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七十八回 主代帝殂代崩暗尊昭烈 前比尹後比旦明頌武侯
玉麟看見乳母站立不語,大驚失色,忙令丫鬟上前,拉拽開去。
丫鬟等亦俱膽怯,怕又是陳氏附魂。
那知乳母睜著眼睛,往上呆看,飛一娘一、紅瑤也都詫異起來。
素臣也覺有異,頓住了講,一眼看去。
乳母神情,卻不似昨夜昏迷,知非附魂。
飛一娘一不耐,一把拽開,問道:「方纔文爺處分明白,尚有何求,還只這般一胡一 纏?」
那乳母方始開口道:「大姑娘不是別的,昨天夜裡,被鬼糾纏,一番熬審,方才下閣,要想歇息片時,誰知睡在那裡,百不安穩,夢魘了三四次。
要求文爺寫幾個字兒,鎮壓邪煞,上得閣來,正值講書,故不敢求。
如今望大姑娘替我求一求罷。」
玉麟夫婦所見,方得放心。
眾人也各釋疑。
素臣因問玉麟取出筆硯,又討了一張黃紙,提起筆來,飽蘸銀朱,紅瑤已令乳母袒胸伺候。
素臣在那黑皺的皮膚上,一筆起落,寫成」一陰一人退避」四字。
那人字恰好從兩顆乾癟的乳母頭中間劈分下去,剛成了一個火字。
飛一娘一在旁細看,不覺嗤的一笑。
素臣不睬,就把黃紙取魁,寫著:爾冤既伸,爾節既明;為爾立祀,以安爾靈。
一陰一陽一道隔,變者遊魂;相爾夫子,佑爾所生。
乳嫗耄憊,勿擾其神;馨香百世,永勒貞珉。
皇恩浩蕩,為爾乞旌。
向玉麟道:「此貼即貼於牌位之旁,便可安靜。」
乳母感謝不盡,忙爬地下磕頭。
玉麟麾之使去。
即令丫鬟等擺飯,素臣依舊南面,紅瑤下面對坐,玉麟、飛一娘一在東西上下首列坐。
洪氏及各姨一娘一,俱在新房中另席。
閣下傳上揭貼,說牌位已供在陳淵屋內。
玉麟看過,即發出曉諭。
吃飯中間,素臣講起家中三妾及玉麟四妾,俱合婦容,不失閨閣模範。
何獨又全諸妾,迥乎不同,且有各種把勢,非婦女所能一習一 者?其寡廉鮮恥,自是又全教導一逼一勒而成;至於各種把勢,難道是教得會,一逼一得來的麼?玉麟道:「他所買之妾,大半俱系跑馬賣解,江湖走跳之人,故會各種把勢。
俺大四兩妾,略諳文墨。
二、三兩妾,一名翠雲,一名碧雲,是同胞姊妹,稍一習一 武藝,卻有一樣本事,能見二十里以外毫髮之物。
曾同他上泰山,說天河中白氣,俱是小星,並非真有河漢;這話不知是真是假?他的目力之遠,卻是試驗過來的。」
素臣道:「天河白氣,俱是小星,此載於歷書,測於儀器,是千真萬確的。
兩尊一寵一 能見二十里外毛髮之物,真可謂離婁之明矣!」吃過飯,仍照前坐定,要講那《一習一 鑿齒》、《司馬公》兩回。
素臣道:「此兩回戴、劉諸兄,亦急欲聽講,前因白兄、熊姊在內,故未講說。
今若先講,恐有未便。」
飛一娘一道:「文爺講過,一奴一便去述與他們聽便了。」
玉麟、紅瑤俱求即講。
素臣無奈,只得開講道:「古人每以陳壽帝魏不帝蜀,議者蜂起,皆盲人捫燭之談也。
史例起於馬遷,凡帝稱本紀,王侯稱世家;班固黜項羽,去世家,其本紀列傳,悉遵馬史;壽果帝魏,則操、丕等,俱應系以本紀,今特廢本紀之稱,因並無世家之目:此壽之不帝魏者一。
又不曰《魏書》,而曰《三國誌》,既不得明尊蜀漢,故夷魏於吳、蜀,而概稱三國;此壽之不帝魏者二。
蜀始終稱先主、後主,操則先稱公,後稱王,丕亦先稱王,而後稱帝;明魏以漢臣而篡漢,與蜀之始終稱主者迥殊:此壽之不帝魏者三。
魏主芳則稱齊王,髦則稱高貴鄉公,奐則稱陳留王,明以奉承晉帝,而暗以奪其位號;蜀帝禪,則始終稱後主;不帝其子孫,以明不帝其祖父:此壽之不帝魏者四。
魏自明帝以後,不載皇后,蜀則後主兩後俱載;不後其妻,以明不帝其夫;此壽之不帝魏者五。
劉焉、劉璋,不附於袁紹、呂布等列,有二義焉:一則不使魏之似正統也。
董、袁群雄,既已無奈而列於《魏志》矣,二牧而同此例,則竊據者全繫於魏,不幾疑魏於正統乎?故別之:此壽之不帝魏者六。
一則明昭列之興,先有驅除也;二牧窺竊神器,而慶鍾先生,如陳涉、項羽發難宰割,而成於漢家也:此壽之不帝魏者七。
焉傳首載董扶之言,以定蜀之為帝都。
評曰:「昔日魏豹聞許負之言,則納薄姬於室;劉歆見圖讖之文,則名字改易;終於不免其身,而慶鍾二主;此則神明不可虛要,天命不可妄冀,必然之驗也。
而劉焉聞董扶之言,則心存益土;聽相者之言,則求婚吳氏;遽造輿服,圖竊神器,其惑甚矣!'觀益土吳氏之鹹歸昭烈,則壽之意,明以魏豹、劉歆比焉,而以高帝、光武比昭烈無疑矣:此壽之不帝魏者八。
壽於《先主傳》中,不便昌言其得正統,帝天下,故首以二牧發之,其旨明,其辭顯,欲使人開捲了然,而人猶不解,則甚矣,壽了冤乎!天也!軍取先主與操兩傳對勘之,《先主傳》曰:「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勝之後也。
'操傳曰:「漢相國參之後。
'繼漢統者,宜漢帝之後乎?宜漢相之後乎?此壽之不帝魏者九。
且於先主,則曰:「勝子貞,元狩六年,封涿縣陸城亭侯,坐酎金失侯,因家焉。
先主祖雄,父弘,世仕州郡。
雄舉孝廉,官至東郡范令。
'統系何等光明。
操則曰:「桓帝世,曹騰為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養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審其生出本末。
'明其為宦寺遺孽,曖一昧 污賤。
表帝系者,從未有此書法:此壽之不帝魏者十。
於先主,則曰:「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
''少語言,善下人,喜怒不形於色。
'明其不為儒生章句學,深沉大度,同符高祖。
於操,則曰:「少機警,有權數,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
'明其為奸亂之徒。
頌帝度者,從未有此書法:此壽之不帝魏者十有一。
於先主,則曰:「身長七尺五寸,垂手下膝,目顧自見其耳。
'於操,則未嘗一字言其形貌;明先主有天日之表,而操無奇焉:此壽之不帝魏者十有二。
於先主,則曰:「捨東南籬角上,有桑樹生,高五丈餘,遙望,見童童如小車蓋,往來者,皆怪此樹非凡。
''先主少時,於樹下戲言: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叔父子敬謂曰:汝勿妄語,滅吾門也!'於操未嘗一字言其符瑞。
明先主有圖鳳之祥,而操無聞焉:此壽之不帝魏者十有三。
其評先主曰:「先主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
及其舉國托孤於諸葛亮,而心神無二,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機權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狹。
然折而不撓,終不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已,非唯競利,且以避害雲耳。
'其評操曰:「漢末,天下大亂,豪雄並起,而袁紹虎視四州,強盛莫敵。
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者,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傑矣!'試以兩評,字字核量,其為帝先主乎?帝操乎?固不俟智者而始知之也。」
玉麟道:「評以先主權略,不逮魏武,基宇亦狹,故後人遂指壽為帝魏而不帝蜀。
但陳壽下這兩句,定有緣故,求文爺指教。」
素臣道:「此正壽之微意。
蓋操已三分有二,無識者必因蜀之基狹,遂思帝魏,故特為指破,而以'折而不撓,終不為下'二語振之;若曰:其所不及操者,特基宇狹耳;其基宇狹者,特機權干略不及操耳。
若其弘毅寬厚,知人待士,同符高祖者,固迥非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者所得同年而語也!至於托孤一事,則古今君人之極,則並非高祖所得而及;又豈操之矯情任算者,可擬其萬一乎?則議正統者,固不當以基宇之廣狹為取捨矣:此壽之不帝魏者十有四。」
玉麟道:「評內'總御皇機,克成洪業,非常之人,超世之傑。
'未免下字太重,此亦有別解否?」
素臣道:「總御皇機,克成洪業,謂其挾天子以令諸侯,資後嗣以篡漢之基雲耳。
申、商、韓、白,名分已定;非常超世,亦復何害?且以操為常人,而無殊於世者,可乎?試與高祖之風,君臣至公,古今盛軌等語相較,其字意孰輕孰重?孰主孰臣?亦不俟智者而始知也。」
玉麟始服。
素臣道:「曹丕篡漢,先有李伏一表,征驗符瑞,繼有劉、辛毗等疏勸進,許芝復博引圖讖之一千一百三字,丕皆辭讓,至有'心栗手,書不成字,辭不宣口'之言。
於是辛毗等復上書陳勸,司馬懿等接踵上言,丕均辭謝。
然後獻帝下詔禪位,群臣屢奏,獻帝屢詔,凡十三,丕辭亦十三。
《獻帝傳》所載禪代事,詳悉繁複,至數萬言;而壽盡刪之,不存一字。
至先主,則備載楊泉侯、劉豹等疏,並太傅許靖等疏,疏中復言前後上書者八百餘人。
其誅丕之篡漢,而許先主以人心天命之歸,昭然若揭,日月兩行矣:此壽之不帝魏者十有五。
丕之受禪,則曰:「乃為壇於繁一陽一,庚午王升壇即阼,百官陪位,事訖降壇,成禮而反,'二十五字而已!曰'即阼',而不曰即皇帝位,曰'事訖',曰'成禮而反'。
所訖何事?所成何禮?率略荒忽,如不欲書!至先主,則於許靖等疏中,明言'臣等謹與博士許慈,議郎孟光建立禮儀,上尊號,即皇帝位於成都武儋之南'之文;而即述其昭告:「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備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漢有天下,歷數無疆。
囊者王莽篡盜,光武皇帝震怒致誅,社稷復存。
今曹操阻兵安忍,戮殺主後,滔天泯夏,罔顧天顯。
操子丕載其凶逆,竊居神器。
群臣將士,以為社稷隳廢,備宜修之,嗣武二祖,恭行天罰。
備否德,懼忝帝位;詢於庶民,外及蠻夷君長,僉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業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無主。
率土式望,在備一人!備畏天明命,又懼漢邦將湮於地,謹擇元日,與百寮登壇,受皇帝璽綬,修燔瘞,告類於天神。
惟神饗祚於漢家,永綏四海!'典禮肅穆,辭命皇,不特正統季興,大義彪炳;而操、丕濟惡篡奪之罪,洞若觀火:此壽之不帝魏者十有六。
黃龍元年,漢吳合盟,盟辭四百餘字,歷數操、丕、睿三世濟惡,而分裂其地,略無回互;壽也討賊之心,更復昭著:此壽之不帝魏者十有七。
壽果帝魏,則吳、蜀一也;何以蜀稱主而不系以蜀?吳稱主而系以吳?何以禪稱後主,而亮、休、皓,則直稱名:此壽之不帝魏者十有八。
何以先、後主之配皆稱後,權之配則稱夫人,至亮、休、皓,則直稱孫亮全夫人、孫休朱夫人、孫皓媵夫人:此壽之不帝魏者十有九。
何以永、理、稱先主子,後主太子,而不系以姓;吳主五子,則直稱孫登、孫慮、孫和、孫霸、孫奮:此壽之不帝魏者二十。
先主、後主始終稱主,而權雖稱帝后猶稱權,亮、休與皓更無論:此壽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一。
評先主則稱有高祖之風,評權則稱有勾踐之奇,與韓、白、申、商一律,主臣之分,可較然也:此壽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二。
於先主則稱殂,於權則稱薨;'殂'之一字,及壽所匠心而巧得之者,稱崩則顯同於帝,稱薨則無異於臣;因《尚書》有'放勳乃殂落'之文,故暗以代崩字。
而猶恐後人暗識,未達其旨,復特載諸葛《出師》之表曰:「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可知殂之即崩,而迥非薨之所得同也:此壽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三。
欲一陰一以正統予蜀,所最難者,生時一帝字,死時一崩字;壽以主字代帝,以殂字代崩,俱屬巧不可階。
而於二牧評內,下'慶鍾二主'句,定主之即帝;於《出師表》內,見'中道崩殂'句,定殂之即崩;俾帝蜀之意,明如日月而不可蒙蔽,峙若山嶽而不可動搖,則以鬼斧神工之技,成天造地設之文。
讀至此,當為之泥首匐叩,擊節起舞,咋舌快心,不能已矣!而猶得訾壽之帝魏而不帝蜀乎?又其評後主曰:「後主任賢相,則為循理之君;惑Yan豎,則為昏暗之後。
《傳》曰:素絲無常,惟所染之;信矣哉!'曰君,曰後,曰賢相,曰Yan豎,無一字不藏帝蜀本意。
且以亡國之君,而猶儼然以中主目之,壽也數國故君之念篤矣:此壽之不帝魏者二十有四。
要之:《三國誌》一書,無處不寓帝蜀之意,此二十四端,不過撮其大旨,非即以此盡之也。
一習一 鑿齒之《漢晉春秋》,其帝蜀與壽同意,而才思筆力,迥不及壽。
使其生當陳壽之時,而付以史事,既不敢明抑魏武,以干時議,復不能一陰一尊漢蜀,以俟後人,必至敗壞決裂;而欲如壽之嘔心瀝血,出鬼入神,以成此千古無偶,萬世不磨之大文,斷不能矣!以一習一 議陳,奚啻蚍蜉之撼泰山,一精一衛之填滄海乎?故特刪之。」
玉麟長歎一聲道:「俺們這兩隻瞎眼,不如挖掉了罷,還留著他則甚!文爺連日講究,有許多一精一深微奧之處,俺們自然參不透。
如今講這《三國誌》,除著定主為帝,定殂為崩,於二牧評內,暢發帝蜀之旨,真如鬼斧神工,不能測識,其餘大半都是極明白淺易的,怎向來看書,一毫沒懂,可不笑死人呢!」
紅瑤道:「女兒原也疑心,既是帝魏,怎不依馬、班之例,作成《魏書》,要另立《三國誌》名目?既不帝蜀,怎又妻稱皇后,子稱太子,不與吳國一例?卻因前人議論,印定眼目,不過鶻突一會,便自丟開;今被恩爹盡情指破,才如夢醒一般!但恩爹既辨明陳壽之冤,則《司馬公千慮一失》這回書,便不該刪去了;其中妙義,還求恩爹指示。」
飛一娘一道:「侄女這一問極是,文爺且慢說來。
一奴一先把文爺議論,去述與兩先生們聽過,再問他並刪《司馬公》一回緣故,看他們怎樣見解,再求文爺指教。」
說畢,如飛而去。
玉麟等亦細思其故。
紅瑤道:「陳壽因晉受魏禪,若不帝蜀,則於晉有礙;一溫一 公系宋臣,有何妨礙,而不帝蜀漢呢?」
玉麟道:「一溫一 公與文公同是宋臣,若以一溫一 公為是,則文公《綱目》都不是了。」
紅瑤道:「若《綱目》有不是處,這《三國誌》又不是了,真令人無處著想!莫非一溫一 公系典午後裔,為親者諱麼?」
玉麟撫掌道:「女兒這一說,大有想頭;但恐以私廢公,不合作史之義。」
洪氏等亦俱猜疑不定。
只見飛一娘一奔上閣來道:「兩先生聽了文爺議論,都羞得要死,也都說要摳掉那雙瞎眼。
及問他並刪《司馬公》一回之故,都想不出來,說除非為祖宗起見,但怕看小了一溫一 公,要求文爺指教哩。」
素臣道:「小姐與兩先生之見,足備一說,而其故尚不在此宋受周禪。
周受漢禪,與晉受魏禪,魏受漢禪無異。
劉崇之稱尊於北漢,與昭烈之尊稱於蜀無異;而劉崇為帝弟、帝叔、帝父,較昭烈之遙遙華胄者何如?若以昭烈為正統,則必當以劉崇為正統;以劉崇為正統,則太祖即系僭號,而太宗未滅北漢以前之號,皆僭矣!明定前代之正僭,暗削兩朝之位號,豈臣子所敢出?此一溫一 公《通鑒》不帝蜀之故也。
一溫一 公因劉崇之嫌,尚不敢於帝蜀;豈陳壽當晉初受魏禪時,而敢於明帝蜀漢乎?至朱子則時世既遠,且南渡偏安,勢不敵中原之金國,恐後人以地之大小,定統之正閏。
而《綱目》一編,又全仿孔子之例,筆則筆,削則削,非《魯史》舊文可比;故不妨大書特書,而明帝昭烈也。
在一溫一 公則時世切近,何敢不避嫌疑,又豈可摘為千慮之一失耶?一習一 鑿齒當東晉時,亦恐南渡偏安,不敵中原之漢、趙,而名其書曰《春秋》,亦托於知我罪我之說;故亦不妨大書特書,而明帝昭烈也。
一溫一 公之千慮一失,在於《議孟》一書,此朱子所以有善人不入室之論,而不在於《通鑒》,故並刪之。」
玉麟等俱心悅誠服,贊不容口。
紅瑤道:「女兒聽著恩爹妙論,把心花放開,此時耳聰目明,精神長髮,竟如沒有昨日之事了!」飛一娘一道:「仙人之說,原是虛妄;即使果有仙人,若不聽著這種議論,便昏昏澄澄的,活上幾千年,也是枉生!」玉麟道:「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玉麟若是昨日死了,便須懊惱;如今是放心,不是枉死了!」洪氏與各姨不約而同,起立請問道:「陳壽之帝蜀,是再無疑義的了;古人還說他挾嫌不能表揚諸葛,要求指示。」
素臣忙起身,拱令就坐。
先把諸葛全傳,慢慢的讀了一遍,說道:「諸葛有王佐之才,為三代以後一人,陳壽心悅誠服,竭力讚揚,不啻口出;非諸葛不足當陳壽之辭,非陳壽亦莫盡諸葛之美也!其傳首至隴立卒一段,敘諸葛之本籍流寓,名姓譜系,既詳且明。
躬耕隴畝至信然一段,表其形體抱負;而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隱以伊尹之耕莘野而樂堯、舜比之。
時先主屯新野至凡三往乃見一段,又湯三使往聘既而幡然改之趣也。
隆中一對,縱論天下,逆計大業,瞭如指掌,諸葛卓識曠世,令後人讀之,流連愾慕,千載無已者,壽之文章,足以達之故耳。
魚水之喻,固昭烈之任賢不二,實諸葛之才德有以感之。
劉表長子琦至遂為一江一 夏太守一段,雖於亮無輕重,亦可見其居心之謹密,慮事之一精一詳。
惟俄而表卒至遂詣曹公一段,為寫當時事勢,亦見時事敗壞,股肱廢折,惟亮一人說吳破魏,獨開洪業也。
先主至於夏口至以充軍實一段,其辭命則決溜灌河,其料敵則發覆觀火,轉成敗於一旦,定鼎業於三分,非諸葛不能行,非壽亦不能言也!建安十六年至足食足兵一段,言諸葛始鎮荊州,繼守成都,如蕭何之在關中,寇恂之在河內,委輸不絕,使高、光無內顧憂;而沂一江一 分定郡縣,與先主共圍成都,則匪特守不喪貝,則攻亦如破竹也。
二十六年至領司隸校尉一段,敘諸葛之明大義,定大計,使漢業絕而復續。
章武三年至鹹決於亮一段,曲狀主臣一心,形骸無間;而暗識之人,顧指為詭偽之辭,非托孤之謂;是不知先主之心,亦不知壽之意指者也?先主與諸葛,君臣之一交一 ,至深極篤,豈容有詭偽之辭?且先主豈不知諸葛之明,而猶得嘗以詭偽之辭?孫盛之言,不以先主為險不可測之人,實又了不曉事之人耶?蓋知子莫若父,禪之不能,先主固知之深矣;與其為袁本初、劉景升兒子,何如托諸葛宇下,不失節於仇讎,猶得世守侯服,保其宗祀乎?此先主之實心遠慮,不知幾費精神,幾經籌算,方為此言。
而亮遂以死任之,事無鉅細,鹹自決焉。
上輸其誠,下矢其赤,表裡洞達,纖悉無欺,此時君臣,實猶父子,更復何嫌何疑?壽所以評為舉國托孤,心神無二,誠君臣之至公,而古今之盛軌也!視伊尹之放太甲,周公之避流言,反若諸葛處之為優;此則時勢有不盡同。
而要之:諸葛忠可格天,誠能喻物,實有無忝於伊、周者,而非壽亦不克章明之也!南中諸郡至國以富饒為一段,乃使治戎至屯於沔一陽一為一段,言其東和孫權,南平孟獲,使無後顧憂,然後治戎講武,大舉北征,以討賊而興復也,備載《出師》一表,俾諸葛心事,光明一精一白,剴切纏一綿 ,至今如見。
六年春至總統如前一段,言諸葛出師以律,威震關中,及馬謖違節致敗,猶能拔敵而還,且戮謖而不徇其私,自貶而不匿其過;語云:「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
'其諸葛之謂乎?冬亮復出散關至射殺為一段,言諸葛出,每斬敵闢土,而但以糧運難繼,故無大功。
十二年至天下奇才也為一段,言諸葛屯田以足糧,大舉以興復,魏雖死而兵可久住,志可必伸;乃天不祚漢,而竟卒於軍。
故結之曰:「及軍退,宣王案行其營壘處所曰:天下奇才也!'夫魏之將略,莫若宣王者矣,而歎服如此;諸葛不死,魏能久支乎?嗚呼!此莫非天也!克非壽之筆墨能委曲達之,則一出而大敗,屢出而無功,以至於死而已,能使諸葛生氣奕奕,一似功已將成,業必可就,而特為命所限者,壽之文為之也!亮遺言薄葬數語,識諸葛之識,且明儉也。
詔策全載略一結束初亮自表一段,追始要終,以驗其公忠長於巧思一段,兼稱其才技。
亮言教書奏數語,更美其藝文。
景耀六年春,詔為亮立廟於沔一陽一,思在本國也。
秋魏鎮西將軍鍾會征蜀,至漢川,祭亮之廟,令軍士不得於亮墓所左右芻牧樵采,懷及遠方也。
弟均,子瞻,傳之通例也。
通考全傳,無一閒字贅句,而句句字字,讚歎稱表,不啻口出,文至此亦可已矣。
而壽復出奇,借前荀勖、和嶠所奏,將別應奏上之書,攔入傳中,重複詠歎。
美其治國,則云:「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
'原其志趣,則云:「進欲龍驤虎視,包括四海;退欲跨陵邊疆,震盪宇內。
'述其身後之思,則云:「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無以遠譬。
'推其至化之實,則云:「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人,雖死不忿。
'惜其功業凌遲,大義不及,則委之於天命。
辨其文采不及,而過於叮嚀,則比之於周公。
使諸葛之品,超出於蕭、曹、良、平之上,而與阿衡、公旦蹌躋後先,無少差別,壽非諸葛千古一知己哉!且詳列《諸葛氏集》目錄,凡二十四篇,十萬四千一百一十二字;是諸葛之文,俱載於傳,一字不遺。
人譏壽傳諸葛,簡略不備;此買菜求益寶丈鐵而不寶寸金也。
而壽若逆料有此輩不達事理,不識文義之人,故於傳中全載其集,記篇記字,以示無一可遺;世有為一傳至十餘萬言,而猶失之簡略者乎?評復摘其為相之善,重疊稱美,其推崇諸葛,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吾不知後人何心,而猶妄加譏議也!」
玉麟道:「聽文爺指示,陳壽之讚頌諸葛,真到盡情;但何不將管、蕭亞匹,應變將略,非其所長,及治戎為長數語,改換一改換,便使後人無可置喙了?」
素臣道:「蜀與魏敵,而晉受魏禪,壽現奉詔撰史,即奉諸葛所親與對壘者子孫之詔,此宜如何措辭?故壽表曰:「毗佐危國,負阻不賓。
'及'敵國誹謗之言,鹹肆其辭,而無所革諱。
'皆必委曲其辭,而後達其意也,管、蕭之匹,猶言霸王之佐,與先主評內,高祖之風,針鋒相對。
傳表俱以為周公、召公,又與先主評內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激射。
推壽之意,欲進諸葛君臣於三代之上,而自嫌敵國,難以盡辭;故重之以伊、周,而復益之以管、蕭。
如以帝魏例之,則稱管可也,稱蕭不可也。
以韓、白評魏武,而以管、蕭評諸葛,蜀臣與魏主同辭,弟方為壽危耳,白兄何猶以為疑?至應變將略等語,為街亭之敗言之;而連年動眾,未能成功,又實事也。
然傳中則護一語曰:「謖違亮節度。
'表則曰:「所與對敵,或值人傑,加眾寡不侔,故雖連年動眾,未能有克。
'層層折算,而亮之將略亦可知矣;況有天下奇才一讚乎?表所謂'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於將略。
'四語非陳壽不能知,諸葛於九泉下聞之,必引為知己者也!廄諸葛一生自任,只謹慎二字,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寧拙而成,毋巧而敗;秉吾夫子'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之訓,而必不與暴虎馮河之徒,置三軍之命為孤注,以幸勝於一擲:此魏延子午谷之計,行險僥倖,諸葛所斷不肯為也!夫以宣王之人傑,且曰天下奇才;則將略最優矣!而理民之干,更優於將略,與表百召公、周公之比擬,逸道生道之推究,適相符合。
壽一意進諸葛於伊尹、周召,而後人必欲抑之,如孫臏、穰苴、頗、牧、起、剪等輩,則何也?」
玉麟俯首愧歎。
紅瑤道:「前人皆說壽父為亮誅斥,壽為瞻吏,又辱於瞻,故有譏議諸葛之辭;今蒙恩爹指破,真是極口讚頌,心盡力竭的了。
但壽雖不自嫌,亦應念及其父,但作公平之論可矣,何必極口讚頌,不遺餘力?後人又何以不於此著議,反議他不能表揚諸葛?」
素臣道:「小姐之疑極是。
陳壽當日,原只恐如小姐之見,譏其忘父,再不料後人反譏其挾嫌。
陳壽因史書定萬世之公論,不得參以一家一人之私仇;然恐後人不諒,故於本傳先下'雖勞不怨,雖死不忿'數語,於《廖立傳》復載其'垂泣而歎'匕,於《李嚴傳》復載其'發病而死';見諸葛之刑賞出於至公,被罪者聞其卒,且至涕泣慨歎,激憤致死,又何敢挾嫌而不極口讚頌乎?不極口讚頌,即不能表揚諸葛,即不足定萬世之公論,此所以不得不極口讚頌也。」
洪氏道:「據文爺說來,陳壽真是古今第一良史官了;索米之事,想也是附會之說??素臣道:「丁儀、丁,家產甫經籍沒,其子又何來千斛米?且貪一官受贓,惟恐人知,不索輕物,而索至千斛之米,以震眩人之耳目,此真足噴飯之說!而《晉史》載之,可怪亦可笑也!」飛一娘一道:「陳壽是諸葛千古一知己;文爺又是陳壽千古一知己!自古及今,讀《三國誌》的,不知幾萬萬人,那一個辨得清陳壽的冤屈,參得透陳壽的心思?大哥說要挖掉眼睛,咱如今連這張嘴,也要挖掉他!」玉麟道:「幹這嘴甚事?」
飛一娘一道:「咱們這樣混噸貨,還算是吃飯的人麼?」
玉麟大笑。
見天色已晚,撤去講席,命紅瑤遞酒,紅瑤慇勤斟勸,真如親女一般。
四人歡飲,備問素臣家常,密論當今時勢,歡至更余席散,素臣欲辭下閣。
紅瑤向玉麟道:「恩爹不日渡海,女兒感激救命之恩,既認作父女,也合略盡晨昏定省之事;不如設榻於此,早晚得以侍奉,聊表此心!」素臣不肯。
飛一娘一道:「咱與文爺,覺道一刻也離不得;就這閣上設兩榻,文爺南面,大哥側陪,咱合侄女同睡裡間,豈不是好?」
玉麟道:「此論極妙,俺亦得多親近文爺時刻矣!」素臣因有丫鬟僕婦,不欲紅瑤為奉沃盥等事。
紅瑤道:「止有數日侍奉,不可更使一奴一輩代勞!」直候素臣睡好,在榻前叫了安置,方才進去。
素臣睡去,夢見陳淵之妻慎氏,衣裳齊楚,顏面端正,舌收睛斂,近前拜謝,說有遠行,特來叩別。
素臣要止住他,只見一隻斑斕猛虎,披著一頭長髮,俯伏於地。
慎氏便起來攙扶,要素臣去騎那猛虎。
素臣夢中一驚,忽然而醒。
正是:
虎聞帶發非因夢,鹿為尋蕉卻是真。
總評:
陳壽之冤,自晉及今、歷千餘年不白。
其間通儒達士、名賢巨卿,不可勝數。
何故注纊垂旒,宣耳障目,與一切名烘學究,饒舌小兒,俱歸渾噩,鹹息無言也。
間有模稜平反,亦系隔靴搔癢,其甚者乃復鍛煉周內,切割而剉磨之。
傷哉壽也!自古作史者之受禍,蓋未有酷於斯者矣!玉麟等欲挖去瞎眼,飛一娘一併欲挖嘴,余於二者外,更欲截去十指,以謝半生隔靴搔癢之罪。
以」主」代」帝」,以」殂」代」崩」,而以」慶鍾二主」句定」主」之即」帝」,以」中道崩殂」句定」殂」之即」崩」,真以鬼斧神工之技,成天造地設之文。
而千載夢夢,無一人參透,此壽之所不及料也。
乃古今論史者數百十家。
所著述不啻汗牛充棟,無一人及此,而獨於稗官中得此知己,此又壽之所不及料者也。
余欲節錄此回,刊作一本,陳諸當事,上之政一府,俾得編入綱目,一表良史官之用心。
而垂老病中,奮飛無翼,掩卷三歎,輒喚奈何!則唯有泥首匍叩,擊節起舞,咋舌快心,不能己己而已!
表白一溫一 公,推原朱子,如火照物,如錐畫泥。
有此卓識,方可讀史,方可論史。
論托孤一段,真知先主之心。
彼孫盛者誠一不曉事之小兒,而迂儒無識,群然附之,讀此當顏甲十重矣。
」壽一意進諸葛於伊尹、周、召,而後人顧欲抑之如孫臏、穰苴、頗、牧、起、剪」二語,足壓倒古今冬烘頭腦、強作曉事一輩人。
紅瑤一段,最合情理。
而千載讀史緒賢,從無發此一論者,顧反以為挾嫌。
此更陳壽之所不及料者也。
如許怪夢後,復有發虎,讀者知為夢之餘波,而孰知為夢之緣起。
絲絃變白龍,何足喻其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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