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歸把總 正氣除邪會名托城隍
素臣忙把飛熊拉到裡一間,附耳囑咐:只須如此如此,事便大定,切記,切記!飛熊敬信素臣,不管有驗無驗,牢記在心,隨著令箭,如飛而去。
晶院與文武各官,正在紛紛議論,有的道:「該連夜發兵出城堵御。」
有的道:「當且上城防守。」
有的道:「該遍城搜拿。」
有的道:「恐是訛言,當查究造言生事之人。」
有的道:「明日一日,怕合城跑空,該吩咐地方保甲,挨戶曉諭禁約。」
眾說糾紛,弄得撫院搓手跌腳,六神無主。
飛熊已傳到跟前,撫院道:「你的本領,我所深知。
你可同中軍,領兵在轅巡防,如有倭子殺來,盡力擒剿,我當重加升擢。」
飛熊密稟道:「清平世界,那裡有甚倭子?不過是謠言!大老爺即刻傳出號令,說倭子已擒,先安了百姓的心。
明日黎明,把幾口豬束在稿草中,到教場裡去砍掉了,就完了事了!若是認真巡緝,不把一城百姓,都嚇跑了嗎?」
撫院驚問:「怎你竟說沒有倭子?」
飛熊道:「要有倭子,海口不飛報將來?現在倭子怎樣殺人放火,劫掠財物,又無蹤影,這不是謠言嗎?把總只站在大老爺跟前,若是真有倭子,就先砍把總的腦袋!」撫院沉吟道:「你這話很說得是。」
因吩咐各宮,一面合城曉諭說,倭子已擒,明日教場處斬;一面令飛熊在轅防守。
撫院與各官俱不敢安寢;坐到天明,外面訪探,果然沒有倭子殺掠,百姓聞倭子已獲,便沒有跳城及鑽水關之事。
撫院暗稱慚愧,依了飛熊之言,把幾束稿草,捆縛幾口肥豬,插著標旗,擺齊隊伍,到教場中,三個大炮,將假倭處斬。
百姓圍看,何止萬人,遠遠望見開刀時紅血飛濺,那是真是假,何從而知?都歡天喜地而散。
把一件天大禍事,冰消瓦解掉了。
後來究其所以,才知道是城隍廟中做戲,臨了一出,是《征東記》上蓋蘇文大反遼東,番兵披髮,跳舞籐牌。
鑼鼓一住,看戲之人直湧而出,外面有不知戲完入看之人,見湧出的,急驟問:「何故飛跑?」
偏遇著混帳的人,說是:「倭子殺來,還不跑嗎?」
問者竟認是真,轉身逃跑。
一人訛十,十人訛千,登時滿街市中,雪片逃跑,俱說倭子殺來。
愚民無知,竟有攜妻挈子,出城逃避的。
到得官府知道,閉城禁約,便紛紛的跳城頭,鑽水關,跌死溺死,不知其數。
鬼哭神嚎,滿城雪亂,連官府也認是真有倭子,倉皇失措。
卻被飛熊一言,將合城人心安定。
撫院本愛飛熊,便立時升為福州營都司同知,披紅賜酒,把中軍全副執事,撤轅門鼓吹,放炮吹打,送回家來。
飛熊發放過眾人,來見素臣,納頭便拜。
素臣去扯,飛熊已連叩三首,說道:「這都司是那裡來的?不替文爺磕頭!」磕頭起來,仍不肯坐。
素臣千說萬說,苦勸強拉,才偏坐著一尖兒凳角。
素臣好生不安。
飛熊把見撫院升都司之事,述了一遍。
因問素臣,如何得遇有仁,素臣也述了一遍。
飛熊吐舌道:「那夜叉有百萬斤氣力,獅象虎豹,只給他做點心,被文爺一刀就斫死了;可知在京東路上,幹出驚天動地的事來哩!」素臣道:「那是天幸,這小廝已嚇倒了,一無幫手;虧著出其不意,若在洞內,必為所啖矣!」飛熊忽地把錦囊小手一攥,捏得錦囊五指生疼,免強熬著痛,不敢聲喊。
飛熊道:「果然做得幫手,平常些的大漢,就經不起我這一攥。
我等六人,都以義氣相與,齊心立誓,要與靳仁為難,只是卵不敵石;如今有文爺做主,便不怕他了!他的一黨一 羽,無過是個人,沒有三頭六臂;只照著夜叉,一刀一個,就替世上除了害了!兩人正講入港,班上兵丁來回,中軍在外道喜。
飛熊道:「你快去說裡面有客,明日到爺那裡磕頭罷。」
素臣連忙叫住道:「不可說有客,只說不敢請會才是。」
兵丁答應出去。
接連就是合城的參游都守,俱來道喜。
飛熊焦躁道:「正要講話,道什麼喜?昨日令箭來傳,把我氣得要死,不知這事纏到何時,才得與文爺暢談!虧著文爺見識,爽快的過去。
如今又有這許多疙疸帳,真要急殺人了!」素臣道:「不是急殺的事,該會者會,該辭者辭,俱要婉轉致謝,如何可得罪於人?」
飛熊無奈向兵丁道:「以後不必來回,都照著方纔的說,總是明日來磕頭就是了。
別的不打緊,你只替我打上好的酒,買些菜來,要合這位爺吃個爽利。」
那兵丁答應出去,不一會,擺將上來。
飛熊拿過酒壺,先呷了一口道:「這酒還好,這是台灣來的紅毛酒。」
要過兩隻飯碗道:「文爺,我們吃三碗,再用杯罷。」
素臣道:「也使得。」
因各立飲三碗,然後入坐。
講不多幾句話,兵丁又來回道:「福州營把總,衛所指揮,同知,命事,鎮撫千百戶各員,及本衙門書識兵目,俱在外投揭稟安,稟見。」
飛熊擎起升籮大的拳頭,就要去打那兵丁。
素臣慌忙攔住。
飛熊氣憤道:「你這廝怎樣吩咐你,只管來聒噪!」素臣道:「這是你的下屬合本衙書兵,怎好照著方纔的話,也說是磕頭罷。
你只依著衙門規矩回去就是了。」
兵丁答應出去。
飛熊道:「什麼衙門規矩,大家都吃著朝廷錢糧罷了;他只不來聒噪,就多磕些頭,也沒甚利害。」
素臣道:「你新升了官,不日就要到任,事體正忙,我要往山東去,今日合你痛飲一宵,明日便要辭別。」
飛熊直跳起來道:「我想了文爺兩年,還不許我留一月半月,說著明日起身的話!年近歲一逼一,這裡沒有霜雪,若到路上,不怕凍壞了人麼?文爺事大,也不敢多留,大年初六,有個極盛的盛會,普天之下,沒有第二個的,要留你看了會,初七日起身。
橫豎只十多日了,你莫拗我,惹我性發起來!」素臣微笑道:「性發便怎樣,敢要和我打架麼?」
飛熊道:「文爺是殺夜叉的人,我和你打架!我若性發,就一頭撞死,看文爺過意得去,過意不去?」
素臣笑道:「人命關天,依你,依你,卻不可反悔!」飛熊道:「我生平不會改口,若初七日不送文爺起身,我就是夜叉,把我一刀兩段!」
素臣大笑。
因問:「初六出會,是何神道?怎樣盛法,竟至天下沒有第二?」
飛熊道:「這會說來好笑,是個屁一眼會。
閩人所好者,錢眼合屁一眼;初五日出杜相公會,是錢眼會;初六日出夏相公會,是屁一眼會。
究竟好屁一眼的利害,錢眼會有一萬人,屁一眼會足有三萬人哩。」
素臣駭然道:「只知閩人酷好南風,卻不知有屁一眼會之事。
杜相公是五路了;這夏相公是何人?怎出會的人,竟至三萬之多呢?」
飛熊道:「夏相公就是夏得海,他是好南風的祖宗,他這廟一年祭賽不絕,凡是要買屁一眼賣屁一眼的,都到廟裡許願,買賣俱得速成;買賣成了,再去還願。
若是兩廂情願,買賣已成的,也要到廟中祭賽,便沒變改。
祭畢,都要把肉在夏相公嘴上揩抹,那日出會時,你看夏相公嘴上可純是油,就知道了。
相傳初六是夏相公生日,大家小戶,都出分貲,替他出會。
合城合鄉的契哥、契弟,都在會中拈香托盤,裝扮太保。
衙門中公人兵廝,那一日俱要告假;開店的都緊閉店面;那教學的都散生徒;連營裡的妓一女,那一日都不去承應官府,接留客人,總要來與夏相公上壽:所以有三萬之多。」
素臣道:「這又奇了!南風多是男子,這妓一女如何也去上壽?」
飛熊道:「閩人走旱不走水,妓一女都沒人嫖,便都裝著小廝,閉了前門開出後路,迎接客人,故此妓一女也須上壽。」
素臣歎息道:「五方風氣,貞一婬一不一,未有如此之甚者!何以歷來官府,不知禁約,聽其公行無忌?」
飛熊道:「那是天地山川生就的,人力如何挽回得來?只不要隨鄉入鄉,保得自己就夠了!」素臣笑道:「吾兄到此數年,可曾隨鄉入鄉呢?」
飛熊指著那小廝道:「文爺只問他,也幾乎被他強姦一了去!不是我誇口,若是第二個,也就入了鄉了!他這小廝雇出來,若不給他幹點事兒,他父母就來發作,說是淪濺了人家孩子,就不肯雇在你家。
這小廝初來,夜裡幾番上床 ,鞠著屁一眼來湊就我,都被我推下床 去。
他回去告訴了父母,走來大嚷大鬧,鄰舍們出來調停,另外加了五錢銀子一月,做遮羞錢,才得無事。
小廝現在跟前,我好說謊?爺帶有這晦氣色臉的尊價,又有力氣,這小廝才不敢來惹,不然,敢情昨日就爬文爺床 上來了。」
素臣道:「兄怎不顧人面一皮?當面就說這話,不怕他訕得慌嗎?」
飛熊道:「他若知道訕,我可不說了!他們這裡,當著是家常茶飯,小廝們若沒有契哥,便是棄物。
爺只看他臉上,訕也不訕?」
素臣看那小廝,真個面不改色,怡然而聽。
回顧錦囊,轉是耳紅頸赤,面有愧容。
暗忖:這種惡一習一 ,怎樣才除得掉他?心內躊躇。
飛熊只認素臣厭聞褻語,忙斟下了一碗酒,立飲而盡,說道:「文爺是何等樣人,怎說這些混話?」
素臣道:「你錯疑心了!我是要想剷除這種惡一習一 的方法,想不起來,故此出神。」
飛熊道:「我也想過,除非把福建一省人都綁去砍掉,才得剷除。
若是還留他兩個人,就一個是契哥,一個是契弟。」
素臣變色道:「吾兄何出此言?風氣所染者,中人以下;若中人以上,便不為風氣所囿。
閩中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奇偉卓越之人,史不勝書,豈可一概抹倒?所謂一言而傷天地之和者,此也!」飛熊連聲道是,把拳在頭上狠鑿栗暴道:「該死,該死!以後若再敢這樣亂道,活活的叫天雷來劈死你!」引得那小廝合錦囊,都掩著嘴,要笑出聲來。
素臣道:「你知道不是,以後留心就是了,莫打破了頭皮。
我和你且說正話,你是幾時到任?明日就該趕做公服,參謁上司,接待屬員,交往同寅,俱有一定的體制,也須尋人教道,不致錯誤失儀。
這裡屋宇淺促,我在此恐有不便,替我尋一寓所,暫住兩日;俟你到任後,再進衙門為妥。」
飛熊道:「營中有個字識,專懂得這些事,營裡老爺們多半尋著他,明日一早找來一交一 給他就是。
這隔壁有一座關帝廟,借他會客,文爺安住此處,不許一人來打攪便了。」
次日,飛熊果然尋著字識,去見撫院,撫院吩咐作速到任,就擇於二十四日到任。
然後去回拜了文武各官,至晚回家,再與素臣暢飲。
素臣道:「你如今是都司了,不比把總微員,只須聽人差遣,當操演士卒,查察錢糧,約束兵役,盡你都司的職守。
其次便當尋一配偶,以延嗣續。」
飛熊道:「操演士卒,是我在行的;約束兵役,也還學得出來;那稽查錢糧,卻是一件再做不來的事!」素臣道:「都司是錢糧衙門,怎講做不來的話?你識字不識?會寫不會寫?」
飛熊道:「字是識幾個,不多,帳簿上石斗升合,兩錢分厘的字,還識得他,是認得的,還寫得出來,只是不好。」
素臣道:「這就不難了!到任後,前官就有交代文冊送來,某倉有許多米豆,某庫有許多錢糧,某衛某所有許多扣存建曠余剩馬乾,只照冊逐項點驗,如有缺少,即便根究,這錢糧就清楚了。」
飛熊道:「我的爺,誰耐煩去查他呢!」素臣道:「說那裡話,你做此官,不盡此職,便是不忠!比如老子叫兒子做一件事,敢說個不耐煩嗎?」
飛熊聽到此處,忽地椎胸大哭起來。
素臣忙問其故,飛熊大哭道:「你讓我哭完了再說!」
真個哭了頓飯時,才收轉聲來,揩著眼淚,說道:「我爹病中叫我拿網,到河邊張魚,說要張一個大些的,做鮮湯吃。
我張了半日,沒得大魚,不耐煩起來,就不張了。
我爹隔幾日就死了,沒吃著鮮魚湯。
以後想起,也哭了一二十場。
如今桌上現擺著鮮魚湯,文爺又說起老子叫兒子敢不耐煩的話,不由人不痛苦起來!」說罷復哭,連那小廝合錦囊,都擠得兩眼紅紅的。
素臣灑淚勸慰了一會,問道:「尊翁去世有幾年了!」飛熊輪指算道:「我今年三十九歲,那年我十五歲,有二十四五年了。」
素臣暗忖:是幼年之事,還能痛憤,天性可謂厚矣!又因其天資樸實,好善真誠,愈加愛惜起來,因力勸其識字讀書。
飛熊道:「我因痛苦,沒曾說得,文爺所說稽查錢糧的話,我自耐煩去做罷了。」
素臣道:「非但為此,我愛你天性純篤,心地光明,故要你識字讀書,做個名將。
三國時,呂蒙先不過一勇之夫,後來折節讀書,便成了東吳名將。
若止靠著你武藝,不過一員戰將,豈不辜負你一腔忠孝?」
飛熊道:「我小時只讀過《四書》,如今偌大年紀,怎讀得及呢?」
素臣道:「你讀過《四書》就好了,《四書》上只『暴虎馮河』一節,為將的就終身用之不盡!諸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兵家第一至言。
我要你讀書,也像秀才一般,無書不議嗎?只須把《四書》理熟,做了根子;再看《孫子》十三篇《吳子》七篇這兩種書,以為行軍應敵之用,就可成名將。
只要潛心玩味,把書上的話,通得開去,用得出來,方是會讀書的。
如有不識之字,不解之義,釘一小簿,用筆記出,遇著通曉之人,就虛心請問。
由此及彼,銖積寸累,自然日有進益。
只是你年將四十,嗣續要緊,方才和你說該尋配偶的話,你怎置之不議呢?」
飛熊道:「讀書之法,我便依著文爺做去;那配偶的話,今生是不想的了!」說著,眼裡酸酸的,像要淌出淚來。
素臣道:「卻是為何?」
飛熊道:「不瞞文爺說,我的結髮妻子,相貌醜雖,卻是賢慧,把我一媽一像一娘一一般看待;嫁我十年,沒過一日好日子,生生的餓死了!那裡還忍再娶?」
素臣道:「如此說來,你又是個義夫了?可敬,可敬!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即不續娶,也該買一婢女,以圖生育。」
飛熊道:「兒子是有在那裡,只要錢去贖來。
那年為我一媽一死了,沒棺材,把兒子賣給人家做壓子,得過他三弔錢;如今若加倍去贖,敢怕還贖得出來?若贖出兒子,只討個媳婦與他,就接了香煙,還買丫頭做甚?」
素臣大喜道:「你前日說又無家眷,並沒牽絆,故認定你沒兒子;如今說來,現有令郎在那裡,自然不消買婢了。
你到任後,即當打發人去贖,不可遲緩,十倍五倍,也顧不得,不可惜費,切記,切記!」飛熊應諾。
素臣快活無比,連舉大杯,吃得醺然而罷。
次日清晨,飛熊著人先送素臣進衙,後到撫院門上,去稟披執,請鼓樂,出來上任;上過任,參謁上司,看拜同城,查點兵甲馬匹,軍器錢糧,忙了兩日。
素臣在衙,把交代文卷查清,開出一個略節手折,各項錢糧數目,朗若列眉,一交一 與飛熊收掌。
催一逼一著取贖兒子。
寫就一封平安家信,寄付東方僑府中,托其轉寄。
閒空時,把兵機撮要指示,飛熊專心聽受,漸漸入頭。
又覓了孫、吳兵法,逐字逐句,講解他聽。
真個福至心靈,也是素臣善於開導,把一塊昏一鄧一 一鄧一 的頑石,磨礱了幾日,雖不比水晶玻璃,也就彷彿白礬石一般了。
飛熊有了入頭,偷忙捉空,便來聽素臣講說,酒也少吃了,每夜不到三鼓四鼓,不去睡覺,把一個年節,不知不覺的過去。
到初五這日,外面報財神會過,素臣同飛熊出看,只見填街塞巷,鼓樂喧天,台閣故事,旗傘儀仗,拈香擺道之人,真個約有萬數。
暗忖:這會也可謂極盛了;怎明日之會,更甚於此?真可謂咄咄怪事!是夜睡不安枕。
次日黎明,即往府城隍廟中拈香,暗暗禱祝道:「洛一陽一橋故事,原屬小說流傳,豈真有夏德海其人者?乃民風一婬一蕩,竟奉為龍一陽一主盟,公然抬像出會,肆行無忌!尊神為一縣之主,豈可坐視舉國之若狂,不加查禁乎?今與尊神約:如今日出會時,不明彰報應,以垂警戒;將來文白倘有出身,必奏聞天子,削除尊神位號,以儆一屍一素!」祝畢回署。
早飯方過,會已到門。
衙裡書識兵目及內班伴當並那小廝,俱已告假,只剩飛熊陪著素臣,坐在大門台階之上,背後站著錦囊一人,轅門大開,由著那會挨排而過。
見幾對頭行牌上,四扇是「肅靜迴避」,四扇「代天宣化,為國和民」,兩對鋪兵鑼開導後,便是金瓜,黃鉞,繡旗,錦傘諸般儀仗,間著鼓吹,走跳台閣故事,高蹺秧歌各色演扮,足有半個時辰,方才過完。
又是四扇腰牌,兩扇是「德播一陽一春,澤周童稚」,兩扇是「純一陽一侯」腰牌過去,十匹高頭駿馬,錦鞍金勒,上坐十個美童,扮著五方符使,披紅簪花,各按東西南北中方位,每方兩使,腰懸金牌,上刻某方採訪使字樣。
隨後錫戳籐棍,竹板皮鞭,捆一綁劊子,歷碌而過。
又是兩匹白馬,也是美童扮演,一個背著印匣,一個背著敕書,一色的紗帽圓領,像笏金帶,腳下蹬著烏靴,印色上朱標「純一陽一侯正月初六日封」字樣。
然後一對一對的,俱是搽脂抹粉,描眉畫眼,裝腔做勢,扭捏婀娜而來,自十歲以上,二十以下,一般的勒發披肩,插花帶朵,穿著大紅縐紗五色灑線,鵝黃,水綠,嫩紫,嬌紅,蜀錦,杭綾諸色褲子,曳著汗巾,掛著香袋,有拈香的,有托盤的,有提爐的,有執龍頭香斗的,有挽九獅噴壺的,都是遍體綾羅,渾身蘭麝。
每人身邊,俱有人幫著添香換火,整衣易褲,理發拂塵,這便是那龍一陽一君的契哥。
中間夾著馬道傘扇,豹尾龍纓,各種器械。
飛熊指與素臣看道:「那一隊便都是營妓。」
素臣看時,果然是女子身量,不似男人,卻一般剪髮披肩,紅鞋錦襪,照著孌童樣範。
擠擠擦擦的,足足過有一個時辰,方是幾十個太保,執著黃旗,搖著金鈴,簇擁水牌籤筒,衣箱帶盒,帽籠掌扇過去。
才見一乘顯轎,八個轎夫扛抬著,十六個美童,八個裝著太監,八個裝著宮女,扶綽夏相公而來。
素臣遠遠看去,見那夏相公頭戴泥金皂隸帽,插著翠羽,簪花披紅,蟒袍玉帶,一撮短鬚,露出一張闊嘴,亮晶晶的,果然油滑無比。
抬到跟前,素臣目怒視,那泥身直倒下地,跌得粉碎,土木相離,腸臟拋落,金銀珠寶,滾撒滿地。
嚇得在會之人,魂飛魄散,一齊圍裹攏來,四面跪拜,磕頭如搗蒜。
一面收拾地上拋撒的土木腸臟,一面將轎綽回廟中,把坐廟的渾身抬來。
那知方到素臣面前,平空的又直撞出來,一般跌得粉碎。
把合會的人,都嚇得屁滾尿流,面無人色。
會首們一團一 聚商量,百無計較,只得收會轉去,一片哭聲,真個如喪考妣。
素臣暗忖:這城隍還算靈感,但不知惡風可能稍轉哩!後來會首糾分,重塑渾身,可煞作怪,只可坐在廟中,但一移動入轎,即便跌碎。
自此以後,把出會一事,就斬斷了!至今閩中夏德海廟雖多,契哥契弟上廟祭賽者,亦復不少;較之當年,已減大半,皆文素臣之功也!卻說飛熊進來,問素臣道:「文爺方纔,是怎樣把那神道跌碎的?可惜這般盛會,沒看得完。」
素臣道:「與你一同看著,知道他是怎樣跌碎的?」
飛熊道:「文爺你休瞞我,是你弄什麼法兒,跌碎他的!」素臣道:「這又奇了!我有何法去跌碎他?」
飛熊道:「文爺前日沉吟不語,要想剷除惡一習一 方法。
今日神道抬來,文爺怒目一視,這神道便直倒轉來,跌得粉碎。
後來把坐廟的神像抬來,我留心窺看,也見文爺怒目一視,那神像又復跌碎,還不是文爺弄的法兒嗎?」
素臣道:「我非術士,又非鬼物,弄什麼法兒?賽兄休要亂道!」飛熊道:「文爺在京東地方,燒那寶音寺,人都說是變化進去的,還說文爺是二郎神轉世哩。
前日在台灣,又砍死夜叉,豈沒法術?只是不肯認帳罷了!」素臣大笑道:「二郎神是《封神演義》上的,一發連影都沒有了!」卻值拿晚飯上來,大家吃飯,便把這話擱過。
初七日一早,飛熊送出兩副鋪蓋,三百兩銀子,治酒與素臣錢行。
素臣看那鋪蓋,一副是錦,一副是綢;看那銀子,是五十兩一封,共是六封。
因向飛熊道:「你看我這算命行頭,怎用得如此鋪蓋?可把你自己那一副繭綢的送我。
錦囊自有被褥,這綢的他也不用的。
至於盤纏,我隨路測字起課,盡炕日用;不好虛你念兒,我留下一封,別的快收了進去。」
飛熊見說得有理,收了鋪蓋,把銀子仍是送,說道:「文爺眼裡希罕這點子銀子嗎?無故是表我的窮意,不管你用得著用不著,隨你路上丟給人,只收了我的,就感激你不盡!」素臣道:「這都司雖是美缺,要做清官,出息便少,將來還要替令郎定親畢姻,諸事費用,豈可如此浪費?況我是走道的人,放多銀子在身邊,反有不便!我若需用,你若有餘,一千五百,我斷不辭;我與你相與,是在區區阿堵之物麼?」
飛熊沒法,只得聽從。
席散,親送出城。
到了城外,已有兵丁備酒在三山驛。
飛熊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不送文爺過界,就在這裡作別。」
指著一個一二十斤酒罈道:「也不敢多勸文爺的酒,就是這一小壇,卻要吃得爽利。
連日賴著文爺講書,沒吃一杯自在酒,要補一補苦哩。」
素臣道:「依你,依你,我最不喜人遠送。
只是怎樣吃法,才得爽利?」
飛熊道:「我與文爺坐下,仰著頭,張著口,叫他們一人拿著一把壺,在上面斟下,不許盤出一點,完了一壺,再斟一壺,是這樣吃法,才爽利。」
素臣笑道:「這使不得!一來有礙觀瞻;二來我從沒這般吃過,必至嗆壞喉嚨,嘔吐滿地。
不如找兩個小壇,將酒分勻,我和你各舉一壇,一口氣吸完,也就爽利了。
飛熊依言,叫人覓了兩個小壇,將酒分勻,各舉壇在手,說聲請,便咕都都的直灌下去,真個一口氣兒,不先不後,同喊一個干字。
飛熊道聲爽利,翻身便拜,叮囑暗號之說,灑淚而別。
素臣主僕到水口驛,搭上大船,至建寧府起旱,在鉛山縣重複下船,共走了二十一天,舟泊採石,上去遊覽了一回。
在「太白讀書堂」粉壁之上,題詩一首道:休將投筆誤儒生,採石臨風動客情;尚有書堂留太白,已無戰艦說開平。
春華爛爛煙雲幻,秋實垂垂雨露成;歸去更須辭鬥酒,獨研勾漏點義經。
素臣題完,正待轉身,背後一人,劈領揪住,大喝一聲,掄拳打來。
正是:
俗眼看詩如糞土,老拳揮客見一屍一骸。
總評:
愚民無知,非口舌所能爭。
愈說無倭子愈不信,愈禁其逃愈逃。
發兵堵御,上城防守,遍城搜拿,信其有者固如火上添油;查捉造言,挨戶曉禁,信為無者亦是抱薪救火。
惟說倭子己擒,將錯就錯者之得計也。
然不殺假倭,民心暫定,而即旋亂;以豬代倭,民乃大定,而更不亂矣!此特些小急智,而教全民命不少,當人之智囊,以供倉卒應變之用。
或疑看戲一言,何效如此?緣倭一奴一肆毒,出沒無常,沿海州縣,草木皆兵,而忽有看戲者一言,聽者一跑,疑風聲為鶴唳,其率先逃避也,固宜城內如是,城外當亦如是。
素臣之功大矣。
飛熊忽把錦囊小手一攥,寫飛熊亦寫錦囊,而寫飛熊又非但寫其力,兼繪其性情,此為頰上添毛之法。
飛熊聞倭,跌腳懊惱,至此始知其故;今之道喜沓至,而驚拳欲打,如此寫飛熊性情,方是繪月繪影、繪風繪聲神手。
初六日屁一眼會奇極,尤妙有初五日錢眼會襯之。
人知屁一眼臭穢而不知錢眼之臭穢,作者故相提而並論之。
諸葛恪願吳太子食雞卵,曰所出同耳。
吾於二會亦云。
妓一女沒人嫖,閉了前門開出後門。
寫閔人之好男風至矣盡矣;乃復有小廝一事另辟奇境,以刻劃之。
作者於閔人何仇?用此深酷筆墨以窮極其狀也。
及讀素臣變色一段,始知作者好惡之公。
飛熊忽地捶胸大哭,不特出色表飛熊,見天下無不孝父母一之 豪傑也。
只寫其篤夫婦,而上臣之心撬大折矣!大英雄從五倫做起,破船中賣解人乃有如此至性,學士大夫堪為執鞭者有幾人哉!可慨也。
鋪張盛會真使人色動神飛,不料有兩次煞風景事,如冰水兜頭一澆也。
飛熊坐實素臣,素臣以為亂道,是趁手一起,即隨手一滅。
尤妙在二郎神轉世一段,捺倒飛熊見識,以滅盡針線之跡,而筆墨俱化為雲煙,豈非絕世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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