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一百四十四回 二老來歸君臣同樂 雙翎未展母后俱驚
天子慌忙拭淚道:「提及太皇太后,不覺感傷。
倘得同宴此亭,其樂當何如哉?」
水夫人回念舊恩,亦潛然淚下。
天子謝道:「今日欲得太君之歡,乃反致大君之感,朕之罪也!」水夫人亦連忙拭淚。
天子遂問田氏處境之樂。
田氏斂衽起立,天子忙止住道:「朕已說明,不可拘禮。
自後各夫人凡有陳答,俱勿起身,但斂衽足矣。」
田氏只得坐下,回奏道:「夫有同心,子有率教,賑饑平寇,致治辟邪。
一切樂境,皆如妾姑。
惟妾夫致禍,未免驚心。
即聞皇上賢明,實亦憂喜相半,不能如妾姑之樂天知命也。
此外,則見母於不意,而慰十載烏私;憂姑之垂危,而得三尺瑞雪。
皆喜而不寐者也!」天子讚道:「憂喜相半,此至情也;實陳無隱,是謂勿欺。
太君之樂天知命,則孔子所謂'中心安仁',天下一人而已,豈可概之大賢以下哉!」
敬問紅豆,紅豆斂衽道:「臣妾之樂,俱如鎮國夫人田氏。
惟豐城賑饑,未得身歷,幼失怙恃,莫遂烏私耳。
此外,則妾夫受蠱而僥倖得生,一樂也,其樂大;奉旨賜婚,得見妾姊鸞吹,亦一樂也,其樂小。
大小雖殊,而各當其時,則皆有喜而不寐者。
敢以實陳!」天子道:「旨哉,衛聖夫人之善言情也!樂有大小,而各當其時,則同一致耳!」
因問璇姑。
璇姑斂衽奏道:「臣妾處境之樂,皆如妾主母田氏。
惟父母久亡,而不得見耳。
此外,則避禍於連宅,勸連城反邪歸正;被劫於勒逆,遇貴妃志合情投;賜環於豐城,感主姑仁育義止,皆樂境也!主母田氏、未氏,皆以得事賢姑為至樂。
倉卒奏對,未及並陳,合井奏明。」
天子大喜道:「太君之門,以夫人為傳道之器,洵不誣也!勸連城,以善及人也;遇貴妃,善與人同也;感賢姑,時雨化之也。
而且稱主母以正名分,代陳情以決嫌疑。
孔子云:「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詎不信哉!」
因及素娥,素娥道:「臣妾之樂,亦同劉氏,特無勸善之雅,未克遭遇貴妃耳。
臣妾幼失父母,上一兄遣戌廣西,不知生死。
後妾夫主自廣而歸,忽得親兄嫂之信,此時私心,亦嘗喜而不寐。
此外,更無足為皇上陳者矣。」
天子點點頭,次及湘靈。
湘靈道:「臣妾之樂,悉同沈氏。
唯沈氏有兄而以見兄為喜;臣妾無弟,而以生弟為喜,其樂在同異之間耳。」
天子笑道:「同異之間,乃詩情也!」因復問天淵。
天淵道:「臣妾之樂,悉同任氏。
惟性耽武事,兼愛數學。
夫主不特德足刑於,而武勇天授,數學通神,奉為師資,遂克長益,是亦臣妾之樂境也!」
天子道:「由此而推,則衛聖夫人之喜文,璣衡夫人之喜算,素靈夫人之善醫,敏慧夫人之喜詩,而皆得素父之真傳,寧有不樂者乎?特該於得賢夫之樂,而未析言之耳。
且朕以得臣素父為樂;皇后、貴妃以朕之得臣素父為樂;舉朝以得友素父、事素父為樂;天下以得相素父為樂;萬世以得除大害於素父為樂。
是素父一人,乃眾樂之宗也!坎奉素父三爵,合席俱陪一爵。
太君為樂母,皇后代朕親奉一爵。」
訣飲畢,水夫人率諸媳,遵旨問天子一生樂境。
天子道:「朕之樂,在得素父,其大綱也。
析其目而論其尤者,則:清寧被困,而素父從天而下,遂平逆藩,此一大樂也;上皇被脅,而素父泛海而出,遂誅逆豎,此一大樂也;天下既寧,而素父自墉而納,遂除佛、老,此一大樂也。
在太君、素父及諸夫人,自以除佛、老為最樂,而朕於死生呼吸時,得存已隳之廟社;想望俱絕時,得見太上之天顏。
其樂蓋與除佛、老等,此則朕一人之私也。」
水夫人道:「寧親親而仁民,性中自有差等,雖私而實公也。
皇上之樂,自應以解清寧之圍,出上皇於險為最樂矣!」天子拱手:「誠如太君明訓!」復令皇后、貴妃與素臣問答。
皇后、貴妃途同詢問素臣一生樂事。
素臣道:「臣之樂,與臣母略同。
臣母樂在夫子,臣樂在父母;臣父樂得意外之女,臣母樂得意外之妹;其餘悉同臣母一之 樂,而亦以佛、老之得除為至樂。
此外,則遭際太皇太后,聖心開悟,崇正辟邪,不為妖法所懾;勸說龍生夫婦,一嫁一娶,不絕英雄之祀;贈寶刀而誅凶有器;活金硯而探密有人;得黃馬而赴遠有力;攬豪傑而得臂指之助;剪羽翼而衰叛逆之勢;辨邪正而破達士之謎;論經史而廣同人之益;剖冤抑而明貞婦之心;焚廟宇而絕邪神之跡,亦時時得有樂境也。
臣敢遵皇上聖旨,請問皇后殿下之樂。」
皇后道:「本宮之樂,與皇上同,而天性之愛,則素父療太子之病而回生起死;切膚之災,則素父授皇上以筆而鎮心辟邪。
此二事者,亦樂境也。」
素臣復請問貴妃,貴妃道:「本宮之樂,亦同皇上。
而遇同心之姊妹,其臭如蘭,此一樂也;逢國手之神醫,怪病若失,亦一樂也。」
天子道:「據皇后、貴妃所言,即各人之私樂,亦多由素父。
朕謂素父為眾樂之宗,豈虛語哉!所不樂者,計惟老聃、釋迦、凶藩逆寺、及諸徒一黨一 耳!而僧道之還俗者,脅從之放赦者,即無不歌詠太平,含哺自樂。
素父誠眾樂之宗,太君誠樂母也!其復奉素父三爵,太君一爵,朕與后妃等如前賀陪。」
素臣力辭不獲。
合席飲畢,天子復問水夫人道:「太君一生樂事,朕既得聞命矣。
請問:自揣生平,亦有如管寧所云,一日科頭,三朝宴起。
為太君所未適於中,而欲內訟者乎?」
水夫人道:「女子當秉內則,雞鳴盥漱,櫛縰荓總,何敢有科頭宴起之事?臣妾所自訟者一事,所欲陳者一事,敬為皇上言之。
昔年避難豐城,妾子文白遠戌遼東,妾庶媳沈氏、任氏聘而未娶。
忽聞詔選秀女,遑遽無策,誤聽長媳阮氏之言,令次媳田氏改裝雙娶,彼時惕息,如墜冰淵。
此後漸惶,時懷局蹐。
以似屬權宜,而實鄰欺罔。
此終身自訟之一端也。
而所欲陳者,前蒙皇上天恩,以未氏賜文白為妻,因未氏實有恩於臣子,而彼時賜姓,儼屬天潢,君命私情,兩難違逆。
加以次媳田氏感恩固勸,致有遷就之事,實違禮教之常。
嗣經皇上改定禮制,特旨令未氏、林氏皆從本性,以杜亂宗,而並妻之嫌,尚未改正。
未氏雖屢向臣妾陳情,欲退居林氏之下,妾以君命所在,未敢擅主。
夫並妻匹嫡,禮教所嚴。
齊桓霸主,尚能申明其禁,今世躋上理,豈宜反循叔季之一習一 ?伏祈皇上俯賜更正,臣妾幸甚,禮教幸甚!」天子道:「採選之事,乃奉行者之過。
皇上豈肯奪臣子已聘之妻妾哉?權宜改裝,似鄰欺罔,而實免君父之過,權而合於經者也。
至並妻一事,乃朕之過也!其自今始,未夫人即退居忠勇夫人下,可改封恭讓太夫人;田夫人可進封鎮國衛聖太夫人。」
田氏、紅豆俱出席謝恩。
紅豆並乞將文驥衛聖公世襲改歸文麟,天子准奏,稱歎不已。
是日,紅豆即撤席,與湘靈、天淵同席,讓田氏專席。
席罷,天子后妃輪流於香泉坐湯,見紫芝石室中一隻大建盆內,植著那本神芝,比前更高大一倍,嘖嘖歎賞:「芝固天下之一神芝,泉亦天下第一一溫一 泉,瑤島紫芝,易州湯泉,迥不如也!」
初三日,駕幸水夫人生祠。
是時,前殿已塑文龍等二十四子渾身;中殿獨素臣渾身;後殿中間水夫人渾身;東間田氏等六夫人渾身;西間獨鳳姐、蛟吟兩位夫人渾身。
天子后妃看像,復看水夫人等,俱贊塑像者為名手。
天子細看各級俱可移動,令宮女將紅豆一像,移於天淵之下。
謂紅豆曰:「此以成夫人之讓德耳!」回至公主府,設宴款待水夫人等,仍如昨日坐位。
席間,天子問水夫人:「現在有無不如意之事?」
水夫人道:「臣妾欣逢聖世,恩一寵一 優渥,仰荷天庥,子孫繁衍,豈猶有所缺望?獨妾弟水雲,雖獲皇上天恩,賜號沖靖,而生死未卜,有無後嗣,俱不可知,常一念及,即為惘然;雲孫師施,亦未知存亡。
此二事者,稍為不如意耳!」天子道:「文施福相,且據大學大奏稱、素父與林、未兩夫人,俱卜得吉數,還珠有日。
獨沖靖先生為可念耳!朕有母舅,亦不知存亡,計其年亦幾耄矣!七十已古稀,況耄年耶!太君全德,宜享全福,或猶有望;朕則廣為搜訪,均屬冒名,徒亂人意,乃真無見舅之日耳!」
正說不了,門上傳奏:「有兩個白眉老人,要求見萬歲及太師爺。」
天子心動,道:「豈即朕與太君所念之兩人耶?天下事因未可知也!」忙同素臣出至大廳,傳二老人入見,即陳奏:一名水雲,一名紀恩。
天子心頭突突跳蕩,賜坐於旁,先令紀恩細陳。
紀恩道:「臣避世洞庭湖中,釣魚為業。
三十年前,得一交一 漁父水雲,久而知為隱土,因得同志,一交一 好送篤。
後沐聖澤,風不鳴條,水不揚波,無驚濤之恐者二十年,蓋將老於漁釣矣。
今歲春間,水雲聞皇上為其姊慶祝百歲,忽動歸思。
臣因久一交一 ,不能為別。
遂與細商:巢父、許由之事,荒遠無稽;後世隱逸之倫,皆以避世亂耳。
當今世道昌明,龜龍麟鳳異類,皆知觀光,絕域遐荒外夷,皆知就日;而近在版圖之內,同此血氣心知,獨無一親之感,實屬冥頑不靈!況聞皇上,數十年慇勤求訪聖母一之 弟,臣知有姊入宣,跡頗相類,藉此一觀天顏,倘得仰慰聖心,心足將野人芹爆之意。
兼慕公相功德之崇,古今無匹;水雲複述其姊學識,幾於女中之聖;遂並動識荊之念,故結伴而來耳。
'天子道:「聖母生年月日,音容笑貌,及入宮始末,因屢經奸人冒認,久已傳播。
老人有何確切憑據,使朕不疑?」
紀恩道:「臣姊入宮,臣只五齡,一切生年月日,音容笑貌,俱不能記憶。
惟鄰嫗以臣為姓紀,世居賀縣,父為土官。
有姊被俘入宮,與明詔相合。
而臣姊被兵時,匿臣於廁,以香囊佩臣褲帶,則臣所能記憶者。
臣亦不敢必聖母一之 果為臣姊,但不敢如奸人之冒李為紀耳!」天子喜道:「汝囊猶在耶?曾否帶來?」
紀恩於貼胸解出香囊,呈上道:「此臣妹遺念,臣終身佩之,何敢遺失!」天子一見,淚即續續下,急在胸前。
解出香羹比對,花式一毫無二。
逕起抱持,大哭道:「不意今日得見真舅也!'紀恩跪地,亦持帝足而泣。
天子扶起,命將紀恩之座,移近御座旁。
謂素臣曰:「昔年李旺、李貴、韋父成等,重疊冒認,皆不言置廁及佩囊事,此惟朕及太皇太后兩人知之耳。
朕昔寧受百欺,冀獲一是,故於彼不言置廁及無囊者,亦恐其幼而遺忘,不敢遽疑。
迨至攻計敗露,始知其偽。
今吾舅指事既真,佩囊復合,寧復虞其偽邪?」
水雲道:「紀恩與臣一交一 三十年,深知其人塵視軒冕。
若有希榮冒澤之念,亦不待今日始來陳奏矣!」天子點頭,謂素臣:「朕舅與素父之舅,同志相契,其賢可知!前欲得不賢之舅而不可得,今得舅而且得賢舅,何樂如之!昨與太君等互言樂境,今太君、素父與朕,各加一樂矣!素父與國,直無不認識先,何不抱持一泣乎?」
素臣道:「臣別舅已六十餘年。
鬚髮容貌,俱異者時,未能全識。
惟炯炯青瞳,與臣母無異。
且臣舅非比元舅,有可假冒。
因在御前,不敢失儀,喜極涕零,已從腹中點滴而下矣!」
天子問二人年紀,子孫若干,現在何處。
二人陳奏,紀恩只八十一歲,水雲已八十九歲;紀恩有一子,二孫,一孫女;水雲無子,而有四孫,俱在舟中。
天子親封紀恩為慶元伯,襲端僖公爵,即賜居迎思裡韋父成原賜府第,一子為錦衣衛同知,二孫俱為千戶,一孫女賜鄉君品服,詔行在各部趕製誥命冠服;命紀恩率子、孫、孫女,入見皇后、貴妃。
欲賜水雲有職,堅辭不受,因以吳鳳元田宅給賜。
賜四孫入國子監讀書,令素臣陪至鎮國府見水夫人。
水夫人等俱辭后妃回府。
老年姊弟重逢,水夫人喜極,淚下沾襟。
古心、素臣拜見,亦淚涔涔下。
田氏諸媳,率同閤府眷屬,拜見水雲。
接水雲四孫至府,設席歡宴。
次日,天子除去講書茗戰前旨,復宴紀恩三世於公主府。
水夫人復宴五湖祖孫於安樂窩。
一面令人打掃鳳元官房,將一切應用之物,搬運過去,拔兩房僕人服侍。
席散,即親送五湖歸第。
水夫人至上房,慨然道:「此鳳元夫婦所居,不待鳳元駢首異鄉,而元氏之歿亦已三年矣。
回憶同一居 之情,能無惻然也耶!」五湖道:「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此愚弟所以飄然長往也!人事之變,兒女之情,一切放棄,始得保其天年。
昨見吾姊用情大摯,今復慼慼於他人之成毀,得毋稍不自愛耶?」
水夫人問古心、素臣:「汝舅之言何如?」
顆心道:「無端之哀戚,俱足傷人。
母舅之言是。」
素臣道:「情發於性,情滅則性《禮》載:百年曰期頤,似但當頤養,而不必更計他人之成毀。
母舅之言,宜可採納。」
水夫人道:「汝既知情滅則性滅,而復言年至百歲,即但當頤養,是百歲以後之人,皆可滅情也。
滅情即滅性。
如槁木,如頑石,雖生猶死矣!人物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四性流露。
即發為喜怒哀樂之情。
西銘所謂'民胞物與'。
自此情之維繫,無一刻可解而釋也!不為釋,則性不滅;性不滅,則人之所得於天者。
不至梏亡,至死而仍還天地,方雲全受全歸。
使年至百歲,即當釋其情,而於人物之休戚不相關切,則生機日滅,死氣日增。
年歲愈多,生理意削,將以何物歸還天地?反不如速死之為愈矣!《禮》所謂期頤者,但不作任勞耳。
豈專嗜飲食,而窒其靈明也耶?《書》載: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載陟開乃死。
《禮》載:舜葬於蒼梧之野。
若執百年期項之說,則應四十載即禪位於禹,但安頤養不應至五十載,猶南巡狩以死,而葬於蒼梧之野矣!彼以天下為任,故不特以心運之,而並以身勞之。
今我不勞以身,而可並不運以心乎?夫所惡於佛、老者,自私自利,異於吾儒胞與之量也。
若絕其情,與老氏之無搖爾一精一,乃可以長生;佛氏之無色聲香味依法何異?汝無擯斥佛、老,而顧使汝母從佛、者之說,豈百年以前,當萬物一體,感而遂通,與天地相似;百年以後,當冥頑不靈,四端俱滅,與禽一獸 相似耶?曾子云:「而今而後,吾知免夫!'一日未死,即有一日存心養性之事;豈欲汝母修以畢生,而隳之末路耶?」
顆心、素臣慌忙跪下,極口認罪。
素臣便通體汗下,說道:「孩兒因母親高年,不宜哀感,故欲參以母舅之說,而不自知其昧於大義也!」
水夫人喝令俱起,復言道:「子游云:「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歡,歡斯辟,辟斯踴矣;品節斯,斯之謂禮。
'子思云:「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人非聖人,孰能中節?有禮以品節之,使無過慍,無不及情,乃漸至乎中節也!愚不肖不知品節;賢知者不屑品節。
應陶而詠,應詠而舞,應慍而戚,應戚而踴。
淺深不同,皆過其情之分。
或並至應喜而慍,應慍而喜,尤反其情之正,不知甚矣!佛、老懲世人之溺於情,一切放棄,而並絕夫情,是因噎而廢食也。
人之有喜、怒、哀、樂,如天之有春、夏、秋、冬,未可偏廢。
汝知憂能令人老,樂固不能令人老邪?惟當喜而喜,當怒而怒,當哀而哀,當樂而樂,則氣不郁而得舒;以禮品節之,而發皆中節,則氣不竭而得和;全性以此,保身亦以此!吾弟於人事之變,兒女之情,一切放棄,以保天年者也;愚姊則於人事之變,兒女之情,一切不放棄,亦得保其天年。
此則修短之數,定之於天,而非人力之所得而與也!若以形骸而論,則吾弟鬚髮皓然,而思姊發止頒白;吾弟容顏枯瘠,而患姊肌膚豐潤;吾弟之步履飲啖,亦皆不及患姊,此豈放棄一切之效耶?吾弟之兩侄,皆有同志,則亦放棄一切者矣,何以年未及艾,而溘先朝露?亦愈知年命之有定,而非屏情之所能矯矣!荷蕢曰:「鄙哉,硜硜乎!'孔子曰;'果哉,末之難矣!'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然。
豈能強吾弟之面如吾面乎?因吾弟堇念同懷百歲,幡然來歸,有天性忽感之機,人情未絕之兆,故不憚反覆言之。
名教中固有樂地,寧必絕人進世,以放廢倫常,戕滅情性,始得保其天年也哉!」
五湖垂涕而言道:「孔子曰:「老而不死,是為賊!'八十九歲以前,弟誠天地之賊民也!自今始,奉吾姊訓以終身矣!」
水夫人道:「吾弟真心見矣!昨日愚姊與兩甥,淚涔涔下,未得賢弟之一唏噓,一太息也。
請為吾弟擴而充之:人不生於空桑,故《詩》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吾弟遠適異地,而置祖父祠墓於不問,歲時祭祀,閉而不修者多矣,惻隱之心,毋乃梏亡而不一擴充邪?吾弟即放廢一切,而陛居非屋,水居非舟,無以存身,何獨忍棄父母魂魄所依,骸殼所藏之祠墓?一日不食則知饑,一日不飲則知渴,何獨忍棄父母歲時馨香之祭祀?子媳亡故則知傷感,諸孫幼稚則知鞠育,何獨忍忘父母一之 劬勞?孔子曰:「眾人必死,死必歸土,骨肉臂斃於下一陰一為野土,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焄蒿,淒愴孝子,以父母所遺於吾身之氣,感格父母發揚於上之氣,祭之時,洞洞焉,屬屬焉,如或見之,有訴合無間者矣!'故伯有無後,即為厲鬼;若敖絕祀,致雙餒而。
吾弟不忘友於之誼,顧鮮明發之思,何邪?吾母一之 生吾弟也,產時血暈,幾致捐生;產後失調,遂成病疾。
其愛吾弟也,病則目不一交一 睫,痛則手不停摩;飲食則先含哺而後舉箸,衣服則先裹護而後開笥;偶離則爽然而驚,聞哭則惕然而恐。
以晚年得子,故較愚姊之愛為更深,而吾弟乃忍棄其祠墓而悍然不顧耶?現在父母墳墓,祖宗祠宇,俱修茸完善,明日當率諸孫展謁。
女性外向,承接宗祀,必賴子孫;嗣後皆吾弟之任矣,更勿漠外置之,以澌滅天性中惻隱之良心也!」
五湖聽到產時血暈一段,水夫人聲淚俱咽,觸發天良,淚如泉湧。
及至聽完,即伏地大慟,道:「吾姊以萬物為一體,而弟視父母若途人,豈特天地之賊民,實為父母一之 賊子!痛思前罪,萬剮猶輕!弟若不即填溝壑,當廬墓終身,以稍贖前衍,此華屋非弟所敢居也!」水夫人垂涕,同古心、素臣扶起,安慰道:「吾弟既悔前罪,欲行今事,只宜堅久,而不可銳急。
《禮》載:「五十不毀,況耄年乎'?但當守此正念,時時提醒,使仁孝之思,油然而生,可也!」是晚席至,五湖即不用酒肉,至夜沐浴。
清晨,率四孫去謁拜祠墓不題。
初五日,天子后妃,俱至府慶祝太君百歲。
內監呈上壽禮,是御匾題額」女聖人」三字,聯曰:
百年人瑞,萬世女宗。
又一長聯曰:
五玉躬桓信谷蒲,列五百冕旒,五福筵中圖百壽;
一堂子孫曾元耳,萃一千眷屬,一人膝下頌千秋。
小款俱是已卯仲夏,恭祝鎮家衛聖,仁孝慈壽,宣成文母水太君百歲上壽,皇帝 熏沐拜手謹題。
因水夫人前見御款,驚俱已甚,且不許常懸,故於皇帝下空二字,不填御名。
又賜不款式長聯一副:
兄弟叔侄,曾孫雲礽,爵分五等,更無數儀賓駙馬,宰相尚書,真宇內公卿之府;
子午卯酉,辰戌丑未,名占三元,兼許多經魁傳臚,探花榜眼,為人間科甲之林。
天子向素臣道:「朕不更備多儀,盡內心之敬,竊附以少為貴之義矣!」素臣感激奏謝道:「皇上為臣母兔天下一平田賦,建諸宅第坊表,資逾千萬;今更賜皇言,褒一寵一 逾分,臣母及臣,頂戴銘刻。
雖世世子孫,啣環結草,何足仰報萬一哉!」
是日拜壽儀注,天子欲加隆於前,因水夫人力辭,仍依前禮。
祝後沒饗,古心、素臣陪宴天子於補袞堂,水夫人等陪宴后妃於月恆堂。
宴畢,天子問素臣得舅之樂,素臣道:「臣既樂得舅,而臣舅感臣母一席正論,以逸民而化為孝子,此則臣樂外之樂也!」天子急問:「正論雲何?」
素臣備述一遍,並五湖廬墓之意奏知。
天子瞿然道:「此論豈令母舅當汗下通體,即朕亦如冷水澆背矣!朕年來頗有倦勤之意,欲傳位太子,以就安逸,幾何不為佛、老所笑耶?舜德無異於堯,故堯為倦勤之說;禹德微遜於舜,故舜有蒼梧之崩。
況朕之太子,迥不及朕者耶?此兩日當燕笑款洽,以博太君之歡。
回鸞後,即與兩令郎勤政,不敢有暇逸之念矣!」
午後,古心奏辭,為五湖廬墓之計。
天子覆命設宴日昇堂,仍如前日禮,四面圍坐,令置神芝於中間。
光彩煥發,五色中更暈出碧綠紅藍,深淺錯互。
諸般光影,照得梁棟幾筵,並各人面日衣服,俱分外光輝,飛越不定。
天子歡賞無已,道:「朕邀太君福庇,倘復得十年之壽,仍如兩度見此神物。
素父八十,朕必親祝,亦於此日登堂可也。」
索臣奏謝不敢當。
小揩主腹中忽痛,貴妃、紅豆、文驌俱奏辭,率宮女挽扶入內。
天子向水夫人道:「前聞長君有八子、五女、二十二孫、十三孫女、六十九曾孫、二十一曾孫女、兩雲孫、兩雲孫女,共一百四十二丁。
合素父三百三十二了,共四百七十四丁;今若更添一丁,連素父兄弟,去五百之數,止少二十二丁。
現在懷孕者多,此月距八月尚九十日。
文施在外,或更生有子女,至太君壽誕,或不甚相懸耳。
加以諸媳、諸孫媳、諸曾孫媳、雲孫媳,諸男女甥、外孫、外曾孫、外雲孫,一千眷屬,數日不止。
古人有'一夜 夫妻八百丁'之說,雖無所考,而亦豈必無之事哉?朕所知子孫之盛者,素父而外,惟白卿。
然已數未及半。
太君一百二十歲大壽,朕來慶時,知太君子孫且滿千丁,合外姓計之,將不止二千丁也,豈非曠古獨盛者耶?」
素臣道:「現在子嗣之廣,莫過於干珠。
臣以六妻妾而得二十四子,干珠以一妻而得二十八子者,次妻金蟬復得四子,蓋遠勝於臣矣!」天子驚異道:「朕知干卿孿生多子,不知其多至此也!現有孫曾若干?古今其亦有以一妻而得二十八子乎?」
素臣道:「國初有賣蛋者,以一妻孿生,而得三十六子,較干珠為更盛。
特其孫曾,反不及三十六丁之原數。
於珠於去歲,即已得孫曾一百一十二丁矣。」
天子道:「彼賣蛋者,一發無餘,固不足論。
干卿以一妻一妾,而得子較多,雖若勝於素父,而總計孫曾,則止三分之一,仍當以素父為極盛也。」
天子正與素臣問答,只見文驌愴惶而來,滿面失色。
天子急問:「莫非公主有產厄?」
文驌道:「公主幸喜平安,只所生者非人,是一扁毛怪物。」
天子、皇后及在席諸人,俱吃一驚。
正是:
鶴翅昔聞封宰相,一江一 翎今見裹儀賓。
總評:
君、臣、後、妾同筵,俱以除滅佛、老為最樂,惟天子、后妃己關係君父廟社,乃有相等之說,可見佛、老之必當辟除。
而辟除之功,在天下萬世,無與倫比也!後世聖君賢相,有志於斯樂者,必於此書乎得之。
言樂一段,將一百一十一回以前所作所為,全數重提;歷落而出,與後百出戲文一副杼柚,兩樣花色;千呼百應,以結束全部一百五十餘回之洋洋大文也!顆人之文無不結束,而欲如此層層結束,出奇無窮者,則目所未見,允推第一奇書。
水夫人生平自訟者,只此兩事。
其品何如,而並妻一奏,遂使天子德妙轉圜。
君、臣皆無失道;夫婦協於常經,豈不懋哉!緣世道至此時,無事不致其一精一,居其正,存此一失,亦為白壁之瑕,故並磨而去之。
自除佛老後,千祥百福,靡所不臻。
天之所以申命君相者,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此二老未歸,為天子及水夫人、素臣心中一不如意之事。
故必使其幡然來歸,以慰君、相之心。
此補缺陷天之五色石,斷不可少者也!況治道之盛,不能使避世之士幡然動覲光之念,猶非曠古今而無匹。
故必寫至二老來歸,而後極治道之盛,此謂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凡血氣者莫不尊親。
水夫人正論,不特使古心極口認罪、素臣通體汗下、五湖伏地大慟、天子冷水澆背;天下後世有志於性理經術、孝親仁民者,俱如暗室得炬,絕渡逢舟;兼如快刀剖腹,盡出腸胃,滌去臭穢之氣。
颼颼乎兩腑生清風吳!入之《五子近思錄》中,猶為第一等格言。
裨官小說雲乎哉,《左》、《國》、《史》、《漢》雲乎哉?
除滅佛、老,去殺機而廣生機,則天之報以福祿,必以多男為第一義,而近理著已說來,已令人有疑,而不能遽信者,故歷舉子孫之盛於素臣者以明之。
如干珠、賣蛋者,是顧疑者即信,而所以報素巨者;意復相左,此法之難於兩合者也。
妙在天子結末一段,將賣蛋、干珠一意抹倒,仍歸其盛於素臣。
天意人心,不觸不背,宜僚之九,公孫之劍,超超元箸,妙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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