不止。
正是:
德化官民為一體,情真吳越亦同袍。
鸞吹擇於初八日替兩人圓房。
十二日起身,龍兒便由杭州去福建上任,鸞吹便由吳一江一 進京。
初八這日,一逼一著龍兒、蛟吟先拜天地,後拜祖先,送入洞房。
鸞吹進去,同吃一團一 圓喜酒,將龍兒、蛟吟都勸有酒意,令小憐伏侍上床 ,養起花燭,扣門出去。
次日一早,悄悄開門,揭帳而視,見兩人臉貼臉的,睡得正熟。
怕小孩不知利害,弄些把戲出來,往那頭揭開些被,見了四隻褲管,方才放心。
二人起來,拜見鸞吹。
鸞吹吩咐:以後蛟吟稱龍兒老爺,龍兒呼蛟吟大姐,合衙稱蛟吟為姨一娘一,卻不許一字傳出外邊。
十二日,發扛起身,鸞吹、龍兒、蛟吟三人,難捨難分,哭得鼻泡眼腫。
無可奈何,只得分別。
龍兒因脫靴設祖,哭送的人多,擁擠耽擱,是日只行六十里,住宿石門。
十四日早到杭州,將印信一交一 與巡撫。
至晚,下了一江一 船,前赴福建。
到了浦城縣,福建巡撫差官繼送印信到來,接印任事。
福建一省摳員賢否,勢惡土豪,以及民情利弊,因是素臣熟游之地,又嘗聽六雄議論,在浙一江一 復與聞人傑、袁作忠縱論時事,浙、閩連界,更有訪聞,便俱有成竹在胸。
到建寧府,發入境本,參劾去七八個貪酷官員,拿了一兩個豪惡,便已政聲大起。
鸞吹於四月初二到京,京中已轟傳福建小巡按許多政績矣。
是年八月,古心兩子文柔、文訥俱中鄉科。
十四年二月,又聯捷中了進士。
恰好報喜這日,奉旨調文龍巡按一江一 西。
鸞吹到京,夫妻一團一 聚,母女相見了十個月光景,又把女婿記掛非常。
一江一 西迎養更便,便又擇於三月初二日起身,前往一江一 西。
是日,奉上皇聖旨,鐵丐夫婦再留三年。
飛一娘一隻得辭謝水夫人回島,姊妹二人慟哭而別。
殿試臚傳,曾彥中了狀元;文柔名在三甲,吏部觀政;文訥名在二甲,上館教一習一 。
水夫人怕孫子外任,嫁娶不便,擇吉請期。
寧文、徐武俱有同慮,便允了婚期。
八月,十月,俱娶回家。
水夫人見兩個孫媳俱幽嫻穩重,無公侯驕侈,武師囂陵氣質,甚是喜歡。
是年,田氏、紅豆、素娥、湘靈、天淵各生一子,璇姑生一女。
田氏子名虎,紅豆子名騏,素娥子名鷹,湘靈子名鯉,天淵子名豹,璇姑女名燕。
也是生下數日之內,爭先議親。
騏兒尚了皇妃所生的公主;燕姐被皇后定為皇子妃;鷹、鯉、豹三兒,俱被玉麟爭去做了女婿。
只有虎兒是鸞吹因有三個月身孕,恐系女胎,千叮萬囑留下,俟分娩後,再議婚姻。
十一月內,有信進京,果然生女,東方僑取名雁姐,請踐前約。
水夫人就向始升行了小定。
十五年正月,天子因水夫人六旬大壽,將龍兒調升北直巡撫。
二月十六,到京升見。
天子道:「三年不見,卿已長成如此。
然亦不信如此身量,而能威行三省,恩周萬民也!卿調福建,則浙民赴京保留者數萬人;閩民恐被浙民奪去,進京動民本,亦數萬人。
調一江一 西亦然。
今一江一 西又各聚萬人於京互爭矣。
朕以各省皆赤子,故從未准留,而心竊憐之。
前欲為卿立券,雖深信卿能勝任,亦不料卿之超群絕倫,至於如此!朕嘗戲謂卿為跨灶;素父之灶,如何能跨?然非素父,實難為卿之父也!聞卿有才妾佐卿幕務,利國澤民,朕與兩宮俱渴欲見之。」
龍兒涕泣謙謝,奏:「臣未婚妾錢蛟吟,隨臣岳母未氏在後,數日內可到,當即率同朝見陛下。」
天子道:「卿離父母三年,當給假半月,以盡子職。
三月初一日起身赴任。
今日不留卿宴,亦不令入宮,慰卿渴見父母一之 心。
俟卿妾到京,同入宮朝見可也。」
龍兒感激謝恩。
回府,見過閤家,隨田氏上藍田樓,跪在膝前痛哭。
田氏撫其頭面,淚下沾襟。
鴻姐五歲,虎兒兩歲,四隻小眼俱紅紅的流出淚來,真天性也!麟、鳳、鵬、鰲四兒,俱告假回來,弟兄執手,悲喜一交一 集。
是日,水夫人設席款待龍兒。
素臣大驚道:「母親怎如此優異他,他如何當得起?」
水夫人道:「小兒有過當懲,有功當獎。
優異龍郎,堅其為善之念,亦以激發麟、鳳、鵬、鰲、鶴、犀、驥七孫志氣,且為三省蒼生起見。
非過分也!若舉劾不當,無功於民,則當罰跪加杖,以懲辱之,我豈徒事姑息者耶?」
素臣乃不敢辭。
楷女報酒筵已備,水夫人令素臣、田氏迴避,定龍兒南面,專席;七孫東三西四,聯坐兩席;水夫人北面,專席;璇姑等四媳北面,退後,分東西兩席。
龍兒汗流浹背,伏地不敢仰首視。
水夫人命諸孫掖起,以答素臣之言,約略答之。
親賜三杯醇酒,親手取兩朵金花,簪其紗帽,取全疋紅彩披匝其身。
令四媳各賜酒一杯,七孫各敬酒一杯。
謂麟、鳳諸孫道:「汝等識之,將來如有官守,有功,則如待汝兄者待之;有過,輕則長跪撲責,重則驅逐削籍,勿使玷辱祖宗也!」麟、鳳諸孫,皆頓首受誡。
龍兒這日喜到盡情,向麟兒、鴻姐說:「愚兄中會魁,占鰲頭,占巡按,升巡撫,恩榮喜耀,非不可喜,無今日一宴這樂也!從此矢勤矢慎,益勵公忠,祈得婆婆歡心;若稍有懈怠,何面目見婆婆耶?」
紅豆、璇姑、素娥、湘靈、天淵各謂其子:「你們若有這一日得婆婆歡喜,使汝母面上生光。
便不枉十月懷胎,三年乳哺辛苦!」驥、鳳、鵬、鶴、鰲、犀諸兒,俱激切感奮,誓做好官不提。
十八日,鸞吹等俱到,水夫人、田氏設席款謝鸞吹、蛟吟,犒賞金硯等一班男婦。
十九日,龍兒率領蛟吟入宮,先朝見天子。
天子詢問三省情形,蛟吟奏對詳明,瞭如指掌。
天子大喜,暗忖:如此才情,如此美貌,而屈於妾媵,非文龍何以堪之!因問:「女子小年聰慧,不過通詩識禮,拈弄翰墨,何以能嫻幕務?」
蛟吟奏道:「妾祖錢尚功熟於吏治;臣妾幼聞庭訓,諷讀家編,故得稍效芻蕘。」
天子降旨,升錢尚功禮部主事。
令宮女領二人先見太皇太后,次見皇后、皇妃,皇后設宴款待過。
蛟吟先見遺珠、長公主等,次以妾禮見鳳姐,鳳姐脹紅了臉,堅不肯受。
遺珠令蛟吟行妹見姊禮。
蛟吟曲意小心,鳳姐亦執手纏一綿 ,如同胞姊妹一般親熱。
皇后、妃細問巡按三省之事,蛟吟應答如流,俱相顧錯愕:「怎許多寶貝,都聚在素父一家?雲從龍,風從虎,洵不誣也!」二人出宮,天子及兩宮重加賞繼,撤蓮燭送歸。
水夫人令收拾月恆堂東邊三間,做龍兒臥處,仍與蛟吟同房寢起。
三月初一日,龍兒辭朝赴任,守著京師甚近,舉劾設施,半出素臣,尤恢恢乎游刃有餘矣!七月初旬,素臣即預備慶壽之事,但苦房屋不夠,因於東西兩宅外,復建五進房屋四宅,以居虎臣、雲北、任信、士豪。
士豪妻久故無子,被天淵苦勸,已置一妾,故亦建一宅居之。
將西宅第七進居田太夫人子媳,第六進居全性、全身,空出四進,三進,以待遠客。
二十外邊,天生夫婦自島中而來。
帶有日京壽禮。
尹雄夫婦自遼東而來,楚王妃自長沙而來,干珠、關蘭、松紋夫婦自峒中而來。
封斗趁便,送女兒來與虎兒成婚。
雲北擇於二十八日迎娶,素娥去幫著料理。
鵬兒送歸房,被喜一娘一捉弄,鵬兒杯杯真酒,新郎吃的是武彝茶,弄得大醉。
素娥怕水夫人知道,嚇得魂出,罰跪了半夜,被頓氏央求不過,方才放起。
次日,虎兒反扮鬼臉羞之。
鵬兒道:「昨夜你跪在床 上只顧動。
我跪在地下不敢動一動;你跪得吃力,便伏在又白又細又嫩的肚皮之上,我跪得吃力,連那又黑又粗衛硬的地皮也不敢伏一伏;你跪著拖鼻涕時快活得要死,我跪著淌眼淚時苦得要死,不把紅蛋喜果來補我的苦,還扮我的鬼臉嗎?」
鵬兒正在說俏皮話兒,不妨突出一個喜一娘一,哈哈的笑道:「小伯爺不出點點年紀,倒是一個老在行哩。」
羞得兩人都脹紅了臉,跑開去了。
八月初一日,天子降旨:初二日,三品以上官員,及外國使臣,赴鎮國府慶壽;初三日,命婦慶壽;初四日,朕詣鎮國府祝宣成太君壽誕;初五日,太皇太后率領皇后、皇妃、長公主、公主、郡主慶壽;給素父十日假,在家陪待賓客。
素臣因托始升、抱愚傳單各親戚同鄉好友,於初六日慶壽,女眷於初七日慶壽,本家於初八日慶壽,初九、初十兩日謝壽,以便十一日銷假入朝。
這一忙,也就忙到盡情。
直到二十六日,各遠客陸續俱去。
各省督撫,提鎮兩司,各外任相識,如福建六雄、熊奇、袁作忠、邢全、韋傑、易彥、屈明、羊化、羊運、岑猛、岑鐸、開星、索住、薩保、何仁、元思、於人傑、於人俊等輩,外國如朝鮮、安南、扶余、琉球、中山、爪哇、占城、暹邏、哈密烏斯、藏土魯番、滿刺加、撒馬兒罕等常年進貢,及新降之日本、韃靼,皆奏明准其慶祝者,各致送屏幛禮物,俱打發清楚,內外方得歇息。
又接著水夫人出京之事,仍復忙起。
水夫人前經奏准,於九月初一日回家,祭祠掃墓。
田氏、阮氏不消說,要隨行,紅豆、璇姑、素娥、湘靈、天淵、寧氏、徐氏,俱未謁祠墓,遺珠連家鄉未見,秋香生子已稱姨一娘一,也須回去謁拜,諸孫、諸女隨母俱回,連著隨從下人,不只百人。
水夫人因家中屋少,向無外、梁公借下兩宅大房,打算分開居住。
誰知到了碼頭,本族子侄來接,知皇上已照京中賜第一樣,預建一所房園於吳一江一 縣城外矣。
子侄說:「是縣官奉旨,再四囑托五叔,不可寄信入京,恐大嬸奏辭。」
水夫人感激皇恩,向北拜謝。
於十月十二日進府,謁祠祭墓,遍拜族一黨一 ,款宴親鄰,日日匆忙,未暇至園中一玩。
直至十一月初一日,天氣和暖,率領諸媳,入園散步。
見園內亭台廊榭,與賜第無二;獨湖水大有十倍,源通震澤,北出峰巒,高聳秀削,更勝豐城,較賜第之人力堆成者,靈蠢大小,迥不侔矣!到得不貪洞內,天光一線,石筍千枝。
紫芝石室之內,真有紫芝數百本,歷落其中,比豐城更多更大。
香泉石壁之下,真有一溫一 泉,氣蒸蒸然。
田氏、璇姑、素娥、湘靈、天淵俱經過水夫人訓誨,不敢流露喜色,卻也驚以為奇。
其餘皆歡容滿面,嘖嘖歎賞。
再走幾十步,洞便漸小,滿壁斑斕,五色俱備,眾人玩不忍釋。
只見小躔忽然吃驚道:「那壁角邊,不是一窖水銀嗎?」
秋香執說是水;天淵看去仍是真紋。
水夫人亦見滿窖堆著元寶,暗忖:此物復來,豈非豐城不貪洞中之物,為吾兒所當用者乎?
是日回房,令素娥等趕做圍幔,吩咐:明日如天氣仍是一溫一 和,即輪流坐湯,勿虛天賜。
次日,天氣更暖,園中梅樹有數十株吐花;因輪流坐湯,覺香氣更勝豐城,一溫一 而不熱,愈坐久愈覺受用。
宮女、官一奴一從未見過一溫一 泉者,喜得心花俱放,浸在裡邊,幾乎不肯起來。
麟、鳳、鵬、鰲四兒,各賦律詩一道。
麟兒頸聯云:「清潔由來從我好,一溫一 香只合任人憐。」
水夫人一大獎道:「四首中格律謹嚴,吐屬秀雅,氣足詞煉,水到渠成,自當以鰲兒為冠;而此二句,則非鰲兒所及。
鰲兒尚憐一溫一 香,此則獨出塵表。
雖通首不及鰲兒,仍當壓卷。
作詩第一貴乎用意,此之謂也!」鰲兒俯首愧服。
次日,鳳元妻元氏來見,水夫人以客禮待之。
因想起方氏,問:「他祠堂與我們舊宅可相近?」
元氏道:「只離有五六家門面。」
水夫人道:「明日要往祠中看一看。」
次日,先至方祠,見塑像有六七分相似,水夫人拈香熟視,不覺垂淚。
元氏驚怪道:「怎我妹子也流出眼淚來?」
水夫人定睛細看,果見淚自目中涓滴不已。
元氏用巾去拭,拭乾了又流下來,眾人無不驚愕。
水夫人道:「曾子云:「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姨一娘一死得其正,足蓋前愆,可無悲矣!土木淚出,非經見之事,急宜收淚,勿以惑人也!」因取巾令璇姑拭之,一拭而止。
別過元氏,上轎至舊宅,只見門閭改換,顯煥非常。
水夫人驚問文虛:「皇上既賜新第,何又改建舊宅?」
文虛道:「是吳一江一 百姓感謝太師爺恩德,把舊宅改建生祠。」
水夫人俟落轎出看,見五間大殿,殿中神座內,坐著龍兒之像,像前四爪龍牌,牌上金寫」欽賜小狀元,兵部右侍郎,右都御史,巡按三省,世襲鎮國公文大公子大老爺長生祿位」。
旁邊一色四牌,上寫吳一江一 伯文二公子,大駙馬文三公子,震澤伯文四公子,小駙馬文五公子,俱系大老爺長生祿位字樣。
水夫人看畢,怫然不悅,謂諸夫人:「此輩皆乳臭孩子,怎生當得!欲撤去之,汝等意下如何?」
諸夫人未及回答,只見趨進族間侄孫文周,忙說道:「這是通縣百姓的公舉,五叔公阻止不掉,才得塑起來,這個斷使不得!」水夫人沉吟一會,復進第三進屋去,也是五間大殿,殿中塑著素臣之像,像前牌上,金書:華蓋、謹身兩殿大學士,兼吏、兵二部尚書,太保,鎮國公,一精一忠神勇,首輔元功,文太師爺長生祿位。
殿後進去,便是宅門,門上貼著封皮。
文周稟說是:「五叔公所封,等閒不許人進去。」
水夫人令其開封,文周道:「內有叔婆等生像,五叔吩咐不許開,恐看著疑忌。」
水夫人道:「有何疑忌?快些開封!」文周只得揭開封鎖進去,也是五間大殿,中一間神廚內,塑著水夫人生像,像前牌上是:誥封鎮國太夫人,宣成太君,文母水太夫人長生祿位。
東一間,左塑田氏生像,像首牌寫:誥封鎮國左夫人,田夫人長生祿位。
右系紅豆,旁列璇姑、素娥、湘靈、天淵各公主、郡主、夫人名號長生祿位。
西一間神廚中,旁塑一女像,水夫人看去甚熟,卻想不起。
秋香道:「這便是世子之妾錢姨一娘一的面貌,看那兩隻巧眼,不是活像的嗎?」
水夫人問文周道:「汝二叔相貌,他們自然摹擬得出。
我及汝嬸、汝弟並這錢姨一娘一之像,從何而塑?怎也有六七分相像?」
文周道:「先是浙一江一 一省要建大兄弟生祠,說都由叔婆及二叔、二嬸養育教誨而成,因至五叔公處懇求。
五叔公見其誠懇,拿出一幅全家歡指示,便把叔婆、二叔、二嬸的像臨了去了。
後來本縣建祠,就到杭州去請那熟手匠人,照樣塑出。
這錢姨一娘一的像,是浙一江一 人感他內助之德,從上船下船,上轎下轎,令高手畫師偷看一面半面,湊出來的。
前日各位嬸一娘一起船進門,謁祠祭墓,他們已臨有小像,現在裝塑。
大約十日之內,就要迎進這祠裡來哩。」
紅豆等俱各失驚,面面廝覷。
水夫人細思沒法,亦只得聽之。
但吩咐:將這後殿終年封鎖,前兩層亦宜常閉。
文周道:「前兩殿是逐日有人進來燒香點燭,求籤丟笤,不消說關不住。
這後殿被五叔公禁住,每月只許朔望兩日,婦女們進去。
到那兩日,便擁擠不開,都來禮拜,許願還願,問笤求籤,如何鎖得住呢?」
水夫人等俱驚訝道:「這都是活人,向誰告求籤笤?又怎樣許願還願呢?」
文周道:「這也是浙一江一 起的,初時不過禮拜,後來忽有一兩個人為著屈事,進祠去在大兄弟前哭訴,說留得老爺在此,何致受屈無伸。
不料哭訴回去,這事就破露出來,都是大兄弟的威靈。
到祠祭賽,有附會其說的,說大兄弟本是炳靈公下界,與神佛一般,不是凡人。
受冤的便紛紛控訴,把土地廟的簽笤,都送入祠去,求的便准,問的便靈。
以致傳到福建、一江一 南並我們縣裡,一概算作神道,求告起來了。
如今本縣男人,是在二叔像前求的人多,婦女是在叔婆像前求的多,擁擠不過,才到大兄弟像前求告。
一江一 西、浙、閩三省。
是在大兄弟像前求的人多,擁擠不過,才到叔婆、二叔像前求告。
因本縣是叔婆、二叔像前求的,無不靈驗;大兄弟像前,便有時不靈。
三省是大兄弟像前求的,無不靈驗;叔婆、二叔像前,便有時不靈。」
水夫人問諸媳:「可解說得出這緣故?」
田氏等俱道:「荒唐至此,媳婦們見識淺薄,但覺其謬妄耳。
何從推解其故!」
水夫人道:「驗與不驗,皆由於心之誠與不誠;而誠與不誠,又分於心之信與不信。
信則誠,誠則驗,此定理也。
愚民不知其皆根於心,而妄謂神佛施之,此其謬處。
實則向神佛求告,與向生祠求告,同一荒唐,無差別也!家鄉人信龍郎者,自不如信我母子;三省人信我母子者,自不如信龍郎。
此所以驗不驗,各致相反,豈雲無效乎?」
田氏等俱大悟感服。
水夫人回去,擇於初八日進京。
至期,一早上船,見沿路雖有婦女擁擠,觀看奔送,卻不如到日之多。
問起文虛,方知是日迎紅豆、素娥、湘靈、天淵、麟、鳳、鵬、鰲訣生像進祠,婦女十分中有八分進城去了。
故送者覺少。
婆媳們不勝感歎。
十八日,至台兒莊起旱,因有雨雪阻滯,至十二月二十六日,才得到京。
進宮謝恩,辭歲慶節,又是一忙。
十六年四月初間,忽然連下冰雹,將京城內外麥苗盡行打爛,水夫人已是憂思。
到五、六、七三個月,復遇大旱,寸秧不種,眼見是奇荒了,水夫人焦勞愈甚。
八月科場。
文謹中了鄉魁,賀客填門。
水夫人歎道:「值此荒年,百姓朝夕不保,要此舉人、進士何用?受吊不受賀耳!」每日憂煎,容顏只顧消瘦,飲食只顧減少,嚇得古心、素臣及閤家眷屬,俱如熱石上螞蟻,走投無路。
素臣稟道:「京城內外雖是奇荒,卻幸四面皆熟,只荒近京一二百里之地。
北直一省,有一百萬石食糧平糴賑濟。
龍郎現在檄行地方官,勸諭富戶樂輸,民間元氣已復,不至流離凍餒,母親請免愁煩!若恐仍不敷用,可令人至吳一江一 ,將藏銀全數取出,在登州大恩倉及護龍島義倉內,各撥出息米五十萬石,運進京中以助之,則寬然有餘矣!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水夫人道:「汝為首相,不能調和燮理,致干天和。
我為汝母,現見天災民瘼,怎諉為氣數,不深自恐懼?賑貸等事,即辦理得善,亦只苟延性命,豈能暢其生理乎?更恐冬日仍無雨雪,明年麥再失收,益不聊生矣!減銀之事,可急去趕辦,欲免我之憂,則正未能也!」因向天淵說道:「前日園中小躔所見之水銀,與豐城一般。
郡主前在豐城,雖亦指為水,而顏色神氣之間,卻所見是銀;因諸媳皆以為水,不便獨異故也。
我見此銀兩次呈現,知為吾兒合用之物,但用之當有道耳!若使他人去取,必仍見是水,非郡主親往不可。」
天淵被水夫人說破,連忙應諾。
素臣急令張順、小躔,跟往吳一江一 取銀,向山東去買米不提。
水夫人自九月盼起,盼到十月盡邊,點雨俱無,將一身肌肉盡行落去,臥床 不起,每日只吃幾口粥湯。
至十一月初一日清晨,喚古心、素臣至床 前,囑咐道:「禮雲'毀不滅性。
'玉佳一身尤為社稷蒼生仰賴,豈可違禮而哀毀若此!我年逾六十,貴居一品,子孫繞膝,便終正命,僥天之悻,至此極矣!獨所未報者,太皇太后、皇上及兩宮之厚恩耳!當責子孫世篤忠貞,以補我未了之念,則含笑入地矣!後事去年亦已備辦;喪葬之事,一切減者。
聞太皇太后、皇上、兩宮俱絕葷酒,於宮中祈禱。
汝可代我剴切作一遺本,力勸開齋,以免我罪。
死後一月之內,即扶柩回南,久羈一日,便致宮中一日哀感。
奪情非聖朝所宜,服制一滿,即當馳驛入京,勿留戀墳墓,屈公議以徇私情。
此時天下民生稍裕,民志漸正,三年後,當以除釋、老一事為首務,君明臣良,千載一時,機會不可失也!揪人不死於男子之手,汝兩人是我親生之子,固當別論;然有諸媳足以任之,俟浴一屍一後入房為是。
自明日起,即斷藥物,勿令太醫入視也!」古心聞囑,極聲號哭。
素臣心窩一陣辣痛,登時暈倒。
正是:
生奉彌陀天下有,死除佛老世間無。
總評:
龍兒德政,詳於杭州,略於各府,此於父老口中逐一敘出。
而略者亦詳。
兵、鹽、巡按三官之政,羅列無遺,方足表龍兒之經濟。
龍兒赴任,鸞吹進京,各不相涉,而轟傳小巡按政績一筆,綰合無痕,藕斷絲連,波分月合,靈妙難言。
龍兒德政,詳於浙、略於閩,一江一 西則並無一字表之,此於天子口中撮總敘出而略者詳,不表一字者亦詳。
此史家上乘法,不信如此,亦不料若此跌宕生姿,抑揚盡致,無一字實通其政績,而循吏傳中千字萬字都盡於此。
太史公作孔子世家贊,即是此法。
水夫人獨桌一待,而龍兒加勸,麟鳳諸兒知激,關係不小,世之為封君者,盍書此為座右銘。
慶壽頗略,有詳者在後也。
妙在見敘鵬兒,俏皮話一席攔入其中,間以活潑之,此為遊戲神通。
吳一江一 賜第,一溫一 泉重至,藏金銀復來,極表天子之優異素臣,而適其體,資其用,以報其攘斥佛老之大功也。
或且以為荒忽,慳夫財虜藏銀而赴之者,且如流矣!何況素臣藏銀可來,而一溫一 泉獨不可來乎?非荒忽也。
水夫人論詩真得詩家正宗,意者珠也。
無珠則空櫝焉耳,烏足言詩,土木淚出常見於書,一拭即止,誠感誠應,實有是理。
後人以《左傳》為誣,皆少見多怪者也。
驗由於信,信由於誠,議論極正極大,非水夫人不能道。
尤妙在即以劈破老佛之徒,無數張揚庸愚者,流無限頌禱,真足振聾起聵。
因旱而病且垂危,其心與天為一矣。
囑除佛老,尤見一生本領,禍福之說,乘於暮氣臨危,而氣仍如平旦,此非賢不能。
拜服!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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