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頭
鸞吹、素娥急趕至屏門後探看,則見美人如狼似虎。
蜂擁又李而去,嚇得面面廝覷。
素娥道:「如今快叫申伯伯去打聽,可是為那一百畝田,怎樣告准狀子的?」
鸞吹急叫申壽前去;與素娥兩人。
在房裡只顧打旋,不知是哭是笑,只覺得胸前氣塞,心裡劈劈的亂跳。
等了一會,申壽回來,呆靠在窗外,說道:「是要等白相公回來,才知道的了,那裡去打聽呢?」
鸞吹著急道:「你怎這樣沒用,難道白相公也沒看見?」
申壽道:「不是老一奴一沒用。
是老爺死得不好!」從前老爺在日,休說跟轎進去,有許多威風:就是老一奴一們偶然閒闖,這些衙役見了,都直立起來,你也要扯去喫茶,我也要請去吃麵,發著腳的奉承。
如今是亂吆喝著:「走開去。
走開去!『他可許你站一站腳兒?誰看見白相公的影子,總是老爺死了,衙門人都變得大了,還是當初的樣兒麼?」
鸞吹聽著他嘴叨,愈加氣悶道:「不要說了。
快些到西莊去喚未能來,他病已好了,麥租也結局了。」
申壽還要爭辭,素娥道:「小姐心焦,不要耽擱了!」申壽方搖頭而去。
鸞吹等因無消息,分外為又李擔憂。
又李被差人擁至縣前,卻落在一個茶館之中,便有把門、站堂、值刑的許多差人,及招房堂差,承行各項書吏,陸續而來,各揀座頭,拉雜坐下。
店家拿出茶點,各桌上都向又李拱手,讓過那邊同吃。
又李大拉拉的坐著,只做沒有聽見,一概不去理他。
那原差悄悄的說道:「那兩位是房裡老師,那兩位是班中頭役,都是極行時的,不可輕慢了他!那使一胡一 子老師是承行,你的事情,都在他手裡,我替你私下招他過來,講一個規則,省得人多口雜,又費錢,又不好看!」又李冷笑道:「所言公,公言;為什麼要私下講究?也沒有什麼講究,只同你去見官就是了!」
那原差瞪呆了眼睛,那些人都向他打著市語,原差嘓都嘓都的說些什麼,只見眾人一齊開口道:「就是明講也好!」又李笑道:「我客中那有銀錢?即有銀錢,也不賞你們這些奸胥猾吏!」眾人不聽猶可,一聽時,個個磨拳擦掌,像要攢打的模樣。
內中一個老者說道:「列位且不必動粗,承老師,你是承行,還是你去拍拍醒他,免得當場出醜。」
那一胡一 子搖擺過來,又提出一個不知頭勢人。
說道:「看尊駕衣冠,像是宮牆中人;但既涉官司,就有微末前程,也不濟事!況這事情重大,只怕有礙功名!此時若不破費幾個怪錢,將來悔便遲了!就是原告呈詞,也該抄看,當官好去辯理,不要差了念頭,自誤其事!」又李道:「方纔票上雖未黏詞,那原告的名字,是未洪儒,注語是奸婢謀閨,狀子大約可知,何用抄詞?至於這一頂頭巾,原算不得什麼前程,久已要丟掉他!事情重大,諒不到軍流斬絞的地位,便有誤事,也沒懊悔,何須饒舌!」那承行向那老者道:「你聽見麼?我倒好心和他說正經話,教他筋節,他倒挺出這樣死話來,看去就是失時倒運的貨色!他說不到軍流斬絞,官斷十條路,若像照著這般樣子,去觸惱了官府,也就拿捉不定,便是拖著木狗去充當驛卒,也夠他受用了!」那堂吏合招房道:「別人的錢,還有隔兩日見效的;我們的錢,是走上堂就爆響的呢!傳語的時節,只消增減一兩個字眼,輕重一點子口氣,草供上要緊關目,結實的略鬆泛些,輕鬆的略結致些,就便宜得多了!」又李道:「我本沒甚口供,你傳話的好歹,敘供的呆活,總不干我事!」那承行瞅了堂吏、招房一眼道:「你們也有這些熱氣,去換他冷氣!我們且喫茶,等他見了棺材,再把石灰去揩他眼淚就是了!」只見值刑的說道:「你前程真假,雖沒考較,但這事少不得要革了再審的;到那時夾棍板子上身,休怪我們忒奉承了些!」又李大笑道:「這個還早,就雇了急足,飛遞咨文,也得一兩個月哩!」只見原差說道:「我差了這件古董事,買牌票,跑腳步,酒也沒喝你一杯,錢也沒見你一個,如今要見官了,難道也推甚死話不成?」
又李道:「誰叫你跑腳步來?你既做差人,自該跑腿,不消和我說得。
你若要牌票錢,該問你本官要,為什麼出這沒錢賺的牌票,拘起人來?白相公身邊,錢是有幾個,說過不賞奸胥,不要只管噴叨,惹我相公動氣!」
又李剛說完,眾人齊嚷道:「從不曾見這等犯人,開口就說賞字!誰是你的一奴一才?奸胥、相公的受你這聲兒、氣兒!耐著官府就要坐堂,停會出來,大家動手,打他一個爛熟,看他是竹醬篷?還是鐵醬篷?」
又李冷笑道:「要打不妨,我白相公病了多時,筋骨並不爽俐,你們這些通草拳兒,每人替我打上一二百拳,只當叫你們捶背也好。」
眾人不覺大笑道:「原來是個傻子!你看他瘦的那一把骨兒,倒虧他不知死活,說出這樣沒影的大話來!」又見店家走來,說道:「各位,這茶錢是誰出?吃了有幾十壺哩!還有饅頭。
糖片、瓜子、腐干,那一樣不是錢?看這人模樣,是不肯出錢的人哩!訣位只要招架一聲,小店有了放心,就不敢來聒噪了!」又李道:「你這茶几個錢一壺y ?」
店家道:「茶是兩文一壺;饅頭、糖片、瓜子、腐干,都是四文一賣。」
又李在順袋內,摸出兩文錢來道:「拿錢去,我止吃你半杯茶,也算是一壺了。
其餘都問吃的人要去。」
眾人一齊聲哄道:「反了世界了!你為著官司,我們替你出茶錢,你休做夢!還認是官府發了大紅全柬,請你來赴席看龍船的嗎?」
眾人正在哄哄,只見一個人氣喘吁吁的,趕進店來,說道:「各位不消發怒,我來算還茶錢就是了。」
一面說著,一面向一個纏袋內去摸錢。
又李把那人一看,問道:「你是未老爺管家未能呀!」那人道:「小的正是。
今日進城一交一 帳,才知道這事。
小的打發掉了這錢,來叩見文相公。」
又李走過去,把纏袋一手楂住,說道:「這茶錢是不許還的!」未能忙打簽下去,又李扯住,低低說道:「我姓白。」
未能會意,起來,高聲說道:「白相公,這是衙門規矩,不但茶錢,小的還帶著各項使費,在這袋裡。」
又李不等說完,一面取袋縛在身邊,一面說道:「行一賄用錢,斷然不可!你若出掉一個錢,我就怪你!」對些書役和未能,都面面相覷。
又只見一個人,走將進來道:「茶錢都是我的!」一面打發,一面把這些人請出茶鋪去了。
未能跌腳,悄向又李說道:「這人姓計,名多,綽號計都星,是出名的訟棍;他來還茶錢,是包著大相公打一面官司了。」
又李道:「一面兩面,都也不必管他。
你只回去,安頓小姐,叫他不要著急,說我這事是斷然不妨的,不可瞎用掉了錢。」
未能唯唯而去。
停了些時,鼓樓上敲三梆,原差來帶又李進縣。
知縣升堂,又李昂然而上,點名過堂畢。
先叫了洪儒上去問不多兩句,就叫抱告計多。
遠遠見計多指手劃腳,卻不聽見說些什麼。
計多下來,上面已叫著白又李了。
又李踱將上去,打了一拱,站立半邊。
那些差人連聲喝跪,又李端然不動。
那站堂的,用力把又李一拖,一個便在後盡力一擦,卻似生根的一般,休想動得分毫!暗忖:怪道茶坊裡說大話,果然有些把勢哩!知縣見此倔強之狀,已是佛然,問:「是何等前程?」
又李答:「是生員。」
知縣道:「你不過是生員,有事犯我案下,如何不跪?」
又李道:「生員若有事,自然該跪;生員本無事,如何敢跪?有事而不跪,是無官長;無官長,是無朝廷也!無事而輒跪,是無學校;無學校,是亦無朝廷也!知縣怒道:」現有人指名告你,怎麼說個無事?即使被人誣告,也要本縣替你審豁。
朝廷設立法堂,正為民間伸冤理枉;被告者俱說無事,要這法堂何用?還不快跪!「又李道:」若事有冤枉,被人誣告,在法堂之上,要求老父台伸冤,這自然該跪了!若冤既無待於伸,狀亦斷無庸准,便與這法堂,渺不相涉了;何敢望塵雅拜,長跪乞憐,以輕朝廷而羞學校之士乎?「知縣勃然大怒道:」怎麼竟說狀都不該准的!未洪儒告你誘姦了他的婢女,現在圖謀其姊,這是奸誘重情;就是果有冤屈,亦須質審始知,怎竟說是不該准呢?你體得倚恃護符,抗拒官長,只怕咨查過去,革了前程,動起刑來,那時悔之晚矣!「又李笑道:」老父台不須發怒,聽生員一言:朝廷設立法堂,以為聽斷之所;即設立律例,以為聽斷之書。
犯事者不得倔傲於法堂,與聽訟者不得並髦夫律例,其制一也。
律上明明載上,指奸勿論;既非奸所捕獲,又無姦情證據,考之律例,兩無所附,何所見而准其狀?則亦何待審而知其誣?老父台明明犯著濫准詞狀之條,怎反說要咨革起生員來呢?未公與生員三世通家,誼同骨肉,生員因弔奠而病臥其家,即可誣以姦情;則旅遊者必露宿,家居者必塞門,竊恐男女共行於途,皆將指被為有一婬一具而治之以奸矣,烏可乎!「
那知縣一腔盛怒,正待發作,被又李侃侃鑿鑿,援古證今,忽莊忽諧,人情人 理,一時競發洩不來;欲要尋個駁頭,急切思量不起,弄得沒法。
那堂吏受又李之氣,悄悄的提一句,稟道:「老爺只消問那抱告,討姦情證據就是了。」
知縣連忙叫了計多上堂,問道:「你家主告白又李姦情,自然有確切證據,可從直細說,不得含糊隱漏。」
計多道:「小的主人若不拿著實據,怎敢妄告姦情?你要說這白又李,以孤身男子,藏在深閨,奸謀叵測;只消講他與婢女素娥同床 共寢,一月有餘,這便是姦情確據了!如今只求老爺把素娥提來嚴審,並令穩婆試驗,便是白又李的奸婢謀閨,千真萬實矣!」知縣復問素娥年歲相貌,計多道:「素娥年十八歲,是極標緻的。」
知縣點頭大喜道:「這狀子上單說與婢女素娥有奸,要圖謀你家小姐,卻沒說一月餘來同宿的話;本縣因事及曖一昧 ,有關縉紳體面,先拘白又李來錄供,沒有提婢女素娥到官鞠訊。
如今據你說來,既非年小蠢惡之婢,同床 寢宿,已一月有餘,則姦情是實;要根究到底,顧不得體面,詢不得私情的了!」因標下一條火籤,立拿素娥聽審,一面叫下穩婆伺候;吩咐將人犯帶過一邊,把別起事情帶來先審。
未能探知消息,飛趕回家稟報。
鸞吹自未能將又李說話,並不肯出錢,及告著奸婢謀閨之事說知,渾身如澆冷水,想素娥與又李苟合是真,一經審明,自己名節,無從湔洗!正在萬分愁苦,欲殺欲割之時,忽聽官府要拿素娥,急得心中鹿撞,眼內珠傾,扯著素娥,放聲大哭道:「這是我害了你了!如今當官去審明,你與哥哥俱罹法網,難免出乖露醜!仔細思量,更沒別法,只索要尋短見了呢!」素娥也怕與又李同床 寢宿,犯了禮法,要治他的罪;因哭著說道:「小姐說甚話,先老爺夫人,現在只有小姐一位嫡親骨肉;況且白相公坐了監獄,還要小姐照管,如何說起短見的話來呢?婢子不合不惜廉恥,與白相公同床 共寢,干犯禮法;然渾者自渾,清者自清,婢子做事一身當,怎肯連累小姐?若小姐一尋短見,則不特喪葬祭祖無人作主,亦且皂白難分,反啟外人議論,致污名節,這是斷斷使不得的!」正在苦勸,差人已到,在廳發作,立一逼一要人。
未能只得進來催促道:「小姐,不是哭泣的事,快些打發素娥妹出去!計多主謀,告准了狀,捺住差人,直待掛了審,才來拘人,給我們一個迅雷不及掩耳;又代白相公出錢,打一面官司。
若再不用錢,便直輸到底了!須封起八兩銀子,包給原差做鋪堂,並直刑使費,那銀子第一要料理,若沒有錢,便是性命干係哩!」素娥聽說拶子的利害,不覺號哭起來。
鸞吹愈加心痛,哭道:「都是我的主意,叫你去伏侍哥哥,如今害你受刑,於心何忍!」把兩隻腳兒,在地板上跳個不住。
差人見不發人,在外敲門打壁,沸反盈天,未能只得死命催促。
鸞吹一頭痛哭,一頭趕進裡房,開了箱籠,捧了一捧銀子,放在桌上道:「憑你去打發,只要素娥妹不吃苦便了!」未能擄著銀子,催一逼一著素娥出去。
素娥好似綁上法場一般,上前兩步,退落一步,眼睜睜看著鸞吹,淚如雨下。
鸞吹扯住素娥,哭做一一團一 滾亂,到小廳後,只得放手。
直看素娥哭出了門,方才趕到靈前,大叫爹爹,號啕痛哭,竟昏暈在拜氈之上。
那些廚婢灶婢,因素娥做人忠厚,沒一事不在小姐前周全他們,常時疾病,又都虧他醫治,稍帶知醫,個個與他相好,都噙著眼淚,哭送出門,到望不見轎子,才走進來。
才見鸞吹暈倒,慌忙喚醒,大家才扶進房,倒在床 上,悲啼不止。
素娥號哭出門,在轎中忽然想起:我雖不合與相公同床 共宿,然事已如此,哭他何益?古人云:土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為小姐所知,相公所悅,且為救命之恩,豢養之德,就殺身以報,也不足為異!平日讀史,見那些忠臣義土,赴湯蹈火,如履坦途,未嘗不嘖嘖歎慕,色動神飛;怎麼輪到自己身上,就這樣畏縮起來,豈不可愧?我今所犯,料還不是死罪;況我尚有苦情,不是無故去做非禮之事。
若到官時,須把前後情由,細細說明;或者憐我因奉主命,知恩報恩這點念頭,寬我之罪,也未可知!就是必不能寬,我便直認其罪,一力出脫相公,說他病即昏迷,不省人事,俱我一人所為;任他拶一逼一,我只拼了一死,便可全白相公之名節!須要侃侃而談,不可囁嚅畏縮!素娥定了這個主意,便覺胸有把握,竟安坐轎中,不作楚囚之泣了。
不一時,已到縣前。
那些閒人望見轎子,都知道是未家女婢,犯著姦情,擁擠何止千人?未能料理停當,要與又李商量,同一同口供;那些差役部嚷起來道:「未管家,這是斷斷不能!你看他方纔那種氣概,休說我們被他凌賤,連老爺也被他那樣挺撞,合堂人都氣破胸脯,正要拍出他鬼臉來哩!我們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只保得府上的姐姐不吃苦便了!」因叫軍牢,把閒人打開:「你看,這轎子要擠破了?官府看見,不是當頑的!」那軍牢果然拿著鞭子,望人頭上亂打,打出了些空兒。
恰好那節事已審完,原差去回復了,如飛跑到轎子邊,好好喚出素娥,領將進去。
那知縣把素娥細看,暗吃一驚,詫道:「怎丫鬢中,竟有這般絕色?休說一月有餘,便是片刻同床 ,也沒有脫白的事!這姦情是實,要重治白生之罪的了!」因定一定心,問:「是你家主告你與白生有奸,須把他何日誘你成奸?又怎樣圖謀你家小姐?從直說來。
本縣憐你年紀小,誤落白生之局,不難為你;若支吾不認,便只得用刑了!」吩咐取拶子伺候。
合堂吏役都看呆了。
值刑的慌張答應,豁琅的丟落拶子,就便提一句道:「老爺憐你年幼,只從實認了便是。」
堂吏等亦點頭示意,那拶子正落在素娥膝邊。
素娥胸有成竹,毫不動容,朗朗的說道:「白相公系先老爺通家世侄;先老爺與家小姐,在杭州溺水,虧白相公捨命救起。
先老爺感白相公救命之恩,臨終遺命,留四百畝,以酬其德,立有遺囑可證。
前月白相公來弔奠先老爺,因過哀成病,臣床 不起。
家小姐感白相公恩德,因家中並無五尺之童,命賤婢晝夜伏侍。
家相公恐白相公分田,故此誣告姦情。
白相公病中昏迷,賤婢不避嫌疑,盡心調護是實;至於一婬一蝶之事,休要說白相公是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即賤婢下人,亦知以禮自持,不欺暗室,此心可對天日!若有一字涉虛,願甘立斃杖下!」知縣暗忖:又是一個說大話的人!因問:「你家主說你與白生同床 共宿一月有餘,可是真的麼?」
素娥道:「這是真的。
白相公奄奄一息,賤婢因奉小姐之命,代主報恩,晝夜在床 ,灌湯灌藥,揩拭污穢;只是兩心皎潔,從不稍涉於邪。
望老爺鑒察!」知縣冷笑道:「這也就難信你了!」因不忍用拶,吩咐穩婆,領至招房,趕出閒人,細心探驗。
須臾,穩婆回稟道:「驗系童體,並未破身。」
知縣不信道:「如此一對孤男少女,同床 月餘,那有完璧之事?」
只見計多跪上來稟道:「老爺不可信,他家小姐現差未能,在外揮金四布,這穩婆是受他買囑混供的。」
穩婆著急,發誓道:「你便叫禿老虎許我二兩銀子;若得了未能一個錢,就爛掉這兩隻手!」知縣喝道:「不許胡說,我自有道理!」吩咐家人,將素娥、穩婆一齊領入內衙,叫老家婆眼同驗明回話。
須臾,家人同穩婆出來回稟:「夫人親自驗明,不特未經破身,眉毛一交一 緊如索,乳頭結束如豆,是個守禮謹身閨女;歡喜異常,留在裡面備酒飯賞他哩。」
這縣官姓任,名信,為人忠厚,居官廉潔;只是有些任性,常要枉斷事情。
更有一件毛病,是「懼內」兩字。
因夫人有才有貌,又有些奩資,貧賤時仰靠他,所以凡事都受他三分節制。
懼內的人,聽說夫人喜歡,便是兜心一拳,呆在公座之上,做聲不得只見階下一群人,冠裳濟濟,踱上堂來,突如其來。
說道:「未老先生一生廉介,正直無私,今被嗣子洪儒,誣告白又李姦情,詞涉其姊;若非屢次驗明,則其姊受不白之冤,未老先生亦蒙羞於地下!不孝不弟,罪不容誅,伏乞老父台按律重懲,凡在結紳,懼感大德矣!」任知縣立起身來,舉眼看時,都是本縣有名的鄉宦,慌忙出位,拱手答道:「各位老先生請回,晚生自當遵命。」
眾鄉宦方才下去,只見許多生員擁擠上來,說道:「未洪儒得受胞伯萬金產業,忘恩反噬,幾累煢煢弱息,玷辱清名!求老父師大法痛懲,以植綱常,以安孤苦!」任知縣道:「各位年兄請回,本縣自有公斷。」
那些生員打了一拱,齊齊的排立兩旁,把這些站堂吏役,都攔在背後,急切裡擠不出來。
任知縣心裡躊躇;這事情弄大了!一來夫人喜歡,不敢違拗;二來鄉宦生員環堂請法,不便模稜;三來驗明女身,無可班駁;四來看審的擁擠數千人在此。
也該顧惜聲名!因想:白生何仇?洪儒何德?止因白生出言挺撞,致動我怒,原沒甚大怨,何苦屈法去求他過失!方才唐突時節,虧我的話頭尚未說殺,如今按法而斷,不特可蓋前愆,愈顯得我不設成心,虛衷大度,有何不可?因定了主意,翻轉面一皮,喝帶原告上來。
此時計多見素娥驗是女身,心裡已是慌張,還恃著官府袒護,法可從寬。
及見眾紳持各抱不平,當堂請法,嚇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那洪儒更是雛兒,早已渾身抖戰;忽聽見縣官叫他,心頭突突的跳著,一路爬跪上去,連連磕頭。
知縣大怒道:「你這畜生!未老先生嗣你為子,把萬金遺產都付與你,喪心反噬,幾使受辱九原,不孝之罪,上通於天矣!本縣今日執法公斷,要打死你這畜生,替未老先生出氣!」一面把棋鼓亂敲,一面將籤筒內刑簽盡倒出,口裡不住聲的喝著:「扯下去,與我著實打!」那些差人,雖得足了洪儒的銀子,見官府發怒,紳拎不平,無可遮蓋,齊齊的吆喝一聲。
兩個值刑的,將洪儒劈頭一提,直拉下翻簷。
旁邊又走過兩名皂隸,一個把洪儒頭頸捺住,一個掀住兩足,將褲子扯落,露出雪白的屁一股。
值刑的將板子在臀上一捺,捺得洪儒殺豬也似的叫。
只聽得吆喝一聲,那板子望空中飛起,洪儒魂飛魄散,直挺挺的躺著受死。
早是又李從人叢內擠將出來,上堂跪下。
任知縣疑是來羞駁他,忙道:「本縣知你被誣,已在這裡懲治原告;有什麼話,請起來講。」
又李跪著說道:「未洪儒誣告生員其罪小,涉及閨閣其罪大;老父台執法懲治,本所應得。
但洪儒年幼無知,其中必有主唆之人;求父台暫息雷霆,免其責辱,以全結紳之體;究出王使,以伸朝廷之法,實為兩盡!」任知縣道:「這是以德報怨了,更為人情所難!快請起來,本縣嚴究主唆就是。」
又李謝了起來,那值刑的板子,在半空中正待打將下去,任知縣吩咐,且放起來。
眾差役又吃喝了一聲,把洪儒提起,推至案前。
任知縣喝問道:「你這畜生,平空誣告了白生,如今白生反替你跪求,本縣若不看白生情面,這頓板子,你也休想性命了!快把誰人主使告這狀子,實供出來;若有半句支吾,取夾棍伺候!」眾差役又齊齊的哈喝一聲。
那洪儒如在鬼門關上,剛放轉來,魂魄還沒上身,亦且字義不明;兩手摳住褲腰,定著兩眼,答應不出。
任知縣把棋鼓一擊,合堂差役齊聲一喝,嚇得洪儒渾身色勒勒抖個不住。
又李道:「老父台問你,這狀子是誰人叫你告的?」
洪儒聽得明白,方回過頭去,指著計多道:「就是這計老哥叫我告的。」
知縣道:「計多是你家人,怎這等稱呼?」
洪儒道:「他不是家人,他是會寫狀子的,與我賭錢相好,是他叫我告的。」
知縣大怒,喝帶這光棍上來。
差人把計多帶上,知縣罵道:「你這一奴一才,充做未家家人,在本縣跟前,再三頂說,坐實這姦情;原來你是開賭寫狀,包打官司的光棍!左右,與我扯下去,先打四十!」打的時候,任知縣不住的擊著棋鼓,喝道:「著實打,著實打!」這四十板,打得計多皮爛,鮮血淋漓。
看審的百姓,擁堂的生員,人人稱快。
洪懦抖戰不已。
知縣復叫值刑的豎起夾棍,套著雙足,喝計多供招,先要同賭人姓名。
計多到此,也就一毫沒計了,只得先供出幾個賭腳。
知縣標硃筆,立拿,一名不到,重責四十。
卻喜懼在堂上,看審一面官司,急切擠不出來,登時拿到四名,跪在一邊。
計多實供道:「那一日未洪儒在小的家賭錢,他說:」這兩日一精一晦氣,賭錢又輸,家裡又有人坐著,要分一百畝田去!『小的問他:「是何等人?為何事要分田?』未洪儒說:」忘記他姓名了。
『單把未老爺遺囑分田的緣故說明。
小的說:「外人怎得分你未家產業?我和你去拜他,若是個雛兒,便可賴起這田做賭本。
』未洪儒說:」他躲在姐姐房裡,我也沒見他面,你如何得見他。
『小的想著,一個男人,怎躲在女人房裡?不合攛掇洪儒去問姓名,看破綻。
隔日,洪儒問了姓名,說:「不是姐姐房裡,是在極裡頭一所書房裡;我進去時,白又李坐在被裡,姐姐坐在床 前椅子上,素娥爬在床 沿上,說說笑笑,講得正是熱鬧。
』小的問他:」素娥是甚人?有多少年紀?『他說:「有十六歲,是絕標緻的丫頭。
』小的想著少女孤男,喧笑一室,主僕雜亂,內外不分,大有可疑了。
因叫人從西邊園內,爬牆進去偷看了兩夜,說是每夜小姐到二更天才去,標緻丫鬟上床 陪宿。
小的只道白又李姦情是真,才敢代洪儒抱告,希圖賴田瓜分,只此便是實情。
若有半句虛辭,願甘處死!」任知縣法問洪懦,洪儒連連磕頭道:「句句真的。
這幾個人,是日日同賭的。」
知縣吩咐,取一面重枷,判著枷號三個月,滿日責四十板釋放的枷封,當將計多枷號出去。
同賭四人,每人四十板,枷號一月。
連洪儒責取永不賭一博 甘結。
復吩咐道:「本該一頓板子,打死你這畜生!看你先人面上,白生又代你跪求,免你當堂出醜!以後若敢賴田誣告,再行賭一博 ,定即處死!」因喚兩名差役,著押帶洪儒,一交一 與族長,說:「我老爺吩咐,帶到未老爺樞前跪著,聽憑未小姐以家法懲治。
懲治過了,帶來回話,他若不遵,仍行責處便了。」
差人押下洪儒,眾生員打拱,讚頌任公明斷。
又李候其退下,正待作謝。
只見知縣起身拱手道:「年兄少年老成,不欺暗室,真可追蹤柳下,可敬,可敬!請在賓館少坐。
本縣退堂,就著人延請,要暢領教益。」
說畢,轉身,打鼓退堂。
當有柬房書吏,把又李請在寅賓館中。
又李本不耐煩進見,因審時十分唐突,不便再違其意,只得坐下等候。
不一會,裡邊一片聲傳請,柬房慌把又李請上堂來,到月台口,見一乘轎子歇在西邊,堂上一個女子走將下來,又李看時,卻是素娥。
素娥低著頭,急走兩步,自人轎中。
又李剛走上堂,裡面雲板一聲,暖閣開處,任知縣早迎下堂來,連連打躬,至西書房敘坐。
素娥自坐著轎子回家,只見一人在前飛跑,血流滿面,有二三十人,在後追著;遠望跑的那人,卻是洪儒,只不知被何人趕打。
原來鸞吹許字之婿,複姓東方,名旭,字始升。
他父親曾做鄖一陽一巡撫,性耽靜養,勇退歸田。
聽見未洪儒告狀之事,叫人抄詞去看過,氣得要死。
因想:未公家教嚴肅,未小姐頗著賢聲,不信有此醜事!暗暗打聽審期,糾集了紳拎看審,若姦情虛了,便要嚴治洪儒,倘姦情是實,便要當堂退婚。
及至審時,素娥還是童體,只為賴田起見,誣蔑姦情;故令眾紳衿上堂請法。
不料又李反為洪儒開脫,只得罷手。
豈知走到大市口,恰好洪儒撞遇東方家中這些子弟親友,便個個磨拳擦掌,把洪儒打得滿面流血。
虧得原差死力勸救,放著洪儒逃脫。
素娥見了,雖不知被何人趕打,心裡卻甚快暢,暗道:「這真是天報了!」
不一時,到了府中,下轎進去,直走到大廳後半邊巷裡,隱隱聽得鸞吹哭聲。
急跑進去,喊道:「小姐不要哭了!如今是好了!」鸞吹忽聽見素娥聲氣,從床 上直豎起來,一把抱住,說道:「怎樣好了?莫非是做夢麼?」
廚下僕婦丫鬟,聽見素娥回家,都趕進來,擠滿了一屋。
素娥把兩次驗看之事,紅著臉說了一遍。
鸞吹驚喜道:「這真是鬼使神差,謝天不盡了!」素娥道:「縣官夫人十分憐愛,叫他兩位小姐相見,原來他家也有這等美貌小姐。
那大小姐更是文致,直要愛煞了人!夫人賞了酒飯,還叫他大小姐陪著,慇勤相勸。
那大小姐好和氣,就如熟識的一般。
臨出來時,好生不捨,叫婢子時常去走走。
那夫人留住婢子,等外面審完了事,—一告訴了,才送我出來,又叫問候小姐。」
鸞吹道:「你出門後,我已拼著一死;只苦你不知要怎樣受刑,累我直哭到如今。
那知遇著這樣好人,做夢也做不到將來怎生補報他們呢?」
素娥道:「大相公已經脫了褲子,要打了,轉自白相公苦求,才免了打;打雖免掉,卻也夠了他了!」鸞吹道:「既沒有打,有甚夠他?」
素娥道:「路上許多人趕打,小姐你不曾看見哩,大相公滿頭是血,七跌八撞的,跑得那個樣兒!」鸞吹問:「是甚人趕打?」
素娥道:「便是不知道,莫非看審的人打抱不平?」
鸞吹問道:「白相公怎不回家?」
素娥道:「我在衙裡,聽見夫人吩咐,拿燕窩海參出去,要留白相公吃酒哩。」
正說著話,未能在外要見,僕婦等都歡喜回廚。
鸞吹、素娥忙走出去,未能道:「官司的事體,素娥妹自然告訴過的了。
只小的被值刑的纏住要錢,不得先趕回來報個喜信。
但是外面轎夫,喉嚨都喊干了;素娥妹快些打發他去罷。」
素娥道:「我與小姐只顧說話,竟沒提起轎錢。」
鸞吹急進房,提出一串錢一交一 與未能,令其打發零用。
未能拿錢出去,隨即進來稟說:「四房老相公奉官府吩咐,押大相公罰跪靈前,請小姐痛打一頓,還要去回銷哩。」
鸞吹恨道:「他也有來見我的日子麼?」
一面吩咐開了廳門,點起香燭;一面走出廳來,見過族長,便到靈前,放聲大哭。
族長勸道:「這畜生瞞得鐵桶,你這裡也沒來告訴,族中通沒一人知道,幾乎弄出事來!虧著天有眼睛,官府明白,也是做官的侄兒一陰一中保佑!雖沒當堂責處,已經扯脫褲子,嚇得魂出,連同賭的打得皮開肉綻,官司是全贏的了!方才在縣前大市口,被東方親家那邊,打得滿頭流血,遍體成傷,如今又押來,憑你處治,也可出你這口怨氣了!」鸞吹、素娥方曉得打洪儒的,是東方旭家裡的人。
鸞吹道:「這樣傷天害理的人,那有手去打他!侄孫女自從清晨哭到如今,水米也不曾沾著一口,渾身像死人一般,氣也沒有了,還拿得起手來嗎?」
族長道:「你若不打他,便要當官去打;方才計多那樣硬漢,聽說打得死去活來,如今還不知有命沒有命!鸞小姐,你可憐見過世的四侄侄婦面上,打他幾下,饒了他的狗命,也是你一點一陰一騭!」那洪儒是嚇破了膽的人,親眼看見計多等打的那樣,又親耳聽見官府吩咐的話頭,今見鸞吹不肯打他,怕事決撒,嚎啕痛哭,總不收聲。
鸞吹看他直撅撅的,跪在地下,滿面都是干血黏連,眼淚如簷頭急雨,直衝下來,也甚覺可憐;卻想起自家名節,幾乎被污,性命幾乎不保,又覺恨他人骨,呆呆的不肯轉口。
洪儒見鸞吹執意不打,小廳上差人又催帶回官,害怕非常,把雙腳挪上幾步,一手扯住鸞吹的裙幅,將頭在地下,只顧亂碰。
滿眼垂淚,極聲痛哭,說道:「兄弟以後再不敢了!只求姐姐打我幾下,救我的性命罷!」鸞吹還要奈何他一會,只見洪儒額角在地一連幾碰,鮮血直淌出來,舊痕新痕,模糊成片,連著眼淚鼻涕,淋淋掛掛的,直牽帶到衣領胸襟之上,竟像血人一般!不覺頓起可憐,哭道:「你好好是我兄弟,何苦如此?你以後再不要是這樣,我原拿你好的喲!」洪儒也大哭道:「我將來拿你像一娘一一樣了,再不敢啕你的氣!你可憐我,打了我罷!」鸞吹滿眼滴淚,一把拖起洪儒道:「你只消改過,我又打你做甚?四叔公,只算是我打的了!」族長恐有反覆,又敲實了鸞吹口氣,然後帶著洪儒,同差人回官去了。
鸞吹折轉身來,要進房去,只見素娥靠在柩旁,神氣昏沉,滿面灰色,竟像死人一般,不覺大吃一驚。
正是:
乍敲金橙方旋凱,忽舉烽煙又報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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